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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舞步的旋律

2016-05-14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琼花交谊舞舞鞋

庄大伟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舞蹈,是一种能够表达人们喜怒哀乐的肢体语汇,从远古绵延至今,生生不息。

最难跳的芭蕾舞

舞蹈,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是小辰光夏令营的营火晚会上,小伙伴们围成一圈,唱着“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鞠个躬呀”的情景。两只脚只要按照扩音喇叭里播放的乐曲旋律,蹦呀跳的,就算是跳舞了。这种舞蹈跳起来便当(容易),不用教就会。

那些年,每当逢年过节或是有啥庆祝活动,常常能在大街上看到游行队伍。我顶欢喜看跳秧歌舞的队伍。舞者迈着舞步,挥动彩带,打着腰鼓,“呛呛呛,呛呛呛……”动作煞齐。还有舞龙队,龙头前的汉子,舞着彩球东蹦西跳,逗着一条长龙摇头摆尾扭身段,比秧歌舞还要好看。当然这种舞蹈跳起来就有难度了。我们还能经常在各种文艺演出中,看到各式各样的舞蹈,比如扭脖子的新疆舞,击长鼓的朝鲜舞,富有神秘色彩的印度舞,敲打着“赤道战鼓”的非洲舞等等。到了“文化大革命”,文艺小分队表演的节目不是唱歌,就是跳舞,还有喊口号。那时流行“忠字舞”,全民跳舞,跳“葵花朵朵向太阳”。不过在我印象里,上海街头看大不到跳“忠字舞”的人群,街头演出的文艺小分队倒蛮闹猛。

提到文艺小分队,我想起两个人。一个是住在我们新村8号里的“600工分”(“移植”的是当时放映的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一个女胖子的绰号),跳起舞来,两只脚在地板上乱蹬,劲道十足。有一趟在台上跳“东风吹战鼓擂”,结果把三夹板蹬了个洞,摔坏了腿。不过由于脚疾,后来她没有上山下乡,分配到里弄生产组,留在了上海,也算是因祸得福。

另一个人则要多花点笔墨。至今我还认为,舞蹈当中最难跳的要算芭蕾舞了,用脚尖来跳舞,多少难!样板戏里有两个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全部用脚尖跳舞。后来看《列宁在1918》,看到沙皇时期的芭蕾舞《天鹅湖》里的镜头,更是大开眼界。原来芭蕾舞可以这样跳的?衣服可以穿得这样少的?

我们学校文艺小分队有一个能跳正宗芭蕾舞的女生,用脚尖跳的。她是66届高中生,高三(2)班的。我是67届初中生。只要听说有她的节目,场子里就很少有人走动。如果她不演,场子里就乱哄哄的。她的芭蕾舞总是放在节目的最后,压台戏。她的吸腿跳,劈叉跳,鹤立旋转,侧身吸腿,展翅蹲转,还有迷人的旋转,最难跳的“倒踢紫金冠”都很标准(我是以《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为摹本的)。我听人家都叫她“琼花”(琼花是《红色娘子军》里的主角,我肯定这不是她的真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文艺小分队里帮忙,相帮搬搬道具,踏踏黄鱼车。“琼花”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像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有一趟她递给我一瓶盐汽水,还问我叫啥名字是几几班的,我毕恭毕敬地一一回答,像是现在的“粉丝”碰到了范冰冰、孙俪一样,兴奋得不得了。让我最扎劲(高兴)的是,有时还被小分队队长(他的名字,不,他长得啥个样子,如今我都毫无印象)安排到后台相帮看管演员们的衣服。更衣室里的风景,自然吸引情窦初开的我,我当然乐意。

后来我发觉其实“琼花”很凶。有一趟我在后台看管衣服,看到墙角落里放着一双舞鞋。我拿起来一看,突然发现舞鞋的脚尖部分硬硬的,像是垫着一块木头。啊!我发现了芭蕾舞鞋的秘密!怪不得能用脚尖跳舞!我用手掌比划着舞鞋的大小,想试着穿穿。环顾四周,没人注意,我便偷偷将舞鞋套在自己脚上。当我把第二只舞鞋套上,还没站起来,突然背后一阵大吼。“琼花”出现在面前,她的眼乌珠瞪得田螺一样大:“小赤佬,寻死啊?!”我吓得连忙脱掉舞鞋,拔脚就逃。我再也不敢去小分队帮忙了。不过事后想想,也是我的不对,要是我把她的舞鞋弄坏了,她怎么上台跳舞呢?你欢喜的东西被人家乱动,你不动气吗?

后来我在好几个场合碰到过“琼花”,她脸上毫无表情,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我很丧气。其实她可能真的不认得我了,一个相帮跑腿的小赤佬,怎么会记在她心上?唉,少年时代,常常自作多情。1968年秋季招兵,海政文工团把“琼花”招进去了。台柱子没了,小分队演出少了。再后来,开始上山下乡了,学校里的小分队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上海人印象中的交谊舞

其实在上海人印象里,真正意义上的跳舞是跳交谊舞。可惜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那是一段空白,或者说只是一些七零八落的碎片。比如我们能从电影《英雄虎胆》中看到阿兰小姐跳的摇摆舞,从《不夜城》《永不消逝的电波》《舞台姐妹》《战上海》《保密局的枪声》里,都能够看到舞厅里“嘭嚓嚓”的镜头。在反映老上海的电影里,跳交谊舞的场景并不少见,编导们都试图通过舞厅,一下子把观众带入特定的时代之中。

住在我家楼上的百芳交谊舞跳得好,这是我后来晓得的。百芳长得不算漂亮,不过很洋气。她的眼眶深深的,看上去有点像外国人。她是个没有工作的社会青年,整天在新村里荡来荡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她被小流氓们吃吃豆腐(言语侮辱)也从来不会生气。有一趟我还在垃圾箱旁边,看到她一边抽烟一边吐烟圈。我没有看到过她爸爸,她妈妈在附近的一家废品回收站工作。有一段辰光,到了半夜里,我家天花板上“咚咚咚”的,不晓得楼上在搞啥东西。我爹爹睏性大,不觉着什么,我姆妈本来就有点神经衰弱,睡不好觉,被“咚咚咚”的,就更加睏不着了。某天一清老早,失眠一夜的姆妈决定上门去兴师问罪。我就跟在姆妈后面,给她保驾护航。门开了,百芳一个人在家。我瞥见她家里空荡荡的,没几件家什。她知道我们的来意后,眉笑眼开的连忙道歉,客气得不得了,弄得我们想吵也吵不起来。后来两天声音好了些,过了两天,又“咚咚咚”起来。姆妈只能多吃两片安眠药。唉,总不能一直去吵相骂喽。

突然有一天,隔壁邻居王阿婆神秘兮兮的对姆妈讲,百芳被上海民兵“刮台风”刮进去了。那时把捉流氓阿飞叫作“刮台风”,意思是“风力”很厉害的,不过“刮”一阵就过去了。百芳的罪名是跟男流氓跳贴面舞、黑灯舞,听上去吓人倒怪的。我这才晓得半夜里那“咚咚咚”的声音,就是他们在跳贴面舞、黑灯舞,下作坯!王阿婆是个“包打听”,她告诉我们,百芳的爷爷是俄国人,奶奶是中国人,她爸爸算是二毛子,她妈是中国人,她就有了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传说百芳的妈妈解放前做过舞女,经常出入于“百乐门”“丽都”(上海有名的舞厅)。王阿婆说看样子这趟百芳要吃官司了。我心里暗自开心,活该!记不得百芳是什么时候放出来的。后来她进了米店当营业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后来,马路边证券公司越开越多,米店倒是一家家关掉了。百芳下岗了,又恢复到“社青”状态。

上世纪80年代初,社会上不知不觉流行起了跳交谊舞。赶时髦的人们踩着各种舞步,快三步、慢四步,还有华尔兹、迪斯科、探戈、伦巴、恰恰、桑巴……跳交谊舞,成为一种生活时尚。那些年,《怎样跳交谊舞》(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书不断再版,一印就是几十万册,卖得火爆。脑子活络的百芳一下子如鱼得水,一技之长有了用武之地,她一本正经地教起了交谊舞。我突然之间发现她走起路来昂着脸,脚下迈着欢快的舞步,一副神兜兜(得意)的样子。她碰到我总是说:“大伟,到我这里来学跳舞呀,不要侬钞票!现代人不会跳交谊舞,哪能来赛(怎么行)?”被她催了几次,我去了趟她的教练场。

那些年,跳交谊舞成风,特别在京津沪穗等一线城市,大大小小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闪烁着霓虹灯的歌舞厅,琳琅满目,比比皆是。好多单位的领导为了丰富职工文化生活,想着法子把会议室改建成白天可以开会,晚上可以跳舞的“多功能厅”(“多功能厅”名称的出处源于此)。地面上铺上打蜡地板,天花板上装上可以旋转的会发出五颜六色光线的魔球灯。百芳的教练场在市中心一幢老大楼里某公司的多功能厅里。踏进门,我看到学跳交谊舞的人还真不少。大家跟着百芳的示范,合着乐曲的节奏,“嘣嚓嚓,嘣嚓嚓”。百芳讲起来一套一套的,至今我还记得她讲过的一些“要领”,比如不管是哪一个舞种,不管动作多少复杂,其实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而在这每一步中,都包含着速度、距离和方向,可以归纳成“步速、步距、出步方向”三要素,又比如跳交谊舞的步速,分为常步、快步、慢步、超快步、加长步……

做过舞女的百芳妈当起了“顾问”,帮着个别辅导,纠正学员走形的姿势与动作。我挤在人群里跳了一会儿,脚下别别扭扭的,便停了下来。百芳走过来,说话的神情像是老军医诊断病症一样,用手指头指着我:“侬的主要毛病是还没有找到感觉。就像叫我看书写文章我就会觉得头大,一样的道理。侬现在主要是找到感觉,感觉!”她一把拽过我的手搂住她的腰,“肩胛挺,身板直,一二三、二二三……”男女肌肤接触,总会有些感觉的。我突然想到“文革”中的贴面舞、黑灯舞,现在男男女女居然可以在大庭广众面前勾肩搭背而不被“刮台风”刮进去。我心里想着,脚下却不由自主踩对了节拍,“嘣嚓嚓,嘣嚓嚓”起来。

我去了几趟,没想到一跳就跳出念头(成瘾)来了。于是我经常去那家公司跳舞,还意外碰到了一个姓宗的“老克勒”。西装革履、皮鞋雪亮的宗先生,解放前在一家工厂里当账房先生。当年我在编一本轻工业系统厂史时(《长夜惊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出版),曾经采访过他。老头很会讲,记性也好。那天他也来跳舞。他跳的是标准的“国标”。大家全都停下舞步,他一下子成了焦点,惊艳全场。

宗先生讲他的“舞龄”交关长,解放前经常出入上海各大舞厅。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关掉了舞厅,宗先生开头很难过,像是寻不到香烟店买不到香烟一样。慢慢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不过每当他听到可以跳舞的乐曲,他就会脚头发痒。我问他,很多年不跳舞了,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忘记掉?他朝我看看,反问我,你会得游泳,很多年没有游了,当你掉到河浜里去了,难道就不会游了?想想倒也是的。我又问他,跳舞有啥窍门?他讲,呒啥窍门,只要耳朵听音乐,两只脚踏在节奏上就可以了。看着宗先生,我只是感叹,世界真小,碰来碰去都有认得的人。后来我又碰到过几趟宗先生,他走起路来拖着一条腿,一跷一跷的。他讲他尿酸高,犯痛风病已经好多年了。也叫奇了怪的,只要一跳“慢三步”,他的脚就不跷了。我问这是啥原因,他一摊手,摇摇头,他也不晓得。我又去问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医生朋友看看我,反问我,愣嘴(口吃者)唱起歌来怎么不愣的呢?是呀。我吃瘪。

那些年,交谊舞像一根休眠多年的老藤,有了湿度、温度,在光合作用之下,爆出了蕾头,抽出了嫩芽,长出了叶子。

街舞少年和广场舞大妈

如同潮起潮落,经过一段时期的繁荣,不知不觉中交谊舞又慢慢退潮了。那些闪着霓虹灯的舞厅,一个个改换门庭,歇业了。经历了那些年交谊舞的兴衰,舞蹈,变得更加多姿多态。

现在的家长几乎很少有人排斥让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学舞蹈了。谁都晓得,孩子学跳舞,增加运动量,身心愉快,将来的身材好,好处不少。在少年宫报舞蹈班学舞蹈的小孩邪气多(很多),当然是在家长的带领下的低幼儿童居多。而进入少年期的孩子则有了自己的选择,有学民族舞蹈的,有学体育舞蹈的,有学芭蕾舞的,也有学国标舞、爵士舞的。

本世纪初,当电视屏幕上出现国外街舞镜头时,很快便有一帮中国少年也加入了街舞的行列。在离我家小区不远的一块街心绿地上,有一段时间突然来了一帮跳街舞的男孩。我有傍晚散步的习惯,那天听到迪斯科的乐曲,绕过去看到这群男孩正在起劲地跳街舞,他们的动作模仿得跟电视里的一样,简直拷贝不走样,惟妙惟肖。我三天两头会过去转转,经常能看到这帮男孩聚在这里跳街舞。其中有个“舞王”,汤团面孔,嘴唇上长出淡淡的绒毛,跳起舞来眼乌珠瞪得大大的。他脑袋上扣着个头盔,双脚像装着发条,弹性十足,时不时来个“竖蜻蜓”(倒立),脑袋瓜在地上打转,看得我眼花绿花(眼花)。“舞王”表演时,其他男孩便安静下来,而路过的人们更是纷纷停下脚步,看着他在快节奏的乐曲中上窜下跳,火爆十足的表演。后来听说也有外区前来挑战飙舞的。年轻人气盛,碰在一起总免不了发生一些冲突。据说飙舞逐步升级,两队之间还打过一架,把“110”都惊动了。再后来那些跳街舞的男孩们就销声匿迹了。我散步时去了几次,都不见他们的身影,不知他们到哪里去跳了。

前些年,不知不觉中“骑马舞”(江南STYLE)突然盛行起来。各种联欢场合,只要有“骑马舞”的音乐声响起,男女老少几乎都会合着乐曲的节奏,双手并拢作拽缰绳状,跳起那种看上去有点滑稽的“骑马舞”,跳呀跳的,连联合国秘书长也跳上了。流行是股风,滑稽的“骑马舞”可谓“短命”,如同“刮台风”一般,一歇歇功夫(一会儿)就刮过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年电视台举办的“舞林大会”,展现出各式各样的舞蹈,可谓百花齐放,丰富多彩。而参与者大多是来自民间的“草根”们。他们的舞蹈接地气,好看。一曲残疾人的“飞天”舞蹈,感动得多少人热泪盈眶!

如今,大妈们的广场舞更是盛行。公园里、小区内、马路边……只要有块空地,放上喇叭箱(现在的喇叭箱是越做越小,声音越来越响),大妈们就会聚拢起来,合着喇叭箱里发出的乐曲,“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跳得来得个起劲。以至于“噪音扰民”问题引发的冲突,比比皆是。我家小区的广场上,就是个广场舞集结地。有时散步,我也会上那里去看看。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也有少量的大爷)聚在一起,虽然也有交际交流的成份,但更注重的是健身。他们不再成双成对的跳“交谊舞”,他们喜欢“独舞”,踏着节奏随心所欲地跳。我在那里有时会碰到那位宗先生。老头已经80多岁了,面色倒还红润,不过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的“跳慢三步脚就不跷了”的奇迹,已经不复存在。如今的他,坐在轮椅上任由小保姆推来推去,推进推出。我们时不时会聊上几句。他说:“现在我的日脚过得蛮好,就是不能跳舞不好,不开心,像是被强制戒烟一样,心里蛮失落咯。”他指着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感叹道,“这叫啥跳舞?瞎跳八跳,瞎胡搞!像啥个样子!”他说他心目里的舞蹈是交谊舞、国标、芭蕾。我笑笑。我突然想起了百芳。她在何方?还在教舞蹈吗?还有那位“600工分”?那位“琼花”?现在她们也都到了跳广场舞大妈的年龄了。或许她们也在某个空地上,挤在大妈们中间跳广场舞呢。

那些年,舞步的旋律,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深的刻痕。舞蹈,本应该是表达人们的一种快乐与想往,她应该像人们的生活一样,芬芳绚丽,阿娜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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