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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父

2015-07-03姚鄂梅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鹏长河燕子

姚鄂梅

男孩叫黄小鹏,刚进入变声期,一颗头永远汗涔涔冒着热气。

六岁那年,一直以叔叔自居的彭长河正式就任继父一职。为了鼓励他叫爸爸,男孩的妈妈也把彭长河叫爸爸:爸爸来吃饭。爸爸来帮下忙。爸爸的耳朵打蚊子去了,喊半天都没反应。爸爸更像是彭长河在这个家里的名字。

漫长的鼓励和渲染之后,男孩终于可以对着彭长河叫爸爸了,却再也叫不出妈妈两个字,一口一个燕子,仿佛燕子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他的一个女同学。

关于男孩的街谈巷议一直很多,跟他们当年对燕子的议论一样多,归纳整理之后,男孩得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黄文鹏,这地方无人敢惹的厉害人物,玩弄了燕子,又像丢手纸一样丢弃了燕子和她肚里的孩子,也就是他。男孩对燕子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杀了他!燕子脸一板:杀他可以,先杀了我。燕子长得柔弱,一开口却显出威武来,她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威慑力,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像从天而降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她一走,那些声音马上苍蝇般嗡地腾起:到底跟黑社会睡过,身上一股子杀气!

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仰慕,那些人总认为街上活动着一支令人胆寒的黑社会组织,任何一个赤膊的文身男子穿街而过都让他们心跳加速,半夜还在街边喝酒的人,往往说翻脸就翻脸,提起杀猪尖刀就劈面朝人砍去,大白天冲小摊主皮笑肉不笑的不用说不是好东西,有钱交钱,无钱交物,最不济也得敬一包香烟,不然别想在街上安安稳稳做生意。不知何时起,也不知是谁最先嚷出来的,文身男子也好,随身携带杀猪刀也好,在集市上叼着烟晃荡的也好,他们统统归黄老虎管辖,统统都是黄老虎的人。这个黄老虎,就是黄文鹏,其实他长得一点都不像老虎,他看上去甚至有点文雅,而且跟女人一样好打扮,有人见过他穿一身白,连皮带和鞋都是白的,春风满面地走在街上,乍一看有点歌星蔡国庆的味道。到了秋天,他穿棕色细格纹西装外套,头戴鸭舌帽,吹着口哨,步履轻盈,兴冲冲奔赴一个无人知道的快乐地方。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黄老虎呢?但确凿无疑,他就是黄老虎,派出所那样的地方,对他来说就像某个甩不掉的亲戚,时不时就得转过去小住几天,一出来就被人请去喝酒压惊。最后一次抓他比较麻烦,很多人不动声色找了他好久。这次进去了就没出来。关于他的宣判词写得很长,但给人留下印象的却只有这样一些字眼:黄老虎,犯罪团伙,组织卖淫,扰乱治安,等等。宣判词上没有说黑社会,只说是团伙,但那些人仍然认为,团伙就是黑社会。

因为那些传说,男孩去看了很多遍《教父》,每看一次,就心潮澎湃一次,看完电影,来到街上,马上一脸落差:这么个又破又小的地方,既没车,又没枪,也没啥美女,怎么可能有黑社会?顶多只能叫街混子,否则,布告上也不会写团伙,而直接以黑社会代替了。

燕子一年前才正式向男孩介绍黄文鹏这个人,当时她生病了,被怀疑是胆囊癌,手术前夜,把男孩叫到身边,跟他说对不起。我不愿跟你提起他,是不想扰乱你的心,我想让你有一个单纯而快乐的成长期。男孩早就发现,只要她单独面对他,就会不自觉地启用另一种说话风格,有点像在背《读者文摘》,男孩不喜欢她这种风格,他宁可她像别的妇女那样,自始至终用口语说话,满嘴活鱼鲜虾。男孩垂下眼皮,权当捂住了耳朵。

燕子说,你应该为你有这样一个爸爸而骄傲,他不是一般的男人,他身上有一般男人没有的气质,他连外表都远远超出普通男人之上,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出众的男人。

而她却没有这样一个出众的男人的照片,只能仰望着天花板,用《读者文摘》腔描绘。

他身高一米七八,英气逼人,他远远地看着你,朝你走过来,你会变得像根石柱一样,动弹不得,你站在他面前,你仿佛置身天堂,而他一转身,你马上坠入地狱。

她解释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他:我怕我会死在手术台上,没人能像我这样客观地介绍他。别人只会跟你说,他坐过牢,他是个犯人。但他在我眼里不是这样的人。我问你,一个英雄,在人世间有几种出路?你肯定不知道,我来告诉你,英雄有两种出路,一种是台上,一种是阶下。他不幸是后一种,他现在正在劳改农场里服刑,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去看看他。

男孩看着她,觉得她也许在发烧,因为她脸颊发红,双眸贼亮,连眉毛都争着想要表达什么的样子。

她的视线开始分散,游走在过去的好时光里。她告诉儿子,这个不幸的出众的男人天生有种领袖气质,任何走近他身边的人,不分老少,过不了多久都会心悦诚服地拜倒在他脚下,尊他为大哥。人一多,难免良莠不齐,他和他的那些人渐渐有了不好的名声,但他又很清高,不肯出来为自己证明什么。你说我坏,好,我就坏给你看,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坏,他就是这样的逻辑,而不是说,你冤枉我了,我没有这样没有那样,你要给我平反。最后几年,他混得不太如意,身边的帮手越来越少,不是突然失去踪影,就是犯了事,进去了,而他似乎也准备换一种活法,都说他准备放下身段,去学厨师,甚至准备去参加电视上的某个厨艺比赛。也许他自觉长得不错,所以对电视这一类的东西关注较多,据说他还曾经报名去参加歌唱比赛呢。将他推向绝境的最后一掌是桩命案,一个远在南边的女人在坐台时死了,办案的警察有素质,没几下就查到了他这里,一年多以前,是他把女人带到南边去,亲手交到歌厅老板手里,同行的还有很多女人,她们到了南边后,就分成了两拨,一拨去服装厂玩具厂打工,这也是黄文鹏带她们过去的初衷,他可怜她们下了岗,没有工作,被丈夫和婆家人看不起,而他正好有很多朋友,他们有的开工厂,有的在人家的工厂里做小头目,他就把她们都带过去了。他还有朋友在“休闲行业”发财,有几个女人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歪心思,也许她们还在家里时就动过歪心思,这回她们决定不去同样又脏又吵的工厂,一块一块地挣钱了,她们要留在那灯红酒绿的地方,一张一张地挣钱,等荷包挣得鼓鼓的,拿回家去,谁知道钱是怎么来的?谁敢不尊敬有钱的人?结果,她们中的一个不知怎么出了事,他就跟着变成了涉黄人员,再一查,发现他虽没犯大法,但一直在不断地犯着小法,于是数罪并罚,判了无期。彭长河原来是他小跟班里的一个,不到贴身的级别,只在外围,比如黄文鹏外出跟人谈事,两个人站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假装擦皮鞋坐在街口,彭长河就是那个擦皮鞋的人,因为他个子小,人又不言不语,常常被人忽略了,抓捕黄文鹏及其同伙的时候,那些人同样忽略了他,也许他们另有图谋,故意将他留着以便未来跟外界联系也说不定。黄文鹏进去后没两年,彭长河就走进了这个家门,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说老板进去了,但老板的儿子还在,他不能坐视不管。

两天过后,燕子的切片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是胆囊癌,只是一种稀少的胆囊炎而已。燕子似乎有点后悔过早地向男孩交代那些事,她把他叫到身边,眼睛不亮了,脸颊也不红了,也没有《读者文摘》腔了。

黄文鹏什么的,你就当一泡屎拉出去算了。彭长河是不算什么,但用来照顾你绰绰有余。

一家人默默地出了院,默默地回到每天一样的脚印里。

等燕子的身体彻底恢复过来时,一个消息传来,人们再次频繁提起被忽略已久的黄文鹏三个字。彭长河尤其激动:回来又怎么样?回来也跟我不相干,我跟他没账可算,我一没抢,二没夺,我明媒正娶,合理合法。

燕子也说:不管怎样,我这里不准备原谅他。

不准备原谅他的燕子却去把他接了回来。

就近的派出所不由分说给了她一张表格,里面有些栏目说是黄文鹏指名要她填的。当她顺着警察的手指头在家属栏内找到自己的名字时,浑身一震,关系那一栏,他居然写了夫妻两个字。她对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一会,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还没出派出所大门,她就开始流泪,她见不得夫妻两个字。当年,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说要生下来,他暴跳如雷:用这种办法来逼婚?你想得美!他搡她,推她,叫她赶紧去做掉,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当父亲,否则他的孩子早就够编一个排了。她揣着他给的钱,哭着往医院走,走到中途,她想,等你见到活生生的孩子,你会改变主意的。她拐了个弯,去了另一个地方,她的好朋友杨薇收留了她,以及她的传奇故事。杨薇对他早闻其名,只是无缘得见其真人,从此天天用心侍候她越来越大的肚子,仿佛在侍候那个传说中的街角英雄。

孩子出生时,她给他打了个电话。从他叫她去医院做掉孩子那天起,这还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通话,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起来,紧接着,她怀中的婴儿也用哭声向电话那头的父亲报了个到。他听了一会,语速缓慢地问:什么情况?她说她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她实在不忍心杀死他们的儿子,她说他们娘俩现在就在医院里,她希望他能去看看孩子。

她话还没说完,他就在那头嚷了起来:谁允许你生的?老子没同意,你有什么权利把他生下来?我告诉你,你生下来也没用,随便你怎么处置他,反正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要来找我,我讨厌抱孩子的女人,我恶心给孩子喂奶的女人。

过了几天,快出院的时候,她趁孩子睡觉,找到他的住地,发现他已经搬家了,四处打听,没一个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

她只好又回到杨薇那里,杨薇义愤填膺:怎么会有这种男人?你先住下来,我去帮你找他,我一定帮你把他“抓捕”回来,让他“伏法”。她听着听着,就变了脸,受他的影响,她也忌讳那些字眼。

她向杨薇描绘他的样子,他曾经的住处,他常去的地方,杨薇像个记者一样,一笔一画当着她的面记了下来。她要奶孩子,不方便外出,杨薇主动承担了她跟外界的一切联系。

杨薇的抓捕热情持续了两个多月,每天回家都向她报告她去了哪里,碰见了些什么人,那些人提供了什么线索。孩子的食量渐渐大了,她的奶水供应渐显不足,人也变得易怒,脾气无常,有一天,她终于爆发了,她冲杨薇嚷:我不要听了,管他在哪里,我都不在乎,就当他被抓了,坐牢了,被人打死了,我反正是寡妇,他是死是活我都是寡妇,我吃多了我管他!

嚷过之后,她突然明白过来,冲动之下,她说出的竟是事实,他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光天化日之下,他跟她耍了个大流氓,他抛弃她了,还有他的亲生儿子,他不想对他们负任何责任,他对他们娘俩就像对他身上拍下来的灰一样不屑一顾。

她的态度明显影响了杨薇的抓捕,杨薇突然中断了四处调查,一心一意过起了自己的生活,奇异的缘分从天而降,她突然谈起恋爱来了,在哺乳期母亲面前哼着歌梳洗、化妆,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像一块刚出炉的小点心,傍晚时分漂漂亮亮出去,深更半夜一脸残妆回来,神神秘秘直奔自己的卧室。

孩子快一岁时,杨薇说她快要结婚了,婚房就是她现在住的房子,她打算临时到别人家去住几天,因为她想装修。

从杨薇家直接搬进黄老虎家的梦想正式破灭,她没有任何理由不马上搬走,另觅住处,杨薇已经无偿帮助他们母子一年了。

经历了一段艰苦卓绝的斗争,甚至伪造了一些证件,比如男方的死亡证明之类的,她和孩子才被视名声如命的父母勉强接纳,从此足不出户,目不斜视,父母见她不像是在外面学坏了的样子,终于撕掉那层写着不光彩三个字的面纱,设身处地替女儿着想起来。

他们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还年轻,把这个包袱撂在我们这里,你出去,从头再来。又叮嘱她:以前那个人是死是活,我们已经不想追究了,只求你聪明一点,下回再不要跟那种人打交道。

她频频点头,可一出门,就像一阵风,脚不沾地地来到他以前的住处,他果然不在那里。她转过身,又是一阵风,去找他的左膀,找他的右臂,全都找到了,但全都没有答案。再去找谁呢?她难得撇下孩子,一人上路,浑身轻得像一片羽毛,她必须把她熟悉的路都飞越一遍。她一路疾走到杨薇那里,杨薇见到她,微微怔了一下,眼圈红了。

她发现一个问题,杨薇的房子并没装修,还是原来的样子,屋里也没有结婚的气氛,甚至没有新的床褥和窗帘,什么新东西都没有。难道杨薇的结婚梦也破了?她自信杨薇刚才的红眼圈与此有关,所以她并不急着询问,而是体贴地说:我又自由了,我父母终于肯帮我带孩子了。

杨薇对她重获自由并不感兴趣,她对燕子不像以前那般热情了,不是说话走神,就是独自抱臂而立,望着窗外。燕子有所察觉,但不以为意,她们早就摒弃了一般朋友间的虚假与客套。

燕子忍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问了:你后来真的再没听说过黄文鹏的消息?

杨薇猛地转过身来,愤怒地质问:没想到你竟然跟那种人在交往!你一直都跟那些王八蛋在一起混吗?你还死皮赖脸地给王八蛋生了个儿子,你怎么这么蠢哪!

燕子这才得到那个五雷轰顶的消息,杨薇说要结婚的对象,原来就是黄文鹏,那些日子,她到处替燕子“抓捕”黄文鹏,没想到却在一个街角被黄文鹏抓在手里,黄文鹏说:我知道你在到处找我,我还知道你不是为了她而找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她被他几句话说成了木桩,钉在那里动弹不得。黄文鹏伸出手来,在她肩上只一扳,她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她闻到了轻轻的烟草味道,还有她说不出名字的香水味道。

他们在一起,只提起过一次燕子。他说,她太蠢,以为用孩子就可以把我拴住,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你想要我怎样,我就偏不怎样,我最讨厌被别人捏在手里。在他面前,她迅速地、不可思议地修正了自己的人生观:我也不喜欢小孩,无非是重复跟我一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我自己都活得不耐烦呢。他赞赏地亲了她一下:你跟她不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了,她那个人,每一步都不偏不倚地踩在别人的脚印里。她上前几步,合上他的思维,跟他一起攻击自己的好朋友:你看得太准了,她最大的悲哀还在于,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

他们很快就统一了认识,快活地朝前走去。他带她去见他的兄弟们,他们对她礼貌有加,给她让座,为她倒水,替她拎包,为她跑腿,到了中午,他们当中甚至有人买好午饭送到她单位去,让同事们羡慕不已。碰上雨天,还会有人打电话给她,问她带没带伞,没带的话,他马上送来。有一次,她问身边一个小伙子,你们以前也是这样对待他的女朋友的吗?小伙子答非所问,信誓旦旦:他对你是最好的,你比她们强一千倍。她知道这个回答很夸张,但还是笑了。钱自然不成问题,她从没想到一个男人会这样问她:你怎么不大爱消费?你想把钱留着生蛆吗?他常常会自说自话地检查她的钱包,但这并不让她反感,恰恰相反,她感动得要命,因为,一旦他发现里面钱不多了,就会不动声色地往里面装一些,数都不数,到后来,她自己都不想数了,她只剩下一个概念,她的钱包是满还是不满。他崇尚现金,拒绝用卡,他说卡那种东西很讨厌,明明只是一张毫无用处的薄片片,却掌握着你的全部秘密,太玄了,他宁愿把卡拿来当开门的工具,也不愿拿它去存钱取钱。她不是个思想保守的姑娘,就算他们俩最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也不会呼天抢地,何况这种皇后般的待遇,对她这个不起眼小单位里的不起眼财务人员来说,绝对是此生唯一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何不享受享受再说。

只有一次,他们突然提到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她说:他总有一天会来找你的。他说:我宁可他将来仇恨我,来找我报仇,也不愿现在去找他。她发现他提到孩子时,脸上顿时失去了生动,有种难得一见的疲惫和无力感。她问他是否有过不堪的童年记忆,他回了她两个字:狗屁!

但她最终还是不能脱俗,到了一定阶段,她不可遏止地产生了把他介绍给家里人认识的想法,他说,别急呀,我还没准备好。她同意了。过了些时候,她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他平静地望着她:见过了父母,下一步,就是结婚,然后就是生孩子,对吗?你这样跟她有什么区别?你们女人,活在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结婚吗?她申辩:我又没说要生孩子,我可以不做母亲。

骗鬼去吧!他说完就走。

从此她就找不到他了,她能感觉到他就在周围,却见不上他的面。那些把她当皇后一样服侍过的人仿佛一夜间接到了某个命令,不再对她笑呵呵,不再殷勤,不再鞍前马后,她跟他们的关系突然变成了熟人,仅仅认识而已,看一眼,点个头,却没有说话的欲望。

她满大街寻他,找他,只为向他表明,她可以修改自己的主张,她可以听他的,一切都听他的。她昏倒在他可能出没的路上,一个曾经为她送午饭的男人准备把她送到医院。中途,她醒来了,他一副智者面孔问她:他可曾对你许过诺?她想了想,摇头,他们在一起,从没说起过以后的事,也没机会说。他又问:他可曾亏待过你?物质方面。她还是摇头,跟他在一起,她过了一段气派甚至奢侈的生活,为了跟他的行头配套,她满柜子衣服鞋袜全都换成了有来历的,她连味蕾都变了,宁肯饿着,也不肯去吃以前拿来当正餐的地摊上的便宜小吃。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你不能只替他说话,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

他这么做,正是在替你着想,不信你回去问问你家里人。

难怪他那么慷慨,殷勤,他早就把每一步都计了价,他及时付清了账单,从无拖欠,所以才能斩草除根一般走得干干净净。

但他给她留下了后遗症,他为她灰暗平静的生活带来的光斑,像伤口一样留在了皮肤上,她没法覆盖它,也没法让它复原,而且她在大家眼里变成了某种危险因素,那期间,她毫不避讳正在跟什么人交往,她甚至试图纠正人们对黄文鹏的看法,她向他们展示他的种种细节,他对她的种种出人意料的表达,她把他们的惊讶读成了惊奇和羡慕,现在,他们当初的克制终于流泻出来,他们说:当时就想劝你,怕你听不进去,因为你太投入了,太迷恋了。几句例行公事的同情和安慰过后,他们愉快地扔下她,去忙自己的事情。她马上觉得他们都像他一样,抛弃了自己,可他们明明是站在他对面的人呀,她想不通为什么对她而言,他们和他变成了一样的人,她只有一个认识,他让她变得孤独了。

她想离开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她被这个想法所鼓舞,重新振作起来,恰好这时单位有个在外地开设办事处的动作,她主动去找有关领导,也就是要去当新办事处头儿的那个人,那人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还需要她去找公司领导提出申请,她马不停蹄办齐了该办的事,接下来,就只等公司下令,整装出发了。她想,没准他哪天会想起她来,再去找她,却发现她已经消失了,那时他会有什么感觉呢?至少会惆怅一阵吧。她后半生的意义,好像就是来等他的惆怅了。

但希望落空了,公司领导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她去找领导,领导看了她一阵,说了实话:听说你跟街上的黄老虎有些过节,我们要去的地方,据说有人正好是黄老虎的对头,怕对你的安全不利……她没听完就走了,他不仅让她变得孤独,还堵住了她前面的路。

恰在这时,燕子来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被抛弃这么久了,都换了朝代了,还在眼巴巴地找他。她以嘲弄的口吻说出了真相。她看到燕子的眼底涌上一层泪花,满满地漾在眼里,像端着两碗满满的盐水,咬着牙不肯洒出来。

我希望你不得好死!我希望你浑身烂得长蛆时,人还是活的。

直到说完这几句话,那两碗盐水还是稳稳当当地端着,一点都没有洒出来。

好再来超市不大,位居这栋三层小楼的底层,在狮子街,这样的小楼共有五十多套,它们既连在一起,又彼此隔绝,利于商住两用。

这超市养活着燕子一家,夫妻俩没有雇人,两个人白天黑夜轮流转。有一阵子,轮到燕子照看超市的时候,彭长河独自钻进地窖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出来就说,如果在地下室里开个赌桌,会怎么样?燕子猛地跳起来:你找死啊?婚前他们就有过约法三章,不要步黄文鹏后尘,不要做违法乱纪之事。彭长河觉得理亏,但还是期期艾艾:这么大个地下室,空着可惜。

当黄文鹏突然出现在好再来超市门口时,全世界顿时鸦雀无声,他坐在轮椅上,双腿像假的一样一动不动。他的弟弟黄武鹏站在他身后,两手搭在轮椅背上。

武鹏放下轮椅,小跑着来到燕子身边。

你们好歹也是夫妻一场,让他到你这里来住一段吧,顺便也让他弥补一下对孩子的亏欠。

燕子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黄文鹏。虽然她去派出所填那张表时,已经料想过也许会有这一天,但他真的来到她面前时,她仍然觉得像在做梦。

武鹏在燕子耳边悄悄说:虽然是保外就医,但黄老虎的余威犹在,他住在你这里,对你和你的生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黄文鹏掏出墨镜戴上,悠然自得的架势,像个大老板正等着他的狗腿子们前来汇报。

但我是有丈夫的人啊。燕子也压低了声音。

我当然知道你有丈夫,你丈夫他又不是不认识,一个是前妻,一个是部下,说起来都是亲人,他是来投靠亲人的,又不是来当夫妻的。别担心你丈夫,他们这种人,不受常规约束惯了,什么都能适应。

为什么你不留他住在你家?

我当然留了,我苦劝了他好久,但他不要在我那里住,非要到你这里来,我说人家现在是有主的人,他说,我才是她的正头主子,我还有儿子在那里呢。

燕子看了武鹏一眼,摘下袖套走了出去。

你非要这个样子了,才想起我来吗?你享乐的时候、风光的时候为什么就想不到我呢?

架着墨镜的脸偏了偏,咧嘴笑了,这笑容让她震颤,他还是那么英俊。

你不觉得这是你的荣幸吗?这世界上我可去的地方多了。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拼命忍住:你不能到这里来,这对我不公平。

我的家在这里啊,我的女人我的儿子都在这里,我当然要来这里。

她几乎全身战栗了,但还是强撑着质问:你何时把我这里当过你的家?

我早就想回来了,一直有事,回不来。

她终于没忍住,大声抽泣起来:可是,他会怎么想呢?他也是个男人,也是我孩子的爸爸。

身后一阵响动,彭长河快步冲到轮椅前。老板!双手握住黄文鹏一只手,久久不肯松开。

长河,我有事找你。

她惊异地看到,彭长河毕恭毕敬地转到黄文鹏身后去,稳稳地推着轮椅朝屋里走,边走边说:老板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

你得去一趟武汉,找到老姚,让他来见我。

彭长河答应他,马上就出发。

燕子想起来了,被抓前一段时间,彭长河奉命找到她,把她带到黄文鹏藏身的温泉山庄,她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了,没想到他仍是那副腔调:我从来没有过跟你生孩子的念头,但你既然赖死赖活生下来了,我还是会负责的,我在武汉有三间不错的商铺,可以保你跟孩子衣食无忧。燕子也不甘示弱:世上单亲母亲又不止我一个,我不会让他饿死的。黄文鹏不屑于跟她争,却警告她:我现在说的话,你字字句句都要记牢,还要照我说的去做。我知道你给他取了黄小鹏这个名字,这名字不错,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改来改去,名字不是可以随便改的。燕子回去时,黄文鹏托她一件事,叫她一定去找到杨薇,来这里见他,他有事要她办。燕子当时脸色就变了。但不去不行,黄文鹏叫彭长河陪她一起去,再陪杨薇一起来。那时彭长河对燕子还有点毕恭毕敬的,见她一路上都在哭,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一个劲地递纸巾,劝她想开点,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这事至今想起来还让她生气,居然叫她替他传叫杨薇!世上哪个女人受得了这种作践。

人已经到里间去了,想起武鹏还在外面站着,就叫了一声。

别以为我走了这事就了了,你必须尽快拿出解决方案出来,长辈留下来的东西,钱是小事,恩情是大事,一定要人人有份,好歹也是个纪念。

我知道,就按我们昨天商量的,我把房子卖了,去办个实体,红利我们俩平分,可以吧?

随便你用什么办法,我反正只要我那部分。

好说,我马上去办。武鹏说完就走,连招呼都省了。

两个人费了番工夫,才把黄文鹏弄上楼,安排住在小鹏的房间。黄文鹏有点犹豫:他会怕我吗?

燕子低头整理被褥之类的东西,声音有点气呼呼的:除非你不打算跟他相认。

现在不是相认的时机啊,太狼狈了。你看,当年我就说不要生不要生嘛,我这种人,迟早会走上这条路。

燕子停下手里的活,走在黄文鹏面前蹲下来,盯着他的腿问:发生了什么事?是他们打的,是吗?

不是,是报应来了,早上起床的时候,突然就倒在了地上,我以为夜里有人砍去了我的腿呢,一看还在,不知为什么就废了,感觉整个人只有半截了。

你以前说你不相信报应一说。

现在信了。

燕子帮助他上床躺下,他顺势捉住她的手,眼睛却不看她。她心里渐渐生出一些温情,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就去抚他的腿,从脚腕开始,医生似的往上摸,边摸边问:真的都没感觉了?一直摸到那里,黄文鹏迎着她的目光说:也没用了。

燕子一笑:有用也白搭,我是有丈夫的人。

去你妈的!滚到你的超市里去吧。

下午三四点的样子,男孩怯生生地推开自己的卧室门。经过超市的时候,燕子已经告诉了他:他就在你房间,他睡你的床,你睡旁边的折叠床。

设想了一千遍此时此刻屋里的情景,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个人正躺在他的床上打呼噜。

他细细观察那个人的脸,没有燕子描绘的那么英俊,也不是他想象的蓬首垢面穷凶极恶,不过是个长相端正的中年男人而已,发型不太好,有点不伦不类。

他又去打量他的轮椅,不像电影里看到过的那么厚重复杂,一块座板一块靠板,外加两个轱辘,他希望他的轮椅是暗藏机关、情况紧急时能弹射出两把手枪的那种,但它好像不是,扶手很单薄,不像藏着机关的样子。

一切都打了很大的折扣啊。男孩在心里冷笑一声,放下书包,开始写家庭作业。

后来,他听见后面有点响动,一回头,那人正侧着脑袋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小鹏?

他想点头,但不确定自己真点了没有,他听见他的心跳声很大,几乎盖过了楼下的超市音乐。

我是你爸爸。

男孩猛地站起来,椅子的巨响还没消失,人已子弹般射到了楼梯上。

过了好一阵,燕子押着他回到门边,又是打手势,又是做表情,男孩两手紧紧抓住栏杆,就是挪不动步。

不要勉强他,换成是我,也一样。

地上一阵蹭刮的声音,男孩到底还是被燕子拖进来了,进来了也站不直,低着头,面朝墙。

你出去。黄文鹏朝燕子挥挥手。

燕子走后,男孩稍稍站直了点。

接受不了我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是吧?我的想法本来不是这样的,我希望我们终于见面的时候,你看到的不过是一盒骨灰,但现实就是这么滑稽。打量了男孩一阵,又说:你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就算不是在这里,就算是在外面,在陌生人堆里,我也能把你认出来,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最熟悉又最无法描绘的东西。

但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男孩声音很低,语气像在抬杠。

黄文鹏一笑,躺在床上招手,男孩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

这些年,跟着你妈妈受苦了,对不起。

跟你无关。

黄文鹏沉默了一阵,说: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人没有父母,很多人没有子女,不要太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

两人很快对视了一下,迅速分开。

不管怎么说,有人欺负你的话,告诉我,我派人修理他们。

男孩哼一声:你怎么修理?坐着轮椅去?身边带几个穿黑衣服戴墨镜的打手还差不多。

黄文鹏嘿嘿地笑起来:电影看多了吧?

这叫假释吧?你还要回到农场去吗?

不,我不用回去了,我自由了。

你自由吗?男孩看着轮椅,语带嘲讽地说。

外面传来四毛的哭声,他居然独自爬上楼来了。他就喜欢尾巴似的缠着男孩。男孩只好把他抱进来。

见到轮椅,四毛不哭了,好奇地去摸铁轱辘。黄文鹏盯着四毛问:他爸爸对你好吗?

男孩想了一会,说:比你好。

你这嘴上的功夫,怕不是一天练成的吧?说真的,你们过得好吗?

男孩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般。你应该想象得到啊。

黄文鹏看了他一会,闭上了眼睛。

男孩也不再说话,带着四毛搭积木,积木不时被四毛推倒在地,每倒一次,黄文鹏就皱一次眉头,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叫男孩带四毛到别的房间去,男孩说:没有别的房间了,都堆满了货。

那就玩点安静的,我快要疯了。

男孩把四毛抱到床上去,这样,积木倒下来就没有声音了。男孩又去写作业。

四毛独自玩了一会,感到无聊,哭了起来,男孩不理他,黄文鹏只好伸手拿起积木,逗四毛玩。四毛很快就认可了这个新玩伴。但不一会,一项新的游戏取代了积木,他爬到黄文鹏身上,嘴里喊:马马!马马!

黄文鹏闭上眼睛,一脸拼命忍受的表情。

四毛又喊:尿尿!男孩回头一看,四毛已经尿了。

我去叫燕子来。男孩抱着四毛就往外跑。

燕子很快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条男人的裤子。

我看你好像没带衣服过来,只好临时穿一下彭长河的裤子。

你什么意思!我才不要穿他的裤子。我就光腿。

事实上,他也穿不上,他比彭长河高半个头。

燕子抿嘴一笑:还穷讲究!也不看看现在谁犟得过谁?

脱他裤子的时候,黄文鹏问:彭长河走了吗?武汉。

他说发个快递过去可能比他跑一趟更快,他已经打电话叫过快递了。

我现在已经指挥不动他了是吧?

快递的确很方便,说不定今天晚上老姚就能收到,明天就能过来了。

他妈的!到底是两口子,穿一条裤子了。

燕子忍着笑问:那你要我怎么办?三个人穿一条裤子?

你还笑得出来!

不许笑?就许哭?我早就哭不出来了,眼泪早就流光了。

你们最好马上把老姚给我叫过来,老姚早一天到,我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里,我待在这里,难受的是你们。

三天以后,老姚才出现在黄文鹏身边。黄文鹏摆摆手,打断老姚的寒暄。

东西带来了吗?

有点小问题,要出售的话,还需要小鹏的身份证,我是专程来拿小鹏的身份证的。

当初买的时候,怎么没说要小鹏的身份证呢?

当时人家为了促销,好说话,现在不一样了,没有身份证办不了。

于是把燕子叫上来,问小鹏有没有身份证,燕子冷笑一声:他是非婚生子,户口都没有,哪来的身份证?又说,当初上学都是托人花钱,费了好大周折才报上名的。

老姚很贴心地给黄文鹏出主意,叫他一定想办法把小鹏的户籍问题搞好,否则将来还会有麻烦。

租金收得怎么样?

还可以,按照当初你的吩咐,我拿三分之一,燕子和小鹏拿三分之二,一直都是这么执行的。

从现在开始,租金全部给我。

……可以,不过,你有银行卡吗?把卡号给我,人家不搞现金交易。

黄文鹏去看燕子,燕子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用我的银行卡,我会把每笔租金都给你过目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租金全部打到燕子的银行卡上,等小鹏的身份证一办下来,就去挂牌出售。

又回到小鹏的户籍问题,老姚有个主意,可以考虑找人收养,收养了就有户口了,有了户口一切就好办了。

这是常规办法,我要你用非常规的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件事给我办好,我要出售它,打点折都可以,但要一次性付清。这事越快越好。黄文鹏盯着老姚,咬牙切齿地说。

老姚眼睛闪烁了一阵:能不能问你是哪里急着用这么大笔钱?

黄文鹏捶着腿喊:你看不到吗?你眼睛瞎了吗?要不就是你在故意讽刺我。

没有没有。老姚似乎这才发现一旁的轮椅,发现黄文鹏一直躺在床上没动。我知道了知道了。

要吃饭了,餐厅在一楼,黄文鹏坐在轮椅上不动,彭长河要来背他,被他拒绝了。老姚也说来背,他也拒绝了。燕子见状,大喊:小鹏,小鹏快来,把爸爸背到餐厅里去。

众目睽睽之下,男孩脸红了,越来越红,一直红到耳朵根,但还是在黄文鹏面前蹲下来,众人帮着将黄文鹏架到他背上。谁知男孩脚力不够,黄文鹏个子又高,在楼梯上没走两步,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下来,幸亏旁边的大人们抢得快,才没出事。好不容易把人放下来,男孩还没起身,就一步蹿出老远,一直蹿到门外去了。

黄文鹏自言自语:白长这么大个块头,连个人都背不起。

老姚向黄文鹏建议,不要住二楼了,直接住一楼,省却好多麻烦。

但是一楼整个是超市,餐厅和厨房都是副楼,原来是用来堆杂物的,被彭长河改造成了一体化的餐厅和厨房,利用率非常高,最小的折叠床都摆不下。

有个地方倒很合适,就怕老板不愿意。彭长河说:这里有个地下室,面积还是蛮大的。

黄文鹏想了想,问老姚:你最快多长时间能解决那个问题?

多则一个月。

那行,我就在这里住一个月地下室吧。

老姚吃过饭就走了,彭长河提出送送他,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走出狮子街没多久,男孩从一间铺面旁边闪了出来,轻手轻脚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个人后面。

彭长河说:老姚,你打算用什么非常规办法做这件事。老姚叹口气,反问他有什么好主意。

他卖商铺不就是要钱治腿吗?你不如直接给他请个医生来,中医什么的,要不了多少钱,商铺的租金足够支付。

要是这样的话,不如你在这里给他请一个,让人家武汉的中医赶到这里来,豆腐都搅出了肉价钱。

人家只瞧得起大地方的医生。不过,你真的打算到正规医院去请个有高级职称的中医?

他这么精的人,我怎么敢糊弄他。

他是很精,但他如今没有了行动能力,今天的情景你都亲眼看见了。

那依你说,怎么弄?

我觉得,他的腿到底能不能治好还是个未知数,我猜劳改农场也给他治过,实在治不好了,生活又不能自理,才一脚踢出来,既然医院都治不好,请中医也不过是治治看,对付这种疑难杂症,不一定民间土中医就比医院里有职称的中医差,你说呢?民间土中医的价钱可就便宜多了,这样一来,也就不用火急火燎去卖什么商铺了,何况你不一定卖得出去,一没户口二没身份的,人家是傻子,糊里糊涂就给你钱?

你的意思是商铺先别卖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也是替他考虑,他只顾着自己的腿,想没想过他儿子呢?已经这么大了,读书、成家都要钱,你看他如今的样子,也是不想管了,他不管我就得管,我拿什么管?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勉强糊口。既然是给他儿子买的,到时候原封不动地交给他,省却好多口嘴,你替我这当继父的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明白了,那就先留在那里,等几年再卖,价钱肯定会更好。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有发言权。

话说这个产权证,当时是你给他办的吧?怎么就写了小鹏的名字呢?

彭长河说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男孩赶紧转过身,折进旁边一条小巷子里。

彭长河回来的时候,超市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小鹏坐在收银台里打游戏。再往里走,就听见地下室里隐隐有声音传出来。走到门口,正要下楼,又停住了脚步。

黄文鹏说:既然跟他结了婚,怎么不把孩子的户口问题解决了?

也要他办得到嘛,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不行就跟他离了,再跟我结一次,小鹏就有户口了。

早干什么去了?

分什么早迟,横竖就这么几十年。

木已成舟的事,以后还是少说为好。

彭长河退了回来,板着脸对男孩说:跟燕子说,我看货去了。

黄文鹏交给男孩一个任务,叫他去把武鹏找来。

你就说,黄老虎叫你马上去一趟!又再三叮嘱:一定要一字不漏把我的原话传达给他,语气要狠一点,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男孩拿着黄文鹏手绘的地图,自东向西横穿了整个陆城,来到西郊一栋马路边的两层楼前,是一家餐馆,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只挂红绸的大象,里面吊灯大亮,红色圆桌布上搭着方形的白色餐巾布,正是用餐时间,但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冷清的状况与喜庆的布置不太协调。门口的迎宾小姐穿着盛装,不住地捂着嘴打呵欠。

武鹏好像刚跟谁生过气,端着一壶茶,一个人气哼哼地喝。

男孩对他说了此行的任务,武鹏也不知听清没有,瞪大眼睛打量男孩。

咦,你就是那个……那个……不错嘛,来来来,坐下,让我好好看看,别说,还真像我们黄家的人。

他叫你跟我一起去一趟。

他?他是谁?爸爸就是爸爸,怎么能他他他呢?

男孩不吱声了,以前,让他把彭长河叫爸爸,他觉得为难,好不容易习惯了,又来了个黄文鹏,这回倒是真的爸爸,但他发现他怎么也叫不出那两个字了,对彭长河也叫不出来了。

武鹏把茶杯盖重重一盖:你跟他说,我没时间去,我都急得上火了,你看见没,正是吃饭时间,我这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都好多天了。操他娘的廉政反腐,吃几顿饭就不廉洁了?那些人都是神仙?只工作不吃饭?尽搞些形式,只把老子害惨了,好不容易盘了这么个酒楼,一上来就遇到这么一股歪风。

男孩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任务,武鹏索性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男孩独自待了一会,追了出来。武鹏拿着手机笑嘻嘻望着空中大声说:你不是说你喜欢吃黄花鱼吗?老子今天天没亮就去了一趟乡里,收了一大桶黄花鱼,绝对鲜掉你下巴,相当受欢迎,来人必点,你再不来我可就留不住了。

对方好像说了很长一段话,武鹏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挂掉电话,一回头,发现男孩正盯着他。

算了算了,我跟你去,把话说清也好,反正也没有生意。

武鹏一路都在打电话,打通一个,就推销一次他的黄花鱼,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兴致索然,了了收场。男孩忍不住说:以后不会有人用公款大吃大喝了,我们的校长已经因为公款大吃大喝被带走了。

你知道什么!就刮这么一阵风而已,等这阵过了,他们肯定会疯狂反扑的。

不会了,你是一厢情愿。

武鹏瞪了男孩一眼:你不是我们姓黄的人吗?怎么不向我们姓黄的说话?对了,我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姓黄还是跟你妈姓的?

男孩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反正武鹏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没走几步,就被一家餐厅吸引,忍不住感叹:人的口味真的变了,这种快餐店,跟卖盒饭差不多,生意倒火得一塌糊涂,市场真他妈的说不清楚。

武鹏走进超市,燕子迎上来,把他往地下室带。武鹏脸上立即变了色。

地下室里潮,对他的腿不好。

住楼上的话,上去下来不方便。

人要讲良心,他以前对你不薄,我都知道,你现在住的房子,你的超市,不都是拜他所赐吗?

我付出了真心,我为他生了儿子,我不欠他。

话不是这么说的,他有了儿子,他的家就在这里,就算现在是这种情况,他也可以说有半个家在这里。

我尽了我的力了,住楼上的话,我背不动他,他儿子也背不动他,你想叫彭长河来背他?彭长河大小是个男人吧。

住地下室的话,也要背上背下,难道他是自己爬进爬出的?

地下室的楼梯短多了,只有四步。

武鹏气哼哼地站了一会,到地下室去了。

不一会,地下室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就是黄文鹏的咆哮声:你别想独霸家产,那是父母的房子,我有一半。

武鹏像在躲避什么,蹿到地下室门口,回过头去说:你的所作所为,你带给家里的耻辱,我也替你承受了一半,那该怎么算呢?

是吧?那我当年养家糊口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带给了你耻辱呢?当年你似乎很享受嘛,你们都很享受嘛。

过了一会,武鹏找到了新的理由:我又不是不承认你那一半,我也是在投资,收益好,你那一半也会跟着分红,现在局势就是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不信我会栽在这个酒楼上,从来都是做餐饮的赚钱最快,过了这阵风,他们马上又会大吃起来的,到那时,我把你那一半退出来,还不行吗?

我现在急着要钱!

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刚买过来,马上又卖出去?就算卖,也要有人买呀,现在这行这么难做,谁会买呀?

我不管,我就是要马上拿到我那一半。

武鹏仗着他腿好,不理睬地下室那个人的咆哮,不慌不忙走了出来,见燕子瞪着他,停下了脚步:我没办法,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可就你这么个亲人了。

不止我一个吧,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嫂嫂看待的。

讲点道理好不好?再怎么样,我是外人,你们身上可是流着一样的血呢。

他的血早就换过了,你忘了那年他受伤,差点死了,输了三千毫升血。

燕子睁大眼睛,武鹏后退两步,一转身,走了。

燕子轻手轻脚走到地下室门口,黄文鹏还在骂骂咧咧:还耻辱!跟这种王八蛋做兄弟,才是我的耻辱呢。

燕子退回来,站在货架前,直勾勾地看着门外,阳光很强,所有的影子都缩在脚下,她感到干渴,拿起收银台边的水杯,喝了几大口,想起什么,去货架上拿了一盒速溶咖啡,冲好,往地下室走去。

他还在生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把咖啡递过去的时候,她想问他,还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喝咖啡的情景吗?那时她漂亮非凡,人见人爱,但在他面前,她竟然自卑起来,她从没见过那么自信的笑脸,那么大胆的眼睛,仿佛全世界都被他踩在脚下。她就喜欢男人那种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气概,从那时起,她对他就仰视了。

他接过咖啡杯,冷不防一扬手,一场咖啡雨从天而降,她给烫得尖叫起来。

你疯了?好不容易涌上来的柔情变成了这三个字。

滚!一群势利小人。

势利小人?你是说我?我图了你什么我是小人?我躲在一边不声不响给你生孩子,养孩子,你跟别的女人快活,连他的面都不见,到今天,你坐牢了,瘫了,被自己家里人赶出来了,无处安身了,厚着脸皮找上我的门来,我二话不说收留你,你还说我势利!

她边说边逼近他,朝他手舞足蹈,她的手挥来挥去,差点碰上他的头。他瞪着她,脸越来越红,气越喘越粗。

我是小人,你做个大人样子给我看看呀,你做呀,让我看看,什么样的人才是大人,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闭上眼睛,看得出来,他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冲你,我是说武鹏。

武鹏在哪里呀?他早就颠儿了,他早就把你当个包袱一样撂在我这里跑了。

我走,我马上走!他朝门口滑动轮椅,到了台阶前,他试图站起来,结果像一袋肉一样滚落在地。

老子爬也要爬出去!他真的开始往外爬。

他的双腿像两条死去的尾巴一样拖在身上,他拖着它们爬上台阶,爬到通往超市的过道。

你不就是想看老子的笑话吗?老子让你看,让你满足,老子知道这是老子的报应,老子服,老子没有怨天怨地,老子谁也不怨。你们都是好人,就老子是坏人,你们都有好报,你们都会健康长寿,但老子不羡慕你们,老子无怨无悔。

燕子早已泪流满面,眼看他就要爬进超市去了,她冲过去,拉住他。他挥舞着两手,像赶蚊蝇一样赶她,她突然大放悲声,一把抱住他:你对我公平一点好不好?我到底哪里让你讨厌了?你来找我真的只是因为儿子吗?

他终于安静下来,任她抱着。

她开始亲他,鸡啄米一样地亲他:先前但凡对我好一点点,事情也不会搞到今天这种地步,至少有家可回,家里什么都是你的。我也为难你知道吧。

行了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又没有人怪你,你嚷个屁呀。

彭长河咳了一声,两人这才发现,彭长河不知何时已经在超市中间站着了。燕子倏地收回胳膊,飞快地擦了把脸,垂着眼睛走到收银台前。

看什么看?谁没点伤心事?她一吼,彭长河盯着她看的眼睛就转了向。

彭长河刚要往外退。黄文鹏及时叫住了他。

你给我找个地方,我搬出去,不管哪里都行。

何必呢?这里好歹吃得上喝得上。

路还长呢,我可不想招人嫌。

不要见外,都是自家人。

叫你找个地方你就赶紧去找!

外面阳光灼人,超市里没什么顾客,小鹏在收银台上写作业。狮子街一片寂静。

彭长河跟黄文鹏有了第一次交谈。他们坐在餐桌边,黄文鹏隔一会抿一口酒,吃两粒花生米,彭长河只顾抽烟。

你别想着搬到外面去住了,就住在我家里,我们好歹会让你衣食无忧。我会帮你去跑医疗的事情,最好是请个中医上门,从长计议,还是中医好,西医只会切腿,那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老姚那边得催紧一点,让他把商铺尽快卖掉,医疗费,护理费,房租,还有生活费,加起来不会少。

就算老姚一时半会卖不掉也没什么,人不能靠变卖家当活着。

不算什么,等我腿好了,再去挣来。

没事多跟小鹏聊聊,这是天赐机缘,你们分开太久了,正好修复。

我不在乎,我知道你已经养出感情来了,我不打扰你们,我不是那种传统迂腐之人,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后人,那都是虚,我是个务实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小鹏也需要你的。

未必,我就没有父亲,我七岁不到父亲就死了,我从没想过他,我母亲……她觉得我们兄弟俩拖累她,让她不好嫁人,她就喜欢这两句诗:养个儿子是个贼,偷来蟠桃献母亲,她动不动就拿这两句诗来勉励我们兄弟俩。是她把我推到这条路上来的。

我能理解。

你理解个屁!你凭什么敢说你理解我?你以为我是谁都可以理解的吗?

就像有人突然消掉了背景音乐,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收银台前的男孩踮着脚尖往地下室这边靠近。

燕子细细碎碎地走来走去,她在为黄文鹏准备床铺。四毛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燕子被他跟烦了,一回身,往他嘴里塞了一根棒棒糖,再拎起来往男孩面前一杵:你给我看住他!男孩只得去收银台前坐下来,放下书,抱住四毛。

离地下室远了点,加上四毛又开始吭哧吭哧地哭,里面的谈话,男孩只能听见一些片断。

我不该……她很可怜……谁都可以骚扰……她请我出面说句话……

不相干……你的权利……自由……

转念一想……骨血……舍身护主……

四毛突然扯起嗓子大声喊起来,男孩什么也听不见,急了,一巴掌捂住四毛的嘴。他实在太想听清楚那两个人的谈话。

四毛的腿踢得厉害,男孩腾出另一只手来,将四毛两条腿一起按住,四毛腿动不了,就去动身子,像条虫子似的一拱一拱。

你找死啊!

男孩感到头上一阵剧痛,一抬眼,手里的四毛已被燕子夺了过去,几只爆栗子又重重地敲了过来,他看见四毛脸上红得发紫,大口大口地吐气。

你想怎么样?!燕子的声音听上去像母老虎。

正在里面说话的彭长河,神奇地出现在男孩面前,不分青红皂白,啪地甩了男孩一巴掌。彭长河的巴掌力道很足,男孩有种透不来气的感觉,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伸手一揩,发现不是鼻涕,是血。

上次也搞过这么一出!他这么小,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喊哥哥,你也下得了手!

彭长河抱着四毛出去了,燕子瞪着男孩,龇牙咧嘴说了几句什么,又去忙她的。

黄文鹏在楼梯口咳了一声,男孩抬眼望去,黄文鹏向他招手。

我知道你是失手,也知道你为什么懒得辩解。

男孩突然眼眶一酸。

你应该认清局势,调整好自己,真心实意认他做父亲,我瘫了,对你毫无用处。你自己看着办,我不是来保护你的,我也保护不了你,我如今废人一个,凡事还指望别人呢。谁对你好,谁就是你的父亲,血统算狗屁。说罢挥挥手。男孩重新回到柜台上去。

血统真的算个狗屁!他听见黄文鹏还在地下室嘀咕这句话。

两个人突然出现在超市门口,一个是老姚,另一个,老姚大声说:罗医生来啦,汉口那边有名的罗中医。燕子闻声赶了过来,叫罗医生的人频频点头,向每个人献出小心的笑脸。

燕子很客气地把两个人往地下室请。罗医生轻声嘀咕:最好不要住地下室。老姚不动声色地打了罗医生一下。

男孩听见燕子在里面寒暄:劳动罗医生跑了这么远的路!你一来,我们一颗心就可以放到肚子里去了。罗医生的声音很含糊,像鸡毛掸子弹灰的声音:我尽力我尽力。

罗医生似乎已经开始为病人检查了,不停地问:有没有感觉?这里呢?这里呢?这里也不行了?情况比我想的严重。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在哪个医院工作?黄文鹏的声音听上去不怀好意。

医院?你不要迷信所谓的大医院,大医院里尽是小螃蟹。

我问你到底是哪个医院的?

我在我自己的医院里,怎么啦?

老姚!黄文鹏猛地提高声音。

大哥息怒,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大医院的医生不肯外出就诊,商铺一时半会儿又卖不掉,只好先请个郎中过来瞧瞧,他虽不是来自正规医院,但他在武汉三镇名声很响。

他信不过就算了,中医就像信教,你信呢,就好得快,不信就好得慢,甚至一点效果都没有。

过了一会,黄文鹏似乎妥协了,说:你总要给我个结论吧,我这腿到底是怎么引起的?

反正你对我已经没好感了,你也不会让我给你治了,那我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一直有鬼压床的毛病,就是睡着睡着,觉得有人压到你身上来了,你想推开他,想喊叫,却动不得,喊不出,常常挣得一身汗,醒来后觉得很累?一般的鬼压床是能醒过来的,但你身上的鬼气太重,它们把你的腿压坏了,压死了,幸好你阳气重,总算给你留住了上半身。

鬼?你是说鬼?你捉个鬼来给我看。

我们是这么说,西医那边就叫睡眠猝死症,有人是心脏停止了跳动,有人是某些神经从此失灵。说法不一样罢了。

把你的行医执照拿来我看一下。

笑话!哪个医生是把行医执照别在身上出来治病的?爱治不治,是你们去求我的,我又不缺病人。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到地下室门口来了。

老姚!把产权证给我!

……没……哪能时时带在身上呢,再说,还没找好买家呢。

黄文鹏不耐烦地拍着轮椅扶手:不卖也无所谓,我拿它去找地下银行,我要贷款,我要去医院,大医院,等我治好了腿,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给你拿。那我就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我走了,你保重。

燕子追出来,挽留两人吃了饭再走,老姚有点犹豫:也是,已经到饭点了。罗医生使了个眼色,老姚只好拒绝了,跟罗医生肩并肩往外走。

男孩犹豫了一下,轻轻溜了出去。

两个人顺着街檐往前走,走了一会,脚步慢了下来,好像在争执什么。

男孩戴上墨镜,紧紧跟了上去。

平白无故的,你还扯上鬼了!到底是算命先生啊,三句不离本行。

你不能这么说,我用我的方法治好了那么多人是真的。

谁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好的!

是你去请我来的,不是我求你带我来的。不管怎么说,出诊费你还是得给我。

笑话,你连脉都没搭过。

那是他不让我搭。这么远的路,我跑一趟都不容易。

又没让你出车费。

我的时间不是钱?

滚你妈蛋!

男孩停了下来。

两个人渐渐走远了,男孩望着他们的背影想:他们都在背地里算计他,他知道吗?他应该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他吗?

老姚走了三天了,音信全无,黄文鹏坐着轮椅,在地下室里转圈圈。转着转着,大喊一声彭长河的名字:你去武汉!把老姚给我带过来,他妈的以为他在武汉我就拿他没办法?彭长河一边喏喏连声,一边说超市忙,最好等几天,小鹏马上就放假了。黄文鹏火了:你今天要是还不去,就给老子滚,从这里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这话震呆了屋里所有人,连四毛都张着哗哗流口水的嘴,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彭长河上了一趟楼,下来后板着脸出了门。

彭长河不在的时候,燕子对地下室里的人格外周到,待在里面又是冲茶水,又是整理衣物,黄文鹏却只顾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燕子出来时,男孩小声对她说:他的腿可能没治了。

燕子说:我倒希望他的腿治不好呢,要不是腿有毛病,他能乖乖地待在这?早就不知野到哪里去了。

你准备一直让他住在地下室吗?我听说,长年不见阳光的话,人的身上会长绿毛。

那你经常推他出来晒晒太阳啊。这件事就该你做。

我是说,他和彭长河,迟早会有矛盾。

我不管那么多,事情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他们自己去解决。

她洗出一小盆水果,让男孩送到地下室去。

黄文鹏还在闭目养神。男孩把水果盆递到他鼻子底下,他睁开眼睛,很快又合上:别管我,写你的作业去吧。

男孩站了一会,小声说:我可以推你出去走走。

不需要。黄文鹏从水果盆里拿起一只李子,咬了一口,扔了:这哪是水果,明明是苦果。

男孩为他的双关语笑了一声。黄文鹏瞟了他一眼,又瞟了一眼,问:你为什么叫她燕子?她明明是你妈。

叫什么不重要。我管彭长河叫爸爸,但他并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他妈的!黄文鹏在男孩肩上砸了一下,跟着捏起来,一直往下捏,直到手腕。比我小时候壮多了,都说我小时候是瘦猴子。

男孩抽回自己的胳膊。他不习惯。

要不,你把作业拿到这里来写吧,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写作业的。

说到作业,男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次的语文作业真要命,居然是要完成一篇采访稿,作文一向是他的短板,普通的记叙文都让他坐立不安,更别说什么采访稿了。

黄文鹏一笑:现成的采访对象就摆在你面前,你却不用。

男孩眼里有东西一亮,转眼又熄灭了。你既不是先进人物,也不是正面人物,有什么值得采访。

谁说一定要采访那种人?你没看过电视里那些人物访谈吗?他们什么人都能采访,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就看采访的人怎么问。

男孩眼里又亮了起来。如果他肯说实话,倒是个难得的了解他的机会。

这天晚上,超市关门后,男孩拿着本子和笔来到地下室,黄文鹏说:你得先给我来两瓶啤酒,再来一点下酒菜。

男孩转身去了超市,不一会,从超市里拿来了啤酒和花生米,还有榨菜、果干之类。

也给你自己拿只杯子。

男孩笑了:我还从没喝过酒。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醉过好几次了,那时候可不兴喝啤酒,要喝就是白酒,吐得昏天黑地。人不吐上几回,是不会爱上喝酒的。

男孩动作麻利地摆好酒桌,倒好酒。黄文鹏继续说:有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白瞎了,老子把你生得这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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