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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子

2016-03-15常士宣

当代小说 2016年2期
关键词:郑先生葫芦唱腔

常士宣

郑先生出生于商人世家,祖上几代在中国北方行商立号,买卖越做越大,财源滚滚。不知何年,在老家盖起了一正两偏三进的主庭大院,前有空场,后有花园,丫环、男仆、长工、厨师应有尽有。到了他父亲一辈,却再没有沾过商号的边,只是应名东家,每年有掌柜交来利润和帐目。郑老先生对帐单从来不屑一顾,只要所得银两可过阔绰日子便罢。外事糊涂,家里也全靠别人张罗。他整日游手好闲,打发着乡村财主的无聊时光。

郑老先生只有一种爱好——唱戏。自有一口嘹亮的好嗓子,又不停地尋师访艺,悟性又极高,成为一方名票。伴随着幽雅的牙板琴声,郑老先生石破天惊的须生喷口和九转肠回的拖腔,听者无不点头。霜降节后,戏班停演,一个个无家可归的艺人,便聚到郑家来。住进东偏院长间,烤着炭火陪主人谈戏论艺,时不时还挂起马锣热闹一番。

郑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浸染不浅。但他不喜欢烟熏火燎吵吵嚷嚷,只对有根老师傅手中的葫芦子兴趣浓厚。丝弦流出的动听曲调,轻灵的手指和忽紧忽慢的竹弓,引发少年无限遐思。他总是静静地坐在有根师傅身边,观察、聆听。父亲看在眼里,不惜重金为儿子定制了葫芦子。山西中路梆子乐队分文武二场。武场为锣鼓打击乐,板鼓称首,文场弓弦弹拨,以葫芦子为主乐。比起京胡、板胡、二胡来,葫芦子有些笨拙,但发音浑厚深沉。郑先生的葫芦子,主轴为乌木,槟榔壳造就音筒,选料精良,音色淳正,且镶象牙,饰翠玉,乃难得的珍品。郑先生一触丝弦,再不离手,辨音能力、手指感觉,都令人叹服。

父亲去世后,郑先生对商号经营更不摸头绪。他甚至弄不清自己有多少资产,只要每年有银子进帐,就够了。他心无旁骛地向有根师傅、向其他老艺人学习,葫芦子拉得越来越随心所欲、出神入化,信手一奏,便是高山流水。

日本人占领东北,奉天、营口一带的商号几乎断了音讯,进得钱少,郑先生计算着过光景了。他辞去佣人,尽量节俭,寒冬收容艺人却坚持着。郑先生偶一登台,自与众不同。乘着二套马车赶赴台口,长袍马褂侧身于旧衣破囊中,俨然鹤立鸡群,和着他悦耳的琴声,一时名声大震。

这年,有根师傅带来两个特殊客人。一位身材清瘦,穿制服、蹬皮鞋、戴眼镜,是大学生。郑先生原以为,大学生不是满脑子经书的年轻夫子,便是满口洋文的工程师,专攻音乐的大学生还头一回知道。大学生姓赵,对郑先生和其他艺人都毕恭毕敬,问这问那。手头不离一个小本子,或拉或唱都不停地记着,看着本子哼哼出来准确无误。不出几天,葫芦子在他手里也运用自如了。虽然功力差些,但自创技法恰好和郑先生多年的追求相契合,他终于寻得知音。大学生年关返家之前,向郑先生传授了用洋码记谱的方法,并一再叮咛,明年寒假他还要来。

另一个是十六七的小闺女,叫杏妮。生得聪明伶俐,据说从小跟人学了几板唱腔,在饭馆卖唱度日。有根师傅听了她唱,认定是可塑之才。行装刚定,打起葫芦子一唱,果然委婉亮丽,眉目都带着戏,关键地方一点就通。行腔中那股凉感尤其难得,无怪有根师傅说是唱苦戏的料。近年来中路梆子班中女角开始叫座,有如此台面、嗓音的女娃却少见,只要一冬严训,明年大红不成问题,全班子都巴望沾光呢。

郑先生伴奏下,杏妮唱腔渐臻成熟,行腔转板更自如。一天,正当乱弹声调转急高潮起,观众将叫好时,葫芦子声却戛然而止!顿时,板停了,唱止了,一众人愣在那儿,齐齐注目郑先生。只见他双手还在原位,一双眼吊吊地看地,似乎念念有词。郑先生合上葫芦子,长叹一声,半晌,轻说:“我拉不了这琴,惭愧。”

惟有根师傅知道,安慰说:“杏妮的唱法有点偏,咱们慢慢琢磨吧!”

“不,杏妮演唱板眼分明,只是我太笨拙,总烘托不起。”

从此后,郑先生常常一个人默思独想,可始终拉不成完整的调子。

戏曲的中心当然是演员,乐队为演员的唱腔伴奏。开唱前铺垫,创造意境,叫引;过程中紧随演员演唱呼应,叫托;唱词间,用间奏承上启下,叫补;唱腔将结束时,高潮到来,以强烈的乐声烘云托月,余韵留给观众,叫顺。郑先生觉得自己对杏妮的唱腔,托不住、补不严、顺不畅。当然,台下的外行听不出,即使内行,不留意也可能忽略。但郑先生深知女角登台是大势所趋,必须寻找一套能充分展示女性嗓音魅力的伴奏方法。杏妮用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深情告别,心里或许知道先生的苦闷,也许并未完全了解。

郑先生用洋码记下了不知多少页伴奏谱,却都不满意。怎样为女性那种大开大合的引腔起伏找一套洽切的填充方法,他在苦思。

中秋还没过,就感到凉意。比天气更坏的,是不断传来的战争消息,听说北平被日本人占了,战事向山西蔓延。对于中国人,今天这个军胜,明天那个师败,早就见怪不怪了。郑先生的光景虽大不如前,但一两次兵火匪患也还能挺过去。可进入初冬,情况越来越坏,一批一批队伍从北面退下来。先是单衫单裤的川军,后是灰军服的晋绥军,最后是穿戴齐整的中央军,一群群溃不成军。有的歇下来讨水喝,说着日本兵杀人放火、鸡犬不留的凶恶。

不几天,战事逼近太原,日本飞机不时在天上盘旋。惊慌、恐惧比瘟疫传染得还快,每天都有人家搬走,富人套车拉着行李,穷人则一家老小,跟着一架手推车……郑先生也上路了,走了好多地方,总算在半山腰寻着一处可以暂时安顿的小窝铺。然后带着长工小刘回家搬东西。一路归程,反复算计要带多少粮食、衣物、书画、家什,几车几次才能运完。

临近村子时,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枪声,莫非……枪声骤然密起来,两人爬进一条水渠,只见步枪、机枪,夹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像开了锅似的沸腾着。郑先生觉得两腿不停瑟抖,上下牙总合不到一块儿。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半夜,枪声渐渐息了,村里却火光熊熊。郑先生仰躺在水渠中,面对星月想,以往的兵匪只要钱要粮,一般不要命,眼前的这一伙,是真正吃人的野兽啊!天亮时,长工小刘回来了。说郑先生家全被烧了,只剩一片倒塌的、火烟熏黑的砖瓦,还有成百具烧焦的人,连面目都无法分辨。他在东偏院一处断梁下,捡到一个蓝洋布的长口袋。郑先生打开口袋,那杆镶着象牙、翠玉的葫芦子,竟奇迹般地完好,边琴弦、马琴都未断一根。郑先生把脸贴在乌黑的琴杆上,长久地一声不响。

郑先生跟随逃难的人群盲目地走着,不知道哪条是可行之路,何处是安身之所。路过一位老票友家,却意外遇见了有根师傅。老人躺在炕上,大口喘气,面无血色。有根师傅告诉他,班子在西山演戏,日本人占了平川,戏班子回不来了。他哮喘病犯了,怕死在外乡,自个冒险回来。过卡子时胸口挨了鬼子两枪托,开始吐血,日子恐怕不长了。

师徒二人挥泪而别,自知相見无期。但郑先生记住了一个地名,红石口,在西山。他要到那儿去,找到戏班,找到那一群在冬日热炕上共谈戏文的朋友们。连日奔波,除了身体冻饿困乏,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困扰着他。他需要一个集体,一帮患难中相互帮衬的朋友。

行程异常艰苦。怕遇到日本人,常常夜行昼息,黑夜里辨不清方向,走了半夜又回到了原路上。如此跌跌碰碰,终于离红石口渐近了。忽然,一阵轰鸣,远远的天际出现了一群黑点,借着晨光,越来越大。“啊,飞机!”有人惊叫:“快散开卧倒!”惊慌的人群顿时如被挑了窝的蚂蚁四散奔逃。郑先生跑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身子落在一个墓堆旁,顺势趴那儿不敢动。轰鸣声已到头顶,紧接着是震耳的爆炸声,一声、两声,以后也就数不清了,硝烟中只听得一片哭喊。还好,郑先生没被炸到,抖落尘土,急忙赶路。

郑先生终于坐到了窑洞的热炕上,刚刚饱餐过一顿小米。淳厚的山里人,同情这个逃难者,像客人一样接待他,又一次享受到人间的温暖。但他辗转反侧,通夜难眠,想到自己平静舒适的生活,被这突如其来的劫难完全摧毁,就如梦境一般。他仿佛听见一种声音,有时是声震长空的怒吼、有时变成低婉悠长的声波,在脑海中不停地盘旋,像麻皮缠绕着,像鬼魂附在身上……

第二天清晨,小院里响起了琴声。一月多的逃难生涯中,第一次弓弦相谐。有时如排山倒海的巨浪,乱石穿空;有时似春意盎然的山谷,雀鸣燕飞;忽然低吟,悠长深远,犹如人在倾诉心声。琴声里透出来的,是满目苍凉,荒野、女人、孩子、哭声、哀声。低婉的、高昂的……此时此刻,任何一个经历了苦难、遭遇到大劫的人都能寻出自己的声音。琴声停歇,人声也长久地静寂,拉琴的、听琴的、个个满脸泪花。许久,郑先生忽然用低沉的嗓音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老戏台正上演梆子戏,唢呐、锣鼓齐鸣。台下有倚着步枪的抗日战士,更多的是赶来看戏的山民。台上,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入了村庄,疯狂地抢夺财物、牛羊,向百姓挥起屠刀。竟惨无人道地将刺刀戳向了两个无辜的孩子,在狰狞狂笑声中离去。台上火光冲天,母亲冲上场来,扑向孩子,乐声骤起,如急雨一般地倾泻着……

观众被紧紧地牵动着,台上却发生了意外。“嘭”的一声,葫芦子弦断了!主奏一停,三弦、四弦、二胡都哑了。戏正在高潮,女演员一声沉长的悲诉,这是叫板,接下来将由过场转入大段唱腔,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无奈。正在此时,清新响亮的葫芦声从台下响起。它紧扣鼓板节奏,如泣如诉,三弦、二胡跟着奏响……

那救场的琴声,和演员唱腔竟丝丝入扣!透过音符所传达出来的情绪,也同悲剧配合默契。大幕落下,台下军民掌声经久不息,高喊:“打回老家去,消灭日本鬼子!”

“为乡亲们报仇!”

郑先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场戏能让观众如此激动昂扬,而他们的怒吼声、口号声,也都在自己心中得到了共鸣。

演母亲的演员来不及卸装就跑到台下,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当他们从人群中找到目标时,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身穿破旧长袍、满目沧桑但神情开朗的老人,手上还握着那架镶有象牙、翠玉的葫芦子。女演员冲了过去。

“郑先生,我是杏妮!”

“我知道,我知道。”他流着泪,举起葫芦子说,“杏妮,总算寻见那苦戏的调门了。”

“我听见了,你拉得真好!”

“真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伴奏了。”那位断了弦的琴师也挤了过来,“郑先生,您还认得我吗?”

“唔……你是赵……大学生!”

“他是我们的赵队长。”

后面是十几位早年认识的艺人,他们都穿着灰布军装,一个个精神百倍。

后记:在整理晋绥边区和一二〇师的文化史时,我注意到了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郑先生,但档案资料中关于他的记载却很少,经走访,询问,才知道他于一九三八年参加某抗日剧社,担任晋剧队的音乐指导。他为人性格内向,言语不多,演出、排演之余,喜欢一个人坐下来整理一些戏曲唱腔、曲牌等音乐资料,后来订成了厚厚的两大本,一九四二年反扫荡时牺牲。

解放后文化部门整理晋剧(原中路梆子)音乐时,那两本厚厚的乐谱是主要参考资料,可惜原件已毁于文革。但许多演奏葫芦子的人还基本上走着他的路子。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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