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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遁

2016-10-24马步升

特别文摘 2016年20期
关键词:教员

马步升

与田青萍预期的一样,杨修平用那笔礼金,还有学校先期赚到的一些钱,加上在独流地刀客决战时他获得的利物,在属于学校的那片戈壁滩的深处,接近沙漠地带的一道早年被洪水冲刷出来的沙沟里,开办了一座军工厂。由留英回来的教员常不世担任厂长,从兰州聘请的那五名机械师正好派上了用场,又从学校工队中抽调一批从事过木匠、铁匠、石匠、金银匠的手艺人为工人,还选拔了一批手脚勤快、心灵手巧的人为学徒。杨修平说动了窗前明月,通过她在田青萍商业网络中建立的人脉关系,很快采购到了各种军工需要的设备和原料。

对于这些情况,田青萍知道得很详细,他假装不知。在去拜会索洛敦时,他故意说,我们大清国这样大的国家,这样多的人,这样深厚的文化,人家又是万里远征,我们屡吃败仗,几万人打不过人家几百人,你看看吧,从七十年前第一次吃败仗,直到现在,我们哪一仗赢过,如今,老佛爷和皇上一起驾鹤西去了,把江山丢给一个吃奶娃娃。西洋人为什么厉害,不是他们的人有多么厉害,要是一对一,刀对刀,我敢说老大人一个会打得他们十个人一齐叫爹,可是,人家手中拿的是什么,咱们拿的又是什么。

田青萍的话说中了索洛敦的心事。事实上,西洋火枪火炮已经配备朝廷军队好几年了,但甘州地处偏僻,军费有限,士兵大多都是空枪空炮操练,有的扛枪操炮几年,还没有真正放过一枪一炮。田青萍夸赞了索洛敦的武功,又道出了他的尴尬,他既感觉得意,又不免心生悲凉。他叹息说,谁说不是呢,以前咱们没有技术,不会造枪造炮,现在好歹有了造枪造炮的人,却没有钱造。田青萍说,经世学堂好像就有一个专门学过军工的人,他们手头好像也有一些闲钱,是不是先让他们试造,造出来了,穷书生又用不着那些,当然要给大人使用了,哪怕造不出来合格的武器,还可以训练出一批懂得这些的技术人才,总是有用场的。索洛敦一拍大腿说,那好啊,造出造不出,都是好事啊,应该支持的。田青萍说,这事儿跟我没有关系,我也只是听说,大约也还局限于他们所谓的教学实践那一类吧,无论如何,我作为校董,代表校方感谢索大人的支持。索洛敦说,为地方培养有用人才,出了什么事,自有老朽一力担当。

田青萍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借口师生心中不踏实,向守备府索要了一份批文。他没有把批文交给杨修平,而是暗暗压在自己手中,随身带回了兰州。

各地会党起事的消息不断传来,杨修平心里暗暗着急,却不愿开展实际行动。他对自己近来思想的变化,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仔细追索起来,他的思想变化应当起始于学校开办以后。开办学校的最初动因,他确实想借学校这个平台,传播新思想,发展新会员,积蓄武装力量,准备在适当时候,一举攻取甘州,以此为基地,坐中四联,东进西出,东取兰州,西夺迪化,以河西走廊为根据地,左右回旋,南北呼应,形势有利,则乘胜扩大战果,形势恶化,则足以自固。

可是,每当看到学员们如饥似渴的学习劲头时,特别是看到蒋传贤施展医术,很快在民众中掀起求学热潮后,他的内心受到了深深触动。推翻了满清王朝,真的就能实现国家复兴?推翻了满清王朝以后,建立一个汉族王朝,就可以实现强国富民梦?依照有些会党首领说的,推翻帝制后,将建立一个老百姓当家做主的国家,像西洋各国那样。西洋各国的情况我还是了解一些的,真的就是老百姓在当家做主?东洋的情况我更了解,人家皇帝也有,官僚、军阀、地主、资本家都有,为什么人家就可以很快地强大起来?说到底,是人家的教育程度高,民众普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现代文明教育,大批的科技人员活跃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你看看,蒋传贤是怎样赢得民众欢迎的,是用反科学的方式推行科学,是用古老的愚昧制造新的愚昧,是用愚民之术吸引愚民,是用迷信为手段开展科学启蒙。我为什么支持他?他不这样做不行啊,他不这样做,他的医术,在老百姓那里,才是真正的巫术。

暴力只可解决表层的问题,只会使朝廷的名字发生改变,只会使各级衙门里出去一些人,进来一些人,只会使一部分土地和财产改变了主人,而如果民众还是先前的那些民众,国家一定还会是先前的那个国家。

折腾这个干什么呢?以千千万万的人头为代价,以整个民族的前途命运为抵押,就是为了这些?血沃中原肥劲草,遍地人血就是为了浇灌出一地茂盛的野草?

犹如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杨修平觉得原来在意识深处绷得很紧的一根弦,渐渐地松弛了。真正让他的那根弦松弛下来,有时甚至垂挂在地,几乎混迹尘埃的,是在看到杨双燕出生的那一刻。

杨修平从没把生命的制造原理与自己联系起来。直到发现沙漠红怀孕后,他才悚然一惊。人常说,结婚生子,原来是这么浪漫,又是这么实际,男女间在被窝里的那件人人知道却不可告人的事儿,你不说,人都知道是什么情景的,那里面不仅有皮肉的欢乐,还有着如此重大的玄机。这是一种权利,是一种义务,更是一种敬仰生命的仪式。当杨双燕出生后,杨修平对生命延续传承的理解,才真正由抽象化为具象了。两个人居然可以变成三个人,那么一个肉疙瘩居然会用眼睛看人,居然会哭闹,居然会吃奶,没有人给他教过这些啊,他怎么就会了呢。此时,他恍然想起,奶奶领着他在村子玩耍时,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大人拿一块馒头哄他,他伸手要,大人故意不给他,他便张嘴哇哇哭,奶奶感叹说:柿饼大的手,都知道抓馒头吃呢。生命是多么神奇啊,自己是多么神奇啊,夫妻间做的那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其结晶却可以甩开大步堂而皇之走天下。自己是这样,他发现,沙漠红自从怀孕后,目光中隐隐出现一种类似于秋月的亮光,有时,她会不知不觉泪眼盈盈,而她看人的目光,不再是先前那种旁若无人的冷漠,目光像是回春的大地,时刻有着一种活的东西在涌动。

我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从我的父母的生命中走出,我的儿子的生命,以同样的方式,从他的父母的生命中走出,所有的人,无不是这样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的。但是,我却要立志用暴力阻断一些人的正常的生命延续流程。假如谁像我阻断别人那样阻断我,我的爷爷奶奶爹爹妈妈何以自处,我的妻儿如何自处?将心比心,杨修平想着自己要杀死一对老人的孙子、一对父母的儿子、一个女人的丈夫、一群儿女的父亲,还没有付诸行动,他的心已开始颤抖了。

看见杨修平没有实际的动作,会党西北分部派人来施加压力,杨修平答应很快组织一次有影响的行动。过了一些日子,还不见他有什么行动,西北分部便在甘州设立了河西特别支部,要求杨修平出任书记长。杨修平说学校业务烦琐,万一暴露目标后,会丧失会党在河西的最重要的基地。分部使者把这些情况报告上去,分部决定杨修平可以不担任河西支部书记长,但必须无条件接受河西支部书记长的领导。杨修平答应了,来人没有说他的上司是谁,只说有什么任务支部派人来找他,交代了联络方式,来人没有告诉他支部的负责人是谁,他也没有问。

祁连鹰自从出任国术教员以后,工作的热情无限高涨。他实际上担任的是国术教导部的部长,教员都是他出面聘任的成名刀客。巴音王虽也在国术教员之列,但他向来是一个不愿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很长时间的人,每次来甘州,他都住在乐滋滋,他与花喜鹊的关系早公开了,两人在一起亲亲密密的,都没有什么名分,他们也不在意这些俗套套,别人也不在意,都希望两个漂泊半生的人有一个好的归宿。巴音王来学校一趟,无论祁连鹰正在干什么,他都会把所有业务停下来,把所有学员召集在一起,请巴音王训示。巴音王顾不上给学员传授什么具体的武功要领,教员中,他是唯一与洋人交过手的,又长年在外奔波,对外界的情况比较了解。巴音王担负的是政治教员的责任,学员从他那里得到了许多新鲜的知识,外国的、本国的,朝廷的、民间的,学员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渐渐地明白了他们学习国术,不仅是为了将来护镖谋生,还有更重大的使命。杨修平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敬业,就正式任命他为武备训练班的总教习。祁连鹰与那些使过火枪的、上过战场的教习一起,给学员传授各种军事技术。武备班还没有到结业的时候,各种社会组织都前来预订学员了。

柳知杨也很敬业,她担负的是普通班的教学任务,普通班都是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一年级学生,班务管理的任务非常繁重。作为一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官员内眷,她伺候起孩子来,耐心细心都超过了一般人。这让校内校外教员学员都很佩服。唯一碍眼的是,她是乘坐双人小轿来学校上课的。两个男性轿夫,两个贴身丫鬟,轿子到校门口落地后,轿夫并不就此离去,而是在附近随便找一个地方,玩,或者睡觉,到午饭时,把人抬回去,下午上课时,再抬来。两个丫鬟则与主人形影不离,除了上课,她们一人捧着茶壶,一人拿着布帕,站在教室门外守候,下了课,柳知杨回到教员活动室,准备下一节的课程,她们二人则站在一边伺候。师生员工对此实在看不过眼,知道这不是柳知杨心中所愿,但这与教书育人的环境实在不协调,他们便向校长提意见。杨修平也觉得这是个问题,曾暗示过几次柳知杨,不知道她是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表情是懵懵懂懂的,行动并无任何改观。杨修平只好回过头来做教员的工作,无非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把学校办下去,办好,是正事,是头等大事。新旧时代交替,新风尚一时来不了,旧规矩一下子消除不了。如何等等,都是大话空话车轮子话,他自己说得没有底气,大家也都表示理解。跟这事真正较上劲的是祁连鹰。

柳知杨身边随时有人,无人时又在课堂,他想跟她说一句话都得不着机会。有几次,他真想把两个轿夫和两个丫鬟赶走,或者给他们下迷药,让他们好好休息半天,至少给他一次和她说话的机会。使这种下三烂手段,对他是举手之劳,可他向来不屑于做,哪怕是面对强大的对手,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得坦然。好几次,他想指使他在江湖上混的朋友帮他做,临到下决心时,又收手了。他觉得,他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混江湖时,他都不屑于做,如今是新式学堂的教员了,照搬校长和老师们常说的话,这是在教书育人,艺高为师,身正为范,这与人们对习武之人的要求一样,武艺高的人很多,但武艺不等于武德,身为师父,先要给徒弟传德,然后传艺,德艺双馨,才是为师之道。可他实在想和柳知杨说说话了。说心里话,他之所以放弃自由自在的江湖走马生活,甘于把自己关在校园里受约束,别人不约束你,你自己都得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冲着柳知杨来的。自从在独流地杨修平的婚礼上见了一面,没有说过话,只是目光遥迢的一霎对接,她已经种在他的心里了,他相信,他在她的心头也掠过了一抹印痕。他和许多女人好过,姹紫嫣红,绿肥红瘦,曾经沧海,阅人已多,可他从未与女学生有过交往。他活动的地域和领域里,没有这样的人物。至于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在柳知杨之前,他不但没见过,都没听人说过。听说洋女人很是开明开放,完全不像我们这些土女人,哪个女人的相好多,自己的丈夫不但不反对,还觉得光荣,好像自己拥有一个人人羡慕的稀世珍宝一样,洋女人们要是看中哪个男人,她们还会主动追求男人的。

这都是传闻,祁连鹰对这样的传闻怦然心动,为亲自验证这样的传闻激动不已。柳知杨不是真正的洋女人,这只是相貌的差异,他相信,她的心是洋的,心洋了,身体也算是洋的。聊胜于无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未完待续 图/王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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