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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曼殊的名号“玄瑛”说起
——论曼殊诗的水意象

2016-03-29郭婉玲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苏曼殊柳亚子书局

郭婉玲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从苏曼殊的名号“玄瑛”说起
——论曼殊诗的水意象

郭婉玲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苏曼殊的名号“玄瑛”疑取自《红楼梦》中的“神瑛侍者”,两者在水意象上有着微妙的联系。苏曼殊终生与水同在,在其诗作中,水意象内涵丰富,寄托了他胭脂和泪的柔情、空山流水的禅境和夜凉如水的孤独。

玄瑛;曼殊诗;水意象

苏曼殊①的名号很多,如宗之助、三郎、子谷、博经、非非、湜、文惠、雪蜨、沙鸥、春蚕、阿难、行行、糖僧、燕影、泪香、王昌、宋玉、燕子山僧、孝穆、栾弘、昙鸾、林惠连等等[1]157-161。但是,曼殊和元瑛(玄瑛)是他使用得最频繁的两个名号,故世人多称其为苏曼殊、苏元瑛。对于曼殊的来历,章炳麟《曼殊遗画弁言》言:“子谷贫困为沙门,号曰曼殊。”[2]77柳亚子《苏玄瑛新传》云:“……披剃于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号曰曼殊。”[3]273两位都说是苏曼殊出家时所取的法号,较为可信。

关于元瑛(玄瑛)的来历即使在被认为是苏曼殊自传的《断鸿零雁记》和《潮音跋》中也不见记载,论者也极少提及,柳亚子在《苏和尚杂谈》“曼殊名号索引”一节中也只是说“元瑛是曼殊的本名,玄瑛是我替他硬改的。……后来曼殊也自己承认。‘元’‘玄’并用”[1]157-158,却并未说明取这个“本名”的原因。而“总角同窗”[4]39冯自由在《苏曼殊之真面目》中说“‘元瑛’之号,乃削发后添制,殆与曼殊二字同,非其本名也”,与柳亚子之言相悖,并言及其起因:

至曼殊于披剃后自号“元瑛”,或谓其取义于《红楼梦》之神瑛侍者,斯言亦有可信,盖余尝见曼殊居东京时,向友借阅《红楼梦》,手不释卷,后有此称,其殆以摆脱尘缘自命欤。[5]171

言玄瑛取自《红楼梦》的神瑛侍者,“以摆脱尘缘”,笔者以为极有创见,杨鸿烈在《苏曼殊传》中也提到:“我们每一提起苏曼殊大师的名字来,便恍恍惚惚的想起一个小说上像他这样一生享有艳福而却是曾经出家入禅的人来,这自然是《红楼梦》里的主人翁贾宝玉。”[6]156苏曼殊与小说人物贾宝玉有很多的相似点:柔弱多情,钟爱女子,热爱自由,悟道参禅。而神瑛侍者正是贾宝玉的神话前身。所以,苏曼殊和神瑛侍者之间的确有着微妙的关系。

在苏元瑛与神瑛侍者的对比中,我们必须注意到他们与水和女子的关系。《红楼梦》的开头有这段文字:“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使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苏曼殊给《绛纱记》的男主人公起名梦珠,并说:“梦珠名瑛,姓薛氏,岭南人也。”[7]187这里可知,梦珠其实就是苏曼殊自己,绛纱,梦珠,瑛,不难引起人对《红楼梦》中神瑛侍者和绛珠草故事的联想。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绛珠草,贾宝玉以似水柔情关怀保护着身边的女子,苏曼殊不也正是这样,用他的一腔深情塑造了诗歌世界中的一群女子,并使她们的生命光辉无限延伸吗?

多情诗僧苏曼殊似乎生来就是一个水性人物。

苏曼殊生于日本江户,婴幼儿时期就是在一个被海水围绕的岛国生长,5岁时“随假父苏某归粤”,在潮湿多雨的南方长大,成人后长年在海外(日本、新加坡、爪哇国等)和中国的广州、香港、上海、南京、苏州、杭州等城市之间来回往返,还多次漂泊流离于更加炎热多雨的东南亚(暹罗、印度、锡兰等),最后他在上海病逝,被葬在杭州西湖边上[8]303-354。在苏曼殊短暂的生命历程中,触目所见皆是水,他终其一生,与水同存。

苏曼殊在与水的长期接触中,受水的影响很大。他洒脱不羁,无拘无束,时常对人生充满幻想,浑身上下带有浪漫气息,这与水性自由、随意流淌、不受羁绊极为相似;他的多愁善感、孤独忧郁、对人生失望悲观的性格特质也与水具有阻隔性、流逝性,代表着孤独忧郁的意象内涵不谋而合;苏曼殊生性柔弱,钟爱女子,温柔多情,缠绵悱恻,这些不正是与水的延绵不绝、氤氲朦胧一样吗?我们简直可以说,苏曼殊就是一个水性人物。

水,在苏曼殊这里不仅仅是一种物质的存在,就像神瑛侍者拥有的甘露一样,逐渐变成一种精神特质内化于他的头脑中,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难舍难分,然后自觉不自觉地流泻于他的诗作中。水意象在苏曼殊的诗作中俯拾即是,随处可见。文章就曼殊诗的水意象进行分类整理和内涵分析。

一、水意象分类整理

(一)水的自然形态

水的自然形态除了我们触目可见的液体状态外,还有固体状态和气体状态,如冰、云、风、烟等;还可以承载物代替,如江、河、湖、海等。在仅存的苏曼殊百首左右的诗作中,自然形态的水出现了100多次,其中“水”②14次,“雨”14次,“风”9次,“烟”10次,“云”5次,“雪”3次,“露”3次,“冰”2次,“霜”1次,“海”14次,“江”6次,“河”2次,“湖”3次,“潭”1次,“塘”1次,“池”2次,“沼”1次,“田”2次,“瀑布”1次,“波”7次,“潮”4次。值得一提的是,苏曼殊自称“卧雪之身”[9]40“雪”“雪蜨”[10]24-25,对“雪”情有独钟。

无论是潺潺流水、霏霏细雨、茫茫的风烟、清冷的霜雪冰露,还是翻滚的海潮、滔滔的江波、平静的河湖……都是苏曼殊一腔绵绵不断的真情所化。“细雨愁烟,侵入病骨”“杏花春雨,滴沥增悲”[11]38,也许,在他的眼中,水意象是最能表现他忧郁心绪的情意对象,造就了曼殊诗凄迷柔婉的意境,映射出他一颗敏锐善感、纤细幽微的诗心。

(二)近水之物

杨柳、莲荷、桃花都是江南水乡常见植物,它们外形优美,气质温柔。风吹杨柳而摇摆不定,水荡莲荷而飘浮无依,依水桃樱即使色艳如血,而落花时节依然无可奈何。这些水中或水边的植物的特性与苏曼殊的身世之感、人生之感相契合,所以他在诗中也不吝啬笔墨将它们描于笔下,其中“杨柳”在曼殊诗中出现14次,“莲花”“荷花”出现7次,“桃花”4次,“樱花”3次。苏曼殊在《燕子龛随笔》中也曾论及《古诗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并说“梵语,人间红莲花之上者曰‘波昙’”[12]60,他自取名号曰“昙鸾”是否也与此有关?而樱花是日本国花,苏曼殊生于日本,常常旅居日本,对樱花具有别样的感情不足为怪。而曼殊诗中对于柳的着墨,点染得更加深刻,例如:

年华花柳共飘萧(《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其七)

有人愁煞柳如烟(《春日》)

生憎花发柳含烟(《寄调筝人(三首)》其二)

凄绝绿杨丝万缕(《东居杂诗十九首》其十一)

这些诗用了“飘萧”“愁”“憎”“凄绝”等词语直接倾诉诗人的情感,更加能够反映苏曼殊的内心世界。

近水之物除了优美的植物之外,还有必不可少的船亭楼桥。在曼殊诗作中,“桥”出现4次,“舟”出现3次(包括“画桡”),另外还有“垂虹亭”“水上楼”,它们成为苏曼殊水世界的点缀之物。

(三)水的情感形态

泪水是饱含人类情感之水,翻开苏曼殊诗集,到处泪迹斑斑,“泪”在苏曼殊诗作中出现了22次之多。其中“泪”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美人之泪,与缠绵爱情有关,例如:

一自美人和泪去(《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其四)

美人泪眼尚分明(《有怀(二首)》其一)

半是脂痕半泪痕(《本事诗(十首)》其八)

语深香冷涕潸然(《本事诗(十首)》其二)

一类是诗人之泪,有为家国而流,例如:

故国伤心只泪流(《东居杂诗十九首》其二)

兵火头陀泪满樽(《东居杂诗十九首》其十二)

国民孤愤英雄泪(《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其一)

袈裟和泪伏碑前(《过平户延平诞生处》)

有为美人而流,例如:

我已袈裟全湿透(《词同句异一首》)

几度临风拭泪痕(《寄调筝人(三首)》其二)

还卿一钵无情泪(《本事诗(十首)》六)

纵使有情还有泪(《无题(八首)》其六)

还有为身世而流,例如:

泪眼更谁愁似我(《忆刘三、天梅》)

无端狂笑无端哭(《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总而言之,正如《红楼梦》“哭情还泪”的主题,苏曼殊的笔头也总是萦绕着款款深情,感情化为点点泪珠,滴落在一篇篇凄婉绝伦的诗作中。

丰富纷繁的水意象,在曼殊诗中以各种作用出现。第一,仅仅作为名称。如恒河、易水、潇湘、东海、黄海、水晶帘、水驿、采莲船、紫骝桥、柳波桥、华严瀑布、琵琶湖、淀山湖、胭脂湖等。第二,突出其鲜艳耀眼的颜色。以“红”“绿”“白”色为主,如“红蕖”“芙蕖寂寞红”“红莲”“桃花红”“红樱”“寒梅带雪红”“胭脂湖”“胭脂泪”“脂痕”“红泪”“碧桃”“碧玉”“碧海”“碧沼”“青放柳千条”“绿杨”“白莲”“白水”“明月白如霜”“白云”,在强烈的色彩对比下,更能体会到曼殊诗的“嚼蕊吹香,幽艳独绝”[13]276的特点。第三,以“水”为喻。“天女唇中露”“红蕖波底袜”“杨柳腰肢”“眼波”等用来比喻女子的美好,“月华如水”“夜凉如水”“落花如雨”“肌似雪”“冰作阑干”“欢肠已似冰”“明月白如霜”“才如江海命如丝”用来形容凄凉感。第四,利用水汽氤氲的特点营造苍凉朦胧的氛围。如“沧波”“烟雨”“烟波”“烟水”“细雨”“雨如丝”“雨绵绵”“疏雨”“柳含烟”“疏柳尽含烟”“柳烟含”“柳千条”“万里云”“行云流水”“柳波”“凌波”等等。

二、水意象内涵分析

(一)胭脂和泪的柔情

苏曼殊,虽入佛门,却“无计逃禅奈有情”[14]313、“以情求道”[12]51,被人目为“佛心本多情,辞俗情犹扰”[15]246,他自己曾说“情根未断”[16]3“系身情网”[17]42。他的深情缱绻首先体现在他钟爱女子这一特点上,他对待男子和女子不同的态度可见一斑:“比来女郎索画过多,不得已定下新例,每画一幅,须以本身小影酬劳。男子即一概谢绝”[10]42,“画不及君者,有美人之命在先”[18]67。不正是宝玉说的“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红楼梦》第二回)那一番言论吗?

在曼殊的百首诗中,情诗约占一半,苏曼殊为笔下他深爱的女子的灵魂注入水的精灵,建造了一个水汽朦胧、水意氤氲、水光潋滟的空间。苏曼殊以一腔似水的柔情刻画了一个个美丽的女子:诗作中提到“美人”6次,“佳人”4次,“仙女”8次,“嫦娥”4次,此外还有“吴娃”“吴姬”“胡姬”“女郎”“邻女”“卿卿”“盈盈女”“倾国”,并以“兰蕙芬芳”“梨花”“芳草”等作比。苏曼殊笔下的女子,容貌是“朱颜”“芳容”“酡颜”“红酥”“肌似雪”,眉毛是“蛾眉”“淡娥”,眼睛是“星眼”“横波”,还有“桃腮檀口”“粉指”“凌波”,腰是“杨柳腰肢”“细腰”“纤腰”,毛发是“眉黛”“玦黛”“绿黛”“云鬓”,身穿“石榴裙”“画裙”“翠袖”“蝉翼轻纱”“白妙轻罗”,神态羞涩动人,如“暗抬星眼”“窥帘一笑”“含颦娇无力”“美且鬈”“绰约”“羞为他人工笑颦”“羞不语”“故故羞”“更羞涩”“淡娥羞”“不肯前”“偷指”等。

苏曼殊在序文中,也丝毫不掩饰对女子美态的欣赏,如《双枰记序》中:“若夫东家之子,三五之年,飘香曳裙之姿,掩袖回眸之艳,罗带银钩,绡巾红泪,帘外芭蕉之雨,陌头杨柳之烟,人生好梦,尽逐春风,是亦难言者矣。”[19]39苏曼殊无论在诗作中还是现实中,都是一个温柔多情的人,他曾写下一些“风流韵事”,如“隔壁有女郎手书丹霞诗笺,以红线系蜻蜓背上,使徐徐飞入余窗……斯人和婉有仪,余曾于月下一握其手”[12]34和“又忆一日随道兄赴浦田园,观牡丹菖蒲,有丽人情意恋恋,瞩盼不舍,道兄岂不思念之乎?”[20]70。他还常常惦记着曾经交往的女子,眷念情深——“蕙子三五姑都无恙否?晤时务望为山僧口述相思之殷”[20]70,“海上花卿五姑辈,通个消息否?”[10]71,“只得讬花卿老九辈,为和尚致意。行时未见素姑,为怅耳……过沪时当亲访诸姬,一诉吾飘瞥之憾”[21]78-80,“素云三姑辈,又不知下落,美人固多薄命者也”[21]80,“或晤女校书辈,乞为我代询近况”[22]81,“阿崔犹得一晤否?”[23]83,“阿崔秦筝丽娟都不闻动定,何也?……晤时为我问湘老四素贞蔚云诸人近况”[23]89,“小凤小杜丽娟,都不与我一言,岂像煞有其事耶?”[23]89,“丽娟秦筝作么生,何姗姗来迟也?小凤多福,甚慰”[23]90……他还曾嘱托好友刘三“肯为我善护群花否耶?”[10]77。俨然又是多情公子贾宝玉。

苏曼殊的诗中更是一个温柔美妍的女儿世界,曼殊诗作很大篇幅都是反映他追求爱情—可望不可即—爱情失败的感受,“全以真诚的态度,写燕婉的幽怀,不染轻薄的气习,不落香奁的窠臼”[15]252,格调清新,自然纯真,感情深挚。在苏曼殊的情感世界里,这些美丽多情的女子其实都是他的纯洁的梦,一个可以供他孤独彷徨的灵魂栖息的精神家园而已,就像周作人所说的,“大抵老和尚心目中有一种理想的美人,在文章里描写出意中人的时候,总用这一套话,不问本人是甲是乙。……我疑心老和尚始终只是患着单相思(自然这也难免有点武断),他环抱着一个永远的幻梦,见了百助、静子等活人的时候,硬把这个幻梦罩在她们身上,对着她们出神”[24]393。他用“涉江同上木兰舟”(《东居杂诗十九首》其九)、“涉江同泛采莲船”(《失题》)表达与深爱的女子携手相伴的美好愿望,可是“涉江谁为采芙蓉”(《过若松町有感》),这一切又都是梦幻泡影,于是柔肠寸断:“燕子庵中,泪眼更谁愁似我?小旉山下,手持寒锡吊才人。欲结同心,天涯何许?不独秋风呜乌,闻者生哀也巳。”[19]39诗中也有许多哀愁凄楚之句,例如:

胭脂和泪落纷纷(《以胭脂为某君题扇》)

朝朝红泪欲成潮(《东居杂诗十九首》其十五)

湘弦洒遍胭脂泪(《为调筝人绘像(二首)》其一)

枕函红泪至今留(《东居杂诗十九首》其四)

“鬓丝禅榻寻常死,凄绝南朝第一僧。”[25]324苏曼殊是一个有赤子之心浪漫情僧,用诗人的眼睛看世间女子,把握住了人世间一瞬即逝、深藏不露的美丽,在缠绵徘恻的诗篇中留下了委婉动人、痴怨深挚的似水柔情。

(二)空山流水的禅境

苏曼殊“早年耽禅见性真”[26]290“性耽禅悦,倏然作出世之想”[13]276,他曾说“曼诚不愿栖迟于此五浊恶世也”[10]13,“明春必买草鞋,向千山万山之外。一片蒲团,了此三千大千世界耳”[16]3,所以三遁沙门,以袈裟芒鞋沿门托钵,“孤云无依,东飘西泊”[15]252,任由那一个不受羁束的自由之魂在天地间徜徉,所谓“野鹤无粮天地宽”[12]41。其淡定从容、自由潇洒、寂寞高洁的品格襟怀在无拘无束、具有净化功能的水中找到共鸣,他在一片烟水中安顿疲惫的凡尘俗身,为受伤的心灵寻找抚慰,例如:

碧沼红莲水自流(《东居杂诗十九首》其九)

空山流水无人迹(《东居杂诗十九首》其十八)

流水栖鸦认小桥(《东居杂诗十九首》其十五)

行云流水一孤僧(《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庵前谭影落疏钟(《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风雨邻庵夜半钟(《过若松町有感》)

白云深处拥雷峰(《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梦入罗浮万里云(《本事诗(十首)》其七)

这些诗句亦出尘脱俗,仿佛已超脱于一切具象之外,脱离皮相之我,剥除我障,与万物内在和融,息息相通,在这种言语不及、意路不到之处,自然而然地达到内心的明澈广大。

另外,“禅心一任娥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烟蓑雨笠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寄调筝人(三首)》其一)、“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寄调筝人(三首)》其二)、“是色是空本无殊”(《答邓绳侯》)、“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柬法忍》)等诗句的禅境更加深邃,自然和自我的对立已然消除,反映了诗人禅定状态下心灵愉悦,勘破妄执之后心境澄明。

苏曼殊诗中禅的虚幻和空寂感,“超旷绝俗,非必若尘土下士,劳劳于楮墨间也”[27]87,一如其画,多危崖小树、山中古刹的意象,轻灵优美,一派孤洁宁静的禅意,这都是他的禅心之外化,故“风韵绝佳,有神无物,而味极隽永”[28]14。这一片禅境是苏曼殊的精神退守之处,无爱无嗔,空色无殊,“世远心无碍,云驰意未移”“偏此法界,达摩羯逻”[17]46,这里比起“昌披浊世”,更适宜诗人诗意栖居。苏曼殊峻峭拔俗,卓然自洁,“不慧性过疏懒,安敢厕身世间法耶”[29]30,极力摆脱现实的束缚,超越狭隘的世俗的直接功利性和目的性,上升为精神的逍遥自适,探寻生命的真谛,达到轻灵飘洒、自由超越的理想状态。“彼其陶思入禅,游心七觉,冷湫湫地,着衣持钵,遍访百城烟水不可谓非第一离欲阿罗汉也。”[30]96

苏曼殊“受曹洞宗衣钵”[3]273,就南宗禅,南宗禅主张重心不重形,特别注重顿悟,与《红楼梦》中的“色”“空”观念一致,他的抒情诗许多也明显地带有“以情悟道”“情中悟空”的禅佛色彩,不少诗作带有悟禅的意味。

(三)夜凉如水的孤独

无爱,贫困,是曼殊成长过程中最深切的体验;痛苦,孤独,是他对人生刻骨铭心的感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苏曼殊身处封建世界的末代,呻吟病榻,徘徊异土,“绝代愁人”写“绝代伤心的愁句”[31]234,亦呼吸着“悲凉之雾”,他常说:“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矣”[10]18-19,“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32]106。他的诗句中也有许多用水表达的孤独之言,例如:

茫茫烟水着浮身(《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其一)

海天寥阔寄闲身(《步韵答云上人(三首)》其三)

东海飘零二十年(《寄调筝人(三首)》其二)

落日沧波绝岛滨(《落日》)

浪迹烟波又一年(《西湖韬光庵夜闻鹃声,柬刘三》)

年华花柳共飘萧(《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其七)

年年漂泊在外的浪子总有这样的飘零感和思归感,但是在苏曼殊这里,他已无处可归,他灵魂无处安放,病、泪、孤单、飘蓬飘零、伤心等悲苦意象在他的诗歌里比比皆是。苏曼殊自称““残僧”[33]29“寒僧”[16]3“寒衲”[10]6,他的人生有深入骨髓的凉薄之感,例如:

夜凉如水待牵牛(《东居杂诗十九首》其四)

月华如水浸瑶阶(《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其三)

纵有欢肠已似冰(《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一天明月白如霜(《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其二)

莫道横塘风露冷(《无题(八首)》其八)

“女萝窈窕离骚鬼,翠袖飘零绝代人。”[34]314这是一个自幼缺失父爱母爱、年轻时遭遇生活和爱情的双重磨难的苦命的人,一位三次出家还俗、放浪形骸孑然一身天涯漂泊的多情僧人,一位心灵充满着一种深沉的孤独感和被遗弃感的忧郁诗人。他一声一声地感叹着,叹世无知音,叹世情凉薄,叹人情冷暖。

苏玄瑛的一首首柔情似水的诗作,定是他的一腔清澈明净的心湖之水所化,在诗的背后,永远行走着一个情深才茂、绝世独立的诗僧。“剩得今朝一湖水,五更幽咽哭诗僧。”[35]450就让清艳的湖水,安抚着这个半生漂泊,在寂寞中神伤心碎的诗人吧。

注释:

①苏曼殊(1884—1918),名戬,字子谷,后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号曼殊,广东中山县人,是近代一位名僧,精通中、日、英、梵等多种语言,在小说、诗歌、散文、翻译、绘画等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有《曼殊全集》行世。

②本文所引用的苏曼殊的诗句字词均出自刘斯奋:《苏曼殊诗笺注》,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

[1]柳亚子.苏和尚杂谈[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2]章炳麟.曼殊遗画弁言[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3]柳亚子.苏玄瑛新传[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4]苏曼殊.三次革命军题辞[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诗文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5]冯自由.苏曼殊之真面目[M]//朱传誉.苏曼殊传记资料:二,1979.

[6]杨鸿烈.苏曼殊传[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7]苏曼殊.绛纱记[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3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8]柳无忌.苏曼殊年谱[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9]苏曼殊.送邓邵二君序[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诗文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10]苏曼殊.与刘三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11]苏曼殊.与黄晦闻蔡哲夫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12]苏曼殊.燕子龛随笔[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2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13]周瘦鹃.紫罗兰外集[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14]柳亚子.戊申十月海上赠曼殊[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15]熊润桐.苏曼殊及其燕子龛诗[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16]苏曼殊.与卢仲农、朱谦之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17]苏曼殊.画跋[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诗文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42.

[18]苏曼殊.与何震生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19]苏曼殊.双枰记序[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诗文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20]苏曼殊.与陈陶怡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70.

[21]苏曼殊.与沈燕谋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22]苏曼殊.与徐忍茹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23]苏曼殊.与邵元冲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24]周作人.曼殊与百助[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25]柳亚子.戊午五月哭曼殊[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26]刘三.送曼殊之印度[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27]傅熊湘.燕子龛遗诗跋[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28]郑桐荪.与刘无忌论曼殊生活函[M]//柳亚子,柳无忌.苏曼殊年谱及其他:附录.上海:北新书局,1927.

[29]苏曼殊.答萧公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30]章父.燕子龛诗跋[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31]田汉.苏曼殊与可怜的侣离雁[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1.

[32]苏曼殊.断鸿零雁记[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3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33]苏曼殊.与高天梅书[M]//储菊人.苏曼殊全集:书信集.襟霞阁普及本.上海:中央书店,1936.

[34]柳亚子.曼殊寄视近作占此报之并讯蓟汉门牌号主时己酉四月[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35]刘复.今朝[M]//柳亚子.曼殊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

责任编辑:赵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6.06.006

2016-05-10

郭婉玲(1991— ),女,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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