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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之死》解读

2017-03-21王玺明

王玺明

【摘要】对于“项羽之死”的评价,钱钟书先生引用了明末清初文学家周亮工《尺牍新钞·与某》中提出的独到的见解:“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钱钟书认为,周亮工的话“语虽过当,而引李贺‘笔补造化句,则颇窥‘伟其事、‘详其迹之理,故取之。”接着又说:“马(司马迁)善设身处地,代作喉舌。”(《管锥编》中华书局1999.11.01第278页)试想,垓下突围的八百余人,到东城时剩二十八人,到乌江边上只剩项羽一人,也自杀了。霸王别姬,慷慨作歌,美人相和的情节,死无对证,谁会知道?项羽与二十八人的对话,也是如此。

【关键词】《项羽之死》 复杂情感 人生感悟 生死价值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17)01-0251-01

一、文学加工历史的渊源

以文学加工的方式来叙述历史,并非太史公首创,先看《左传》的两个片段。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介之推认为,晋文公流亡国外十九年,历尽磨难,能够以六十二岁高龄回国登上君位,是天命所归。所谓“天之功”,就是“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等客观原因,“天实置之”,是说客观因素作用很大,非人力所能为也。作为人臣,追随君主流亡、协助君主继位乃分内之事;狐偃、赵衰等人请求封赏,不仅是贪婪而且是犯罪,“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比“窃人之财”的罪行更严重。而晋文公不以狐、赵等人为“奸”,把罪过当正义,还理所当然地给予赏赐;对欺骗行为进行封赏乃是姑息养奸;国君与大臣上下相互蒙骗,所以不可共事。自己已经知道“二三子”所作所为错误,如果效仿,罪过更大。而且自己已经说了晋文公的坏话,就不能再领取他的俸禄。因而身退隐居。

按照原文的表述,“身将隐,焉用文之?”“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那母子之间的对话谁听到了?怎么流传下来的?只能是左丘明设身处地,代作喉舌。

宣公二年:“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鉏麑从赵府进出自如而不被卫兵发现,可见他武功高强;像他这样身怀绝技的人,在那个楚材晋用的年代,不是无路可走,非死不可。其次,他赞扬赵盾是“民之主”,认为杀了他是“不忠”,说明他思想境界高于常人,他并非一介武夫;他认识到晋灵公的刺杀赵盾的作法是错误的,可是违背了君主的命令是“不信”。再次,所谓“有一于此,不如死也”,也就是“不忠”与“不信”是二难选择,正邪两股力量在他的内心进行了殊死搏斗。最终,在内心,正义战胜了邪恶,在眼前,邪恶打败了正义,他消灭自己的肉体以达到精神上的解脱,只能以死来谢天下。

既然鉏麑触槐而死,“晨往”“麑退”等动作,谁看到了?“叹而言”谁听到了?只能是作者笔补造化,代为传神。

将“项羽之死”与这两个故事的叙述方法对比,明显地看出,司马迁借鉴了左丘明的写法。因此,用文学加工的方法来写历史,早有传统,并非司马迁标新立异。

二、虚构加工历史的合理性

既然是虚构加工,为什么说成是“笔补造化”而不是歪曲历史?辨别二者的关键,就要看填补的内容是否遵循历史发展的脉络,叙述的故事是否符合历史逻辑。

纵观《项羽本纪》,项羽出身贵族,胆识过人,武功盖世;在灭秦战争中,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但是,他多次坑杀降卒,说明残忍有余,仁善不足;他拒绝范增有益的建议,可见缺乏从谏如流、宽宏大量的国君气度;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足见爱慕虚荣,不乏自满自得的小农意识;他没有定都咸阳而东归彭城,說明他空有高志却目光短浅;杀义帝而授人以柄,说明他缺乏政治远见。

正因为武功有余而谋略不足,形成了刚愎自用、迷信武力的性格;他只能亨受胜利,不能承受失败,硬折不弯,只能伸而不能屈。他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将,决不是一个胸怀谋略的政治家。在穷途末路之时,他清醒地认识到失败的结局无可挽回,但是从内心深处不能面对、也不愿接受自己的失败现实。以这样的性格特点和心理逻辑思路,他死前完全有可能说出“力拔山兮气盖世”“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样自负甚至自恋的话,并且以“斩将,刈旗”这样的行动,来证明自己天下无敌,给自己以心理安慰。

这也就是说,太史公的虚构加工,是符合历史逻辑的。

三、虚构加工历史的目的

司马迁虚构的故事虽然符合历史逻辑,但是,历史毕竟不是小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就是历史事实。那么,司马迁记录项羽这个人物时,为什么要加入这段虚构的情节呢?或者说,为什么要用虚构的方式来写历史?既然是虚构的历史,周亮工、钱钟书为什么要为之唱赞歌?这就涉及到“春秋笔法”这一历史传统。春秋笔法指微言大意,一字褒贬;把作者对于历史人物、事件的褒贬态度、是非评判的观点以及惩恶扬善的倾向,表现在叙述的字里行间,隐含在故事之中,而不是直接下结论来诱导甚至强迫读者接受作者的观点。也就是说,把道理埋藏在故事的背后,让读者去领悟。

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想法,与介之推“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的想法、鉏麑所说的“有一于此,不如死也”的想法,本质上是相同的。太史公塑造了一个失败的英雄,一个高尚的人。自惭无颜见江东父老,正是由于知耻,“知耻近乎勇”;项羽的自杀行为,恰恰体现出一种担当责任的精神,一种高尚的道德。正是这种高尚道德的力量使他勇于赴死而义无反顾。项羽表面上死于自杀,实质上死于羞耻。项羽是羞死的!

由于看待问题的立场不同,后人对这段历史评价的结论大相径庭。杜牧《题乌江亭》、王安石《乌江亭》,只是从政治利益的角度看待问题,都纠缠在项羽有无东山再起的客观条件,而没有考虑他有无卷土重来的主观愿望。而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则是从道德层面看待问题。“人杰”“鬼雄”与其说是赞扬了项羽的勇猛慷慨,还不如说是领悟了司马迁的良苦用心。千百年来,只有李清照是太史公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