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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相依

2015-07-21姜燕鸣

长江文艺 2015年7期
关键词:珍珍白毛狼群

姜燕鸣

春天是美丽的。虽然树枝上的嫩芽刚刚冒尖,山涧的溪水还有些清冽的寒意,背阴的地方仍覆盖着少许的雪,远看似一团团散漫的云朵。但毫不怀疑土里的精气还是一点点冒出来,滋养着这片森林,动植物都像洗过似的鲜润光亮,充满了朝气。

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往下走,到了地势低洼的谷地,展眼望见一些房屋棋子似的散落在平缓的坡地上,约有几十户人家,白色的炊烟融和着山间的雾气缭绕在四周,柴门里的人影隐隐约约。

那村庄的东头有一处低矮的房屋,因久经岁月,日晒雨侵,泥墙已有些开裂,灰头土脸的,显得比别处简陋。院子里堆放着一些柴禾,晒着少许的药材,也没养什么牲畜,只有墙头上挂着几串红辣椒,是院子唯一的亮色。

木屋的主人叫子庆,他个子瘦削,眉目清秀,在阳光下眯缝眼时,有几分忧郁的女儿状,乍一看,还确有几分打动人。可惜是个哑巴,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因此年近三十,还是光棍一个。前年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父亲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人,孤苦伶仃的。因不能说话,他有些敏感而脆弱,受不了人家的冷眼,就干脆不搭理别人。渐渐地,村里人发现他个性有些古怪,不结人缘,也都不理睬他,只把他当傻子一个。

子庆是被周围人忽略了,就像他家简陋不堪的木屋一样,处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他也习惯了,习惯于独来独往,跟当初父亲一样,过自在逍遥的日子。只是,他毕竟年轻,精力旺盛,情感也是敏感的。尤其到了春天,经了一冬的蓄积,体内的某种需求也在不安分地滋长,想得到什么。这是见到秀珍时给他的强烈感觉。

秀珍家算是最近的邻居,只有几十米远的距离,院子比子庆家稍大一些,齐整,干净,也丰富多彩,除了挂在墙头的红辣椒和黄玉米,窗前的空地上还栽着一株粉艳似霞的榆叶梅,白山羊在敞地上悠闲地溜达,十几只色彩斑斓的鸡在觅食撒欢,一派生机勃勃的兴旺景象。

那时,秀珍正在刚刚露出嫩黄叶子的杨树下洗衣服,她穿着一件红底碎花的袄子,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在细腰间荡来荡去。初春的阳光照在那张白里透红的秀脸上,真有说不出的好看。子庆正在院子里劈柴禾,瞄见这一幕,不觉呆了,秀珍晃眼见他木头似的站着,不觉笑了一下,算是招呼。子庆见此,越发情不自禁,似乎有只火苗把他的身体点燃了,这般干活的时候,就不停地瞅着那院子里的秀珍,一堆柴禾也就不知不觉地劈完了。他收拾柴刀,堆放好柴禾,抬眼一看,那边的秀珍也洗好衣服,正要往杨树上系绳子,准备晾晒。子庆一时忍不住,便要过去给她帮忙。

刚走到半路,就见铁子背了只刚猎获的獐子进了那院子。子庆不由站住了,见铁子放下獐子进屋,又端着一杯水走出来,在院子里跟秀珍说笑,很开心的样子,似乎一点不在意几步远的那个人。

子庆怏怏而回,就在屋里呆坐着,酸楚在一点点往外冒,好像自己心爱的宝贝被别人抢走似的,有些忿恨难忍。

一时,他斜靠在炕头,眼睛盯着挂在墙上的长筒猎枪,发着怔。渐渐地,父亲的面容又显现了出来,父亲慈祥地望着他,子庆不觉眼睛潮湿了。父亲临终前嘱咐他不要打猎。两年了,那猎枪就一直挂着。即便家里空无一物,饥饿难耐,他也不敢违背父亲的话。

可现在,他望着那杆猎枪,倏地有股冲动,那是刚才背着猎物的铁子给他的刺激。秀珍喜欢铁子,不就因他能打到獐子吗?别的都无所谓,但心爱的姑娘不在意他,他就感到难以忍受。妒嫉和伤感在激活着体内沉睡的本能,不由得执拗地想,不就是打獐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让我也打几只给你瞧瞧。这一来,就抑制不住想进山去,他已顾不得森林的凶险,也不在乎自己枪法的生疏,只想要在秀珍面前表现一下。何况经了一冬,储存的食物已所剩无几,吃了上顿愁下顿,已有一段时间不见肉了,也想打点猎物回来解解馋。

他扛起父亲留下的那把猎枪,拉开柴门,就径直往山里走。

村子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在春天的阳光下,蓊郁的树林,长在路旁和岩石间的花草,在一点点地变幻着色彩,显得新鲜光亮,五彩斑斓。

子庆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踏着脚下被积雪浸润过的湿土,那些腐烂的树叶和野草都沤成土壤的肥料,使新生的植物蓬蓬勃勃地生长。有啄木鸟在欢快地飞上飞下,还有斑鸠、黄雀之类,正是交配的季节,想必它们求偶的叫声一定很动听。可惜他听不见,他眼里的森林总是安静的,只是他的眼睛辨得出那份热闹。

又走了一段路,還真发现了一只獐子,它正在山涧喝水,子庆不由得悄悄地移过去,哪知獐子灵敏得很,发现有动静,就很快跑开了。他却感知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弄出多大的声响,这也是父亲不让他随便进山打猎的原因。

他只得沿着山路继续寻找,逶逶迤迤,一时瞅见灌木丛中有只紫貂时隐时现,赶忙举起猎枪,瞄准了,砰的一声,紫貂惊得一跳,便不见影了。

两次落空,让他多少有些沮丧,越发憋着一股气,非要打到猎物,才肯回家。山路崎岖,跋涉艰难,不知不觉就进入到林子深处,他一边寻找猎物,也顺便采摘一些野菜和药材。这些是以前跟父亲来蹿林子时学的,父亲教他识别长在岩石边和草丛中的各种药材,人参、黄芪、当归、杜仲……渐渐地,采药便成了他的一大爱好。父亲打猎,他就采药,回到家里,就把那些草药分门别类地进行晾晒和炮制,然后拿到镇上去卖,再换些粮食和生活用品。平日里,他也喜欢琢磨那些草药,有什么药理,能治哪些病,遇到三痛两病的,就自个儿尝试一番。时间长了,他也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几乎成了半个郎中。

穿过一片红松林,就望见一处较为开阔的坡地,绿树环绕之中,展眼见一座桦树做成的小白屋孤独地立着,幽静而神秘,就像在召唤他似的,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那是父亲曾住过的地方。父亲不常在村子里待着,森林里的小白屋倒成了他的常居地。父亲是个好猎手,终生未娶。他是父亲从山里捡来的孩子,整个过程,父亲只字不提,倒是村里人告诉他,父亲是从豹子口中把他救下的。当时寡母背着他进山采药,不幸遭遇到豹子,豹子咬死了他的母亲,又把他当玩物似的叼来叼去,幸好被父亲发现,打伤了豹子,救下了他。当时他身上多处咬伤,又受了惊吓,一直高烧不退,父亲采来草药为他疗伤治病,日夜照料,虽侥幸存活,却也留下后遗症,从此听不见声,也说不出话。由于一直无人来认领,从此就做了父亲的儿子。他自小跟父亲在深山老林里钻进钻出,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使枪弄刀,不过是玩玩,等有了点兴趣,想一展技艺时,父亲便制止了。久而久之,他那点功夫也快荒疏殆尽,跟父亲自然是不可比拟的。

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猎手,风餐露宿,已习惯了野人似的生活。年轻时曾看上村里某个姑娘,可人家嫌他穷,又居无定所,不敢让闺女跟他一样成为野人。久而久之,父亲也就断了念头。是他的到来,让父亲有了家的感觉。父亲对不会说话的他十分疼爱,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拉扯大。或许是父亲的影响,他自小也养成了不受羁绊,自由自在的性格。

父亲前年冬天在林子里受了风寒,后引发哮喘,又不愿花钱请郎中问诊,固执地相信以往的经验,只用采摘的草药自行医治。但到底上了年纪,药效迟缓,拖了段时日,病情逐渐加重,再请来郎中,已不济事了。

走进木屋,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是就地取材,摆着笨拙厚实的桌椅,也有式样简单的储物柜,炕上的草毡子已有些发黑,上铺有小块的兽皮垫子,炉灶里有刚燃过的灰烬,说明有人来过,想是未能及时出山的猎人在此留宿过。子庆打扫收拾了一会,才坐到门前歇息。儿时,门前的敞地是他嬉戏玩耍的地方,有时看父亲拾掇猎物,或是在前面山涧里摸鱼,到了晚上,就在门口燃一堆柴禾,把捕到的山鸡或鱼抹上盐,直接放在柴堆上烧烤,等那些鱼肉渐渐变色,透出诱人的香味,父子俩就开始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那些幸福的时刻,还历历在目,却也渐行渐远。自从失去了父亲,他才感到孤单如影随形,摆脱不掉,似乎与这个世界隔断了。

他独自坐在那里,阳光静静地照耀着无边的森林,也照在他的身上,一时暖意融融。就想此刻有一个人陪在身边,该有多好。秀珍那张明媚的脸又现了出来,总是这样,静下来时,她就晃到眼前来了,不住地逗你,身体就有了某种渴望。那天夜里,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裤子湿了一滩,半天痴在那里,拼命回想梦里与秀珍在一起的情景,又断断续续的,支离破碎的。因梦里的情境,再见到她本人,就会莫名地激动,像秀珍真做了他的女人似的。除了这些,子庆还喜欢秀珍的性格,她漂亮,温柔,也能干,是女子中的佼佼者。秀珍对他也不错,从不歧视他,子庆不跟村里人来往,只跟秀珍亲近些。可是,唯一亲近的人却非属于他,她成了铁子的人,他的爱恋不过是个泡影。一想到这,就痛苦得受不了。

铁子家境富裕,父亲常在外贩山货,赚了不少钱。铁子自小是村里的孩子头,长得人高马大,爱逞强,天不怕地不怕,有时也爱搞些恶作剧耍弄人。想起往日,有次子庆在院子里玩一只黄鹂,是父亲刚从林子里捕到的,子庆喜欢得不得了,不等父亲做好鸟笼子,他就用根绳子系着黄鹂的腿,让它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正巧这时,铁子经过他家院子,听到黄鹂出谷般的叫声,不觉吸引住了,就要子庆把黄鹂让给他玩一下。子庆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给,还是自顾自地玩他的。铁子向来很霸道,也从不把哑巴子庆放在眼里。这下便惹毛了他,上前一步扯过子庆的绳子,就要强夺,不想用劲过大,把绳子扯断了,那鸟腾地一下飞起,顿时闪得无影无踪。

子庆一看心爱之物飞走了,气得发颤,直扑过来要跟铁子拼命,怎奈生得单薄,哪是铁子的对手?没打到对方,反被人家一掌推到地上,摔了个嘴啃泥。从此就跟铁子结下了梁子,互不理睬。但在子庆心里,对高大魁梧的铁子多少有几分畏惧,不敢跟他比,一比就泄了气。他想避开铁子,却没想到对方事事都占着他的上风。这一回,他是真恨上铁子了。可是,除了恨,还能怎样呢?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秀珍,跟他八字还没有一撇,也不能说铁子抢他的人啊。这一来,他就觉得无望,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忧伤地想着,忽而感觉前面林子有道黄影一闪,虽然很快,他还是看清是一只豹子。这林子不常见到豹子,竟然又让他撞上了,可真是冤家路窄。看那畜生嘴里还像叼着什么东西,仿佛就是当年的自己,他脑子顿时一炸,随即起身进屋,取了猎枪,抄近道直追了过去。

他攀上了一段峭壁,见豹子已来到一棵树下,正要叼着猎物爬上树去享用。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扣动了扳机,豹子一下跌倒在地,又惊得跳起,一瘸一拐地逃离而去。它中枪了,子庆一阵激动,老天保佑,终于让他报了冤仇。可那畜生到底敏捷,让它跑了,虽没打中要害,但已受伤,恐怕也拖不了几日。

树下的小东西在动,他以为是只野兔,走到跟前,才看清是只黑乎乎的狼崽,那背上还在流血,已经奄奄一息。子庆赶紧采了些止血的草药给他敷上,又撕破衣服为它包扎伤口。

太阳渐渐移到林子背后去了,天色在慢慢转暗。他听不见四周的声音,但感觉豹子并没走远,还有逗留的老鹰,都在觊觎着小狼。而他也怕引来狼群,不仅小狼活不了,他也会被吃掉。

没有过多的犹豫,他就用布包起了狼崽,抱着它往山下走去。

下山已是傍晚,四周的暮色渐浓,走过秀珍家的柴门,闻到灶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扭头一看,秀珍正掀开布帘,手上端着一瓷盆,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粥。见子庆怀里裹着个东西,愣了一下,便端着饭盆进屋去了。

子庆回到家中,把狼崽轻轻放到炕上,准备去做饭,却见秀珍端着碗粥进屋来,要他趁热吃了,一眼瞧见炕上受伤的狼崽,便凑上前去摸它。子庆看到秀珍喜欢狼崽,就像受到了褒奖,不觉感到欣慰。不是因她,他哪敢铤而走险呢。

受伤的狼崽可怜见的,秀珍看得有些心疼,她问清缘由,担心会把狼群引来。子庆示意它用布包着,裹得严严實实,狼群可能闻不到气味。虽这么安慰秀珍,心里也有些不踏实。秀珍坐了一会,便回去了。子庆只吃了几口,就一点点地喂小狼,可它受伤太重,只是虚弱地半闭着眼,子庆总算给它灌了几口米汤。

好在狼崽伤口上的血已凝固,子庆为它擦拭伤口,又涂上新药。他怕狼崽伤势加重缓不过来,就把小狼放在身边躺着,一点细小的动静就让他陡然惊醒。又提防着狼群来寻,整夜里提心吊胆,未曾睡个踏实。

早上一觉醒来,见狼崽还趴在那里,小眼睛怯怯地望着他。它竟活过来了。子庆一阵欣喜,不由得伸出手来抚摸它,发现它还是只母狼,一时怜爱横生心里发出几声怪叫,小狼支棱起耳朵,感觉他并无恶意,便往他怀里蹭,把子庆当成了它的母亲。弄得子庆有些手足无措的。一直以来,他被人轻视和忽略,以为自己是无足轻重的,现在有一个更弱小的生命依恋他,他才感到自己被需要。一腔柔情,又不乏阳刚,这才是男人啊。他给小狼取名珍珍,现在他是珍珍唯一的依靠,当然要好好地呵护它。

有了狼崽珍珍,子庆比以往勤快了,他对自己马虎,吃什么都可将就,但珍珍的身体还没复原,得吃点营养。正好秀珍家的母山羊刚下了崽,奶水充足,就从小羊羔口里匀出一些喂养珍珍。子庆也时常进山打些猎物,时间长了,他使起枪来也熟练多了,现在打獐子、狍子这些敏捷的动物已不在话下。带回猎物,他不会一人享用,总要送一些给秀珍家,再讨些羊奶回来给珍珍喝。

珍珍的伤口在渐渐地愈合,它的身体也好了些。不只在屋子里,还会跟到院子里来,子庆在忙着晾晒药材,它就在一边,这里扒扒,那里嗅嗅,安静不得。

狼群倒没来袭扰,这让子庆放下了心。但珍珍也不可久留,丧失了野性,就难以回到狼群。子庆瞧着珍珍无邪的眼睛,就像看到幼时的自己,他害怕那可怕的一幕又会重演。他被这个问题纠结着,一时难以抉择。

柴门吱拉一响,秀珍手上端着一碗刚挤的新鲜羊奶走了进来,也带进一缕腥甜的香气。她顾不上跟子庆打手语,就径直走向珍珍,把碗端到它的面前,“瞧这急不可待的样子,怕是子庆没给你吃的吧?”她也不看子庆,只瞅着小狼滋滋地喝着羊奶出神。

等它喝完羊奶,秀珍便把小狼抱起来,轻轻地唤它珍珍,也只有她在叫唤它的名字。渐渐地,小狼也听懂了,听到叫它珍珍,就奔到跟前,把前腿搭在秀珍的膝盖上,圆眼睛懵懂地对着她,一脸无邪的样子。

“你要去了山里,怎么活啊。”秀珍抚摸着它的毛皮。她隔三差五来看珍珍,有了感情,自然舍不得它走。

村里人得知子庆养了只狼崽,觉得稀奇,便三三两两过来瞧,有的也不空手,送些吃食逗它,冷清的院子渐渐有了人气。

有了羊奶的滋养,小狼康复得很快,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子庆走到哪里,它就像只小狗跟着,形影不离。有时,子庆也把它带到附近山林里兜兜风,或许是先前受了惊吓,初到森林的珍珍,显得有些胆怯,不敢往前走。去了几次,才渐渐放松了些。东嗅嗅,西瞅瞅,看到野兔、山鸡就扑上去追逐,虽然总是落空,它还是追,就好比它喜欢吃生肉,是一种本能。有时,珍珍跑着跳着,突然支棱起耳朵,很专注的样子,子庆想他可能是听到了狼嗥。有时在夜间,子庆睡着了,它就在屋里捣蛋,摸摸这,掏掏那,把一些东西拿着撕咬。子庆听不见响动,睡得死死的,也由着它闹腾。

日子真快,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已经到了夏天。热风拂过茂密的树林,田里的庄稼,墙边的花草,都似催化似的,蓬蓬勃勃,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珍珍的个头长大了不少,下巴变尖了,圆圆的眼睛成了三角形,更像是狼了。但自小受到惊吓,它显得不太活泼,有些胆小和孤僻,或是跟孤单的子庆相处久了的缘故。

到了晚上,子庆也把珍珍放在屋里,一刻也不让它离开。却不知狼是夜间活动的动物,珍珍是狼,渐渐大了,这一特性也显现了出来。那天夜里,珍珍听到远处狼的嗥叫,就有些躁动不安,在屋里蹿来蹿去,后來,它忍不住跳上炕来,拨开半掩的窗户,偷跑了出去。它没敢上山,而是蹿进了村长家的院子,后来弄得鸡犬不宁,子庆也丝毫没有察觉。第二天,村长的儿子提着咬死的老母鸡找上门来,子庆才傻了眼。

来人不由分说,就拿起扫帚狠狠地痛打珍珍,打得它东躲西藏,惨叫不止。子庆看不下去,上前去挡,扫帚就落到他的身上,刺辣辣地痛。

村长的儿子打够了,又进屋拿了子庆刚换回的一袋苞米,扬长而去。

子庆的院子复又安静下来。再没有人来看珍珍,以此逼迫他把小狼送进深山。子庆看珍珍被打得遍体鳞伤,实在是不忍心。他也受伤了,能体会到珍珍身体的疼痛,会比他更甚。把它丢上山去,小狼不说被野兽吃掉,也会虚弱而死。孤寂的子庆,因有了小狼珍珍,给他带来不少欢乐,这也是他迟迟不愿把珍珍送回山里的原因。却好景不长,珍珍成了扰民的祸害,他总归要把它送走。狼的习性决定了它必须在自然的环境中生存,与人类无法亲近。对于被孤立的子庆来说,只有送走珍珍,才能避免周围对他们的敌视和欺侮。

但受了这番窝囊气,本就有些偏执的子庆,内心倔强劲儿上来了,反而不想送走珍珍了。他找了条绳子系在珍珍的脖子上,像拴住狗那样,不让它乱跑。只有与他单独在一起时,他才会把绳子松开。晚上,他在炕边搁了块木板,铺上草垫,让它在自己身边躺着。黑暗笼罩着四周,寂寞中的两个活物,就像在黑海中浮沉,只有彼此。他们孤独而无助,也让他们更为相依。有时子庆睡下了,又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炕边的珍珍,珍珍便伸出舌头舔他,舔得他全身松软。

唯有秀珍时常来看他们。

她不好与众人的意愿相违抗,却也不忍心。子庆牵着珍珍从院子经过,那孤单的背影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倏地对子庆有了莫名的牵挂。子庆,他除了是个哑巴,长得也并不丑啊。有时看到那忧伤的眼神,实在让人心疼。不觉间,也激发了她的母性,想去温暖他。她对珍珍的关心,多少也出于这个原因。

她有时也觉得子庆不合群,以为子庆自卑,怕别人瞧不起他,其实子庆跟独来独往的父亲待久了,身上也带了一些野性,喜欢自由自在,不愿意受拘束。他觉得村里人爱唠张家长李家短,整天讲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很无聊,但人们还津津乐道。他不屑于一些规矩传统,倔强地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喜欢就搭理一下,绝不迎合谁,即便是村长、乡长也不在乎。这难免被墨守成规、谨小慎微的村里人所排斥。对于叛逆之举,连正常人都难免被孤立,何况他还是一个哑巴。

但子庆似乎并不在意,他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处在边缘,除了不失去珍珍,什么都可以接受。

珍珍长大了,每天要吃些生肉强健体格,也逼迫着子庆磨砺枪法,隔三差五要进山去,捕获些猎物给它增加营养。

这一切变化,也让秀珍看在眼里,平时被人忽视的子庆,近来总做些惊人之举,养狼,打猎,牵着珍珍在村里溜达,无视众人疑惑的目光……他成为一个猎手,也更像个男人了。殊不知,他比一般的猎人更难,这需要经过多少磨砺才能做到,从他被风霜侵蚀得粗糙的脸上就能看出。秀珍蓦然觉得,扛着猎枪的子庆,竟有些英气逼人,相比之下,铁子倒显得几分粗野了。

子庆的小院让秀珍感到随意而温馨,她时不时给子庆和珍珍端来一些食物。子庆捕获到猎物,她也亲自操刀,做成各样佳肴,然后和子庆一起品尝着美味。

那天,她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芹菜饺子,兴冲冲地往这院子里来了,进屋一看,子庆正背着身子在擦枪,她叫他趁热吃了饺子,他只是唔唔地应着,爱不释手的样子。秀珍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子庆教她打枪,还说要跟他进山去打猎。子庆倒是乐意,他是少有传统观念的人,觉得女子使枪也未尝不可。

他站在秀珍身旁,不会说,只是手把手地教她练瞄准,如何扣动扳机。不经意间,秀珍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嗅入鼻腔里,幽幽地撩拨着他,让他心跳加快,那一刻,他真想一把将她抱住。秀珍似乎也感觉到对方有些异样,一回眸,正好与目光炯炯的他对视,一时电火相碰,震得胸口一颤,她慌忙转过头去,却已羞得连腮带耳地红了。

总有些风言风语。子庆听不到,但能感觉到一些目光的诡异。秀珍已有几天没来了。子庆止不住思念,朝那院子里张望,也没看到她的身影。实在熬不住,就想去她家看看。刚走进院子,冷不防一盆凉水就泼了过来,把他浇了个落汤鸡。是秀珍的娘,她怒气未消,还冲过来指着他骂骂咧咧,那愤怒的样子实在不似往日和颜悦色的婶子。子庆赶快逃离似的跑了。

日复一日的寂寞,裹挟着无边无际的忧伤,无处诉说。幸好还有珍珍相伴,给孤单的他带来些许抚慰。

但珍珍毕竟是条狼。随着一天天长大,它身上的狼性也在一点点显现。除了子庆和秀珍,但凡其他人经过院子,它就朝别人龇牙咧嘴,露出狰狞的样子。一到夜间,它就开始躁动不安,远处的狼嗥一阵阵地刺激着它,仿佛是久违的呼唤,把它身体的密码一点点激活。子庆早上起床,见桌上的瓦罐摔得粉碎,屋里弄得杂乱不堪,地上还有老鼠的皮毛和血迹。子庆虽听不见响声,但屋里弄得一团糟,总让人烦恼。不得已,夜里他就把珍珍关进了柴房。

柴房很简陋,用木板围成,木板的间隙多则两个手指宽,少则一个手指。顶篷用毡子铺盖,稍薄,只能挡雨,不能挡风。除了堆些烤火的板炭,还放些杂物。冬天里,风从木板细缝间呼呼地吹进来,跟屋外一样寒冷,几乎没有差别。夏天却没外面凉爽,房顶泻下的热气与地上的热量相集结,反而比外面更热。只有到了深夜,外面凉爽了,热气才渐渐消散。

子庆虽有些不忍,觉得委屈了珍珍,也只得暂且这么安置,他也经不起更多东西的损坏。

夜,无声无息,对子庆一直是安静的。黑暗中的他,望着窗外那轮孤独的半弦月,一时忧伤难抑,他又思念起秀珍。每天都在想她,却无法相见。秀珍好像被家里控制着,很少出门。即便在院子里忙碌,也在回避另一处的子庆,尤其是铁子在场的时候。

人家并不在意你,何苦呢。他这样想着,以此打消念头。但思念总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摆脱不掉。他忘记不了与秀珍在一起那些快乐的时光,一次次回忆着,就觉得秀珍还是喜欢他的,她的眼神告诉了心中的秘密,他感觉得到。肯定是因铁子夹在中间,她娘觉得不好交待,才不让秀珍搭理他的。可曾想,一向自卑的子庆,并没奢望能与秀珍相好,只要秀珍肯来他的小屋坐坐,就很感动,也很满足了。

他一遍遍地想着秀珍,渐渐进入了梦乡。不知何时,他看到珍珍进了山里,它跟随着一群狼。他去追赶,却怎么也追赶不上。他在梦里难受,一点没感知屋外的动静。

早晨起床,刚打开房门,就看见铁子领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奔来了,原来秀珍家的母山羊被咬死了,一只小羊也不见踪影。铁子来找子庆算账,扬言要打死珍珍。却发现柴房大开,珍珍已不见踪影。子庆顿时呆了,想到梦里的情景,就像是情景的再现。一时急得乱叫,便要拿枪进山去寻,也不管周围人在骂骂咧咧,好像不关他的事。铁子气得乱颤,一时忍耐不住,拳头便挥舞过来,子庆躲闪不及,被打得鼻血直淌。铁子边打还边骂:“上次就没来得及收拾你,这回算是撞到枪口上了。”他指的自然是秀珍来过的事。

子庆没听见他骂的是什么,已被打得歪倒在地上。急得那院子里的秀珍朝这边喊话,还要奔过来,铁子才勉强收了手。等几位离去,子庆还躺在地上起不来,他可真的快要垮掉了。

珍珍在追赶着几匹狼。

在闷热狭小的柴房,它萎缩在角落里,一时还不能适应独处,以为子庆不要它了,十分的忧伤。

它其实是条聪明的狼。子庆救下濒死的它,日夜照料它,与它相依相伴,它感受着人的气息,耳鬓厮磨,也渐渐遗忘了最初的出生地,那洞穴里母狼的哺育,只因那个巨大的恐惧几乎吞噬了它,就把救它的人当成了至亲,从此那座低矮简陋的小院就成了它的家,子庆就是它的一切。

它没听过子庆叫一声珍珍,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子庆对它的爱抚,子庆看它时柔柔的眼神,在一点点融化和减轻它的惊悸和伤痛。子庆轻轻地抚摸它的毛皮,让它放松下来。为了它,子庆四处讨羊奶,一点点喂养它,还勇敢地去捕获猎物。小院虽然简陋贫寒,但它过得无忧无虑。在子庆的精心呵护下,它得以健康长大。它与子庆相依相伴,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一匹狼。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一到夜里,它只要听到远处一声声的狼嗥,就觉得亲切而动听,犹如天音一般激荡着它的心灵,搅动着它的身体,并一点点唤醒它久违的记忆。让它按捺不住,想冲出小屋,奔向声音的方向——那温暖熟悉的故地。

可是它不管不顾的行为,却伤害了子庆,也伤害了自己。它在小天地里待惯了,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殘酷和险恶,这也是子庆不敢放它的原因。它忘了狼生来就是人类的敌人。虽然遇到好心的子庆,侥幸得救,但处在贫贱之家,边缘的环境,稍稍对别人有所冒犯,就会受到打击,它弱得就像只蚂蚁,谁都可以置它于死地。而且,也殃及到爱它的子庆。

它确实给子庆添了不小的麻烦,损坏了不少东西,闹得鸡犬不宁,只能把它放在柴房,可它被子庆宠惯了,哪受得了这番冷遇?

正在悲伤时,忽而响起几声凄厉的长啸,那么清晰,那么强烈,勾魂似的冲进耳膜,它顿时激灵一下站起,在柴房里上蹿下跳,东奔西突,一时找不到出路,倏的一声,它对着声音的方向悠悠地呼唤起来,像暗夜里的一支长箫,声声如诉。那边的狼似乎听见了,开始一声一声地回应,它又紧跟着呼应对方,这一来二去,渐渐把远处的狼吸引了过来。

两匹年轻的公狼终于找到了这里,随后咬开了柴房的门,珍珍夺门而出。似乎怕惊扰了熟睡中的子庆,它没有犹豫,直接跟随公狼跑了出去。

從村里穿行而过,早已饥肠辘辘的狼们,闻到人家院子里牲畜的气味,哪止得住诱惑?蹿进院门就大开杀戒,弄得鸡飞狗跳,呼天喊地,直到人家鸣起猎枪追杀出来。

在一片喊杀声中,珍珍没命地跑着,追赶前面的两匹公狼。是恐惧,也是本能的驱使,它一时忘记了子庆,只想跟随自己的同类,一直往山上跑,要跟它们在一起。它不知道前方的路,也不去想会遇到什么危险,它都不管,只想跟白毛在一起。

白毛就是救它的公狼,因颈上长了一圈白毛,像戴着一副白项圈,显得很神气,威风凛凛的样子。两只公狼都刚进入青春期,在独自流浪中相遇,结成了伙伴。白毛在山上长啸时,听到村庄里珍珍的回应,叫声凄凄切切,让白毛感到不安。它听出那是年轻母狼的声音,怎么会从人居住的村庄发出?狼是害怕人的,白毛自小就感受到人的威胁,它的母亲就是被猎人的子弹洞穿了胸膛。它当然不敢随便闯入猎人居住的村庄。但珍珍哀婉的叫声刺激着它,狼的本能不容它置同类于不顾,珍珍牵扯着它的神经,必须去解救它,哪怕冒再大的危险也在所不辞。

它们终于相遇了。从此,孤单的公狼又多了一个同伴,欣喜的是,它还是一匹母狼。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对于狼也不例外。从此,它们就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它们一起打闹、玩耍,一起围猎。这是以前和子庆在一起时体验不到的刺激与快乐,珍珍的本性得到了释放,它是狼,它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生存和自由。它只有乖乖地跟随白毛,那是它的向往,也是它的归宿。

日子不单有快乐,也有争斗,它们是外来狼,势单力薄的时候,也面临着被驱逐被消灭的危险。但彼此再不是孤单的个体,结成一个团体,胆子也就壮了些。

那天,为了领地的巩固和拓展,白毛把它们带入了一个狼群里。

那狼群里本有三只公狼,两只母狼,它们想融入那个团体,但头狼不允。白毛凭着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与头狼干起架来,一时难分胜负。歇了一夜,又干第二架,白毛到底勇猛过人,精力旺盛,渐趋老态的头狼终归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白毛让头狼臣服于自己的脚下,成为狼群新的首领,它在山峦上引颈高啸,以宣示自己获得尊崇的地位。也在向周围的狼群昭示,这里是它的领地,不容侵犯。

这是一个新的集体,就像梁山好汉那样,要重新排列座次,确定各自在团体里的地位。这一来,珍珍就不知不觉排到了最末。

它个头娇小,一身黑毛像炭球似的,跟两只健硕的母狼比起来,显然不占优势。狼群成员的尊卑等级是靠实力说话的,当然也跟头狼的喜好有关。珍珍不太合群,可能是从前的阴影或跟子庆生活太久的缘故,它不爱跟狼们亲近,喜欢单独玩耍,自在逍遥。

但在竞争激烈的狼群里,两只母狼为博得白毛的好感,都在争风吃醋,瘦小孤僻的珍珍,就成了欺负的对象。

让珍珍难过的是,白毛对此熟视无睹。

珍珍又尝到孤寂的滋味。

那天晚上,狼群围猎到一头麂子,珍珍在争抢食物时,被母狼花花咬了一口,流了不少血。它独自蜷缩在草丛中,承受着饥饿和伤痛的煎熬。时间过得真慢,仿佛停止了移动。四周黑沉沉的,天也是黑沉沉的,看不到一点星光,似乎要下雨了。珍珍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此时受伤的它可经不得雨水的浇淋啊。

母狼花花和猫眼吃饱了,在它不远的地方心满意足躺着。

白毛饱餐后,就趴在岩石上歇息,居高临下,那是头狼的位置,也为了俯视四周的动静。

真是趾高气扬。当了头狼就变了。那么霸道,眼里没有珍珍了。珍珍受了委屈,也就有了怨气。

似乎老天在关照珍珍,一直没有下雨,云层也散了些,半个月亮钻了出来,银光倾泻到四周,树林和山峦都抹上一层迷幻的色彩。

珍珍忍受着伤口的疼痛,一直无法入睡。它呆呆地望着那些隐隐约约的影子,好像看见了一双眼睛,在默默地凝望着它,是子庆。珍珍想起他,心里不觉一阵愧疚。当时不辞而别,子庆会多么难过啊。不知他现在怎么样呢。子庆孤苦伶仃,他一定也很想念它吧。它把视线投向山下,仿佛看到几点依稀的灯光,想起那些温馨的日子,眼睛不觉发酸,那些灯影也渐渐变得模糊。

疼痛还在一阵阵袭扰着,思念也在涌动,像潮水一样,难以抑制。珍珍眨了眨濡湿的眼,深情地望着山下的灯光,突然想去看一下子庆。念头一闪,它的心已飞到了山下,有些忍耐不住了。不由得悄悄起身,慢慢蹑了出去,它决定去找子庆,一刻也不想耽误。

月光照不见树林,只从空隙间落下一些银色的碎片,闪着微光。珍珍在幽暗中踽踽独行,山路崎岖,丛林鬼魅,一些动物在黑暗里游动。如果豹子或别的狼群接近它,可能就没命了。何况它带着伤痛,已弱得似一只绵羊。它只能尽量避开那些野兽的攻击,这也给它的行程增加了不少曲折和艰险。但为了能见到子庆,它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时,子庆还没睡,他在独自喝着闷酒。酒是多年前存下的,父亲以前打了猎物,一时吃不了,就爱换些酒回来,平时喝得少,多半是逢年过节才会享用,日积月累,家里总有一两坛好酒放着,像积攒的粮食一样。

子庆一般不喝酒。父亲走后,他的酒便成了纪念品,轻易不动。但这一天,子庆忍不住拿出一坛酒来,不是高兴,而是难受。因他刚刚得知,铁子就要迎娶秀珍了。

早知道秀珍跟铁子相好,不可能做他的妻子 ,但确认这个结果后,还是受不了。他不是个开朗的人,长期的边缘也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少与人接触,除了父亲,就与秀珍亲近些。他的心似豆腐,柔软而脆弱,害怕人的冷淡,又渴望人的温暖。

他只能回忆与秀珍在一起的那些片段,他教秀珍打枪,离得那么近,闻着她诱人的体香,心在怦怦乱跳,激动得手指发抖,连秀珍都感觉到了,那羞涩的样子,实在让人抑制不住,想要亲吻她。可他到底胆怯,不敢往前一步,就这么错过了,也许永远地错过了。留下的,只有遗憾。比如现在,他就只能借酒浇愁,一遍又一遍地咀嚼失落的痛苦。

也是定数。不只是身体的残缺制约了他,更是性格的懦弱,怕人看不起,不相信自己,以致与可能有的幸福擦肩而过。想是所有像他这样没用的家伙,都是这命吧。

但追根溯源,还是温暖太少,伤害太多,没有足够的自信让他勇敢。即便他获得了短暂的幸福,也没有足够的心智对付世俗的偏见。就是秀珍,也把握不定她会抛弃一切,与他走在一起。

也就是一道坎,跨不过去啊。

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不停地流着眼泪。要命的是,他不可能再喜欢上别的姑娘,也就注定要孤苦一生。

无助的时候,也难免会想念小狼珍珍。

以前一个人过着,他还没有那么强烈的孤独感,打小就已习惯了形影相吊,独来独往。但因珍珍的到来,他有了牵挂。他的生活不再只有他一人,还有另一个,即便是只狼崽,也是一条生命,他与另一个鲜活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

最初只为了能救活珍珍,但因秀珍也喜欢小狼,就有了后来的改变,也让秀珍对他刮目相看。这才是最大的欣慰。

他想跟珍珍待久一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就像生活里的一个伴。但珍珍毕竟是狼,不可能像狗一样能长久厮守。一次次的闯祸,已给他惹了不小的麻烦,但他还是不忍心丢弃它,却没想到珍珍会离他而去。

到底是狼,养不熟啊。子庆伤心地想。可是,面对狭小杂乱的柴房,他又有些后悔,觉得虐待了珍珍,不该把它关在里面。肯定是它待着难受才离开的。

珍珍,他已经忘记了它是一只狼,他也没把它当狼。在他心里,珍珍就是他的伙伴,他的亲人,他的孩子……它怎么就这样绝情,抛下他一走了之?他冥思苦想,那种偏执又在抬头。如此这般,遇到一点事就会触动。

他到底按捺不住,要上山去找珍珍,想看看它是否安好。他翻山越岭,一路寻觅,终于发现了狼群的踪影。他远远地望着那个时隐时现的小黑点,却不能往前一步,直望着眼里的珍珍变得模糊。

总有这一天的。他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但没有了珍珍,生活一下子空荡了,一时还不能适应。尤其到了夜晚,四处静悄悄的,就觉出了孤寂。

苦难总是接踵而至。秀珍已是铁子的人了。如果没有那些短暂的相聚,他还没有强烈的妒忌心。就因他知道秀珍是喜欢他的,才这么痛苦。无望的悲哀沉沉地压迫着人,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也只能暂时麻醉一下自己。

他没喝多少酒,一小杯就已醉了,再灌了几口,就头重脚轻站不稳了,还没挪到炕边,已歪倒在地上。

他又进山去了,抵不过思念,想去看看珍珍。在父亲住过的木屋前,看到珍珍朝他奔来,它伸出舌头亲吻他的脸,他抱着珍珍,长久的等待瞬间化为了奔涌的泪水,流淌不止。

他不觉哭醒了,模糊地看到珍珍就在跟前,再眨了眨眼睛,果然是珍珍,它蹲在他的身旁,咧开嘴朝他笑着。珍珍确实回来了。

他们不能言语交流,不知道它过得怎样,彼此只能用眼神,用肢体传递信息。珍珍又长大了,已成为一匹成年的狼,但它依旧不健壮,有些瘦弱,脊背的骨头小山似的突起。子庆抚摸着它黑色的毛皮,也非柔软,有些粗硬,想是没吃好。手不觉触到它背上的伤口,珍珍顿时痛得一颤。

它受伤了。子庆瞧得心疼,挣扎着站起身来,磕磕碰碰在屋子里翻找药材,一时油灯掌不住,掉到了地上。他就摸黑为珍珍擦拭伤口,敷上草药,然后就抱着它,不肯松手。月光透进来,渐渐显现屋里的轮廓,还有珍珍黑暗中闪动的绿眼睛,还是那般的柔顺。这让他想起当初抱回珍珍时的情景。时间过得真快呀,大半年过去了,已经进入了层林尽染的秋天,时光飞逝,一切都像那么近,又那么远。

珍珍在他怀里动了动,鼻子往四周嗅了嗅,他才意识到珍珍可能饿了。忙站起身来,把桌上没吃完的饭菜倒在瓦钵里,珍珍两口就吃完了。子庆就后悔留的饭菜不多,一时又找不出别的东西给它果腹。就想天一亮进山去,打只野兔或獐子,給珍珍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看时辰还早,复又睡下,让珍珍就在炕边躺着,跟往常一样。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摸了摸珍珍的毛皮,想安抚它早点进入梦乡。却在这时,珍珍一下支棱起耳朵,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一会又趴下了。是山里的狼在呼唤它吧,子庆想珍珍是受了伤才跑回来的,它与人在一起待久了,恐怕适应不了狼群的生活,以后怎么办呢?想留下它不可能,放它走又不能放心。还真是个难题。先医好它的伤再说吧。他打了个哈欠,又迷糊地睡去。

早上醒来,屋里不见了珍珍,四下寻找,也不见踪影。子庆一阵空落,仿佛昨夜是一个梦,只是地上空空的瓦钵告诉他,珍珍确实来过。

子庆回想珍珍来时的情景,不觉心酸,它在狼群里过得不好,可它还是离不开狼群。但珍珍到底让他放不下,珍珍的受伤刺痛了他的心。他担心它再遇到什么危险。

珍珍回到了狼群里,它离开不了白毛。它长得又黑又瘦,不好看,在花花和猫眼面前明显处于劣势。它在狼群里受排挤,被欺侮,还能勉强忍受,却受不了白毛忽视它,也就一走了之。但一听见白毛的呼唤,它就魂不守舍,坐卧不安,要回来,要再见到白毛。

它的突然离去引起狼群间的猜疑,也引起了白毛的注意。在等级森严的狼群里,胆小孤僻的珍珍自然让其它狼看不起,受气是常事。珍珍虽然年轻,怎奈那两只母狼时常向白毛献媚讨巧,干起活来又十分卖力,在群里就取得比珍珍更高的地位。大家也都看出,白毛会在花花和猫眼之中挑选一位成为它的妻子,黑瘦怯弱的珍珍自然是不在考虑之列的。

然而珍珍一走,让白毛感到了不适应,也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它把珍珍解救了出来,又与它共同度过一段艰难而温馨的时光,等重新融入狼群,它成为首领,珍珍算是患难之交。可现在珍珍突然离它而去,回到人待的地方,作为狼群的首领,只是表明它的无能。珍珍竟然不在乎狼,而在乎人,这是多么不能容忍的事。它受不了珍珍的不辞而别,更多是出于头狼的尊严。当然,此时,它多少还是感觉到,是自己冷落了珍珍。

它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珍珍,希望它回到狼群。如果它肯回来,说明珍珍对狼群还怀有一份依恋。

果然,珍珍经不住诱惑,重返狼群。白毛虽然没有亲昵的表示,但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不再动不动就呵斥它。捕到猎物时,也不像以前把它赶到远远的,让它忍饥挨饿。其它狼见头狼的态度变了,也都看风使舵,对珍珍表示出友善,不再随便欺负它了。

秋天过去,冬天就来了,森林覆盖了厚厚的白雪,那些红松的枝头被雪裹着,像开放的一树银花,也似一座座伞形的白塔。天地像洗过一样清新洁净,森林显得那么开阔,极目之下,一派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这是狼群最快活的时候,它们在雪地里嬉戏,打闹,玩得不亦乐乎。一身黑毛的珍珍也加入其中,开始融入到这个集体,只因狼群不再排斥它,它的改变也来自氛围的影响。

不远处,立着威武的头狼白毛,它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狼群,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的目光一直定在雪地里的那个黑影子上。而珍珍正玩得昏天黑地,还浑然不觉。

雪慢慢地融化了,渐渐露出大地的原色,草木开始吐出嫩芽,又到了万物花开的春天。

熬过无数个寒冷寂寞的夜晚,子庆抵不住思念,决定去寻找珍珍,想知道它是否安好。

最近的距离总那么遥远。子庆终于看到了树林里那个黑色的身影,让他欣慰的是,珍珍长得壮实了,也活泼了些,不再孤零零地独处一隅,它活跃在狼群中间,真正成为了其中的一分子。

子庆看到珍珍安然无恙,他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却不免感到空落落的,他可能不会再见到珍珍了。时光会淡化所有的记忆,即使以后遇见,珍珍恐怕也认不得他了。也就此作个告别吧。他最后眺望了一下遠处那个黑色的身影,转过身去。

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子庆依然独来独往,日子寂寞,却也悠闲自在。

得知日本鬼子打进来时,子庆并没在意。听不见声音,人总要迟顿些,虽从人们忧愁的神态中感觉到一些异样,但眼前的一切似乎还在照旧,日子依然一天天地重复着。

但生活总有不愿面对的东西。

那天,秀珍家的院子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原是准备新姑爷铁子上门,迎娶秀珍。而另一处冷清的小院里,子庆正关在屋里闷闷地难受。他听不见鞭炮的炸响,却能看到那院子里一派喜庆的景象。他感到莫大的刺激,担心自己等会去喝喜酒会不会失态,到时给人家留下笑柄。想来想去,还是打算进山去,借此避开,眼不见,心不烦。

正走在半路,忽然迎面跑来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定眼一看,竟是铁子的堂兄。子庆不及问起,对方已往村里跑去。子庆的心怦怦乱跳,不由得打回转。走近铁子家的院子,见已围了些人,过去一看,他娘正在哭嚎,一旁的铁子青着脸,已取下了胸前佩戴的大红花。

等旁人比划了一阵,他才大致弄清,铁子他爹去镇里贩卖山货,在路上中了鬼子的炮弹,同时遭殃的还有两位乡亲,当时日本鬼子与抗日游击队干上了,他们误入阵地,被当成了靶子。

婚事自然是搁置了。随后铁子就不见踪影,据说去抗日了,要为他爹报仇。

随后,坏消息便像雪球一样滚来。村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不是死人就是翻船,个个都哭丧着脸,人心惶惶。不久,村头的大树下又贴了告示,要募集青壮年去偏远的大栗子矿山修筑铁路,以便把开采的铁矿石运出来,铸成钢铁,为军火之需。子庆不认字,也不知别人在议论什么。后来知道了,也没在意,他是个哑巴,不会算到他的头上。

保长开始逐家逐户地登记人丁,却没见几个在家的,躲的躲,逃的逃,留下的人,多是老弱病残。

保长就有些着急了,如果没在预定的期限募集到需要的人数,皇军就要拿他是问。一旦皇军知道他把儿子已送出山外,难免要治他的罪,说不定老命都难保。正忧愁地往回走,却迎面碰上了哑巴子庆。平时保长是不搭理他的,此时看到子庆背着猎枪,手上提着两只山鸡,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倒是怔了怔。正要问一句什么,子庆却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了。

保长不觉几分窝火,龟儿子,会使点枪就眼里没人了。他骂了句,再回头瞅了下那个瘦削的背影,一个念头倏地闪了出来,他嘴角一歪,冷笑了一声。

几天后,子庆就收到被征劳工的通知。他一下子蒙了。

一直与世无争,活在边缘,等大难临头,首当其冲遭罪的还是他。老天爷并不可怜弱者,优胜劣汰是自然法则。子庆还不知道是保长做了手脚,让他这个残疾人去填充人数。只是苦恼从此离开乡村,离开他所熟悉的森林,实在割舍不了。

他一时呆坐着,束手无策,几乎陷入了绝望。

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了,秀珍奔了进来,指着外面,要他快走。见子庆愣在那里,珍珍急得乱比划,做劳力几年,多半有去无回,何不出去躲躲,逃过一劫?

子庆倒是想走,可他一个哑巴在外,举目无亲,别无长技,靠什么生活呢?如果逃到外面被日本兵抓去又怎么办?他一时犹豫不决。

谁也没有发觉,隐在深山里的那座木屋,又出现了袅袅炊烟。是子庆来了,他还是听了秀珍的话,逃进山里,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此前就动过心思,想每天见到珍珍,只是没那么大勇气。毕竟孤独是难耐的,他没有胆量离群索居,与世隔绝,还要面对难以预知的危险。但事到眼前,被逼无奈,他只能选择这一条路。何况,他已有了打猎的经历,对这片森林并不陌生。胆量有时也是激发出来的。

其实也没多大变化,他在村子里也是寂寞的,只是周围有人烟,他还没完全脱离社会。现在,他成了一个孤独的山鬼,日复一日,陪伴他的只有绵绵无尽的群山,漫山遍野的花草,四处游弋的动物。

恐惧还是如影随形,尤其到了夜里,无边的黑暗沉沉地压迫过来,听不见风过卷起的松涛声,或狼在山巅的长啸,却能感觉到一些荧荧的绿光在四周游动,是熊,是狼,还是豹子?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那些野兽突然闯进来,生吞活剥了他。

夜是那么漫长,仿佛没有尽头。人就像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听不见浪的喧嚣,但颠簸的感觉十分强烈。那时,他几乎有些退却了,想被拉去做苦力,总比让野兽吞吃了要好。

最难熬的时候,父亲突然出现了,他来到炕边坐着,对他说:子庆,你有枪呢,还怕什么?它们怕的是你啊。

那一刻,他确实产生了幻觉,这屋里还存留着父亲的气息,像在护佑着他。子庆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了,胆子不觉壮了些。他将角落里的石墩抵住门,猎枪就近放着,炕头还搁上一把砍刀,不管畜生或人,随时准备拼命。他与黑暗就这么对峙着,一直守到半夜,眼皮打架了,终于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再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清新的空气吹进窗户,一扫黑夜里的惊悸。眼望窗外,林子依然宁静,美丽如画,仿佛一切都没发生。经过了几个夜晚,发现动物并没侵犯他的意思,才安定下来。

每天,他扛着猎枪去捕获猎物,再采些野菜和草药,食物来自山野,他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通过脚印,他知道珍珍所在的狼群就在另一个山头活动,但他没有靠近珍珍。如果不住在山里,可能想马上见到它。但现在不同了,他与狼群成了邻居,就不想贸然打扰它们,把他当作不速之客。既然生活在这里,他想珍珍会寻到他的。

却迟迟没有珍珍的消息。他顺着狼的脚步,一路寻觅,找到狼群附近,也没有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子庆的心不由得提了上来,他不敢想那个可怕的结果。

冬天很快地来临了,最寒冷的日子里,他独自待在木屋里,眼望着窗外杳无人迹的林海雪原,巴望珍珍能够出现,他真的担心这样孤寂的日子没有尽头。

终于等到冰雪融化的时候,温暖的阳光穿过树林,照进灌木丛中,空气里弥漫着不同花草的香味,还有动物腥臊的气息。他看见环颈雉在林间飞过,松鼠在枝头跳上跳下,猞猁在草丛里蹑行……他听不见它们的叫声,但他渐渐练得敏锐的嗅觉,能通过迹象发现动物,判断出它们的远近。

子庆一直记挂着珍珍,害怕它遇到不测。实在熬不住了,就翻过山头去寻找,如果它确实不在了,也就死了心。他走到狼群附近,撒了泡尿作为记号,又沿路扔下一些东西。此次他是豁出命去了,肯定会引来狼群。为防不测,他在木屋外加固了栅栏,门窗也封闭了,夜里,一直把松明子点到天亮,他知道狼是怕光的。

一夜没有动静。等到天亮,他走出木屋,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忧伤地望着无边的森林,心中的疑问也在没头没脑地往外冒。真的不在了吗,还是走得更远?

正呆想着,忽见树林里的鸟纷纷飞起,地上的松鼠瞬间跳上枝头,直觉告诉他,附近有动静,正要返回屋里去取枪,却瞄见一个黑点由远而近,直朝他奔了过來。

珍珍……他激动得手指直颤。

它奔向他,几乎要冲到子庆怀里,他一下抱住了珍珍,贴近它的脸,珍珍也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的面颊,把他的脸弄得濡湿一片。

此后,珍珍又带来了狼崽,才知道它已做了白毛的妻子,生产后一直待在洞穴里,前日才出来,闻到子庆的气味,就马不停蹄地奔来了。

从此,珍珍成了木屋的常客,因为它的缘故,头狼白毛对子庆也表示出友善,渐渐熟悉了。狼群也时常到木屋附近逗留,那些小狼崽也喜欢来木屋里,瞅瞅这,摸摸那,跟珍珍小时候一样淘气。

子庆从此不再孤单,他与狼群成了邻居,就像是亲戚,因为珍珍是他的女儿,白毛是女婿,他拥有一片广阔的森林,也拥有了一个大家庭。

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已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只因他听不见声音,感受不到枪炮的恐怖,以为一切还是平静的。

那天,照例去打猎,他走了一段路,发现一只正在草丛中觅食的狍子,举枪正要扣动扳机,狍子却一溜烟跑了。子庆有些奇怪,他并没弄出声音,怎么会跑呢?正纳闷呢,发现树丛里有个人影在晃动,顿时一紧,不由悄悄蹑了过去,走近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秀珍,子庆一时惊呆了,以为处在了梦里。

子庆欣喜不已,他硬要带秀珍去他的小木屋看看。路上,子庆才得知秀珍上山的原由。原来村里的青壮年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都被抓去修铁路了。应征的人数不够,保长就摊派各户交人头税,要么出人,要么出钱。秀珍只有一个兄弟,已出山外做学徒去了。家里勉强交了钱,却因日本鬼子时常侵扰,日子越来越难过,秀珍只得上山,想采点药材补贴家用。

子庆拿出炒熟的松子招待秀珍,还把风干的山鸡用蘑菇炖了,诱人的香味在木屋里弥漫。秀珍见子庆长得比以前壮实了些,就感叹他一人待在深山里,还能活得这么好,简直把他当神仙了。子庆只笑着摇头,他可做不了神仙。每个孤单的日子,也只能靠思念来打发呀。可他不能说。只是端详着坐在一旁的秀珍,实在瘦了,小圆脸成了瓜子形,也显得更清秀了些,皮肤却没以前白嫩,想是经常劳累的缘故。他瞧着几分心疼,就比划着示意秀珍,你也来这里,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做个女神仙得了。秀珍笑了一下没言语。她当然明白子庆的意思,想留下她。可她已做了铁子的未婚妻,与子庆虽有情意,也只能到此为止。于是有意无意地提到铁子,以此打消子庆的念头。她告诉他,铁子当了抗日游击队的头目,时常在周边神出鬼没地伏击敌人。子庆看她的眼神里流淌着爱,不觉生出一丝苦涩。他住在深山里,与世隔绝,哪里知道外面一点不平静,每天都有生死离别,意料不到明天会有什么痛苦或不幸。

倒也好,屏蔽了所有的声音,他才能获得宁静,安逸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也但愿一直这样。

秀珍要走了,他出去送她,送了好远。分别的时候,他想拉一下秀珍的手,究竟没有勇气。秀珍走了几步,似乎感觉到背后那双忧伤的眼睛一直还在,忍不住回过头,一看子庆果然立在原地,苦苦地望着她。心顿时慌乱了,赶忙转过身去,往前又走了几步,突然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了她。她想挣脱,对方的脸已贴了上来,在她颈上,脸上尽情地亲吻。秀珍浑身发着抖,子庆也发着抖,想说什么,身体却软了,被子庆抱到草丛中,眼泪却流了下来,她想拒绝他,身子却不听话,只能由着他,她才发现自己是爱子庆的,而不是铁子。

此后,两人一直没有见面,可能秀珍为了避开他,也不上山采药了。子庆不免忧心忡忡。

他每天都在想念秀珍,却不敢下山去见她。实在熬不住了,就时常去离村庄较近的林子,想在此遇见秀珍。

那日,他又去了,看到一只山鸡在觅食,就砰砰开了两枪,正要去捡地上的猎物,突然从树林里蹿出几个人来,铁子也在其中,他戴着毡帽,身上斜挎着只驳壳枪,胡子拉碴的,好像几天没洗脸。让子庆几乎都认不出來了。他看到子庆,想刚才打枪的可能是他,就点了下头,便带着众人匆匆往山下去了。

过了两天,子庆忍不住好奇,又去了那片林子。走到前日来过的地方,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些鸟儿在飞上飞下。感觉有点不对劲呢,他用鼻子使劲嗅了嗅,不觉闻到了一丝血腥。他的心怦怦乱跳,紧张地环顾四周,果然发现一些灌木的叶子上沾着血迹,点点滴滴,沿路抛洒。他顺着往前找寻,就看到十几米远的一棵红松下歪着个人。近前一瞧,竟是铁子。看他的衣服已被血浸透,已近昏迷。子庆顾不得多想,背起他就直往自己居住的木屋奔去。

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屋里,把铁子放到炕上,再察看他流血的部位,幸好没伤到要害,子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临阵磨枪,斗胆帮他取出肩膀上的子弹,又采来各种草药,内外并治,铁子也由着他折腾,就没想到哑巴子庆还有这点功夫,伤势竟一天天地好转起来。

子庆默默无声地照料铁子,给他换药,炖汤,擦洗身体,也不问他一些事,经历了什么。铁子为此很感动,看似木讷的子庆一直被他瞧不起,想不到人家会在关键时刻救下他。为以前欺负子庆感到愧疚。岂知子庆内心也不安宁,他很想对铁子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是愧对你的。究竟没那个勇气,只有尽心地照顾铁子,弥补心中的欠疚。有一天,他忍不住透露,秀珍来过这里。铁子当时愣了一下,狐疑地盯着他。子庆脸一红,忙比划道,秀珍很爱你。铁子看懂了,满足地笑了笑。后来他也道出,那次打子庆,秀珍就怨他欺负人家哑巴。他当时还有些不平,说狼崽子把你家的羊都吃了,你还护着他。就以为秀珍喜欢的是子庆,一直不舒服呢。……子庆得知这些,心里又泛起一丝甜蜜,却不敢表露,只能在深夜里慢慢回味,以缓解心中的思念。至于铁子与他之间,彼此虽没说破,却已没了妒忌之心,只有惺惺相惜,他们都爱着秀珍,这份情感的牵扯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日夜相伴的日子,也让他们形同兄弟。他不会再见秀珍,他不能对不起铁子。

经过近半月的疗养,铁子看伤口已无大碍,便坚持要走。为避免日本鬼子的搜寻,游击队时常要转移,他怕一时找不到队伍。子庆阻拦不住,也只得由他去了。

日子过得无声无息,转眼已到了深秋,森林的颜色变得浓烈而绚烂,银杏和桦树的叶子一片片落到地上,积了一层金黄的毯子。

天气晴好,子庆照例出外打猎,远远看到狼群在前面林子里憩息,几只小狼在一边玩耍。他没惊动它们,继续往前走,他想打到一只獐子。

四周很静,他的脚踩到松软的落叶上,悄无声息。其实有声音,从他的脚下,一直延展到远方,各种声音正交汇着,叶子的摩擦声,鸟的叫声,还有若近若远的枪声……此时,前面的山道口正进行着一场战斗,一队日本兵进山来清剿抗日游击队,却遭到伏击。只是林子深处的他,看不见而已。

他运气不坏,打到了一只狍子,又采了些野菜和药材,便往回走。

此后两天,他没有出门,这狍子够他吃上好几天,他还等着珍珍带着小狼过来玩时,留些给它们吃。

没事的时候,思念又没头没脑地袭上来,搅得他坐卧不安。秀珍,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她了,怎样了呢。想得受不了,他就多干活,想用疲劳来驱散一下。

那时,他正在门前的敞地上劈柴禾。冬天就要到了,他得提前把柴禾准备充足,多做些板炭。下雪时,在屋里放个火盆,就不觉得冷了。

秋天的阳光照耀着依然葱郁的红松林,天空澄明如洗,那些枫树的叶子还未脱尽,远看似一团红云飘在山间。很安静的一个下午,只有他一个人,享受着这片山林。他以为是这样的,也希望一直这样,平静、安详、悠闲地过着日子,该有多好。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愿静静地与森林为伴,与他的珍珍相依。

干了一会儿活,便觉得热了,就进屋脱了褂子,坐下刚喝了两口水,门外忽然跑进一个人来,惊得他一下站起,竟是他日思夜想的秀珍。

他一把将秀珍抱住,禁不住热烈地亲吻她。秀珍却紧张地指了指外面,胡乱打着手势,子庆半天才大致明白,原来日本鬼子进山来扫荡,却让游击队声东击西地打了个措手不及,一队人马被打散了,剩下小股队伍不辨方向,蹿进了这一片山林。秀珍上山来找子庆,不想遇上了鬼子,一时慌忙躲避,却让那狼狗闻到气味,鬼子就朝这边林子搜了过来。

子庆一听日本兵进了山,顿时变了脸色,他以为鬼子是不敢来的,这里山路崎岖难行,野兽出没,不知道方向难免困在里面。现在一来,这片林子恐怕是不得安宁了。不由得心烦意乱。秀珍见他一脸忧愁,又反过来安慰。片刻,子庆的目光不觉落在她微凸的腹部上,眼里透出几分犹疑。秀珍踌躇了一下,还是羞涩地向他道出了原由。子庆顿时一呆,万万没想到,秀珍已怀上了他的孩子。秀珍说她上山就是来找他的,她在家里已待不下去了,只能跟他在一起。子庆感受着突来的幸福,高兴得一把将秀珍紧紧搂在怀里。然而,内心的不安又像蛇一样地绞缠着他,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铁子。他一直梦想着与秀珍在这森林里生活,可临到眼前,他反而迟疑了,不敢贸然答应秀珍。

他让秀珍歇息一下,准备去给她做点吃的,刚要出门,眼皮忽地一跳,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秀珍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望,就见前面树林里隐约已现出些人影,一条狼狗冲在前头,正由远而近,引着后面的鬼子往这里来了。秀珍慌忙要去关门,子庆却摆了摆手,示意鬼子肯定会闯进来。不如他在外面守着,把鬼子引开为好。

子庆来到灶房里,蹲在灶边用火石点火,手却抖得厉害,半天打不着。

须臾,鬼子们就来到门前,看见灶房的子庆,一个佩着长腰刀的家伙在嚷嚷,狼狗在龇牙咧嘴地咆哮,见他没有反应,鬼子就开始推门。子庆一看不好,赶紧上前把门堵住,比划着说自己是居住在此的山民,又指着外面,要他们离开。鬼子看不懂,要他把门打开,搜出里面的游击队。子庆只是摇头,鬼子不耐烦了,一把将他甩开,正碰到旁边的石凳上,嘴巴顿时磕出了血。鬼子见推门不开,转而用脚去踢,用枪托去砸。子庆忍痛爬了起来,又奔上前要护门,鬼子便用枪砸他,狼狗也扑了上来,一下咬住了子庆的大腿,唰地撕下一块肉来,顿时鲜血淋漓。

鬼子一时停止了砸门,狼狗疯狂的撕咬和子庆的惨叫引起了他们的兴致,也激发了他们凶残的本性,几个鬼子狞笑着,仿佛在看一场表演。此时鬼子都没在意,有只枪口已从木屋的窗户探了出来,对着正在撕咬的狼狗砰砰几下,那狗惨叫一声倒地。没等里面的秀珍再开第三枪,外面的子弹已射了进来,她的右肩顿时一麻,就歪倒在墙角里。

门终于被砸开了,躺在血泊里的子庆,眼见鬼子一个个淫笑着闯进屋里,他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却能感知此时的秀珍正在蹂躏中惨叫不止。极度的刺激让他全身颤栗,一时忘记了疼痛,他抖抖索索地摸到柴堆旁的一把砍刀,挣扎着立起身,踉跄着要冲进屋内,还没走到门口,胸口顿时炸开般痛得一抖,柴刀哐当而落,他拼尽气力艰难地怪叫了一声:“珍……”便仰面倒了下去。

听到屋外的枪声,屋里的秀珍浑身一抖,她哀叫一声,就死死咬住了趴在她身上那畜生的脖子,一旁的鬼子见状,慌忙拔出刺刀,朝她的后背直捅了进去。血很快浸透了炕上的草垫,又顺着炕沿蛇一样地流淌到地上。

闹腾了一阵,鬼子也疲乏了,就在屋里翻找起食物,看见有新鲜的狍子肉,顿时来了精神。他们把两具尸体扔到附近的草丛里,就在屋前的敞地上升起了火堆,准备烤狍子肉吃。

几近黄昏,残阳如血,森林静得听不到一声鸟鸣,空气中透着似有似无的血腥气。几个鬼子在血迹斑斑的敞地上围坐着,饿狗似的贪婪地盯着火堆上的狍子,等渐渐透出香味,就一块一块地瓜分,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抱怨屋里没有酒,否则可以海喝一番。

深秋的晚风在山林间飘荡着,树叶子沙沙作响,仿佛有谁在哀鸣。一只寒鸦飞到屋前的红松树上,嘎嘎地叫了几声,忽而一下又飞走了。

鬼子们依然吃得欢快,已忘了他们刚刚才杀过两个人,尸体就在不远处躺着。那个小队长吃饱了,腆着肚子站起来,伸了下懒腰,走到一边的红松树下,拉开裤裆,对着草丛撒起长长一泡尿,然后抖了抖,吹着口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片森林的黄昏美景。蓦地,他的眼睛一下子直了,不等张口,有个黑影已跃过草丛,飞奔上来。

只听一声惨叫,便见小队长已被一匹黑狼咬住了脖子,火堆旁的鬼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几只灰狼已扑了上来。

有人匆忙举枪射击,黑狼一跃而起,在空中划了个弧线,便倒在了血泊中,几匹灰狼也相继毙命,血腥气笼罩着这片森林。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山林变得迷蒙,幽深得有几分骇人。鬼子们似乎感觉到某种危险的临近,赶忙收拾残局,准备离开。

这时,在山峦之巅,突然响起几声凄厉的长啸,像利剑一样刺破沉闷的空气。正毛骨悚然间,四周便开始此起彼伏地回应,接着,整个森林就响起了狼群的合唱。鬼子们一时慌了神,不知是进,还是退,就端着枪站在原地发抖。

顷刻间,仿佛狂风大作,森林响起隆隆的涛声,一些鸟扑闪着翅膀纷纷飞向高处。鬼子们大惊失色,放眼望去,丛林之中,一下出现了无数只狼,正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来。领头的就是脖子有一圈白毛的公狼,鬼子慌忙开枪射击,狼一只一只地倒下了,而后面的又蜂拥而上,鬼子的惨叫和狼的哀声在枪声里交汇,子弹疯狂扫射,却引来更多的狼前仆后继,狼群像浪涛一样层层地涌上来。

清晨,铁子带着几名游击队员来到木屋前,那亘古未有的场面把他们全都惊呆了。

无数狼的尸体和鬼子的尸体绞缠重叠在一起,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木屋前的那块坡地,血腥气充斥着这片森林,没有鸟的叫声,只有几只秃鹫扑闪着翅膀在四周盘旋。

铁子终于找到子庆的尸体,却没想到,他身旁还躺着血迹斑斑的秀珍。铁子的心猛地刺了一下,他闭上眼睛,走开去。良久,便对身旁的战友低声说了句:“把他俩埋了吧……埋在一起。”

正当他转身离开时,忽地听到一声凄厉的哀鸣,回头看,只见一只受伤的小狼,正从一匹黑狼的尸体旁边颤巍巍地立起,呆呆地目送着他。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忽而背后又叫了一声,听得他不由一抖,像被什么击中了。

不能让它死了,要不对不起它的爹娘。铁子紅着眼走了过去,一把抱起了它。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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