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鹿头梵志的早期形象及宗教内涵

2016-03-02吕德廷

敦煌研究 2016年1期

吕德廷

内容摘要:犍陀罗艺术中的鹿头梵志基本位于佛陀右侧,与之相对分布的多是一位手拿骷髅头的沙门,雕刻沙门可能是为了平衡画面。鹿头梵志的头顶有一缕头发,这与涅槃图中的须跋陀罗类似。库木吐拉石窟中的鹿头梵志是沙门形象,画面中未出现执雀尼乾子。北朝流行鹿头梵志可能与当时佛教宣传五戒十善的思想有关。

关键词:鹿头梵志;犍陀罗艺术;库木吐拉石窟

中图分类号:K87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6)01-0052-06

鹿头梵志(梵文Mgairsa)皈依佛教前是一位修行者。《增一阿含经》记载,释迦牟尼将鹿头梵志带到墓地,鹿头梵志通过观察、叩击骷髅,可知此人性别、死因、治疗方法以及死后轮回之处等,但无法判别阿罗汉的所生之处。最后,鹿头梵志皈依佛教,证得阿罗汉果。

敦煌、云冈石窟和一些造像碑之中,鹿头梵志常和执雀尼乾子对称地出现。尼乾子一手握雀,鹿头梵志手持骷髅。这组人物在敦煌石窟中较多,目前可知有30组;敦煌之外有28组①。中国佛教艺术中的鹿头梵志,在隋代之前多为老年男子的相貌,结发髻,八字眉,瘦骨嶙峋,上身披络腋,有的仅在腰间裹短裙。这种造型沿袭了犍陀罗艺术中的老年婆罗门形象。隋至唐初,鹿头梵志除了采用老年婆罗门形象外,也表现为普通的中年男子,形体与常人未有太大差别。鹿头梵志与普通人的区别在于裸上身,下身穿短裙或穿裤,或者穿三角犊鼻裈。

目前学界对鹿头梵志和执雀尼乾子的研究多根据云冈、敦煌的材料展开,这些作品属于北朝至初唐时期。本文将追溯鹿头梵志形象的早期流传,首先分析犍陀罗艺术和库木吐拉石窟中的鹿头梵志形象,其次论述中国内地绘制鹿头梵志所蕴含的宗教意义。

一 犍陀罗艺术中的鹿头梵志

毛里齐奥·塔代伊(Maurizio Taddei)曾研究含有手持骷髅头人物的雕像{1}。他搜集了9件塑像,其中第7件和第9件是手持骷髅头的沙门,应非鹿头梵志。塔代伊的材料之外,表现鹿头梵志雕像的还有1件集美博物馆收藏品和1件平山郁夫收藏品。

这些与鹿头梵志相关的雕像可分为组合雕像和单体雕像。组合造像中,结跏趺坐的释迦牟尼佛位于画面中心,其他人物围绕佛陀对称分布,目前所知这类雕像有7件;单体造像指仅有鹿头梵志而其他部分残损的雕像,个体雕像可能是组合造像的一部分,目前可知有2件。

组合类中保存完整的有3件,分别为:平山郁夫收藏品(图1—2){2}、1件私人藏品(图3)及德国国立海外博物馆(?譈bersee-Museum)藏品(图4){3}。

平山郁夫藏品,浮雕主体分为上中下三幅画面,左侧以结跏趺坐菩萨与佛陀为边饰,自上而下相间排列。主体的上幅画面为佛陀调伏醉象,中间描绘鹿头梵志敲击骷髅头,下为兄害幼弟。中间画面中,释迦牟尼结跏趺坐,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持袈裟一角,身后两侧各有一天人。佛左侧有一比丘,右手持一人头;右侧为鹿头梵志,袈裟裹头,袒右肩,左手拿人头,右手作敲击状。

图3为私人收藏品,其构图结构与平山郁夫藏品类似,如佛陀的形象相同,佛周围均有两位天人、鹿头梵志以及一位沙门,甚至鹿头梵志和沙门的姿势也很接近。稍微不同的是图3中,佛陀上方有阎浮树。德国国立海外博物馆的藏品,佛陀结跏趺坐于树下,两侧各有四人,分为前后两排,佛陀右侧前排是两位裹头露发的男子,靠近佛陀的手持骷髅。佛陀左侧前排是两位世俗人物,而不是持骷髅的沙门。

从上述3件浮雕来看,出现鹿头梵志的浮雕以结跏趺坐的佛陀为中心,佛陀周围人物有四位或八位,分为前后两排,后排为供养者。鹿头梵志一般位于佛陀右前方,与其相对应的是持骷髅的沙门,或者是天人。

残缺的组合造像有4件,见于毛里齐奥·塔代伊文中的第1a、2、3、4件{1}。其中第2件浮雕右侧缺,鹿头梵志头部残缺。第3件浮雕中,浮雕左侧残缺,但存结跏趺坐的佛陀,佛左侧持骷髅头者似为沙门,其头部残缺。第4件出土于塔克西拉(Taxila),浮雕中可见裹头的鹿头梵志,与之相对的人仅存一手托着骷髅头。这4件浮雕虽然残缺,但有3件是结跏趺坐的佛陀居中,第2件、第4件浮雕中,鹿头梵志位于佛陀右侧。第3件、第4件浮雕中,佛陀左侧是手持骷髅头的沙门。因此,除第1a件构图特殊外,其他3件与上述保存完整的仍属于同种类型。

关于鹿头梵志的单体造像有2件,1件藏于法国集美博物馆(图5)[1],1件藏于柏林的印度艺术博物馆(图6)[2]。集美博物馆藏品出土于哈达(Hadda)的塔帕—喀兰(Tapa Kalan)寺院,该塑像高25厘米,宽9.5厘米。鹿头梵志为青年男子,头微面向右前方,左手托骷髅头于腹前,右臂弯曲,右手无名指与小拇指弯曲,食指中指放于头盖骨上;裹头,头顶露出一缕头发,上半身右袒,下身着裙。其头顶仍有头发,可见并非比丘,仍是表现鹿头梵志皈依佛教之前的形象。

根据犍陀罗艺术中鹿头梵志位于佛陀身旁这一常见现象来看,该造像应是以佛为中心的组合图像的一部分,鹿头梵志应朝向佛陀。

犍陀罗艺术中的鹿头梵志大多是裹头、头顶前部留有一缕头发的年轻人。此形象与犍陀罗艺术涅槃图中的须跋陀罗形象较为接近。须跋陀罗(Subhadda),又译为须拔、善贤,他听说佛陀将要涅槃,于是请佛为他解答疑惑,听法后受戒成为佛最后的弟子。因不忍见佛涅槃,他先佛而取灭度{1}。虽有佛经记载“须拔发自然堕地,袈裟着体”[3]。但仍有一些涅槃图表现须跋陀罗皈依前的身份,常将其雕刻为袈裟裹头、头顶有一缕头发的样式{2}。关于须跋陀罗皈依佛教之前的派别,刘永增先生认为须跋陀罗原属耆那教的白衣派[4]。

犍陀罗艺术中的鹿头梵志形象与须跋陀罗也稍有不同,如裹头布与袈裟似乎是分开的,而涅槃图中的须跋陀罗是将袈裟罩在头上。虽然服饰存在差异,但头顶露出头发这一点是相同的。这都反映了他们的外道身份。虽然依据这一点不足以认定鹿头梵志皈依佛教前为耆那教徒,但至少能说明他是出家修行者。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浮雕中与鹿头梵志对称出现的多是手持骷髅头的比丘。目前尚未发现与该人物对应的经文。《增一阿含经》仅记载“世尊从静室起下灵鹫山,及将鹿头梵志,而渐游行到大畏冢间。尔时,世尊取死人髑髅授与梵志”[5],鹿头梵志辨别一个骷髅后,“世尊复更捉一髑髅授与梵志”[5]651,表明取骷髅递给鹿头梵志的是佛陀,未提到有比丘持骷髅。

德国国立海外博物馆的藏品,与鹿头梵志对称的不是沙门,而是世俗者。这件藏品与其他造像相比较为特殊。这可以表明,在鹿头梵志辨别骷髅的浮雕中,虽然手持骷髅头的沙门是常出现的形象,但非必不可少。

这类浮雕出现手持人头的比丘或许是为了平衡画面。因为画面的布局是以佛陀为中心,佛陀正面结跏趺坐,其他人物以佛陀为中心对称分布。画面中鹿头梵志位于佛陀右方,如果佛陀左侧空余,那么整个画面将失去平衡感。

总体来看,犍陀罗艺术中反映鹿头梵志的浮雕,其特点为以结跏趺坐的佛陀为中心,周围人物有四位至十位,均为双数,多是四位或八位,分为前后两排,后排一般为供养天人。鹿头梵志一般位于佛陀右前方,与其相对应的是持骷髅的沙门,也可能是供养的天人。

二 库木吐拉石窟中的鹿头梵志

库木吐拉第43窟中有两幅僧人手持骷髅头的菱形故事画(图7)[6]。该窟为7—8世纪的洞窟,窟中两幅图像上下相连,构图类似,画面呈现出龟兹艺术风格。图中释迦牟尼交脚坐,左前方有一位胡跪的僧人,身着右袒袈裟,似为剃发的样貌,他左手托骷髅头于胸前,右臂弯曲,闭目,似为辨别声音。总体看来是库木吐拉石窟中常见的青年比丘形象。

佛教艺术中,敲击骷髅的人物除鹿头梵志之外,还有名医耆域。《五分律》卷20记载耆域也可以通过敲击骷髅头知晓亡者所生之处。耆域为佛陀时代之名医,他虽然皈依佛法受五戒,但未出家。耆域为优婆塞的身份不符合库木吐拉石窟中的沙门形象。因此该人物为鹿头梵志的可能性较大。鹿头梵志中的梵志二字,表明他虽不是比丘,但已是修行者。鹿头梵志敲骷髅头时,还未皈依佛教,后来才出家为僧。该图像或许不是写实性的绘制,仅以手持骷髅头作为画面的特征。

库木吐拉石窟中的鹿头梵志与犍陀罗地区的有所不同。犍陀罗艺术中的鹿头梵志较为写实,符合其皈依佛教前的外道身份,而库木吐拉石窟中的则是普通的比丘形象。虽然犍陀罗和库木吐拉石窟中的鹿头梵志并不一致,但与敦煌以及云冈石窟的形象相比,均是年轻男子的形象,而云冈石窟、莫高窟则被刻画为年老的婆罗门形象。另外,犍陀罗和库木吐拉石窟仅描绘佛陀和鹿头梵志的故事。而在云冈和敦煌,鹿头梵志则与执雀外道对称地出现。

三 鹿头梵志与五戒十善

犍陀罗艺术、库木吐拉石窟较为强调佛传以及关于施舍的本生、因缘故事,在这些题材中,鹿头梵志叩击骷髅头的故事不是主要内容。云冈石窟、莫高窟则出现了许多鹿头梵志的形象,这固然是佛教艺术传承的一个表现,但与北朝佛教宣传五戒十善的大环境也有密切的关系。

《增一阿含经》记载佛与鹿头梵志的对话,多次强调五戒十善。如鹿头梵志敲击一具女子的骷髅之后:

白世尊言:“此女人者,持戒完具而取命终。”世尊告曰:“善哉!善哉!如汝所言,彼女人身,持戒完具致此命终。所以然者,夫有男子、女人,禁戒完具者,设命终时,当堕二趣:若天上、人中。”[5]651

之后,鹿头梵志又敲击一男子的骷髅:

白世尊言:“此人奉持五戒,兼行十善,故致命终生善处天上。”世尊告曰:“善哉!善哉!如汝所言,持戒之人无所触犯,生善处天上。”世尊复重告曰:“此人为持几戒而取命终?”是时,梵志复专精一意无他异想,以手击之,白世尊言:“持一戒耶?非耶。二、三、四、五耶?非耶。然此人持八关斋法而取命终。”世尊告曰:“善哉!善哉!如汝所言,持八关斋而取命终。”[5]651

五戒是在家的佛教信众受持的五种基本戒,即:不杀生戒、不偷盗戒、不邪淫戒、不妄语戒、不饮酒戒。十善是身、口、意三业中所行的十种善行。身、口、意所行的十种恶行,是为十恶,即: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瞋恚、邪见。离此十恶,则为十善。

早在东晋时期,郗超《奉法要》就规劝人们遵循五戒十善:

三界之內,凡有五道,一曰天、二曰人、三曰畜生、四曰饿鬼、五曰地狱。全五戒则人相备,具十善则生天堂。全一戒者,则亦得为人。人有高卑,或寿夭不同,皆由戒有多少。反十善者,谓之十恶。十恶毕犯,则入地狱。[7]

奉持五戒十善可得人、天两种善趣的观点在南北朝也很流行,以致出现将五戒十善与中国阴阳五行说结合的疑伪经。疑伪经的出现是中国僧人将佛教与中国传统思想进行融合的结果,更具时代特征。汤用彤先生认为:

一般人佛教之信仰,最显著者二事。一为善恶报应,二为施与功德。前者旨在劝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前者偏重戒律,在北方以昙靖之教为其最大之表现。[8]

南朝刘宋孝武帝(453—464在位)时,僧人昙靖伪撰《提谓波利经》,以五戒附和中国传统思想中的五脏、五行、五常、五方等学说,意在止恶劝善[8]448-451。

《提谓波利经》主要宣传五戒。提谓、波利为商主,释迦牟尼向二人宣传了五戒十善。“昔者如来初证佛果,起菩提树,方诣鹿园。时二长者遇被威光,随其行路之资,遂献蜜。世尊为说人天之福,最初得闻五戒十善也”[9]。敦煌文书P.3732、S.2051为《佛说提谓经》,BD3715为《佛说提谓五戒并威仪》,主要劝人信仰佛法,持戒行斋,并于正月、五月、九月之初一至十五奉行三长斋,八王日(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持戒念佛,如此则可延年益寿,命终升天。

虽然僧祐《出三藏记集》已将《提谓波利经》判为伪经,但隋代智《法界次第初门》、初唐法琳《辩正论》、道世《法苑珠林》都曾引用。《提谓波利经》的广泛传播表明自北魏至唐初,五戒是佛教宣扬的一项重要内容。

另外,伪经《决罪福经》也主张奉持五戒。该经主要讲解末法时期如何修持佛法以求灭罪得福,如能布施、持戒、修塔、造像、造经等,则可得福业。经文强调了五戒的作用:

善福之根,五戒德之根,十善天之种。佛为一切父,经为一切母。同师者则兄弟累劫常亲善。五戒者是人五体,五戒具者乃成人身。若缺一戒则不成人,若人不具五戒,故为人者少。[10]

强调五戒为道德之根,具足五戒,方能成人。

上面提到中国僧人伪造佛经以劝诫世人持戒向善,佛教艺术中出现鹿头梵志或许反映了供养者造功德或劝诫世人持戒的愿望。

鹿头梵志认为持五戒十善可生天中、人中,这一点也得到佛陀的认可。但佛教认为,虽然持戒之人可生善趣,但仍处轮回之中。即使生于天道,烦恼未断,也难免轮回之苦。佛教追求的是解脱生死于六道之中,证得涅槃。因此,佛陀劝告鹿头梵志应证得涅槃,达到“无终无始、亦无生死、亦无八方”的境界。

可见,鹿头梵志感叹“如来之法所趣向者,不能分别”,是称扬佛教;鹿头梵志“出家学道,在闲静之处,思惟道术”,修得阿罗汉果,向世人说明应修习佛法。因此绘制鹿头梵志:一方面传达持戒以求生善趣、出家修道以求涅槃;另一方面也是宣传佛法胜于其他义理。

四 结 语

在出现鹿头梵志的犍陀罗浮雕中,佛陀常处于画面中间,鹿头梵志多位于佛陀右侧,与之相对的多是手持骷髅头的沙门,鹿头梵志常被刻画为裹头的年轻人。而在云冈、敦煌石窟中,鹿头梵志多被描绘为老年婆罗门。库木吐拉石窟表现鹿头梵志的壁画仅出现佛陀和鹿头梵志两人,构图方式比较特殊,鹿头梵志是普通的年轻僧人。目前犍陀罗艺术品和库木吐拉石窟中,尚未发现执雀尼乾子,北魏时期的云冈、敦煌石窟中,鹿头梵志和执雀外道常对称出现在佛的两侧。这种现象何时于何地出现,又出于何种考虑将这两种形象组合在一起,这些问题之后再进行讨论。

参考文献:

[1]栗田功.ガンダーラ美術Ⅱ[M].東京:二玄社,1990:139.

[2]Maurizio Taddei,The Story of the Buddha and the Skull-Tapper:A Note in Gandharan Iconography[M]// Maurizio TaddeiOn Gandhāra:Collected Articles.Volume 1,Napoli,2003:8.

[3]佚名.佛般泥洹经[M]// 白法祖,译.大正藏:第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172.

[4]刘永增.敦煌莫高窟隋代涅槃变相图与古代印度、中亚涅槃图像之比较研究[J].敦煌研究,1995(1):25.

[5]佚名.增一阿含经[M]// 瞿昙僧伽提婆,译.大正藏:第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650.

[6]祁协玉,林瑛珊.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新疆壁画全集:库木吐拉[M].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1995:133.

[7]僧祐.弘明集[M]//大正藏:第5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86.

[8]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448.

[9]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校注[M].季羡林,等,校注. 北京:中华书局,2000:122.

[10]佚名.佛说决罪福经[M]//大正藏:第8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