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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中晚期满族精英日常生活与道教

2016-09-05梅莉

江汉论坛 2016年6期
关键词:清代道教

梅莉

摘要:著名词人顾太清、奕绘夫妇,同为清代中晚期的名流,一个名臣之后,才貌双全,一个出生王府,文武兼备,他们的日常生活与中国传统宗教佛教与道教,尤其是道教密不可分。他们有道号,喜道装,自称道人,游历道观,交结道士,喜读道家道教典籍。他们和京城最重要的道观白云观关系甚深,不仅与白云观第十七代律师张教智交往密切,参与白云观宗教活动,而且因与张教智交情深厚,曾多次到白云观亲临传戒法事,并留下数首诗词,为了解全真道传戒仪式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透过顾太清夫妇的生活,可以窥见当时精英士大夫宗教文化生活的一个方面。明清时期,不尚符策,不事黄白炼丹之术的全真道,因其自身的教义与修炼方式,在文人群体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满族精英们特别是皇室贵族入关后,尤其是康熙年间之后,随着汉文化的接受,政治斗争的残酷,全真道所倡导的性命兼修、清净闲适的生活方式迎合了他们的兴趣,从而受到他们的青睐。逍遥无为、尊人贵生的道教学说不仅为他们提供了精神上的需要,对于生命个体的肯定和对人生快乐的追求也为他们提供了心理安慰。

关键词:清代;顾太清;奕绘;道教;全真道;白云观

近年来,对明清时期精英阶层的宗教生活中外学者开始予以较多关注,柳存仁、卜正民、韩书瑞、王岗等人的研究表明传统精英阶层的宗教文化生活是丰富的,涉及到中国传统的儒、释、道及民间宗教的信仰与实践。特别是刘迅对清代精英道教信仰的研究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他以完颜家族为个案.探讨了两个方面的问题:晚清士人的道教信仰和实践,这是晚清士人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二是道教信仰与实践是如何适应晚清统治阶级的生活和职业需要的。

何谓精英阶层?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含义。这里所指满族精英阶层,当指金启孮所言的满族“府邸世家”,“府”就是“王府”、“公府”,“邸”,俗称“王侯府第”,府邸就是大小王公府第的统称。“世家”就是有世职、有功勋的大族之家。这是个不容忽视的群体,他们在清代政治、文学、艺术方面都产生过重要的影响。正如刘迅所指出的,关于精英阶层的宗教生活,现在的研究还很欠缺。仍然需要深入剖析精英阶层与各种宗教往来关系的历史与实践,这不仅能进一步弄清精英阶层的宗教经历、信仰以及宗教信仰对他们的意义,而且能更好地理解传统宗教信仰、理念、法术以及宫观机构在精英阶层生活中发挥的实际作用。

顾太清(1799-1877),西林觉罗氏,名春,字仙梅,又字子春,道号太清,晚号云槎外史,满洲镶蓝旗人,为清代著名女词人,有《天游阁集》(诗集)、《东海渔歌》(词集)、《红楼梦影》(小说)流传于世。奕绘(1799-1838),清高宗第五子荣纯亲王永琪之孙,荣恪郡王绵亿之子,字子章,号太素,堂号明善堂,诗词书画均有较高水平。喜文物,习武备,于易、乐、佛、道、工程建筑,直至梵文、拉丁语无不涉猎。著有《子章子》、《观古斋妙莲集》、《写春精舍词》、《明善堂文集》,并与王引之合著有《康熙字典专证》等。

关于顾太清、奕绘的史料并不太多,但两人均善诗词,且唱和居多。中国传统宗教——道教所倡导的逍遥无为、清净闲适的人生哲学与他们的心理极为合拍,正是这种相合,使道教不仅渗透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深刻影响了两人表达自己人生况味与生命诉求的诗词创作。多年来其后人金启孮等对两人诗词作品进行了全面的收集与整理,为相关研究提供了难得的材料。我们的引证以中华书局2012年金启孮、金适校笺《顾太清集校笺》(是书附录有奕绘唱和之诗词,如不见是书之奕绘诗词则录之张璋编《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为主,凡引是书,不再一一注明,只在引文后括号加上页码。

顾太清研究是清代女性词人研究成果最为丰富的部分,在对其诗词版本、生平身世的考证、作品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评价等方面都已取得丰硕成果。关于其夫奕绘,专门的研究很少,多是杂在顾太清的研究之中。对他们的宗教信仰虽有涉及,甚至关于奕绘与全真道的关系已有专文研究,但仍有较大的拓展空间,特别是可以透过他们与道教的关系来观察清代中晚期满族精英阶层的世俗生活与中国传统宗教的关系。

由于家庭原因,奕绘自小深受道家道教思想的影响,淡泊名利,追求“自在逍遥云水”的生活。虽身为皇族贝勒,锦衣玉食,其诗词中却常常感慨人生虚无飘渺无所依存。从他的诗词中可以看出,人生最为舒心之事莫过于道教所提倡的如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如行云流水无拘无束。他的闲暇时光大多徜游于山水林泉。总之,全真道教的思想意识、修炼方式深刻影响了他,“重视精气神,追求清静之境、崇尚朴素之美三个方面”,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有明显体现。

太清早年信仰生活无考,成婚后佛道二教均有接触,并与许多僧道人士来往,而兼信佛道。她的宗教观是平和的,但因受丈夫影响,更多的是习读道书,信道较深,闲暇时常与丈夫谈经论道,探讨人生。两人在精神上已超越一般夫妻而成了惺惺相惜的知己。传统的宗教不仅是她生活困顿时的心灵寄托,带给她冷静的视角,同时也给她的诗词创作添加了复杂的人生况味。

太清的一生较为坎坷,婚后家庭也充满波折。其祖父鄂昌为军机大臣鄂尔泰之侄,因胡中藻案被赐死。其父鄂实峰只得以游幕为生。太清的少年时代是在“罪人之后”的阴影下度过的。太清的堂姑母是奕绘的嫡祖母,因这层关系,两人不仅早就相识。而且因共同的文学爱好萌生情谊。但姑侄的尊卑名分受到了来自家族内部的重重阻力,最后太清不得不冒名荣府包衣、二等护卫顾文星之女,在26岁时以侧室身份嫁人荣王府,始得与奕绘终成眷属。婚后夫妻感情甚笃,杯酒酬唱,并辔郊游。奕绘在元配妙华33岁早逝之后,既未再娶,又未纳妾,始终如一,直至40岁病故。但也正因为丈夫的专宠。家中的闲言碎语、暗流潜伏的嫡庶矛盾从未中断。36岁那年,奕绘专门作诗以劝慰太清:

古人出语若惊雷,媚世求名不是才。道在

一心清净得.学从万卷会通来。水无深浅鱼皆

乐,时变春秋花自开。悟到天机微妙处,本然

功化亦奇哉。

奕绘在这首《天游阁回环咏四首示太清》中让太清对人生采取顺乎自然的态度,不必在意周边的评头论足。太清以《次夫子天游阁见示韵四首》作为回应,既道出了自己不胜伤感的家事,倾诉了“事君尽礼原非谄”的委屈,更呈现了“三十六年如梦过,观生观化实悠哉”(上册第385页)的自我开脱。从他们的诗词对咏中,可以看出道教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如何判定一个人与道教的关系,是否具有道教信仰,首先是相信“道”乃万物本源;其次,信奉道家“道法自然”、“贵生爱身”思想;其三,渴望道家“神仙”生活,追求长生不死。葛兆光指出,唐代文人与道教的关系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文人羡慕道门的清幽旷逸情致和长生不死追求,与道士为友,在道观栖息游览,进而受道教的精神薰染;一类则是真心慕道,相信道教的炼丹术和劾鬼驱邪法术,虔诚地参预道教的斋醮仪式和诵经礼忏,孜孜追求道教幽洁高雅的生活与羽化成仙的理想。综观奕绘夫妇,他们不仅有道号、着道装、读道书、游道观、交道士,对神仙世界强烈向往.而且对道教制度甚为熟悉,参加过多次道教仪式,写过诸多与道教有关词章……可谓“真心慕道”。

奕绘号太素。在道家哲学中,太素代表天地开辟前出现原始物质的宇宙状态,是无极过渡到天地诞生前的五个阶段之一(另四个阶段为太易、太初、太始、太极)。太清则是配太素之道号,在道教用语中意味着天道、自然。他们两人在京城太平湖府邸居室命名为“天游阁”。天游就是放任自适、自然,语出《庄子·外物》。

文人喜着道服自宋代开始。太清、奕绘二人喜着道装。奕绘对道装还有自己的见解:“雨后葵花似淡金,道装宜浅不宜深。百年几度题佳句,万物同怀向日心。真面目,寸光阴。一回头顷去来今。满墀秋色谁宾主,相伴黄冠有玉簪。”36岁那年,全真道士黄云谷为他们绘有道装像。太清《自题道装像》云:“双峰丫髻道家装,回首云山去路长。莫道神仙颜可驻,麻姑两鬓已成霜。”而奕绘为太清所题道装像,道出了二人喜道的最终原因:“全真装束古衣冠,结双大鬟,金耳环。耐可凌虚归去洞中天。游遍洞天三十六,九万里,阆风寒。荣华儿女眼前欢,暂相宽,无百年。不及芒鞋踏破万山巅。野鹤闲云无挂碍,生与死,不相干。”(上册第92页)透出追求超脱尘俗、“闲云野鹤”的人生乐趣。

奕绘常自称“道人”,“净业湖中秋水静,太平湖上道人来”;“道人德不孤,乐事良已多”。太清亦称奕绘为“道人”:“万事无如儿子孝。百年空费道人心”(上册第252页);更常于诗中自称为“道人”,“道人短发羞簪取,辜负冰姿谢主人”(上册第251页);“贻来天上锦,裁作道人衣”(上册第315页)。

古人很早就认为天地乃生命之源,人只有置身于大自然中,呼吸天地山川的清气灵液,才能健康长寿。道教一直奉行山居的传统,并且创造了神仙居住的“洞天福地”。道人将清新幽静的山林作为神仙道教修道成仙的必要环境。明清文人把纵情山水当作调节心理,以保持身心平衡的重要途径,所谓“山水之乐,解濯俗肠”。顾太清、奕绘夫妇纵情于山水,其中佛道寺观是他们观游的主要对象。除了白云观。在他们的诗词中还记载不少曾游历过的道观,如背阴洞、真武堂、真武祠、铁瓦观、葆真观、栖云道院等。

两人与道士的交往甚为密切。在他们的诗词中,有相赠七寸小猴的东山苗道士、有相送桃子的东山道士、为二人作道装像的黄云谷道士、东山道士李五、仙台庄公院道士(这位道士当为奕绘另一首诗中提到的刘复真)、大槐宫道士、背阴洞道士。等等。能以可爱七寸小猴相赠(上册第47页),可见是有一定交情的,并非泛泛相交之辈。

对道教神仙生活的向往也体现在他们对道教书籍的研读上。奕绘的《浣溪沙》词“《玉皇心印经》碎珍珠”句下自注云:“太清曾集《玉皇心印经》残字,为五言诗四章。”太清原诗《集先恪王书玉皇心印经零字四首》注钝宦日:先恪王者,荣恪郡王也。王为荣纯亲王之子,荣纯亲王为高宗第五子,愉贵妃所生。又日:余诗所谓“写经亲礼玉皇前”也。又日:太素得泰山石刻一百十四字,亦集为诗,有《浣溪沙》词纪事云:“泰岳残碑新句读,玉皇心印碎珍珠。”奕绘父绵亿曾书写《玉皇心印经》。《玉皇心印经》全称《高上玉皇心印妙经》,也称《无上玉皇心印妙经》,简称《玉皇心印经》或《心印经》,论述内丹修炼心法,是道士早坛功课必诵的经文。按照经中所讲悉心去做,小则有益身心,大则证道登真。诵持不退,不但能开通妙理,渐悟真诊,且能感格高真上圣,资助道力。奕绘素喜道教典籍,诗词中出现多部道家道教经典,常常研读的有《庄子》、《黄庭内景经》和道教修仙炼丹之书。夜深人静之时,夫妇二人常在一起谈经论道,太清《鹧鸪天》词序云:“冬夜听夫子论道,不觉漏下三矣。盆中残梅香发,有悟赋此。”词云:“夜半谈经玉漏迟,生机妙在本无奇。世人莫恋花香好,花到香浓是谢时。蜂酿蜜,蚕吐丝。功成安得没人知。恒沙有数劫无数,万物皆吾大导师。”(下册第485页)太清此词为冬夜听丈夫奕绘论道后作。词中表现了万物皆有劫数。有生必有死,不必追求有为,反映出浓厚的道家道教色彩,也是文人在遭遇仕途坎坷以后表现出来的出世心态。在他们眼中,老庄所倡导的无拘无束、不为物累的生活情趣与无欲无求的心理境界是颇具诱惑力的。道教在他们眼中充满了高雅脱俗的情趣,为其提供了心理慰藉的途径。

不仅如此,他们还创作了大量道教诗,道光六年顾太清有《游仙四首》,道光二十年有《女游仙》;每次参与道教仪式后,二人多有诗词唱和(详下)。至于诗词中的道家道教意象则不胜枚举,“炼药将为自在仙……抱璞悠游物外天。至道无为欢河伯”(上册第15页);“亦有云间鹤,春风养太和”(上册第27—28页)。太和,指阴阳会合,冲和之气。《易》:“保合太和,乃利贞。”“羡杀云游闲道士,一瓢山水乐无涯”(上册第66页)。“自然碧洞窥仙境”、“西望瑶池降王母,众仙同日咏霓裳”(上册第145页)。他们对道教的喜爱甚至影响了身边的人。太清有一婢女唤作石榴,曾陪伴了她七年,主仆感情深厚:“十三初识面,问答两投缘。慧性深知我,痴心望学仙。略能探妙徼,亦解诵诗篇。”金启孮笺注曰:太清侍婢有石榴、侍烟、竹香等,独喜石榴,以其性近太清,且能诵主人之作(上册第83页)。所谓性近,看来是愿与太清“学仙”。奕绘《桂殿秋·悼婢子石榴》说得更透彻:“聪明不负曾闻道,临没从容索赐衣”(上册第85页)。太清之所以对石榴格外不同,就是因为她耳濡目染,对学道颇有心得,以至在她去世之后.太清伤怀不已。

京城最重要的道观是位于西便门外的全真祖庭白云观。白云观始建于至唐代,金元以后,获得较大拓展。“靖难之役”后,明朝都城北迁,白云观成为“首善”之区的重要道观。清初因王常月在此开坛传戒重振龙门声势而名声更为显赫。康熙、乾隆年间曾发币整修白云观,内务府也给予白云观大力支持,每年拨专款支持丘祖寿诞的庆典活动。白云观醮设兴盛,信徒众多,不少王公贵胄纷至沓来。顾太清、奕绘夫妇与白云观关系甚深。

在奕绘、顾太清诗词中,交往的道士不少,但与他们交情最深的还是白云观住持张坤鹤。张坤鹤即白云观道士张教智(1770-1840),原名张合智,号慧生子,坤鹤是他的别号,得白云观住持张合皓传授衣钵后辈分更改为张合皓的下一代,表示接法之意,故称张教智。“张教智”乃张合智在传戒谱系上的法名。张教智,北京通州人,早年父母双亡。23岁在通州文昌阁出家,度师为段真人,修行八年后,出外云游访道多年,曾任沈阳太清宫监院。后常住白云观。嘉庆十二年(1807)从张本瑞受戒,并得张合皓传授衣钵,后成为白云观第十七代律师。

“清代宗室多信道教,年高之掌教者,因系方外人,虽内眷亦可觐见,并不避违”(上册第t67页笺注1)。也因此之故,顾太清多次随夫亲临白云观拜访张教智,留下了多首专为张坤鹤所作的诗词,如《寿张坤鹤五首》,最著者是为张教智画像题词《水龙咏.题张坤鹤老人小照》:“洞门深锁烟霞,苍苍不断松杉翠。芝田采遍,玉颜常驻,何曾落齿?海上当年,羽衣宝髻,凤箫闲吹。记蓬莱旧景,餐花饮月,经多少、仙家事。渺渺长途无际。笑世间、临歧挥泪。清风两袖,飘然到处,人生如寄。七十年华,双眸炯炯,照人姿媚。信谷神不死.逍遥物外,一瓢云水。”题词作于道光十五年(1825)。今白云观收藏有张教智画像,画像上题词就是太清此词⑩。京师白云观为全真教祖庭,在道教界享有崇高地位,能为白云观历代律师、方丈、监院题词者除白云观高道之外,均是当时的社会名流。如清宗室永忠、曾任乌鲁木齐都统的豫师、书画名家路慎庄、董浩、陈之杰等。能获此殊荣,除了他们的身份地位之外,也说明顾太清夫妇与白云观及张教智交情十分深厚。

张教智还曾登门拜访过太清夫妇。奕绘有《尾犯》一词记载张教智于道光十五年乙未(1825)六月二十一日冒雨造访情形。此事太清亦填词载述。两人叙述了张教智的穿着、来访的情形以及所进行的一番宣教内容。全真教义以清心寡欲为要,不去管世间得失,且忘忧颐养。这种人生哲学是顾太清、奕绘夫妇乐于接受的。

张教智仙逝后,太清专门创作了《黄鹤引·挽白云观主张坤鹤老人》一词:

寥天宗洞,鹤驾云耕众仙拱。五千文字功

夫。元珠流动。凝神接踵,不比寻常铅汞。七

十年、算是游戏人间一梦。从此谢凡尘。大

药存真种。炼成冰雪肌肤,驯龙调凤。道高德

重,宝箓丹书亲奉。一朝归去,御万里长风相

送。(下册第645页)

在这首挽歌中,太清一扫哀伤之气,流露出的主旨与道教对生死的看法是一致的。道教的教义认为人的阳寿虽已尽,但不是终结,而是修炼成功,飞升成仙了,是值得世人欣羡的事情。

京师白云观的宗教活动,有日常早晚功课、节日仪典,也有应社会上信士请求举办的斋醮仪式,几乎无日无之。太清夫妇时常去白云观听张坤鹤讲道、观其放斋或授戒,故留下了不少关于白云观的诗词。有别于一般士大夫游历道观,他们对道教有一种虔信,熟知道教经典,在与道教人士交往的过程中不断升华对人生、对生命、对生死的认知。

一年之中,白云观最重要的斋日仪式属丘长春真人圣诞,这也是京城最重要的娱乐节日之一,即京人所谓“燕九节”。明清时期的士大夫文集、笔记、方志及竹枝词生动描述了道士、僧人、权臣、太监、民众及信徒们纷至沓来的情形。他们之所以来白云观,不仅是纪念丘处机以及宗教信仰的需要.也有祛病延年等的实际考虑。太清、奕绘曾多次于正月十九光临白云观,留下数首诗词描绘燕九节的盛况。奕绘《鹧鸪天·燕九白云观》云:

菜熟蒸笼已放香,全真蜂拥过斋堂。万民

衣食长生术,百代神仙古道场。新岁月,旧诗

章。细参淘米去沙方。(厨房楹帖曰:淘米去

沙明理义,搬柴运水显神通。)愚夫苦行真无

益,请看衰庸赤脚王。(王赤脚者,黄冠野夫,

以怪惊人,以苦傲众,而实衰谬下愚。)

两人时常以观道为题材互相唱和。奕绘有《燕九白云观观放斋》,太清以《次夫子燕九白云观观放斋原韵》和之。

太清夫妇至城南三官庙、天宁寺游玩,多路过白云观,也要在观中停留,如《游城南三官庙晚至白云观》云:“驾言游南郭,十里菜花香。水抱城隅曲,塍分麦陇长。桔槔提柳罐,精舍就村庄。晚过白云观,仙音出道场。”(上册第62-63页)这里描绘的是白云观最常见的道教仪式“早晚坛”中的晚坛,又称晚课,在黄昏时举行,高功和经师在音乐经师道士奏出的醮仪音乐中颂诵经文,十分悠扬婉转,令人心境为之清静肃穆。“仙音出道场”,赞扬了白云观的宁静与世无争。

在两人诗词中,对全真道教传戒仪式的记叙极为珍贵。传戒为道教全真派的重要礼仪,对于全真道教门派的延续和全真道士身份的传承,具有重要的意义。清初全真教的中兴就得益于王常月及其门徒在白云观及各地的传戒。但自王常月徒孙詹太林之后,白云观就没有大规模传戒的记载了。直到嘉庆年间,白云观监院张合皓派知宾张本中从华山请来张本悟律师,白云观才恢复传戒活动。继张本悟传戒的则是张教智。张教智主持白云观十数年。不仅修葺殿宇、添置恒产,而且开坛十次。度戒子一千一百余人,是白云观传戒历史上自王常月之后的又一高潮。

因与张教智交情深厚,太清夫妇曾多次到白云观亲临传戒法事,并留下数首诗词,为了解全真道传戒仪式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38岁那年,奕绘、太清去白云观亲临戒坛,《过白云观时张坤鹤老人将传道戒盖七次度人矣》:“道院僧寮汗漫游,闰余寒露近中秋。世间七授玄都律,天上重修白玉楼。过客清闲胜畴昔,真人髯鬓异常流。仙坛斜日移松影,怀抱娇儿归去休。”奕绘在观看张教智传戒时对其形神的细致描述“真人髯鬓异常流”,欣羡流露,忍不住感叹“仙坛斜日移松影。怀抱娇儿归去休”。从诗中“盖七次度人”来看,应是道光十六年。

白云观传戒一般“为春秋两期。春戒二月十五日,至四月初八日而止。秋戒十月十五日,至十二月初八日而止,均共五十三日也。”“凡分戒坛为三期。第一坛在大殿之前,宣示要目。第二坛为密坛,夜间人静时宣示之,不令外人知。过此坛后,新戒方为真正道士,发给戒衣戒牒锡钵规之四种。第三戒宣示全真大戒,约一百余条”。但实际上,传戒日期也不是限定得很死,而是有所变动。我们从太清夫妇诗中“近中秋”可以得到确认:

招飐霓旌幡影长,苍松深护古坛场。全真

大道传中极,太素轻烟发上方。宇宙不关闲甲

子,水云聊可混行藏。冥冥丹灶初开火,紫气

朝元守一阳。

天花香篆绕戒城,五百仙官树下迎。玉宇

风烟飘绛节,皇都士女望霓旌。从来秉气虽同

尽,往古全真若此行。识否云中双野鹤,洞门

闲听步虚声。

太清两诗从坛场布置、坛场环境人手,再现了公开传戒的情景。观者除道内人士外,还有“皇都士女”。

“太乙真人坐玉台,云墩声动众仙排。电光一掣挟飞雨,应是神龙听法来。”这是所谓传授“密坛”的情形,并不对外公开.太清夫妇之所以位列其中,估计当与他们受方便戒有关。所谓方便戒或是授予不方便临坛受戒的道士或是教外人士以戒律。

顾太清《临江仙慢·白云观看坤鹤老人受戒》云:

阆苑会仙侣,金钟低度,玉磬初敲。松阴

下、仙音一派风飘。笙箫。早人语静,幢幡绕、

寿字香烧。张坤鹤,被霞裾鹤氅,宝髻云翘。

逍遥。同登道篆,看取天外鸾轺。拥无边沧海,

皓月银涛。相邀。涤除玄览,瑶池宴、已熟蟠

桃。功成后,行不言之教,万物根苗。

今白云观东陈列室有金钟、玉磬。王沐考定后认为此二件是康熙帝参加白云观“方便戒”时所赐,原为皇宫藏物。据观中传说,康熙皇帝为太子时,曾受白云观“方便戒”。“金钟”为铜与黄金的合金。“玉磬”为墨玉雕制。敲时声音清越响亮,雅脆动听。在白云观大殿前,金钟低鸣,玉磬轻敲,仙音缭绕。松树下,幡旗围绕,香炉里烟尘冉冉上升至云端。传戒律师张教智登场。因传戒是全真道最庄严、最隆重的仪典,故传戒大师们所穿法衣皆为锦缎绣作,绚丽多彩,光耀夺目,显得高贵而尊严。在今白云观西陈列室陈列有金丝绣八卦天仙洞衣、紫缎绣鹤天仙戒衣、白缎绣鹤天仙戒衣。全真道士受戒后,其名才能上《登真箓》。这首词把受戒的过程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道光十七年,张教智再度传戒,奕绘因故不能前往。甚为遗憾:“去年四月十三雨,仙侣同游太极宫。今年重讲玄都律,牡丹零落向春风。幢幡玉殿层云里,雷雨先天一气中。嗟余抱病不赴会,似隔瑶池无路通。”

道光十八年七月七日奕绘病逝,太清很快被迫离家,张教智此后两次传戒,太清应当没再去。

受戒是全真道内部的重要活动,能亲临戒坛的教外人士不多,特别是能参与密坛的教外人士更是寥寥,因此,关于传戒仪式的记录并不多见,顾太清、奕绘夫妇的记载就显得弥足珍贵,为后人留下了难得的珍贵史料。

建立大清王朝的满族不仅在生产、生活习俗上接受了汉族文化,而且还努力适应汉族较高的文化水平。为此他们加强了对八旗子弟,特别是皇族的教育。贵族们养尊处优,写诗填词,追求汉人士大夫闲适恬淡的生活,在不断的学习过程中,汉文化素养大有提高,而满族人传统的骑射水平却日渐下降⑤。满人热衷于文学者渐多,形成了许多文学世家,至于皇室子弟则更是如此。奕绘的祖父永琪(1741-1766),字筠亭,号藤琴居士,乾隆第五子。封荣亲王。自幼聪慧好学,不仅精通骑射,而且学识广博,著有《八线法》及《蕉桐幐稿》,由于过人的才华,他曾一度是乾隆心中的储君人选。永琪有六子,活下来且继承家业的只有侧室所生第五子绵亿,即奕绘之父。绵亿(1764-1815),字镜轩,号南韵斋,嘉庆四年(1799)晋升为荣郡王,谥号为“恪”,是为荣恪郡王。绵亿继承了父亲的才华,骑马射步、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书法方面的造诣,深得当时的士大夫所推崇,所制墨为世所宝。奕绘出生于文化氛围浓重的王侯之家,深受父亲影响,加之自幼便得名师教诲,少年时代即以博学多才著称。成年袭爵贝勒后,相继担任散秩大臣、正白旗汉军都统等职务。还曾管理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观象台等处,多与文化事务有关。道光十五年(1835)辞官闲居。太清虽为“罪臣之后”,但家学深厚,父兄学术造诣均很高,顾太清自幼便受家学熏陶,慧中秀外,是闻名的才女。

总的来说,清代统治政策上对汉人传统宗教佛教、道教是限制贬抑的,但佛教、道教对满族人的信仰却产生过重要影响。早在天命元年(1616),清太祖努尔哈赤称汗立国初,便在赫图阿拉城东山顶上盖建佛寺、玉皇庙和十王殿等殿宇,显示出当时满人信仰体系已是佛、道杂糅。

进入北京后,清廷强制实行旗、民分城而居,内城汉人限期迁往外城,不过寺观中僧人、道士则被特许留下。也就是说,僧人、道士是清朝入关初唯一获得特权而与旗人居住于内城的汉人。这种做法,反映出满洲人对佛、道二教由来已久的尊崇。随着时间的推移,满洲人的传统信仰——萨满教逐渐被佛教、道教乃至汉地巫术所淹没。居住于北京内城的数十万旗人多笃信佛、道二教,并在日常生活中与佛寺道观形成密切的联系。佛寺道观成为旗人宗教活动中心,也是他们慷慨捐资、施舍田地的对象。为了实施善举,旗人还参与或组织了众多的香会。一般旗人的信仰渐与民间信仰合流,其宗教活动,多是围绕日常生活中的切身利益而展开,带着明显的功利色彩。与之相比,生活在特殊政治环境、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八旗贵族文士,其对佛道等宗教的皈依,则带有更复杂的诉求和更为多样化的形式。

尽管道教的影响力不及佛教,但道家清静无为与佛家修福来世的思想却总是和谐地结合为一体,并对满族精英产生了明显影响。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一些人洞悉政治斗争的险恶而充满人生的忧患意识。他们锦衣玉食,又无劳苦寒暑之虞,追求的是一种恬淡闲适的生活,喜欢到佛道中去寻求慰藉,参禅学道之风因此蔓延。据金启孮的回忆,清代府邸世家平日和僧寺、道观、尼庵甚至喇嘛庙都有来往。蒙古王府和喇嘛庙来往较多,过年或正月,还用喇嘛念经。满洲王公府邸和八旗世家,主要是与寺、观、庵来往多。而在寺、观、庵中,又和道观来往最多。全真道祖庭白云观就与满族精英如上文提到的永忠、豫师等人结下不解之缘。

永忠(1735-1793),字良辅,号臞仙、蕖仙,康熙帝第十四子允褪之孙,精于剑术、琴棋,工于诗文书画,著有《延芬室诗稿》。其祖父允褪因雍正年间残酷的打击早已磨灭了豪情壮志,转而向佛道教寻求解脱和心境的安宁。在这种家庭环境里成长的永忠,自小浸润在礼佛参禅问道的活动之中。永忠与白云观第六代监院李阳玉为知交,曾为白云观第七代监院张来如画像题词。

豫师,字锡之,为晚清名士,《清史稿》卷252有传,著有《汉学商兑赘言》、《豫师青海奏稿》、《险异图说》等。豫师与白云观关系非常密切,经常在白云观中宴请友人。晚清著名帝师翁同稣在日记中曾记载光绪十八年(1892)二月初七日豫师在白云观宴请客人的情形:“诣白云观豫锡之之约,荫轩未到,到者五客:荣仲华、李兰孙、谭文卿、祁子禾及余也。方丈高云溪,山东济宁人,治蔬菜尚佳,亦俗人耳。有姚道人者,能画,今往彰德。”荫轩即徐桐,豫师请客,除徐桐未到外,所到五客分别为荣禄、李鸿藻、谭钟麟、祁世长和翁同稣,均是清廷要员。

太清、奕绘夫妇与道教、与白云观的关系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他们的次孙,“我的曾祖镇国公溥芸,还是白云观的记名道士(幼年因病许愿)”。当时满族府邸世家和道观来往密切,不只一两家。这就使我们联想起《红楼梦》中贾府与清虚观、天齐庙的关系。大约因为道教是中国固有的宗教的缘故。

刘迅曾指出,自古以来,中国精英阶层就有修炼习静功夫的传统。清代习静存思功夫仍然是文人精英自修养生之法的一部分。作为养生和精神超越的一种修习之法,习静功夫也开始进入清朝旗人精英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存思术和导引术也开始在旗人精英阶层中广泛传播。

虽说习静与修炼与儒释两教也有关系,但与道教。尤其是全真道关系更为密切。全真教属于道教内丹派。两宋时期的内丹术仍拘限于狭小的圈子,传播方式多为师徒间秘密传授,金元时期全真教得到长足发展,其影响力由北及南扩展至大半个中国。明清时期全真教内丹术对社会各阶层的辐射越来越强烈,内丹修炼的观念深深渗透到大众的心理之中,对大众的精神生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特别是嘉靖万历年间陆西星丹派的出现,使得道教内丹术进一步走向民间。经过明中后期对全真道的重新阐释,内丹学这种重视精神修养,让生理心理达到平衡的养生方式被文人普遍认可,内丹的养生术对文人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大体而言,道教内丹修炼过程就是通过内丹真气散化方式与反复之功改善人体的体质。

全真教认为肉体不可能永恒不灭,服食金丹不能长生,奕绘认同这一观点。除通过全真教学习汉人文化之外。奕绘还希望通过全真教的修炼,修心养性,祛病去灾,强身健体。奕绘自小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诗词中多次提及他生病的情形。37岁,正当盛年的奕绘就退休了,固然有其他原因,但身体的影响不容忽视。为了治病,奕绘还病中学医,而医书中就有道经:“夜学天文病学医,寒号佛脚笑人痴。一身脏腑分疆域,百草炎凉斗奕棋。赤县世情原瞑眩,黄庭内景愈支离。环中象外皆灵药,不用商山采紫芝。”《病后感怀》:“病起谙世情,有生诚可惜。懒学治安书,欲善延年策。灵寿老庄文,纷披满前席。”所谓“延年策”自然包括全真道的养生经文。《黄庭内景经》,又名《太上黄庭内景经》,自晋代以来流传很广。其核心思想承袭《黄帝内经》、《老子河上公章句》以及《太平经》等书中脏腑学说与养生之论,以七言歌诀的形式讲述养生修炼的原理,并提出以“存思”为主的修炼要诀。

在学术界,传统观念认为道教从明代以后就处于衰败之中,到清代,更是一步步走向衰落。不过近年来学术界对此结论的质疑声也一直不断,正如张广保等人所论,明清道教衰落论只看到道教发展的外在轨迹,而没有触及到道教的真精神,进入到它的精髓之中。明清衰落的只是道教的表相如宫观田地被占被毁,道士整体素质的下降等,但它真正的精神即作为整个道教根基的“道”反而得到更为清晰、透彻的阐释,如自明清至民国时期,作为道教之道主要形式的内丹术得到彰显就是其中表现之一。虽然清代朴学思想引领了士大夫的主流思想,不过对普通大众起实在作用的思想仍是传统儒释道的修炼思想及方式,这之中道教内丹修炼思想占有重要地位,并对士大夫们同样产生了影响。以奕绘、顾太清为代表的满族精英阶层与道教的关系恰可证明此点。

应该看到的是,顾太清夫妇交往的出家人以道士为主,但同时也应当注意到传统佛教的影响。僧尼、寺庙、道士、道观是顾太清夫妇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因素。近年来,东西方的研究都向我们展示出传统宗教不容忽视的作用。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稳定载体的士大夫,是左右时代心理的力量。明清时期,不尚符篆,不事黄白炼丹之术的全真道,因其自身的教义与修炼方式。在文人群体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满族精英们特别是皇室贵族人关后,尤其是康熙年间之后,随着汉文化的接受,政治斗争的残酷,全真道所倡导的性命兼修、清净闲适的生活方式迎合了他们的兴趣,从而受到他们的青睐。逍遥无为、尊人贵生的道教学说不仅为他们提供了精神上的需要。对于生命个体的肯定和对人生快乐的追求则为他们提供了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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