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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儿女(一)

2016-08-30杨世运

传记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铁山鹤鸣孤岛

文 杨世运

“孤岛”儿女(一)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

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引子

1945年仲秋时节。重庆市西郊,歌乐山下,白公馆。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别墅,掩映在重重绿荫之中,因为它原来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白驹的军阀,故而得名“白公馆”,如今早已是国民党政府关押重要政治犯的看守所,只是中间曾有不长的时间移作他用。那是去年,“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迎来了一百多位美国军官,蒋介石指示军统局局长戴笠,务必细心周到地安排好盟军贵宾的生活。戴笠不敢怠慢,便将戒备森严的白公馆进行一番装修,改看守所为友军招待所,供美军代表团中的校级军官居住。一年时间过去了,招待所完成了使命,旧业重操,又变成了一座秘密的监狱。

偌大一座白公馆,这段日子里只软禁了六个人,他们是:周佛海、杨淑慧、杨惺华、罗君强、马骥良、丁默邨。

周佛海可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典型的奸雄人物。他曾加入共产党,并且是中共一大代表,会议期间他曾与毛泽东同住一室,慷慨激昂地大谈共产主义理想。但是,此后不久他就投奔了国民党,官居中央执行委员、中央宣传部代部长等要职。抗战爆发后,他组织“低调俱乐部”,散布“抗日必败”的悲观论调。正是他,率先向日本人献媚表示愿当汉奸。又是他,只因感叹自己的地位低下不配当“汉奸王”,不得不勾结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作内应,耍尽手段拉汪精卫下水,终于让犹抱瑟琶半遮面的汪精卫公开投敌。在汪伪政权里,周佛海权倾朝野,曾任行政院院长并兼任过财政部部长、警政部部长、上海市市长等职。

另外的五个在押犯,杨淑慧是周佛海的老婆。杨惺华是周的妻弟,曾任伪中央信托公司总经理。罗君强是周佛海的心腹,曾任汪伪政权司法行政部长、税警总团团长等职。马骥良是伪中央储备银行总务主任。至于丁默邨,则更是周佛海手下的一员大将,他不仅是周的乡党,又是他的铁杆幕僚,周兼任“特工委员会”主任时,丁默邨是该委员会副主任,并兼任“特工总部”主任,实际掌握着特工大权。

周佛海认贼作父,但他生性狡诈,懂得怎样为自己留后路。因此,在不影响日本主子对他的信任和不伤害自己根本利益的前提下,他也暗中与重庆国民政府联络,替重庆做一点事情。例如,汪伪特工总部原副主任(后任伪江苏省主席)李士群,就是周佛海配合重庆军统人员设计,借日本人之手给杀掉的。其实,这是周佛海假军统之力除掉了一个官场上的对手,真可谓一箭双雕。他自恃对重庆有功,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时,便立即向蒋介石表达“愿效犬马之劳”的“忠心”。蒋介石也借势借力,任命周佛海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上海行动总队”总队长,委托他负责“维护上海及宁沪杭沿线的治安,保证国民政府军队的全面接收”。周佛海拼命表现,纠集伪军武装,甚至借用日军兵力,大肆“清剿”共产党,抵制新四军接收上海。他满以为这下子为蒋委员长立了大功,不仅可以将功折罪,并且应该封官赐爵了。没想到蒋介石让他的美梦成了画饼,突然派人将他和他的一伙亲信押来重庆囚禁。

周佛海惶惶不可终日,一见到军统局前来“看望”他的官员便乘机搭话,拐弯抹角地探问自己的前途。这一日,囚室里走进一位重要官员:军统局总务处处长沈醉少将。机不可失,周佛海缠住沈醉,东拉西扯说个没完,最后把话题扯到丁默邨身上。正巧此时肺病复发的丁默邨又在隔壁牢房里一声声咳嗽,周佛海便借题发挥,想从军统对丁默邨的态度中推测自己的命运。他问道:“沈将军,隔壁的默邨老弟也为你们出过力呀,我有些想不明白,对他这个人,你们为何也不肯放过,早在六年前就曾派人暗杀他,并且派进76号卧底的特工竟然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这么出色的女特工,你们是怎样训练出来的?”

周佛海的一番话,把沈醉问得一头雾水。六年前刺杀丁默邨?他从未听说过此事,更不知道军统曾向丁默邨的“特工总部”派过卧底女特工。

“这位女特工叫什么名字?”沈醉问道。

周佛海回答:“她姓郑,名叫郑苹如。”

“郑苹如?”

“沈将军,这位郑苹如堪称巾帼英雄,并且不是一般的女中豪杰,她的壮举,不仅中国人赞扬她,就连有良知的日本人也为她掬泪。”

“为什么?”

“因为她血管里流淌着两国亲人的鲜血。她父亲是中国人,在国民政府的法院任职。她母亲是日本人,是东京一户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名媛。”

“她父母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记不清了。”

“她现在在哪里?”

“唉!”周佛海假惺惺地一声长叹,“可惜了,因为刺杀行动没成功,她暴露了身份,日本人和汪精卫坚决命令要杀掉她。特别是日本人,非逼着对她格杀勿论。我曾想保她一命,但终是无能为力。她太年轻了,牺牲时才21岁。”

“你可知道,郑苹如的联络人是谁?”沈醉又问。

巧舌如簧的周佛海这时却突然变得口拙了。郑苹如的单线联络兼直接指挥人是哪个,他当初并不知晓,但是后来他不仅见到了这个人,并且将此人“培养”成了一个为他所用的马仔,因为这个人也像周佛海一样善変,是个典型的“变色龙”。郑苹如被捕后不久,此变色龙便投在日本人脚下,成为丁默邨鞍前马后的帮凶。如今这个人又变脸了,一摇身竟成为了“抗日有功之臣”,当上了中统局驻上海的“接收” 大员。他念念不忘他在当汉奸时周佛海、丁默邨对他的栽培,因此“挺身而出”,舞文弄墨向中统局写证明,证明周佛海、丁默邨“身在曹营心在汉”,“掩护过我们的同志”。由于周佛海和这个人有特殊的利害关系,所以他不愿向沈醉道出他的姓名,以免节外生枝。但他又不可对沈醉的问话避而不答,于是闪烁其辞说道:“行动负责人,不是军统就是中统,但具体是谁,不清楚。”

“难道你们没做过调查,没任何线索?”

“线索倒是有一条。有两个人曾企图劫狱救出郑苹如,但没成功。其中一人后来被我们抓住了,他坦承他是重庆的特工,但是究竟是属中统还是军统,领导人联络人是谁,他都守口如瓶。不过,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这个人和共产党有着特殊的关系,他劫狱救郑苹如,另一个和他一起行动的人,就是个共党分子。这个共党分子也姓郑,也只有20岁出头,名叫郑铁山。”

“现在先不说这个共党郑铁山,我只想知道,我们的劫狱的特工,叫什么名字?”

“让我想想……噢,想起来了,他化名周鹤鸣,真实姓名我们一直没审出来。”

“周鹤鸣,他现在在何处?”

“死了,被日本人下令枪毙了。死时也很年轻,大约二十四五岁左右。”

“也牺牲了?”沈醉的心情十分沉重,离开白公馆立即赶往军统局人事处,要求查一查郑苹如和周鹤鸣的档案资料。档案员认真查阅,翻遍了花名册,也没发现“郑苹如”和“周鹤鸣”。难道他俩全都属于中统局的人员?沈醉转身赶往中统局,请求帮忙查阅。结果也令他大失所望,中统人员的名册中同样没有“郑苹如”和“周鹤鸣”。

沈醉特意去见戴笠局长,将此事向他汇报。戴笠指示军统人事机关仔细查找郑苹如和周鹤鸣的生平事迹,又向中统负责人通报,请他们也一起查寻。

中统局指令上海的机关完成此一特殊任务。不料此命令落在了一个宵人手里,此人正是周佛海刻意要向沈醉隐瞒的变节者,而现在这个人的伪装尚未剥去,还正春风得意身肩国民政府的要职,是刚组建的中统局“驻沪专员办事处” 的负责人。他向中统局总部汇报说:郑苹如和周鹤鸣都确有其人,未列入名单事出有因。郑苹如并没履行过任何加入组织的手续,甚至连外围组织都没登记参加,她只是中统局的一名“运用人员”。至于周鹤鸣,因为他到上海后一直使用的是假名字。“周鹤鸣”是假名字之一,他还用过“查森” 、“詹林”等化名,甚至用过一个英文名字。他的真名是什么,只有他的单线联系人知晓。但是不幸这位联系人已被日本宪兵队杀害了,线索就此断了,因此周鹤鸣的真名无法考证。另外,这个周鹤鸣,他还犯有严重错误,那就是他不听直接领导人的多次警告,和一名共党分子走得太近,所以中统的功劳薄上没记上他的名字也不足为奇。

沈醉对中统局驻沪专员办事处负责人的这一番回答十分不满,他说,抗战期间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周鹤鸣和共产党员接近有什么大错?就为这而抹杀他的功绩,岂非太荒唐?沈醉对郑苹如、周鹤鸣这两位无名烈士念念难忘,直到数十年后,还在他的回忆录《人鬼之间》一书(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1月版)中写道:“我很生气,我说为了我们的工作,人都死了,连一个名字都没保存,太不应该了!”

有情的是黄浦江水,它不歇不息地日夜奔流,掀起层层浪花,犹如揭开一页页史书,把不该忘却的郑苹如烈士和她的亲如同胞兄弟姐妹的周鹤鸣、郑铁山等抗日英雄儿女们的故事,含泪讲述给后来人倾听……

第一章 亲密战友的妹妹

郑铁山没想到,他会在上海与周鹤鸣相逢。

国难当头,有多少事,也让周鹤鸣一次次感到意外。他没料到,他不仅和铁山弟久别重逢了,并且还将并肩战斗,而两人却分属于曾经水火不容的两个政党,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

周鹤鸣更加未料到的是,他亲密战友郑海澄的妹妹郑苹如,这位在他心目中还未长大的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本当在大学校园里安心读书,可是现在却不得不离开校园,冒着生命危险,成为了一名抗日隐秘战线的女战士。最没想到的是,周鹤鸣和郑苹如的单线联系人竟然是同一个人。可是郑苹如并不知情,而周鹤鸣虽然心里明白,却绝不可向郑苹如说明,也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特意到郑家拜访伯父伯母,说自己已决定出国留学,郑苹如毫未怀疑,信以为真。

就在几天前,1939年农历五月端阳节这天,周鹤鸣带着表弟郑铁山一同到位于法租界的重庆南路万宜坊的郑府拜访,就为了通报自己“出国”的信息。

这一天恰是郑苹如20岁的生日,听到门铃声,郑苹如的母亲郑华君打开房门,没想到是周鹤鸣突然来访。老人家的目光里既有惊喜,又有疑问。

周鹤鸣说:“伯母,我退伍了。”

“为什么呀?”郑华君望着周鹤鸣的一身西装。

周鹤鸣回答:“空军部队在陆军部队挑选飞行学员,到笕桥航校学飞,我和海澄都选上了。”

“是的,我们全家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为你和海澄高兴!”

“天有不测风雨,没想到我在跳台上训练跳伞时,摔伤右腿,不适合再当军人了。”

“准备在上海租界找一份工作?”

“日本兵已占领了上海,租界现在形同一座孤岛,求职太难了。我已决定到美国去求学,后天乘船。正巧是从上海出发,特来向郑伯父郑伯母辞别。我记得今天是苹如妹妹的生日,特意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

生日礼物是一条绿松石项链。

周鹤鸣向郑伯母和郑苹如介绍了郑铁山。他说,铁山是我的四川老乡,也是我的表弟。他来上海已有两年辰光了,对上海熟悉。我已拜托铁山弟,请他今后代表我常来看望你们。

周鹤鸣到郑家拜访,是经过了一次次恳求,才得到上司批准的。但是上司有话在先,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今后若无得到准许,不许再和郑苹如家有联系。

周鹤鸣到郑家拜访时,郑苹如的父亲郑钺不在家,在法院上班。他回家后听妻子和女儿讲起周鹤鸣来访的情况,叹息一声:“现在时局这么乱,出去读读书也好啊。”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已明白了八九分。周鹤鸣是儿子海澄的战友,两个人一起入伍,在步兵连队时睡上下铺,情同手足。入伍之初,部队驻防宝山,离上海不远,假日里海澄常带鹤鸣一起来家。鹤鸣是位优秀青年,郑钺和妻子都很欣赏他,在心里将他当自家的儿子看待。现在鹤鸣为什么突然脱下军装?若说他摔伤了腿不适合再飞行,郑钺相信。但是若说因此连军人都不能当了,这不可能。况且鹤鸣在陆军时就已被培养成了神枪手,当下国家正需要这样的抗日英才,怎会容许他退伍,他本人又怎会甘心离开抗战岗位?不过,既然鹤鸣不便明说,那他也就只能心照不宣,并且叮嘱华君和苹如,鹤鸣的事,切莫多打听。

郑铁山接受特别任务,潜伏在一个环境十分不寻常的地方——会乐里。现在,周鹤鸣也要循着郑铁山的足迹,奔向同一个目的地。因为国共两党的情报机关,不约而同都把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名叫鲁婉英的特殊人物身上。只不过共产党比国民党先行了一步,但是行动的目的不尽相同。

郑铁山原来隐身于蜀乡公所。从蜀乡公所走向会乐里,对郑铁山来说,这一步迈的是多么痛苦,但是别无选择,战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蜀乡公所内的空气是干净的,在那里郑铁山可以自由呼吸。而会乐里的空气是污秽不堪的,在这里,郑铁山度日如年。

蜀乡公所位于南市区天主堂大街的一条弄堂。破破烂烂的弄堂,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花园坊。这里与黄浦江近在咫尺,附近的货运码头有好几处,距离最近的是董家渡码头和永盛码头。

蜀乡公所经营的日常生意是客栈,共有几十张床位。来这里住宿的大都是贫穷的走长水的外乡客,其中绝大多数是四川船工。

除日常生意之外,蜀乡公所还经办一桩积德行善之事:运送客死他乡的四川人的遗体回老家。四川人恋故土,流落在外的人死后渴望回家乡入土为安。为此,蜀乡公所就备有棺材库房,常有棺材抬进抬出。有人就把蜀乡公所称为“棺材库”,这名称晦气,一般的客人都不来此处住栈。四川船工不在乎这些,中意它的价格便宜,床铺干净,服务也周到。

日本人占领南市后,很快便得知蜀乡公所“棺材库”的名声,因此回避这个地方,查户口时也不到这里。

这里的客房掌柜姓赵,名子辰,四川成都人,刚刚40岁出头,穿着打扮却像60岁的老者一样老气横秋,深蓝色家织布长衫,黑色瓜皮帽,从早到晚都为接客送客忙碌,偶有空闲,最惬意的享受便是左手捧一只水烟袋,右手拈一根纸煤,端坐在柜台内,“嗞儿嗞儿”地吸上几囗。局外人怎会知道,他就是郑铁山的直接领导人。

前年,郑铁山刚从四川来到上海,便在蜀乡公所安身,公开身份是茶役。他已练就了一手提壶续茶的好功夫。后来,赵子辰把郑铁山介绍给了一位名叫冯甲昌的船老板,因为他早听冯老板说,他船上需要一个手艺好人又勤快的茶役。其实,赵子辰心知肚明并且求之不得,冯甲昌要郑铁山只是一个过渡,他的真实目的是受了会乐里“妙香楼”老板鲁婉英的重托,为她务色一个可意的年轻茶役。果然不久,冯甲昌便将郑铁山当作“人情礼”双手奉送给了他经常光顾的妙香楼。

现在,周鹤鸣步郑铁山的后尘,也将走进会乐里妙香楼。他的上司给他下了死命令: 必须走进去,否则按违反战场纪律处分!妙香楼是一处什么地方?提起四马路(福州路)会乐里,上海滩的人无人不晓。这里是被租界当局承认了的合法红灯区,规模蔚为大观,南临福州路,北靠汉口路,东西两厢分别连接云南中路、西藏中路。在这里,150多家挂牌的妓院都在租界工部局登记造册,按期缴“花捐”,其档次全都属于“书寓”或“长三堂”(即一、二类妓院),是那些“野鸡店”们所望尘莫及的。妓院的名称五花八门,有叫元春堂、绣云阁的,还有叫天鹅、黄猫猫的,等等。而在这百余家顶尖妓院中,又当数妙香楼傲立群芳。其中缘由,并非仅仅是这里的“先生”(先生,指上等妓女)们个个都年轻标致,更因为这家院子的后台硬,年轻的女老板鲁婉英,被同行们称为“四马路上一枝花”。

这鲁老板年纪不大,才刚刚30岁。她的后台是谁?说出来,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阿飞们也吓得立马吐舌头——在上海滩跺跺脚地皮也得抖三抖的青帮大佬冀墨清!

第二章 编外人员

郑苹如手捧绿松石项链,眼前不断浮现哥哥的亲密战友周鹤鸣的身影。

鹤鸣兄,你现在身在何处,踏上美国国土了吗?苹如祝你平平安安!

抬头望一眼床头柜上的小闹钟,眼见齐纪忠(化名)先生约定的见面时间就要到了,郑苹如把绿松石项链小心锁进梳妆匣,起身离开家。

第一次见到齐纪忠先生,是在三年前(1936年)的冬天。那时,郑苹如尚未失学,还在上海法政学院读书。

那一日天气特别的阴冷,天地间弥漫着厚厚的黑云。已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天却很暗,时光仿佛被阻隔在拂晓之前的五更时分。一场冬雨酝酿已有好几日了,总也不见落下来。

一同来访的是两位客人,穿着打扮大相径庭,形成鲜明对照。陈而立(化名)身穿呢大衣,脚登皮鞋,围一条长围巾,戴一顶绒线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进门后还长叹:“上海的冬天怎么这样冷?”而与之相反,齐纪忠却是不畏寒冷,一身西装,西装里只套了一件毛线背心,也没戴帽子,让被冷风吹乱的头发替他宣示他的朝气蓬勃。

苹如的父亲与两位客人在客厅里交谈,苹如在自己的书房里静静倾听。陈而立先生言语不多,齐纪忠先生则是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苹如虽然不喜欢齐先生长篇大论容不得别人插言,但仍听得认真。因为她觉得齐先生滔滔不绝的言论讲得毕竟句句有理,也给人以鼓舞力量。毫不夸张地说,齐先生称得上是一位演说家。他说到“9·18事变”日本侵占东北三省,说到白山黑水、大豆高粱;说到1932年的第一次淞沪抗战,日本人竟采取流氓无赖手段,利用和尚和浪人闹事挑起战火。他说道:“自古以来,中国人民都一直善待日本邻邦,中国的文化,甚至中国的服饰、诗词、绘画、汉字,都使日本受益匪浅。恨只恨晚清腐败政府,把偌大一个中国糟蹋成了贫弱之国,连弹丸之国小日本也敢来欺侮我们了!试看今日我中华,虽然国力不如它小日本,武器也比不上它,但是我们有广阔国土,有四万万同胞!只要我们全国上下齐心努力,还怕他日本侵略者张牙舞爪?日本必败,我中华四万万同胞必当抱定必胜之决心,如此方可无愧于辛亥前辈,无愧于中山先生的在天之灵!”

陈而立、齐纪忠二人第二次来郑家拜访,是在半年多之后。

第一次来郑家拜访,是礼节性拜访。那时,郑苹如还不知道陈而立、齐纪忠的真实身份,只知他们是受陈果夫先生委托,特意来看望父亲的。父亲郑越原,又名郑英伯,单字钺,后来便以字代名,因此许多人只知他名叫郑钺。他是辛亥革命的老前辈,曾与陈果夫先生在一起进行过革命活动。而陈而立是陈果夫的亲戚,齐纪忠则是陈而立的表弟,二人以此特别身份来拜望,当然是名正言顺。

陈而立、齐纪忠第二次来郑家,向郑钺老前辈报告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陈而立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驻上海特派员、特别工作站站长。齐纪忠是陈而立的得力助手。听他二人自报家门之后,郑苹如的父亲会心而笑:“我早就猜出你俩肩负有特殊使命。如今日本人越来越猖狂,倘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你二人尽管明言。”

陈、齐二人正是来郑家求助的。

这是1937年的6月,日本政治形势发生变化,内阁再次改组,由近卫文麿代替林铣出任首相,并重新组阁。从去年2月至今,日本内阁已三次重组,每重组一次,军国主义的气焰就更加嚣张。近卫一上台,更是加快法西斯步伐,加紧扩军,尤其是增加驻华军力,准备对中国发动全面侵略战争,并妄图速战速决。面对如此严峻形势,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命令中统加强对日情报工作。事有凑巧,近卫文麿的儿子近卫隆初目前就在上海。这近卫隆初是个纨绔子弟,原在美国留学,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他老子拿他无奈,就把他接回日本,又送到中国,让他在上海同文书院读书。同文书院是日本人办的日文学校,校长名叫中山优,是近卫文麿的老友。同文书院名为高等学府,其实是个情报机关。近卫文麿把公子交给老朋友代管,无疑有两个目的,一是企望近卫隆初改变环境之后浪荡习性有所收敛,二是想让儿子在中山优的培育下成为情报专家,为大日本帝国侵占中国建立奇功。中统认为,近卫隆初肯定是一条“大鱼”,若能接近他,一定能从他身上得到重要情报。因此,陈而立和齐纪忠才特意来郑家拜访,希望郑钺先生鼎力相助。

郑钺听客人说明来意,陷入沉思。送别客人时,他说道:“请二位放心,三日后再来,听我的答复。”

郑钺确实需要时间,因为他听明白了陈而立和齐纪忠的话中话。他知道,这接近近卫隆初获取情报的艰巨任务,不是他这个老人可以完成的,担此重任之人选,非女儿苹如莫属:第一,苹如也是个大学生,以此身份与另一个“大学生”近卫隆初接近,名正言顺;第二,苹如的母亲是日本人,苹如在母亲的教导下从小就能讲一口纯正、流利的日语,并且熟知日本礼仪,说起日本历史、文化、风土人情,也难不住她。把和服往她身上一套,她就是一个像樱花一样漂亮的日本少女。有这两点别人不具备的条件,也难怪陈而立、齐纪忠会想到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但苹如毕竟年幼,她才刚满18周岁。任务又如此艰巨,难免会出现危险,她担得起吗?

还没等父亲作过多考虑,女儿已主动请缨了:“您还犹豫什么呢?您们三个人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并且我也猜出来了,他俩有意把话也说给我听。这件事总不能让您老人家出面吧?我不当花木兰谁当花木兰?”

“苹如,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让我再好好想想,也得跟你母亲商量商量。”

“您这是重男轻女!您送哥哥去参军时,哥哥才刚19岁,您犹豫过吗?”

见父亲仍拿不定主意,苹如转而去向母亲求援。母亲的日文名字叫木村花子,是日本东京的名门闺秀。她爱上了为中国革命事业而在异国他乡奔走的郑钺,毅然决然与他结为夫妻。为表达她爱中国、爱丈夫之心情,她随夫改姓,并为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郑华君。

听完女儿的请求,她回答道:“苹如你不要急,你让我仔细想想……”

“还要想什么嘛?”

“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盛田次秀!”

“妈,什么盛田次秀啊,我刚才说的是近卫隆初,日本首相的儿子!”

母亲笑了。她告诉女儿,盛田次秀是她在东京读大学时的一位同学的侄儿,非常凑巧,这位盛田次秀现在也在上海同文书院读书,老同学曾托人捎过信来,请苹如母亲关照盛田。苹如母亲本来不想接近盛田,但现在为了办成大事,只好让女儿代表母亲去“看望”此人了。母亲说:“苹如,按中国古人的话说,这就叫声东击西,对吗?”

“您太伟大了!”母亲的话真使郑苹如喜出望外,也让父亲打消了顾虑。

而在付诸行动之后,事情比预料的还要顺利。盛田次秀当然认识首相的公子近卫隆初,并且没少陪他出去玩耍过。盛田次秀为有年轻美丽的旅居中国的日本姑娘来拜访而无比高兴也无比自豪,向同学们炫耀说郑苹如是他表妹。他的自豪和得意引起近卫隆初的羡慕,主动向盛田请求,希望盛田介绍他认识“表妹”。盛田不敢造次,征得“表妹”同意后才充当了介绍人。近卫被“表妹”的美丽容颜照花了眼,殷勤邀请“表妹”进出舞厅、咖啡厅。终于有一天,“表妹”为表示答谢,作东请客,把近卫、盛田二人带到“朋友”家品赏中国大菜,喝地道的龙井茶,还有正宗的茅台酒。近卫隆初受宠若惊,也不请假,更不跟任何人交代去向,带着盛田欣然赴宴。这所谓的“朋友”家,当然就是中统安排的“钓鱼台”,陈而立、齐纪忠都到场了,热情洋溢招待客人。主人和客人都开怀畅饮,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好酒好茶好心情,近卫隆初留连忘返,竟在“朋友”家喝了个通宵达旦。这下可吓坏了同文书院院长中山优。他是在熄灯时分才得知首相公子“失踪”消息的,立即派人四处寻找。而日本驻上海的各特务机关也闻风而动,如临大敌,武装人员满世界巡查,指挥室里彻夜灯火通明。

第二天一大早,近卫隆初带着盛田次秀大摇大摆回到学校,对院长中山优大为不满:“我不就是出去喝酒去了吗,你们何必兴师动众自己吓唬自己?”

天一亮,忙送客,是陈而立采取的主动行动。一、如果再继续留住近卫隆初,就有可能引起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得不偿失;二、通过交谈,证明近卫隆次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腹内空空,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任何情报价值。

虽然如此,但这依然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特别行动。为此,有功之臣陈而立和齐纪忠都受到了上峰的嘉奖。

郑苹如当然没受到嘉奖,因为她没有组织,也没有上峰。要说“上峰”,那就是她的父母,还有她正在受难的祖国。

中统局没有给予郑苹如奖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没引起日本人的怀疑。在日本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东京少女,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危险分子”。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特殊身份,陈而立和齐纪忠就把更多的别人难以完成的任务交给她,她总是从容接受。陈而立对郑苹如极为赞赏,他认为这位大学生姑娘人才难得,有文化,头脑聪明,处事机智,会日语,会英语,身份又特殊,应该将她吸收为中统的正式情报人员。但是齐纪忠却有不同的考虑,他向陈而立进言:“表兄,依我之见,还是把郑苹如留在组织之外作为一个编外运用人员更好,更适合她自由地开展工作。表兄你尽管放心,把郑苹如交给我,我负责与她单线联系,绝对保证她的安全。”

郑苹如周旋于日本各个情报机关之间,小心谨慎地与世界上最残无人道的“武士道”豺狼们打交道。在此之前,她哪里知道情报战线的风诡云谲,走进漩涡之后才知道处处是刀光剑影。日本人的情报网遍布全上海,光是直属日本本土指挥的机构就有八大系“部队”,各种名目的特务组织共计50多个。例如,日本大本营参谋部直系的有“梅机关”、“熊机关”、“静安机关”;日本大本营陆军部直系的有“田机关”、“大场茂机关”、“森机关”;日本“中国派遣军”直系有“情报战略课”、“政治经济课”,还有“登部队”(即侵华日军第13军)的“新兴机关”、“野机关”。再有陆军省的,海军司令部的,内阁情报系统的,外务省情报系统的,又有什么“民间系”的(例如“黑龙会上海支部”、“国际情报社上海支局”、“大日本青年党上海支部”、“佐之木公馆情报站”、“日满商事株式会社情报站”等等),真是五花八门,群魔乱舞。

这么多秘密特务机构犹嫌不足,日本人还不惜功本积极培植汉奸特务组织。例如,“大本营参谋部”所属的“梅机关”,其主要任务就是扶持并监督汪精卫“国民政府”的“中央特工总部”。“梅机关”的创始人名叫影佐祯昭,是土肥原的心腹。为了把宁、沪、杭长江三角洲的汉奸组织都牢牢控制在手里,“梅机关”还设立了四个分机关:上海(沪西)分机关,机关长晴气庆胤;南京分机关,机关长原田;苏州分机关,机关长金子;杭州分机关,机关长中岛信一。

好在郑苹如拥有别人所无法具备的特别条件,她以“日本留学生”的身份出现,日本人哪会想到她是个“重庆份子”?例如草包首相公子近卫隆初,就一直以为郑苹如是盛田的表妹,因此经常邀请郑苹如到同文书院做客。还主动热情地介绍郑苹如认识了许多日本人,这其中不乏身负特别任务的军政要人,例如今井武夫。

今井武夫当时的身份是“日本参谋总部中国课”课长,自称是中国通。就是这个“中国通”,从1938年年初至该年年底汪精卫公开发表《艳电》,整整一年时间内他都在为拉汪精卫一伙人下水而奔走于东京、香港、上海之间。也就是他,坐镇上海“重光堂”(虹口公园附近的一幢日本人公寓),与汪精卫、周佛海派来的代表高宗武、梅思平一起签署了臭名昭著的《日华协议纪录》(又名《重光堂协议》)。通过近卫隆初的介绍,今井认识了“日本表妹”郑苹如,他对郑苹如的身份不仅毫不怀疑,还主动与郑苹如交友,炫耀自己的特殊官职和特别使命。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郑苹如从今井的谈话中早已分析出汪精卫、周佛海可能会有异常行动,并及时将此重要情报告诉了齐纪忠。可惜齐纪忠却不以为然,摇头说:“汪院长反水?怎么可能呢?”他自作主张,没有把这“不可能”的重要情报上报。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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