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 夫 敏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项狄传》混沌叙事探析

褚 夫 敏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枣庄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摘要：在国内，混沌理论尚未引入到斯特恩作品研究中来，将混沌理论应用于斯特恩《项狄传》批评实践，为理解其作品中的混乱、无序之处提供了一种比较有效的视角。斯特恩《项狄传》混沌叙事首先体现在故事情节的无序与混乱，非线性叙述与离题叙述贯穿始终。在主题表达上该作也表现出混沌叙事特点。其混沌叙事还体现在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难和充满歧义的语言上。《项狄传》的混沌叙事具有重要美学价值，体现出斯特恩对复杂的人情世事的哲性思考。

关键词：劳伦斯·斯特恩；《项狄传》；混沌；叙事

一

在数学和物理上，通常用一些方程来描述确定性系统，从而对系统进行长期的、精准的预测。然而，确定性系统可能产生复杂、不规则的行为，这就是混沌现象。最早发现混沌现象的是美国动力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兹(Edward Lorenz)，他在1963年研究大气流动时注意到了非线性系统对初值的敏感性和系统结果的不可预测性。后来，洛伦兹在一次演讲时指出，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可能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引起一场飓风。从此“蝴蝶效应”轰动世界，混沌系统与混沌理论研究受到人们的重视。

混沌系统有一个重要特征：系统的长期行为敏感地依赖于初始条件，确定性与随机性共生共存。混沌理论是指研究非线性系统在一定条件下表现出混沌现象的理论。它关注的是动态系统中随机性和先定性的共生共存、确定性和非确定性矛盾统一，它的主要任务是“探索复杂现象中的有序中的无序”[1]196。乔尔·斯内尔指出：“混沌理论带给我们的最大影响是使我们懂得，现实生活中最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导致重大影响。”[2]274混沌理论打破了传统的线性思维模式，带来的是思维方式和方法论的变革。它消除了拉普拉斯确定性可预测的思想，让人对长久以来存在的世界由规律统治，任何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都有必然在支撑的相对论的观点产生怀疑，成为继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之后科学上的又一次革命。由于混沌现象是非线性系统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混沌理论的研究跨越了学科的界限，也导致了复杂性科学研究的兴起，其概念和方法已超越原来的天文、数理学科的狭窄背景走向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广阔空间。混沌理论对世界复杂性的认识给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带来丰富多元的表现与鉴赏空间。朱利安·沃尔弗雷斯(Julian Wolfreys)在《21世纪批评述介》中有一章专论混沌理论、复杂性理论及批评，并指出一个重要问题：“既然无论先定论小岛还是灾难性对抗都不太适合自由意志的发挥，我们作为个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控制自己的命运和环境。”[3]120无论从现实生活还是从文学作品都不难看出，混沌才是生活的常态，将混沌理论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为研究诸如斯特恩作品中的混乱、无序之处提供了一种比较有效的视角。

二

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的小说打破了18世纪小说创作的一切规则和束缚，上承拉伯雷和塞万提斯的讽刺文传统，下启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夫等第一批意识流小说大师，被誉为现代派小说的鼻祖，在学界其经典作家地位已确立。然而在18世纪中后期和整个19世纪，国外评论界衡量文学作品的主要标准是道德主题的表达，斯特恩的作品因道德主题的模糊和离题叙述的惊世骇俗被排斥在经典作品的大门之外。20世纪初，评论界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斯特恩。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可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的《斯特恩的〈项狄传〉：作品风格评论》激发了文学批评领域对《项狄传》艺术形式的探究，也为重估它的文学价值与意义铺平了道路。系统、深入的斯特恩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评论界主要从哲学、宗教、文化等方面分析了《项狄传》叙述的合理性、连贯性及异质性。斯图亚特·西姆(Stuart Sim)在《所有的存在都是决定论的岛屿：斯泰恩的感伤与后现代物理学的困境》一文中参考复杂且无法预估的混沌对话体来探讨了斯泰恩写作特色的不稳定性，为透过混沌视角鉴赏文学提供了很好的范本。沃尔弗雷斯在《21世纪批评述介》中指出，混沌理论对理解斯特恩的《项狄传》和詹妮特的《良好的对称》这两个叙事都有帮助，但缺乏系统、深入的探讨。

国内的斯特恩研究起步较晚，基本处于沉寂接受状态。《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刊载的黄梅的《〈项狄传〉与叙述的游戏》是国内研究斯特恩的首篇论文。虽然蒲隆、石永礼翻译了斯特恩的两部作品，为中国读者阅读并了解两部作品打开了方便之门，遗憾的是截至目前，国内还没有论述斯特恩作品的专著出现。论文方面对斯特恩研究较有影响的有李维屏、刘意青、魏艳辉、王文渊等，研究范围涵盖创作风格、语言、宗教主题、叙事结构等。斯特恩代表作品《项狄传》具有丰富而又多面的文学和文化内涵。斯特恩在作品中以更为经验的方式体验了人类生活中某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思考着机会与命定、命运与命定之间的冲突，并认识到个人受制于一些无常的事物，努力对付着在系统中随机与先定性共生共存的二律背反。在国内，混沌理论尚未引入到斯特恩作品研究中来，本文将斯特恩作品研究与混沌理论相结合，阐释其作品《项狄传》的混沌叙事特点，探讨其混沌叙事的美学意蕴。

三

在《项狄传》中，其混沌叙事体现在很多方面，而最显明的是小说故事情节的无序与混乱，非线性叙述与离题叙述贯穿始终。正如黄梅所言，小说这种文学样式问世仅十多年就被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翻腾个底朝天”[4]5。即使是久经后现代游戏沙场的21世纪读者，面对该作品也不免愕然。20世纪作家E·M·福斯特也曾说：该书“藏着一个神明，它的名字是‘混乱’(muddle)”[5]2。《项狄传》的全名是“绅士特里斯舛·项狄之生平与见解”，采用第一人称展开叙述，似乎要讲述主人公的人生经历。然而，从小说开卷母亲受孕到小说结尾约里克谈公鸡公牛，全书并没有对特里斯舛说出个子丑寅卯。“献辞”在第1卷第8章才露面(此后还有其他献辞陆续出现)，而“作者前言”则被撂在了第3卷第20章。三分之一篇幅已过，特里斯舛才出生，好不容易讲到特里斯舛穿裤子的年纪，全书已过去了三分之二。除了出生时被斯娄泼医生的产钳夹断鼻梁、五岁时被窗扇砸伤以及成人后在欧洲大陆旅行等几件轶事，小说绝大部分是在用特里斯舛的嘴讲述别人，主要是父亲沃尔特和叔父脱庇，还有其他一些人，如脱庇的随从、斯娄泼医生、约里克牧师和母亲等人物。小说的叙事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大肆招摇地跑题。如，第1卷第21章里托比举起烟斗要说话，可直到第2卷第6章才有机会讲了出来。第3卷里讲到特里斯舛鼻子受伤，结果由鼻子而一发而不可收拾，从祖父母的婚事扯到父亲沃尔特，然后在精神象征和讽喻含义层次探讨伊拉斯谟论鼻子的拉丁文句，进而在第4卷起始引入一长段有关陌生人鼻子的寓言故事。这种东拉西扯、驷马难追的叙事漫游正如开场母亲在制造生命的关键时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时钟上弦一样，让人烦恼又无比有趣。而作者斯特恩在小说中竟用一章来专论题外话，称之为阳光，是阅读的生命和灵魂，自称有跑题之诀窍，虽然不时离题万里，却能让叙事不停滞地发展，“譬如说，我刚才正要给您描绘我的脱庇叔叔的最离奇的性格的大致轮廓；这时候我的姑奶奶黛娜与那个马车夫却跟我们不期而遇，并领着我们想入非非，遨游几百万英里进入了那个行星体系的核心：尽管如此，您仍然发现，对我的脱庇叔叔的性格的描画一直在悄悄地进行着……让故事直线前进不可能的，我的作品是东拉西扯的，它也是循序渐进的，而且是在同时进行的”[5]65。因此，《项狄传》的叙事消失在一连串的分岔中，只留下几根极其纤细的关联线索。斯特恩在《项狄传》中的混沌叙事颠覆了笛福、理査逊、菲尔丁所建立的线性和因果关系叙事传统，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阅读感受。

《项狄传》在主题表达上也表现出混沌叙事特点。斯特恩在《项狄传》中通过对故事情节的非线性叙述，描述了这样一个世界，机会和命定共同作用，使人无法形成稳定的个人身份。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存在着很多不确定因素的世界里，其一生，是必然，更多的是出自偶然。其实，个人与系统之间的矛盾，是西方小说的整个历史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混沌理论使我们得以用迄今为止更加科学的方式来看待小说中的关于个人与系统的冲突问题。在小说中，文本中的各种系统无视个人的欲求，灾难似乎就在近旁，随时会将人吞没。特里斯舛关心的是建立一种生活模式，以了解自己在宇宙万物中的位置，可是，无论他回首自己的职业生涯，还是追溯到他生命孕育的最初，他所能发现的都是无秩序和歧路。特里斯舛无法找到线性的一致，尽管他拼命想使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统一体。但在回忆中，他能找得到的只是一系列可怜的厄运和乖戾的意外事件，这就使得他的生活无法适从于任何可认知的模式。父亲是弃商隐居的乡绅，办事一丝不苟，事实上已成为这种作风的奴隶。举一个小小的例子，一年到头，他总是在每月第一个星期天的夜里给家里的大钟上发条，而这成为特里斯舛不幸的开始。特里斯舛是在1718年3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和星期一的夜里怀上的，父母孕育生命的关键时刻，母亲突然不合时宜地询问父亲是否给钟上了发条，使父亲的情绪一落千丈，驱散了血气，而这一时刻，在当时看来，这不仅仅牵扯到一个理性生命的产生，而且还可能关系到他的健全的体格和气质，或许还旁及他的精神和思想模式，因为人们普遍认为，怀孕时的情况决定着孩子的未来。正如特里斯舛所言，如果没有这个小事件，“我完全相信，我就与读者可能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了”[5]4。 父亲一直严加防范母亲在乡下生孩子会出现的丝毫闪失，结果孩子出生时鼻梁被产钳尖儿夹断了。根据父亲有名的鼻子理论，一个人鼻子的长度跟他的身心和性格的力量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如果一个家族成员都长着又长又大的鼻子，这个家族一定会成为名门望族。鼻子事件后，伤心欲绝的父亲决意给孩子起个好名字——特里斯墨吉斯特斯，以抵消降临在鼻子上的灾祸。关于名字，父亲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论。父亲认为，教名影响着性格和行为。 在世界上所有的名字中，他对“特里斯舛”怀着最难以抑制的厌恶，还曾煞费苦心地写了一篇专题论文，以极其诚恳的态度向世人表明了他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的缘由，结果阴差阳错，“特里斯舛”成了儿子的教名。好不容易长到五岁，又不慎被窗扇伤了命根儿。成人之后一直备受咳嗽的折磨。因此，特里斯舛说，“我一直是世人称之为命运的那种东西的玩物”[5]10。小说中还有一个例子非常典型，父亲沃尔特有匹心爱的小母马，一心要把它配给一匹极漂亮的阿拉伯儿马，生只良驹供自己驱策，对骏马朝思暮想，没想到由于仆人的疏忽，沃尔特的殷切期望落了空，得到的却是头奇丑无比的骡子。因此，小说中的主人公特里斯舛感叹道，人的行为总有一种“命中注定的结局：无论这些人想怎么决定自己的行为，但行为仍然通过一种媒质，把行为从自己真正的方向上扭转、折射回来——结果呢，尽管有一颗正直的心所能给予的种种赞扬的权利，但行为的执行者却被迫在没有赞扬的情况下活着，死去[5]21”。热衷玄学的父亲俯视着人生这个舞台，看见的是他的小小的体系和愿望遭挫折，被推翻，看见一系列的事件不断地与他作对。斯特恩在小说所描述的这种种与人的愿望背道而驰的事件隐喻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随机性和偶然性。

《项狄传》的混沌叙事还体现在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难和很多充满歧义的语言上。在小说中，老项狄夫妻之间在思想上从来没有和谐过。在孩子的接生上，心思缜密的父亲极力主张请斯娄泼医生，母亲则反对，坚持由乡村老太婆接生，父亲对母亲苦苦恳求，好说歹说，以三寸不烂之舌，变换各种身份(基督徒、异教徒、丈夫、父亲、爱国者、男子汉)向妻子全面论证，一讲就是数个小时，但毫无结果，让我们不禁感叹，一个自诩精通天地间精深推理的人，有着这样一个从来不开动脑筋的妻子，是怎样郁闷的心情。父亲注意到幼小的特里斯舛挺起脑袋的姿势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偏斜，伤心地向母亲说孩子的不幸在他出世的九个月前就开始了，而正坐在旁边的母亲，抬眼望了一下，对父亲的意思根本摸不着头脑。在第5卷第3章中关于哥哥博比之死的描述，也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报丧信送到项宅，脱庇叔叔看了后，一句“他走了”引起兄弟俩驴唇不对马嘴地一番关于“走”的对话。沃尔特得知儿子死讯后向弟弟脱庇发表了一番关于死亡的宏论，正引用苏格拉底的演讲词“我有朋友，我有亲属，我有三个孤苦的孩子”[5]340时，母亲推门嚷道，“项狄先生，你多了一个我没听说的”，“天啊，我倒是少了一个”[5]340，父亲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出去。父亲强闻博记，知识渊博，可母亲从来不问一件她不明白的事情的意思，这使父亲万分恼火，她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但她总可以问个问题嘛，可母亲从来不问。正因为如此，沃尔特与妻子之间的谈话很少超过一个建议，一句回答，一次反驳；完了以后，总要用几分钟歇口气，然后再往下进行。沃尔特与兄弟脱庇之间的交流也存在重重障碍。脱庇叔叔是名退伍军人，为人谦和，任何家丑都不愿外扬，而兄长不把它暗示一下简直一天都熬不到头。不管是老姑母与马车夫的丑事，还是脱庇受过伤的腹股沟，都被哥哥沃尔特不断宣扬，这也成为兄弟俩不断口角的根源。每当沃尔特兴致勃勃地谈论各种哲学和理论的时候，脱庇都一连几个钟头坐着，抽他的烟头，像个深沉的学究，“他的大脑像潮湿的引火物，任何火花不可能点燃”[5]217，不知这些解释是超出了脱庇叔叔的理解能力，还是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坑道、雷坑、掩体、围墙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通过对这些小说中人物间交流细节的考察，我们看到那个时代的斯特恩就已经敏锐地感知到了人的个性差异及人本身的复杂性，人与人之间能够彼此理解、达到精神上的默契是多么的困难。

斯特恩的《项狄传》涵盖了历史、哲学、艺术、宗教、科学等众多领域，在形式的范畴里，其小说颠覆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他以英国哲学家洛克的观念联合理论为依据，成功并最大限度地展示了一切相关的事物和最不羁的思想意识活动，以狂欢到极致的手法，使叙事达到更感性、更细致、复杂和戏剧化的真实。总而言之，从结构到形式，从主题到语言，斯特恩的《项狄传》无不呈现出混乱、驳杂、不确定的性质。混沌既是斯特恩阐释现实的价值立场，也是建构其小说的最为显著的美学形式，体现出斯特恩对复杂的人情世事的哲性思考。“混沌叙事是作家对生活、对人生、对人性深刻体验和领悟的结果”[6]239。优秀的作家会把人生和人的全部复杂性和丰富性呈现出来。混沌不是糊涂，混沌是一言难尽，是欲说还休，是矛盾重重，混沌是作家对所生活的世界的无法穷尽的困惑。对斯特恩作品混沌叙事研究不仅有助于理解斯特恩作品叙事的难解之处，开拓斯特恩研究的新视野，更重要的是有助于我们摒弃二元对立的局限，以一种更包容、更广博的心态看待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为我们感悟混沌、规避混沌乃至有效地建设混沌提供有效的借鉴。

参考文献：

[1]朱旭生.MATLAB与数学实验[M].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4.

[2]Snell,Joel.Chaos Theory and Post Modernism[J].KirkwoodCollegeEducation,2009,Vol.(2).

[3]朱利安·沃尔弗雷斯.21世纪批评述介[M].张琼,张冲,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黄梅.《项狄传》与叙述的游戏[J].外国文学评论,2002 (2).

[5]劳伦斯·斯特恩.《项狄传》[M].蒲隆,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6]Hawkins,Harriett.Strange Attractors:Literature,Culture and Chaos Theory[M].New York and London:Prenice Hall/ Harvester Wheatshefa,1995.

【责任编辑：郭德民】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5-0056-04

作者简介：褚夫敏(1979—)，女，山东枣庄人，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山东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近现代英美文学、比较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山东省高等学校人文社科项目“劳伦斯·斯特恩作品混沌叙事研究”(编号：J14WD11)。

收稿日期：2016-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