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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村庄都有几个寂寞的高手

2016-01-22杨柳

山花 2015年16期
关键词:吴家古人

杨柳

清明前一天,我们去荆竹坪一位朋友家采茶。刚进院子,一位老人从檐卜立起身,迎上来拉住我们的手,热切又急促地问: “客从何来?”老人是朋友的祖父,姓陈,曾在省立中学教俄语,可能格外倾心苏联文化的魅力,给白己起了个俄国名字叫康斯坦丁·马卜尼奇,在校内跟师生说话,必称“我康斯坦丁·马卡尼奇”,“我康斯坦丁·马卡尼奇这样,”“我康斯坦丁·马卡尼奇那样”。仿佛是故意逗他,大家都不叫陈老师了,但康斯坦丁·马卡尼奇这个名字又太长,大家懒得记住,便简而言之,叫他“老坦”。老坦因名字而出名,成了省中的名人。

老坦四十岁上,遇到中国最后一批接班政策,让初中还未毕业的儿子顶替了工作,退休回家,蜇居乡间。正当年华,光阴又慢得很,百无聊赖中,便自学起中医,买一大本《黄帝内经》,一大本《本草纲目》,对照着从甘草柴胡车前子开始,半年下来,便开始一边翻书,一边开方抓药,为乡邻治病了。头疼脑热、腹泻什么的,居然治愈者也十之有五。可能是入行太晚,也未遇到名师点拨,有时不免有可怜的人经过他长期的诊治,渐渐病入膏肓,最后竟致死去了。乡间有句话:秀才学道士,转过来就是。完全出于实际之需,老坦临时又学做道士,在丧堂上敲起了纳摩,为死去的人超度亡灵。他多年教书,练就一副洪亮嗓门,连敲带唱几天几夜,声不哑,人不累,做道上的名气倒盖过了做医生。这样,若有病人求治,他一般先治,治不好,死去,就敲。乡间的葬礼有浓厚的巫道气,一次次的历练,后来,老坦甚至学会通阴阳,断生死,卜吉凶,祈雨,观花,替妇人求子,念符咒解难等绝术,天上人间,半神半人。就这样,他在乡问熬到七十岁,眼神倒不错,只是耳朵听不真切了,再没人肯在他半生不熟的医道上耗尽耐心,再加上农村开始移风易俗,他便落寞下来,最后不得不在医、巫两项职务上同时歇了手。这时候,顶替他工作的儿了也从学校退了休,孙子也娶了媳妇,添了孩子,这样,老坦成了曾祖父。孙子们都远离故乡,去了远方。留在家里的儿子和媳妇忙于土地和家事,无暇与他交流。生活轰然前行,而他却迟迟不肯退场,被时光抛在桶子里,回头转身,叫处都是壁垒。他有时候小心翼翼地跟儿子、媳妇搭讪,看他们手里忙着,嘴里也忙着,好半天想不起回应一句。他坐在院坝边,每见村人路过,不分男女老幼,都要拉住说上半天。渐渐地村人烦了,每次路过都低眉俯首,三步并作两步,逃一样走开了。独自在家的时候,他就对着炉火,对着灯焰,对着树,对着藤上的瓜喃喃而语。脚下有蚂蚁成队路过,或是一只蜜蜂折了翅翼掉落在地,他都要对之呢喃半天。

歇业十多年,憋了满肚子的话,无时不在跃跃欲试,有些节骨眼上,眼看都冲到喉咙,又给生生地吞了下去。想说话。想跟人说话。想掏心掏肺酣畅淋漓地跟人说话。

这天,看见我们这几个外乡来的年轻人,一把攥住我们的手,急促地说了好半天,手都没松开来。

几个年轻人也都恭顺、乖巧。喝尽了一杯好茶,吃光了一桌好饭,老人不吃也不喝,一张嘴滔滔不绝。

黄昏的告别竟然有些缠绵。我们吃饱、喝足,看天色将晚,准备告辞回家。手被老人紧紧捏住,抽也抽不出来。他急促地问: “你们知道古时汲水灌田的工具叫什么吗?叫戽斗。”他摊开左手,右手食指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说:“看,是这个戽。”我们连称知道了,转身离去,他几步抢到我们前头,拦住我们,急切地说:“中医与道教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们信不信?”我们连连称信。他说:“《沁园春·雪》好过唐宋好多大家……”我们一边答“是是是”,一边夺路而走,最后老人送我们走过村前曲折的田埂,过了小桥,我们乘车离开,烟尘里回望过去,见老人仍然伫立在小石桥边的麻柳树下,像一段浑身长满青苔的树桩。

赵庄小学旁边的村庄叫赵庄,我在赵庄小学上学的时候,听人说赵庄有个古人,这位古人还活着,村人都叫他赵古人。赵古人独居在一座老房子里,老房子蜷在一圈老院墙里,老院墙下有株老桂花树,听人讲,这株桂花树跟这院房子一样老,怕有两百多年了。老桂花树根深叶茂,繁密的树冠遮住半个院子,老房子在树荫里就更显老迈颓败了。我们放学后没事,就跑出校门,蹲在老桂花树下看古人。赵古人雪白的头发扎在头顶,发髻上蒙一块布巾,一年四季都穿着宽袍大袖的衫裤,夏天是白色府绸,冬天是黑色仿绸缎,衣襟上有布条盘上的纽襻,四季衣袂飘飘的样子,冷不防一看,真的像一个从古代走来的人。

赵古人妻子早逝,有一个儿子名叫子路。子路自咿呀学语开始,赵古人就教念《三字经》《声律启蒙》。每天早晨起来,子路站在桂花树下,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或“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赵古人站在一旁监学,两唇紧抿,神态刻板,眼神严厉。子路也许害怕,也许心烦,无奈最后实在无意老子的那些圣贤之书,遂把兴趣转移到锄头、犁耙、挞斗上去了,也是寻找新的慰藉,长大成人,自然成了一名土地上的好把式。赵古人失望之余,竟十分感伤,眼不见心不烦,他索性托人把子路嫁到山那边火烧溪做了上门女婿。子路性笃厚,心也寒,嫁过去与媳妇生儿育女,三五年也不回来看一回古人老子。

赵古人满腹诗书,无处倾注,子路远嫁后,也失了寄托,本来身材清瘦,后来更干枯了。他一生未曾亲手稼穑,不宜做重农活,生产队长就派他管秧水,从队里的水渠堰沟放水关水,打田栽秧,入夏放水蓄秧,处暑后稻熟,赵古人就放干秧水,等着挞谷。芒种前后,生产队的人在地里插秧,锄草,挥汗如雨,赵古人手执一把写了字的折扇,沿堰渠、田埂来回巡视,遇有小孩子蹲在渠边筑坝堵水玩耍,他一记扇柄敲在孩童头上,敲得孩童哇哇大叫。

他管秧水挣工分,以此在队里分口粮,又种几垅瓜菜,自己炊煮、浆洗、缝补,生活极简朴清素,仅仅够维持基本生活而已。生活虽简朴,却极严整,衣服洁净,须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生火炊煮,柴块垒在火塘里有严格的构架,柴尾巴也必须一展齐。蒸一锅红薯,个个一样大,第二顿,再在剩下的红薯堆里拣同样个大的蒸一锅。农活忙,村人常常是青菜萝卜胡乱剁了扔锅里乱炖,他却是白菜切成半寸长的段素炒,萝卜切块清炖,大小相同,纹理一致。院子有个朝门,赵古人在朝门的匾牌上题了两个字:宜园。算是给他的家命了名。我曾跟几个小孩子偷偷溜进宜园参观他的家,有火铺,有灶台,打理得整齐洁净,只是似乎烟火式微,稀薄得很。

除去管理秧水,赵古人剩下的时间差不多都耗在他的老院子里。若天气晴好,他就会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诵读经书:“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时候,他的脑袋自左至右横扫过去,气势凛然。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暨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读到这里的时候,他在院子里且唱且行,手舞足蹈,像天地间一名舞者。

据说赵古人曾经念过私塾,陪赵老太爷的几个儿子念书。陪太子读书,本来可有可无,陪了一个又一个,等最小的少爷从私塾毕业,赵古人已经储得满腹诗书。这时教私塾的先生实在年老,刚好赵古人也已成年,赵老太爷便把赵古人留下,做了私塾的先生,教孙子们习书。

解放后,赵家的私塾解散,赵老太爷的房产全部充公,开办了赵庄小学。赵古人从古诗文的锦绣丛中一下跌落到现世生活,满目苍凉,十分不忍。他少与村人交流,除了读书,终日沉默。若不得不说,他就以“可”、“否“或者“知”等字应答,寥寥数语,简洁异常,且面无表情。只有一回,村里考到京城的一个大学生回乡过年,赵古人听说,打上火把就去到那个大学生的家,准备彻夜倾心长谈。可是那个嘴上绒毛初长的孩子,除了对京城的繁华喧嚣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学识和见解方面并无多大收获。赵古人默然枯坐了半个时辰,末了,默默打起火把回了家,再不跟人说一个字。

村后山坡上,有一个废弃的园子,黄土垒起一人高的围墙,里面有假山,水池,还有几株硕大的桂花和紫薇。这个园子,据说是赵家当年纳凉的花园。赵家的后人离散后,这个园子就闲了下来。赵古人在园门口的石头上写下“静园”两个字,自己拿錾子把字刻了进去,就算把这个园子归为已有了。他用了整个春天整饬园子,先是把园子里几株桃、李和杏树挖掉,抬出园子,只保留了一株桂花,又陆续在园子里植了一丛斑竹,三株腊梅,在花木下,又种了许多兰草。他每天都在这园子里消磨许久。最后,他在园门口左右各植一株银塔柏,这两株银塔柏枝叶苍绿,冷峻,肃穆,即使白天也凉意森森。村人路过园子,心里暗暗觉得这就是一个墓园。

而赵古人,确实是在打造自己的墓园了。他在人间的路虽未走完,但结局已然清晰可见。他为自己找到了下一个安身之处。从此生死之事就从容了。他每天在宜园吃过饭,然后衣袂飘飘地出了门,来到静园。他许多时间都耗在静园,莳花弄草,修枝剪叶,诵读诗文和习字的功课,也从宜园转移到了静园。黄昏来临,他便在桂花树下坐到天色黑尽。

他在宜园和静园间来来往往,出生入死变得平静安详。他甚至为自己打好了墓碑,就是一块简单的石碑,碑上一个字也没有。

我上中学时,放寒假回赵庄小学看望老师,听老师说赵古人真的作古了,等到村人发现的时候,他伏在静园的石桌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已离去数日。

还是一个村庄。

村里有户人家姓吴,世代行医。因为是家传,这家的男孩长到开蒙的年纪,去私塾跟着先生念四书、五经之余,每年端午前后,草木葳蕤,这孩子必跟着伙计进山采草药。六七岁的孩子,说是采草药,不过是在人人的指导下认识植物,作为一名医者的开始。伙汁每采到一株草药,必细细告诉小儿其名字、特征、习性 ,药效,从青蒿、薄荷、菟丝子开始,五六年间小孩子慢慢长大,识遍山间、谷地所有的草树、花果,以及虫鸟、土石,然后开始学习中药的炮制,还是在伙计的带领下去尘、切割、熏晒、炙烤、研磨,这样又过了三五年,差不多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这时,每日课余,就可进入家里的“和春堂”药房,站在黑漆柜台前,看银发冉冉的祖父坐在桌前,轻轻按住病家的手腕,眉目微闭,少顷,悬腕握笔,龙飞风舞,一张药方开好。父亲从祖父手里接过方子,拉开黑漆药柜的小抽屉,一样样抓出药,称量好,倒在黄草纸上,熟练地包上,用细麻绳扎紧,双手托起递给病家。那些植物业已死去,但精神尚存,病家取回,泡在水里煎熬,植物的精气就溢了出来,伴随着一缕苫香,为人驱去体内的病瘴。“和春堂”终年药香弥漫,吴家的孩子浸润在这略带苦寒的香气里,慢慢成人。数年与药为伍,他们的心性都有几分清寂飘逸,神情气质像长在水边的菖莆,清凉、沉静。等他们完全长成一个平心静气、仁慈宽和、眉目安顺的人,这时已然完全成年,便在祖父和父亲的训戒下学习望问切和开方。吴家的男人一辈辈就这样长成,再经过数年历练,成为名扬十里八乡的良医。吴家的医技,经过一代又一代吐故纳新,积累,探究,创新,不断补充完善,到吴玉芳那一代,写成了一部《吴氏药谱》,还炼出了仙丹,据说数度让人起死回生,“和春堂”赢得了乡民的景仰与感恩,吴家的男人也成了十里八乡济世的神,而那部《吴氏药谱》,成了数十里的圣经。数辈人的经营,为家族积累下了好名声,同时也积累了颇丰厚的底子,先是吴家的院子左右扩张,规模竟占了半个村庄,到后来,村庄的本名倒没人叫了,四面八方前来求医问药的人把那个寨子叫“吴家院子”。家财旺而家风正,连官方也不敢小觑,主动与之往来,后来终于有所牵连,民国29年,吴玉芳的儿子吴笃当选为国民党四川省代表。

以为就是这样了。

先是国大代表吴笃在开会返家途中遇匪,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他从马上栽下来,身上的银元、金表被掠去,红鬃马在他身边哀鸣不已。

半年后,部队进村,吴玉芳正在房里开方子。他对那个即将到来的时代显然毫无准备。当两名兵士一人挟着他一只胳膊,把他像拎秧鸡一样拎出门时,他鼻梁上的玳瑁老花镜掉落地上,手里还捏着写了一半的方子。部队来去匆匆,把吴玉芳连同村里一个榨油坊主一起交给农会,就脚步杂沓地离去了。吴玉芳受到的折磨较为漫长。这个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头,几乎没有什么理由,没有过渡,突然就成为村里所有人的仇家,却没一个人明白那股仇恨究竟从何而起。在农会的主持下,村人一窝蜂涌进吴家那座高墙青瓦,弥漫着药香的院子,拆,砸,劈,倒,装,搬,拖,只半天功夫,偌大的吴家院子就像水洗一样空净,只有黑漆药柜,谁家也不愿要,被儿斧头砍倒,药草、药片、药粉,带着浓烈的苦香从空中倾砸下来,落到地上,又缓慢弹回空中,木材、药材、香气,在光影里混乱起舞。那本《吴氏药谱》被付之一炬。人们都抱着分来的果实,吵吵嚷嚷欢天喜地回家,药材与香气才缓慢落地,归于沉寂。

吴玉芳被脱去棉袍,只剩一层薄绸衫,农会干部把他拉到村口结了冰的水田里,四肢用麻绳束拢,腰间系一根稻草绳,像一只陀螺被人拉扯着滑来滑去,最后算是被拖死在结冰的水田里。

吴家的三代男人,半年之内相继死去两个,几天来奔突在吴家大院的愤怒、仇恨和激昂的斗志,忽然就偃息下来,人人心头生出莫名的怜悯和伤感。眼看着吴笃的妻子护着年幼的儿子,小鸟一样惊惧软弱,村人更是痛心。

冬去春来,生活缓慢继续,在漫长的忍耐中,寡母孤儿渐渐安静,松弛下来,少年也逐渐成长,脸上现出了吴家人的清秀俊美,气质也接近他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沉静,安定。“吴家院子”不叫吴家院子了,因为这四个字沾满剥削者的鲜血。经过农会干部的讨论,最后更名为幸福村。

少年长到33岁那年,幸福村来了两名干部,在生产队的仓房扯起标语,把村人集合在仓房的大晒坝上,每人领得一只红袖章套上,台上干部带领满院坝的人振臂高呼,声音雄壮威武,村人在屡次呐喊口号,屡次举起拳头中,遥远的仇恨与愤怒,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拳头攥得更紧更有力,声音也真是怒吼了,最后,愤怒的声音排山倒海涌过来,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差点落下来。一场暴风雨又来了。

国民党汉奸反革命分子吴笃的儿子,同时也是剥削阶级吴玉芳的孙子吴雁起首当其冲,做了这场浩劫的第一份牺牲。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麻绳捆牢,背上插一块木板,上书“反革命分子吴雁起”,被两名民兵拎秧鸡一样拎到晒坝前的土台子上,两名干部站在他面前,声色俱厉,要他交待他的祖父吴玉芳以封建迷信戕害无产阶级生命的罪行;他的父亲吴笃的反革命罪行;他本人吴雁起从小不劳而获,剥削穷人血汗的罪行。吴雁起没有任何准备,不知从何说起,他虚弱地看着戴红袖章的干部,双眸晨雾一般迷茫。他看见其中一名干部双唇很激烈地动几下,接着双手一挥,台下的群众忽然潮水般涌过来,愤怒的声音像惊涛骇浪,瞬间就把他倾没了。他先是耳朵里失去了声音,只看见面前拳头小树林般,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然后,他眼睛里失去了颜色,接着失去了线条,再接着失去了轮廓,然后,什么都没了。

谁也不知道吴雁起是如何失聪的。两名县上派来的干部腰扎宽硬的皮带,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大声呵斥,转而又苦口婆心,最后竟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咒骂,他十分茫然地看着干部,眼里是孩童般的天真,迷茫。最后,那名干部点起一串鞭炮在他耳边噼噼啪啪炸响,他竟然眉毛也不曾抖动一下。看来真的聋了。后来有人分析吴雁起耳聋的原因,事情明摆着,旧事重提伤及心肺所致,不是有句话叫“耳朵都愁聋了”嘛,看来耳朵通心肺。

三十三岁的吴雁起就这样“咣当”一声关闭了耳朵,从此他深陷在宽广深邃的寂静里,听不见人世的纷繁嘈杂。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却听到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声音:月光落地;萤火虫拖着小灯笼在篱笆边飞舞;谷穗灌浆,一点一点趋于饱满;晨雾在林间匆匆游走;太阳升起,光辉哗地泼满山谷;晚霞中红蜻蜓羽翅轻颤的爱情。在深夜里,他还听见遥远的药香,胀破植物的茎叶,一路熙熙攘攘,朝他奔扑过来。他听见那汹涌澎湃的声音。最后那些植物的精魂又各自回归到黑漆药柜小小的抽屉里。接下来他听到它们安定沉寂的声音。

他关上这个世界通向他的门,同时也关上了他通向世界的出路。在失聪的同时,终于也噤了言语。这个又聋又哑的人,永远是一副大梦初醒的神情,眼睛里蒙着一层迷雾,像隔着三千年的距离,遥遥地看着这个忙乱的人间。与人对视,他眼里的雾气湿得让人溺水,让人虚弱得片刻也撑不下去,只得匆匆逃走。

剥削分子吴玉芳和反革命分子吴笃已死去多年,即使罪孽再深重,也只是黄土堆下一堆骨头,不能从土里爬出来请求人民群众恕罪。人们以为这个前地主、前反革命的后代是赠予他们的一只魔袋,里面装着的宝贝可以供一个村庄娱乐几十年,消遣几十年。现在,这个人居然不识实务地聋掉了,不光聋掉,还哑掉了,傻掉了。县里来的工作组和村里的干部对吴雁起完全失去了热情,继而将兴趣转移到一名酒坊主后代身上去了。

这以后,吴雁起简直活成了一株植物,长了一副草木心肠,跟那些黄柏、艾蒿站在一起,夜观星云,昼听风雨,二十四节气一个接一个徐徐跟进,他熟知一粒种子从生机萌发到抽芽、拔节、扬花、灌浆、结实,最后归于沉寂的过程。有月亮的夜里他听得见植物的精魂在月光下彼此交谈,各自叹息。一阵霹雳炸响,植物在惊诈中灵魂开了窍,它们的温、苦、凉、辛、甘、寒、涩随着香气和汁液从根部猛窜到顶端,一株草药就此圆满香熟。

他从最初的功课开始,一花一叶地辨识,一茎一枝地采摘,一根一须地炮制,在房里秘密地称量,配制,煎熬,品尝,后半夜,他铺开纸笺,开始了重修《吴氏药谱>的过程。

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真是红尘滚滚,气象万千,人世间有多少仓促忙碌的人和事啊,嘴不得闲的人们滔滔不绝,可是细想来,又有哪些话是不得不说的呢?

二十年里,吴雁起不闻,不问,不言,不语,用蝇头小楷写成一部三十万字的《吴氏药谱》,线缝成册,默默传给他当赤脚医生,后来开药房的儿子。

这以后人事纷繁,祸福更迭,在每一道门坎前,吴雁起都聋,而且哑。他的身体在尘世忍受生死疲劳,灵魂却躲在果壳一样的寂静里,在他永恒的药香里,安然,自在,甚至有几分温暖和柔情。

仓央嘉措的诗歌写道: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他就这样关上耳朵,安然进入晚年。

这时候,拖着他的祖父在冰上甩陀螺的人,带领村人抢他的家当的人,在他耳边炸鞭炮的人,有的已经离世,有的也已老掉,而年轻一代像笋子一样刷刷地长起来。时代到了他须打开耳朵,聆听世界的时候了。

他的儿子说:爹,你再不用装聋作哑了。

他的孙子说:爷爷,你听!你听!

可是他几十年来躲在果壳一样的世界里,己倦于这人世的纷繁嘈杂。他懒得恢复必要的倾听与谈吐,以接通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他决定继续聋下去,哑下去。

在幸福村,也就是从前的吴家院子,你时常能看见垂暮之年的吴雁起,沉默,寂静,暗黑,立在老树下,短篱边,水井旁,像一个稻草人,满眼都是活蹦乱跳的人间,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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