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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醫藥文獻真跡釋録》校讀記*

2017-01-27張小豔

敦煌吐鲁番研究 2017年0期
关键词:文獻本草敦煌

張小豔

敦煌醫藥文獻的整理與研究,自20世紀初發現以來,經過幾代學人的孜孜努力,已經取得了卓著的成績。舉其犖犖大者,即有《敦煌古醫籍考釋》(簡稱《考釋》)、《敦煌中醫藥全書》(簡稱《全書》)、《敦煌醫藥文獻輯校》(簡稱《輯校》)、《敦煌石窟秘藏醫方》(簡稱《醫方》)、《英藏敦煌醫學文獻圖影與注疏》(簡稱《注疏》)以及《敦煌醫藥文獻真跡釋録》(簡稱《真跡》)〔1〕馬繼興主編《敦煌古醫籍考釋》,南昌:江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叢春雨主編《敦煌中醫藥全書》,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1994年;馬繼興、王淑民、陶廣正、樊飛輪《敦煌醫藥文獻輯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王淑民編《敦煌石窟秘藏醫方:曾經散失海外的中醫古方》,北京:北京醫科大學、中國協和醫科大學聯合出版社,1999年;王淑民編著《英藏敦煌醫學文獻圖影與注疏》,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2年;袁仁智、潘文主編《敦煌醫藥文獻真跡釋録》,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2015年。。尤其是《真跡》,其書首次以圖版、録文和注釋對照的形式對敦煌藏經洞出土的醫藥卷子作了較爲全面系統的整理,是迄今爲止收録敦煌醫藥文獻最多的文本,爲後人的深入研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近日,筆者將《真跡》中校理的寫卷,分别與IDP網站公佈的彩色照片以及《考釋》《全書》《輯校》《醫方》《注疏》中相關的内容進行對讀,在對敦煌醫藥文獻的内容及其用語獲得整體把握的同時,也在録文、校勘、注釋方面産生了一些不成熟的異見。兹不揣謭陋,擇取數條寫成校讀記,呈請袁仁智、潘文二位先生及讀者指正。

文中引用敦煌醫藥文獻,每條後皆括注其在《真跡》中的頁碼及行數(如“4/36”,表示該條引自其書第4頁36行);援引佛經文獻,亦隨文括注其在《大正藏》中的册數、頁碼、欄次及行數(如“T2/P701C9—11”表示引文出自《大正藏》第2册701頁下欄9—11行);徵引其他敦煌文獻及傳世典籍,首次出現詳注其出處,再次引證則隨文括注其頁碼,以便檢核。

1.P.2115《張仲景五藏論》:“四大五蔭,假合成身。一大不調,百病俱起。”(4/36)

按:“五蔭”,《考釋》(21)、《全書》(58)、《輯校》(73)、《敦煌佛儒道相關醫書釋要》(簡稱《釋要》)〔1〕李應存、史正剛《敦煌佛儒道相關醫書釋要》,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16頁。、《真跡》皆注云:《醫方類聚》作“五常”。但對“五蔭”“五常”這組異文,五書取捨不一:前四書並以“五蔭”爲是,《真跡》謂當從“五常”。竊謂“五常”不可從。“五蔭”,《全書》《釋要》皆謂其爲佛教名詞,是梵語意譯,“蔭”指蔭覆、覆蔽,現譯作“藴”,佛教稱色、受、想、行、識爲“五蔭”。所解是也。上引句中,“五蔭”與“四大”連言,後者亦爲佛教語,指地、水、火、風。佛家以爲,人身由四大、五蔭假合而成,虚幻不實,易於壞滅。“五蔭”又作“五陰”“五藴”,如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卷二七:“汝今當知,夫爲行人當觀察此五陰之本,皆不牢固。”(T2/P701C9—11)唐地婆訶羅譯《方廣大莊嚴經》卷九:“一切皆無有實法,是身虚妄從業生。四大五藴假合成,筋骨相纏而暫有。”(T3/P592C29—A1)S.2054《楞伽師資記》:“又此身是四大五蔭之所合,終歸無常,不得自在,雖未壞滅,畢竟是空。”(《英圖》32/319)〔2〕“《英圖》32/319”指《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簡稱《英圖》,1—40册,待續;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2014年)第32册319頁,下仿此。本文引用的其他敦煌圖録版本信息如下:《敦煌寶藏》(簡稱《寶藏》,凡140册),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1—1986年;《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簡稱《英藏》,凡14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1995年;《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簡稱《法藏》,凡3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005年;《敦煌秘笈》(簡稱《秘笈》,凡9册),日本武田科學振興財團影印杏雨書屋藏敦煌文獻,大阪,2009—2013年。P.4646《禪門經》:“一切衆生於無量劫,被五蔭煩惱枷鎖之所縈縛,不得自在,何以故?虚妄之身,非真有故。譬如坯器,必不久全,無常易壞,亦復如是。”(《法藏》32/360)P.3724《王梵志詩》:“身是五蔭城,周迴無里數。上下九穴門,膿流皆臭瘀(污)。”(《法藏》27/137A)宋道原纂《景德傳燈録》卷二七:“僧肇法師遭秦主難,臨就刑説偈曰:四大元無主,五陰本來空。將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T51/P435A29—B2)皆其例。“五常”爲中土用語,或指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或謂金、木、水、火、土,或稱仁、義、禮、智、信。無論哪種,皆與《張仲景五藏論》中“五蔭”所處的語境不諧。《醫方類聚》作“五常”,應是後人所改,不可信憑。

值得注意的是,醫書中另載有一種“赤遊”之癥。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卷四九:“赤遊腫候:小兒有肌肉虚者,爲風毒熱氣所乘,熱毒搏於血氣,則皮膚赤而腫起,其風隨氣行遊不定,故名赤遊腫也。”(261)唐孫思邈《千金要方》卷五下:“治小兒赤遊腫,若徧身,入心腹,即殺人方:擣伏龍肝爲末,以雞子白和傅,乾易之。”〔5〕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年影印,93頁。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三“芒消”下載《子母秘録》:“小兒赤遊,行於體上下,至心即死,以芒消内湯中,取濃汁以拭丹上。”(葉二十)舊題宋竇漢卿《瘡瘍經驗全書》卷七:“赤遊丹:小兒患此赤丹,皆從母胎中受藴熱,故發皮膚,遊走不定,但腹起、于四肢收者輕,四肢收于腹者重,急治得生。小兒赤遊丹固藴熱所致,即胎毒也。”〔1〕舊題竇漢卿《瘡瘍經驗全書》,明隆慶大酉堂刻本,葉十三。由是可知,“赤遊”即“赤”,是一種小兒常患的丹毒之癥,可通過塗拭雞蛋清或芒消濃汁來療治。因其癥狀主要爲“紅腫”與“遊走不定”,故謂之“赤遊”或“赤遊丹”。“赤”“赤油”與“赤遊”實爲同詞異寫,“”“油”都是“遊”的同音借字。“”此義見於敦煌醫書與《龍龕手鏡》,故確切地説,它是唐五代宋初時用來記録小兒所患丹毒之癥的專字。

3.P.2115《張仲景五藏論》:“斑猫(蝥)能除鼠漏,松熱抽(瘳)惡刺風疽。”(9/100)

按:“熱”,《考釋》(26)、《全書》(67)、《輯校》(63)都徑改作“脂”,注稱原訛作“熱”;《注疏》(172)、《釋要》(25)、《真跡》皆校作“脂”,後者注云:“原卷作‘熱’,徐濤認爲通‘’,即‘脂’之訛字,暫從。”今謂“熱”(日紐薛韻)與““””(疑紐霽韻)讀音相距較遠,不可能通借;且“”與“脂”形音皆不近,“”也不可能是“脂”的字。對於“熱”,沈澍農認爲其字乃“爇”的形訛,而“爇”又是“藝”的寫,“藝”通“”,《集韻·霽韻》稱“燒松枝取汁曰”,後泛指各種樹枝燃燒流出的汁液〔2〕沈澍農《敦煌醫學文獻醫方篇疑難字詞考》,《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33頁;詳參其著《中醫古籍用字研究》,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年,67、248—249頁。。所言至確。讀音上,“藝”(疑紐祭韻)與“”(疑紐霽韻)音同(《廣韻》霽、祭二韻同用無别),自可通借。故“松熱”當作“松藝”,亦即“松”,指松脂。

《考釋》《全書》《輯校》《注疏》《釋要》《真跡》,或徑改“熱”作“脂”,或校作“脂”,都只是從詞義來考慮的,完全未顧及其字形。但無論校改作“脂”還是“”,皆與唐五代時期的用字習慣不合。因爲在表“燃燒樹枝流出的汁液”義時,“”與“藝”的使用呈現出顯明的時代差異:前者習用於宋以後的刻本文獻,後者多見於唐五代時期的敦煌寫本。如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四治妒精瘡方:“用銀釵綿裹以臘月猪脂,薰黄火上煖,以釵烙瘡上,令熟,取乾槐枝燒塗之。”(444)《千金翼方》卷十一治牙疼方:“取門上桃橛燒取汁,少少内孔中,以蠟固之。”又“治蟲食齒根肉黑方”:“燒腐棘取塗之十遍,雄黄末傅即愈。”〔3〕孫思邈《千金翼方》,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5年縮影,136—137頁。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十二松脂“松根白皮,主辟穀不飢”下引唐本注云:“松取枝燒其上,下承取汁名(音)。”(葉八)宋蘇軾《夜燒松明火》詩:“珠煤綴屋稍,香流銅槃。”自注:“(“”)音,松瀝也。出《本草》注。”〔4〕蘇軾《蘇東坡全集·後集》卷六,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影印,527頁。其中的““””皆指燃燒槐枝、桃橛、腐棘、松枝等流出的汁液。此義在敦煌醫方中毫無例外地都用“藝”來表示(包括上述“松熱”的“熱”也是由“藝”形訛而來的)。如S.5435《失名醫方》:“右四味杵,羅,以棗藝溲丸如梧□(子)大,每日空心酒下三十丸,見患稍”(323/62)同卷:“療乾癬方:右取稍乾棘皮燒,以根□□□有藝出,塗癬上三兩,上”(334/198)P.3930《醫方書》:“鈍子木、檉木、連珠木於鐵器上熏,取藝塗舌下即差。”(382/125)前兩例中的“藝”,《真跡》校作“溢”,非是。又,上引《千金要方》“取乾槐枝燒“”塗之”的“”,在靜嘉堂文庫藏《孫真人千金方》卷二五中作“爇”〔1〕孫思邈著,李景榮、蘇禮、焦振廉校訂《孫真人千金方》,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6年,433頁。。關於該書的版本價值,李景榮等在校訂説明中引陸心源《儀顧堂題跋》云:“校以日本覆宋治平本(即日本江户醫學館影宋刻本),不但編次先後迥然不同,即字句方藥,幾于篇鮮同章,章鮮同句,惟與治平本校勘記所稱唐本多合,洵爲孫真人之真本,非林億既校以後刊本所可同日語也。”(3)宋刊本中的“”,在靜嘉堂文庫本中作“爇”,而“爇”顯由敦煌醫書中的“”形訛而來。這種用字的時代差異,一方面切實地印證了陸心源跋語的確鑿可信;另一方面也表明該義新出現時,還没有專字來記録,只能暫借“藝”來表示,後其義逐漸流行開來,出於表意精準的需要,人們便造了一個專字“”來指稱,從而分擔了“”的這一假借義。由此似可揣知先民創製“”時那種精密的心思:其字從水、詣聲,既顧及詞義(樹“脂”爲汁液,故從“水”),又兼及讀音(“脂”與“藝”讀音不諧,遂找一個與“脂”形近而又與“藝”音同的“”爲聲符)。

4.S.202《傷寒雜病論》:“明日身不疼不重痛者,不須發其汗,汗自出,明日解矣。”(100/36)

5.P.3714《新修本草》甘遂:“都下亦有,名草甘遂,殊惡,蓋謂草耳。”(130/7)

6.P.3714《新修本草》附子:“凡用三建,皆熱灰炮令,勿過燋,酒薑附湯生用之。”(138/104)

龍530《本草經集注序例》:“凡湯、丸、散,用天雄、附子、烏頭、烏喙、側子,皆煻灰火炮炙,令微,削去黑皮,乃稱之。”(182/360)

7.P.3714《新修本草》由跋:“由跋根,主毒腫結熱。本出始,今都下亦種之。”(142/162)

8.龍530《本草經集注序例》:“昔神農氏之王天下也,晝(畫)易卦,以通鬼神之情,造耕種以省殺害之弊,宣藥療以拯夭傷之命。此三道者,歷群聖而滋彰。”(159/6)

按:“宣藥療”,《全書》(381)依原卷實録,注云:《證類本草》爲“宣藥療疾”,與前文“畫易卦”“造耕種”無工對,故未加“療”字。《輯校》(537)、《真跡》皆於“療”後補“疾”字,後者注稱“疾”據《證類本草》卷一梁陶隱居序補。檢李盛鐸舊藏羽40《本草經序并卷上》(《秘笈》1/271B)〔3〕《真跡》(153—156)雖然收載了李盛鐸藏《新修本草》,但内容不全,僅録了前面33行,餘下的29行則闕如,而“宣藥療”句在第45行,其書未載。,該卷“療”後亦無“疾”字。查宋以後載録或引用陶弘景《序》的文獻,除《證類本草》之外,另如陶弘景《華陽陶隱居集》卷上、宋高承《事物紀原》卷七“百藥”條、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一“名醫别録”條等〔4〕陶弘景《華陽陶隱居集》,《正統道藏》第23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648頁;高承《事物紀原》,明弘治十八年魏氏仁實堂重刻正統本,葉廿;李時珍《本草綱目》,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7年影印,108頁。,“療”後皆有“疾”字。那麽,“疾”字究竟當不當補呢?竊以爲《全書》不補甚是。就文理論,“宣藥療”與“畫易卦”“造耕種”並舉,合成下文“此三道者”指稱的對象;且連續的三句皆爲“×××以×××之×”的九字格,形成句式整齊而順流直下、連貫一氣的文勢。補“疾”字後,完全破壞了序中内在的文脈,切不可從。由是可知,陶弘景所作《本草序》在流傳過程中,曾經後人增改,所存已非原貌。敦煌本《新修本草》則較好地保存了其本真。《輯校》《真跡》的校補,實屬畫蛇添足,殊爲不妥。

9.龍530《本草經集注序例》:“夫病之所由來雖多,而皆關於耶(邪)。耶(邪)者,不正之,謂非人身之常理,風寒暑濕,飢飽勞佚,皆各是耶(邪),非獨鬼氣疾厲(癘)者矣。”(166/112)

10.龍530《本草經集注序例》:“今庸醫處治,皆恥看《本草》,或倚約舊方,或聞人傳説,或遇其所憶,便攬筆書之,俄然戴面,以此表奇。其畏惡相反,故自昧,而藥類違僻,分兩參差,亦不以爲疑脱。”(172/198)

11.P.2565《醫方書》:“若寫(瀉)多力弱,隨吃三口冷飯,即安穩。全不使人虚損,不比服餘寫(瀉)藥也。”(268/33)

按:“比”,《考釋》(156)、《全書》(472)、《輯校》(219)、《醫方》(136)皆照録,《真跡》校作“必”,所校非是。“比”謂類似、如同,“不比”指不同於、不可相比。其句言該方藥效極佳,服用後毫無虚損之感,不像吃其他瀉藥那樣。“不比”句强調該藥方不僅療效佳,而且還没副作用。若校作“必”,則僅言其藥效好,完全没有與其他瀉藥比較的意藴。若醫方撰者本意如此,只需寫“即安穩,不必服餘瀉藥也”。校“比”作“必”,顯然誤解了藥方的原意。更何況,“比”與“必”形音皆不近,不可能發生形近訛誤和音近通假。《真跡》的校改,過於隨意。

12.P.2666V《單方》:“治婦人數大(失)男女,取桑根作小兒名字,著暮(墓)中,即不失。”(292/66)

13.S.9987+S.3347《□急單驗藥方》:“療霍亂方:温酒三升,蠟如彈丸,著酒中,服之。”(299/44)

14.S.1467《醫藥療方》:“鷄心湯:治虚悸驚恐,心氣不安。”(310/36)

值得注意的是,《諸病源候論》卷一風痙候中,“策策”有一種特殊的用法,其文曰:“風痙者,口噤不開,背强而直,如發癎之狀……由風邪傷於太陽經,復遇寒濕,則發痙也。診其脈,策策如弦,直上下者,風痙脈也。”(2)其中“策策”用來形容痙脈堅實之狀。檢其他醫書,類似的語境皆作“築築”〔3〕關於醫書中“築築”詞義的考證,詳參沈澍農《中醫古籍用字研究》,333頁。,如晉王叔和《脈經》卷八:“痓脉來,按之築築而弦,直上下行。痓家,其脈伏堅,直上下。”〔4〕王叔和《脈經》,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6年縮印本,66頁。對此用字之異,宋郭雍在《傷寒補亡論》卷十七“痓痙二十六條”中提出了懷疑:“問曰:痓脈如何?仲景曰:‘脈沉而細。’叔和曰:‘其脈伏堅直上下。’又曰:‘脈來按之築築而弦,直上下行。’巢氏曰:‘策策而弦,直上下行者,風痓脈也。’‘伏堅直上下’,痓而加痙之脈也。‘築築而弦’‘策策而弦’,皆病脈。築、策亦疑一字悮。”〔5〕郭雍《傷寒補亡論》,清道光心太平軒刻本,葉四。所疑是。上引《諸病源候論》卷一中“策策”,南京中醫院校釋本已改爲“築築”,校記稱“築築”原作“策策”,從《脈經》卷八改;注云:築築,形容脈象堅硬。《釋名》:築,堅實稱也〔6〕巢元方撰,南京中醫學院校釋《諸病源候論校釋》,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1年,8頁。。校、注皆是也。

受此“築築”誤作“策策”的啓發,我們懷疑上引敦煌醫方中“心氣策策不安”的“策策”亦爲“築築”之誤,因爲漢以降的醫書中,“築築”多用來形容心氣悸動不安。如漢張機著、晉王叔和編、宋成無己注《注解傷寒論》卷六“悸者加桂枝伍分”下注:“悸者氣虚而不能通行,心下築築然悸動也。”〔7〕張機著,王叔和編,成無己注《注解傷寒論》,《四部叢刊》本,葉十八。晉葛洪《肘後備急方》卷三治卒上氣咳嗽方:“此謂奔豚病,從卒驚怖憂追(迫)得之,氣下縱縱衝心胷,臍間築築發動有時,不治煞人。”〔8〕葛洪《肘後備急方》,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6年影印,60頁下欄。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卷二二霍亂心腹築悸候:“霍亂而心腹築悸者,由吐下之後,三焦五藏不和,而水氣上乘於心故也。腎主水,其氣通於陰,吐下三焦五藏不和,故脾氣亦虚,不能制水,水不下宣,與氣俱上乘心。其狀起臍下,上從腹至心,氣築築然而悸動不定也。”(122)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五八痰飲第六:“凡心下有水者,築築而悸,短氣而恐,其人眩而癲,先寒即爲虚,先熱即爲實,故水在於心,其人心下堅,築築短氣,惡水而不欲飲。”(331)皆其例。從醫書用語的繼承性看,敦煌醫方中用以形容心氣不安的“策策”確當爲“築築”之形訛。

如上所論,敦煌醫方及《諸病源候論》傳本皆誤“築築”爲“策策”,説明“築”“策”形近,易於致誤,今後校理古籍時須對其多加留心。

15.S.5435《失名醫方》:“皮膚雖熱,毒已散,以其膿□針,針破,出盡膿便乾。若是已有□□兼四面腫甚,其瘡口即貼□□面即塗石灰藥,膿旋□□□□。”(321/29)

17.P.2882《醫方書》:“若覺飲食過度,夜眠不覆衣被,内外既冷,食飲不化,心腹結痛,吐利不休,此是濕霍。有此候,宜依後高粱(良)薑等三味飲之。高粱(良)薑豆蔻子 桂心 各二兩。右三物細切,以水四升,煮取一升,絞去滓,細細帶煖飲之。”(341/29)

按:“後”,《考釋》(228)、《全書》(503)、《輯校》(304)、《醫方》(51)、《釋要》(61)皆照録;《真跡》校作“厚”,非是。“後”謂後面,指緊接下文的“高良薑”方。“後”這種用法在醫方中較爲習見,如與上例同卷的“看不多,隔日更灌,膿水出盡,即看後補方”(344/85),“看後補方”謂依照下文所述補方用藥。又如P.3201《醫書》:“如其氣下無熱,直腳弱不能行,宜與後甘草犀角湯一劑。”(355/36)又:“其□非淡(痰)熱所作者,多是鬼,用後法去之必差。”(356/56)其中的“後”皆其義,可以比勘。

18.P.2882《醫方書》染髭及髮方:“右泔裏,淨洗頭髮及髭鬚,勿令膩。其髭又更别著澡豆重洗,令澀。待乾後,然取鐺子淨洗,勿令膩。即以一升鐵汁内(納)鐺中,著一兩合白麵和調如煮麵胡(糊),三、五沸即熟,熱塗髭鬚上。即取故油片,火上煗令耎(軟),便裹髭鬚及髮,經一宿。早起=煗水洗一迴,至夜間欲卧時,即取黄礬汁輕刷髭髮上。”(342/47)

19.P.2882《醫方書》:“癖塊大如杯椀,食物不消,終朝嘔變,腹内堅結,上氣衝心……”(344/74)

按:“嘔變”,《考釋》(230)、《全書》(505)、《輯校》(307)、《醫方》(119)、《釋要》(64)、《真跡》皆將“變”屬下讀,不妥。“變”有“嘔吐”義〔2〕有關“變”的“嘔吐”義的探討,參王紹峰《初唐佛典詞彙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244—245頁;譚代龍《試論“變”有“嘔吐”義及其原因》,《語言研究》2006年第2期,112—114頁;趙家棟《“變”有“嘔吐”義探因》,《貴州師範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12—15頁。,“嘔變”爲同義複詞,習見於醫書。如《黄帝内經素問》卷十二厥論:“少陰厥逆,虚滿嘔變,下泄清,治主病者。”〔3〕王冰次注《黄帝内經素問》,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56年影印,97頁。漢張機撰、晉王叔和編、宋成無己注《注解傷寒論》:“寒氣因水發,清穀不容間。嘔變反膓出,顛倒不得安。”(葉五)又可倒言作“變嘔”,如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卷十三卒上氣候:“又因有所怒,則氣卒逆上,甚則變嘔血,氣血俱傷。”(75)可以比勘。

20.P.3144V《醫藥書》療牛疫方:“右取蔥一大握,去鬚,火中燒,令極熱,向酢中微浸,承熱即尉(熨)牛鼻,冷即更准前燒浸,尉(熨)之七度。”(350/10)

按:“承”,《全書》(513)、《輯校》(320)、《釋要》(75)皆録作“水”,《真跡》録校作“承(趁)”。《真跡》録文是,但校作“趁”不妥。“承”(禪紐蒸韻)與“趁”(徹紐震韻)讀音不近,不可通借。“承”當校作“乘”(船紐蒸韻),二者讀音極近,可以通借。敦煌文獻中“乘”常借“承”來表示,如S.2204《董永變文》:“娘子便即承(乘)雲去,臨别分付小兒郎。”(《英圖》36/126)P.4640《沙州釋門索法律窟銘》:“屬天保(寶)之末,逆胡内侵,土蕃承(乘)危,敢犯邊境。”(《法藏》32/256A)即其證。

21.P.3201《藥方》:“右切,用苦酒二升,淹藥一宿,明曉内生油麻油五升,微火煎之九上下,候白芷色微變即成,灑去滓,用摩腳心及脛,立已。”(354/29)

按:“灑”,《考釋》(243)、《輯校》(328)、《醫方》(138)皆照録;《全書》(591)録作“酒”,非是;《真跡》校“灑”作“濾”,是。然“濾”與“灑”形音皆不近,怎會發生訛誤呢?從字形看,“灑”從水、麗聲,應爲“濾”的方言俗字。唐五代西北方音中,止、遇二攝之字讀音往往混同無别,“灑”的聲符“麗”(來紐霽韻止攝)與“濾”(來紐御韻遇攝)中古的讀音正好分屬止、遇二攝,在當時的敦煌方言中,其讀音相同,故“灑”可用作“濾”的方言俗字。敦煌籍賬文書中的“浰”也有類似用法,如P.4640V《歸義軍己未至辛酉年布紙破用曆》:“同日,支與酒户陰加晟、張再集二人浰酒麁布壹匹。”(《法藏》32/259B)句中“浰”也用爲“濾”的方言俗字〔1〕詳細的論證參拙著《敦煌社會經濟文獻詞語論考》下編“浰”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452—453頁。,可以比勘。

22.P.3596V《醫藥方》:“令一人從上,兩手捋繩千遍。捋訖,然後解繩,懸其髮,腳

去地五寸許。塞兩鼻,以筆筒内口中嘘之。”(359/20)同上:“猪膽,以筆筒一頭内下[部中]。”(365/119)按: 兩例中的“筆”,《考釋》(252、266)、《全書》(518、540)、《輯校》(339、350)、《醫方》(141;後例未收)、《釋要》(81、106)、《真跡》皆照録。查原卷分别作“”“”,字形確是“筆”,但與文意不合。其字當是“葦”的形訛。“葦筒”用來疏通,醫書習見。如P.3378《雜療藥方》:“葦筒子一枚,長兩寸。右麁細隨時,看令入得耳孔中,口喎向左,即内(納)筒子一頭於耳中孔,隨筒子頭大小作艾注(炷),灸筒子孔□上。”(403/40)S.5435《失名醫方》:“脹滿,切要通疏……開破小許,插葦筒子於膽上,以(濕紙)内(納)入下部一(寸)。”(322/48)又《證類本草》卷九“艾葉”下載“勝金方”:“治中風、口喎,以葦筒子長五寸,一頭刺於耳内,四面以麵密封塞不透風,一頭以艾灸之七壯。”(葉四)是其例。

23.P.3596V《醫藥方》:“牙疼,莨菪子燒,以椀合,椀底作孔,安竹筒子薰。”(367/141)

25.P.3930《醫藥方》:“取赤京皮兩指一條,長三寸,消膠帖鼻頭及額上即差。”(378/51)

按:“赤京”,《考釋》(285)、《全書》(608)、《輯校》(385)、《醫方》(161)、《真跡》皆校作“紫荆”,不確。例謂將“赤京皮”銷鎔成膠以貼於鼻、額上,“紫荆皮”恐非其用。“赤京”的“京”當是“麖”的借字,“赤麖皮”指“赤麖”鹿的皮,可熬製膠。《唐六典》卷二二“中尚署”條“其所用金木、齒革、羽毛之屬,任所出州土以時而供送焉”下注云:“赤麖皮、瑟瑟、赤珪、琥珀……鍮石、胡桐律、大鵬砂出波斯及涼州。”〔2〕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573頁。唐杜佑《通典》卷一九三“波斯”:“有大鳥卵,真珠,頗黎,珊瑚,琉璃,瑪瑙……越諾布,金縷織成,赤麖皮,薰陸、鬱金、蘇合、青木等香……鹽緑,雌黄。”〔3〕杜佑撰,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雲、謝方點校《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5271頁。《證類本草》卷十三“紫麒麟竭”下引唐本注云:“紫色如膠。作赤麖(音京)皮及寶鈿,用爲假色,亦以膠寶物。”(葉十七)“赤麖皮”爲波斯土貢,屬名貴藥材,故或用與其功效相近的紫麒麟竭代之。

26.P.3930《醫藥方》:“韭一掘(握),細切,熬熱,用酢和附上,似冷易之。”(383/127)

按:“似”,《考釋》(292)、《全書》(614)、《輯校》(392)、《醫方》(172)皆照録,《真跡》校作“俟”,不妥。“似”爲副詞,義猶“稍、略”〔1〕有關“似”指“略微、稍微”的詳細考釋,參范崇峰《敦煌醫籍整理及詞彙研究》,81—82頁;又見其文《敦煌醫卷詞語零詁》,《語文知識》2009年第3期,43頁。,敦煌醫方習見。如 P.3287《脈經》:“若一服得微似汗者,餘不須服。服湯三服俱盡,如一食頃,不似汗者,吸歠希(稀)熱白粥一椀,動令微汗。”(88/107—108)S.1467V《醫藥療方》:“骨五大升,一切骨皆堪用,唯淨洗刷刮,不得遣微有土氣,但似有土氣,即不差病。”(314/15)前例中“汗”爲動詞,指出汗,“微似汗”“似汗”“微汗”皆指略微出汗,“似”“微”義同,“微似”屬同義連言;後例中“似”猶“略”,亦指稍微。上引例中“似冷易之”,言稍冷即换。若校“似”爲“俟”,謂待冷再换,恐有違藥方原意。

27.P.3749《符藥方》:“種苽(瓜)法,法用苽(瓜)實一枚,練(楝)廿四枚,凡二物并治合和之,小兒塚上乳汁埋牀下廿七日,露屋日一二宿,取如梧子大,置汁土中,覆,須臾生菟。”(408/53)

28.日本天理大學圖書館藏《牛熱入心病方》:“又方:煮取濕果(裹)角上,差。”又:“麩醬三升;馬一握,取汁;苜蓿一”(438/3-5)

29.P.3093《雜方術》:“時當八九日,上氣喘麁人不識。鼻頓舌摧容[顔]黑,名醫識,墮積千金依(醫)不得。”(465/98)

按:“墮”,《釋要》(284)、《真跡》皆校作“堆”,雖切於文意,但二者只是義近,形音皆相距甚遠,不可據以校正。且以“墮”表堆積,乃唐五代時期的習見用法。如P.2305《解座文匯抄》:“直墮黄金北斗齊,心中也是無猒足。”(《法藏》11/184B)P.3197《捉季布傳文》:“皇(黄)牒分明帖在市,墮賞搥(塠)金條格新。”(《法藏》22/129A)唐韓鄂《四時纂要·十月·造百日油》:“是月取大麻油,率一石以窯盆十六介均盛,日中以椽木閣上曝之;風塵陰雨則墮疊其盆,以一窯盆蓋其上。”〔2〕韓鄂撰,繆啓愉校釋《四時纂要校釋》,北京:農業出版社,227頁。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十三王重榮逐兩帥:“(竇)潏前爲京兆尹,有慘酷之名,時謂之‘墮疊’。”〔3〕孫光憲撰,賈二强點校《北夢瑣言》,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270頁。“墮疊”亦作“垛疊”,謂層層堆積。《舊五代史·晉書·王建立傳》:“建立少曆軍校,職當捕盜,及位居方伯,爲政嚴烈,閭里有惡跡者,必族而誅之,其刑失於入者,不可勝紀,故當時人目之爲‘王垛疊’,言殺其人而積其屍也。”〔4〕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1199頁。皆其例。《真跡》校“墮”爲“堆”,不僅以不誤爲誤,還掩蓋了當時的用字習慣。

按:後句《俄羅斯藏敦煌醫藥文獻釋要》〔1〕李應存、李金田、史正剛《俄羅斯藏敦煌醫藥文獻釋要》,蘭州:甘肅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年,125頁。、《真跡》皆録作“令人吐,送好食生,令祟在□”,非是。“送”原卷作“”,確是“送”字。但“吐送”不辭,其字當是“逆”的俗寫形訛。“逆”俗寫常作“”形,書手抄寫時無意間將其寫成了與之形近的“送”。句中“送”當校作“逆”,並屬上讀作:“令人吐送(逆),好食生冷,祟在太□”。“吐逆”謂嘔吐而氣逆,文獻習見。如晉葛洪《肘後備急方》卷一:“治卒吐逆方:灸乳下一寸七壯即愈。”(26上)P.3093《雜方術》所載《定风波》詞:“時當五六日,頭如針刺汗微微,吐逆黏滑全沉細。”(465/94)皆其證。

31.S.6107《香藥譯名》列了三十二味香藥,其後云:“皆等分,以布灑星日一處搗篩,取其香末,當以此呪呪一百八遍。”(517/14)

按:“灑”,《真跡》録作“瀘”,並將該句斷讀作“以布瀘,星日一處擣篩”,不妥。所謂香藥譯名,實出自唐義淨譯《金光明經最勝王經》卷七大辯才天女品。其中的“布灑星”,唐慧沼《金光明最勝王經疏》卷五注云:“二十八宿中南方星名,即舊經云於鬼星日。”(T39/P302B29—C1)“布灑”,爲梵語“Puvya”的音譯,也作“富沙、弗沙”,或稱“佛星、沸星、孛星”,指二十八宿中的鬼宿。玄應《音義》卷八《無垢施菩薩分别應辯經》音義:“沸星:或云佛星,或作孛星,或言弗沙星,皆音字訛也。正音富沙。依諸經云:如來成道、出家皆用二月八日鬼宿合時;依《日藏分經》,二月九日曙夜分屬九日故也。”(《中華藏》56/945B)是其證。

上舉 31 條中,涉及的問題主要有誤録(第 5、6、7、9、10、12、13、14、16、24、27、28、31 條)、誤校(第3、11、14、17、20、25、26、29 條)、失校(第22、23、30 條)、誤補(第8 條)、誤斷(第19、30、31 條)、誤注(第 3、15 條)、難字不識(第 4、18 條)、異文取捨不當(第1條)、異文辨析闕如(第2、4、21條)等。其中或有兼涉兩類者,如第3條涉誤校與誤注,第4條涉難字不識與異文辨析闕如,第14條涉誤録與誤校,第30條涉失校與誤點;第31條涉誤録與誤斷;亦有以往整理本不誤而《真跡》反而出錯者(第1、7、8、10、11、13、17、26條);還有學者已有正確考論而《真跡》未能採信者(第3、4、12條)。以上所列,説明《真跡》在録文、校勘、標點、注釋、疑難字辨識、異文辨析與取捨、吸收前人成果等方面,其實還有不少待改進和完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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