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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嘴子

2015-07-03杨争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5年7期
关键词:燕麦乡长

杨争光

他们嫌我话多,叫我杂嘴子。

最先叫我杂嘴子的是黑三。他是个木匠。他和他的儿子们像老鼠一样,把一根又一根带皮的圆木从他家的大门里叼进去,在院子里没日没夜地啃,把它们弄成门窗或者桌椅或者箱子柜子,有时候,也会弄成一口棺材。我妈说黑三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黑三的几个儿子也跟着他爸学,看样子还要往下传。

那天,我看黑三做活,看着看着,嘴痒痒了。

“三爷,你家的木头哪来的?”我说。

“买的么。”黑三说。

“我听村长在喇叭里说,水渠岸上的树让人偷了,我看你和二叔在水渠岸上转悠过几回,怕是偷来的?”

黑三把脖子拧过来,脸上像抹了一层酱。

“去,去,”黑三说,“你这熊娃咋是个杂嘴子,挣着挣着说话。”

吉祥村的人把憋屎憋尿屙不下硬使劲叫挣。

后来,黑三到处给人说,张清林家的二窝子是个杂嘴子,话比屎还多。后来,有人见了我就叫杂嘴子。我把两只贼圆的眼睛扑闪了半晌,然后撒腿往家里跑。

“妈!他们叫我杂嘴子!”我对我妈喊叫着。

“谁叫你往谁脸上吐。”我妈王玉梅给我这么说。

我真吐了几次,但不管用。

“妈,我吐了,可他们还叫!”我给我妈说。

我妈把手攥在围裙里看了一会儿天。我妈说叫就叫巴掌捂不住众人嘴,谁让你老多嘴多舌?让他们叫去,杂嘴子就杂嘴子,杂嘴子又不是三只手不丢人。

就这么,我成了杂嘴子。

我妈不管,我也就不管了。其实听惯了并不刺耳。我依然爱说话,想说的时候嘴就痒痒。

后来,他们突然不让我说话了。

那些天,我发现我哥群生总和邻村一个叫燕麦的姑娘幽会。他总是在我睡下后,不声不响地溜出去。那天晚上,我把脚从被窝里伸过去,没找见他的大腿。我立刻想到了村外那座废弃的砖瓦窑。被窝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味。我陶醉在无边的想象里。我想跟踪他。我很快就把脚从被窝里抽出来,蹬上了裤子。

我爸张清林和我妈王玉梅正在上房屋里说胡话。

我怕门轴太响,便提开门坎,把我的头从门底下送出去。夜色里的村街像一幅陈旧的布景,倾斜着横在我的眼睛跟前。一片树叶像硕大的气球,朝我颠过来,发出一阵嗞啦嗞啦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影。鸡不叫,狗不咬。

我一缩身子,从门底下爬出来。贴在大门旁边的墙壁上,那片树叶正好在我的脚跟前。它不像气球了,也不再滚动。

我顺墙根朝城门溜过去。我没走城门道。我从城门旁边的残墙上翻了过去。

我感到脚上的几根筋麻了一下,然后就听见我跌倒的声音从屁股底下钻出来,又伸出去,水漂一样漂成一溜。我用眼珠子追寻着那一溜响声,一直到它沉没在黑暗的尽头。

我很快来到了一个空场跟前。那里堆着许多草垛。月光很亮。我像一只灵巧的猫,在草垛之间闪着、嗅着。我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草垛爬进去。草垛里有一个草窝,是我事先堵好的。

一股干燥的草味和土味扑过来,拐线虫一样钻进我的鼻眼。我险些打出几个喷嚏。我赶紧捏住鼻子,往鼻根那里使劲,把喷嚏堵回去,然后,我又搅了一阵舌头。我感到残留在鼻腔和喉咙里的土味和草味被我搅出来的唾沫濡湿了。我放心了一些,把眼睛对准了不远处的砖瓦窑。

我正好能看见敞开的窑口。

窑口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一会儿就看清了。我看见两个黑影一点一点从黑框里显现出来。

我的胸膛里像飞进了一只欢快的麻雀。我憋了一会儿气,让它跳腾得小了一些。我把眼珠子固定在眼眶的正中,让它们一动不动。

那两个黑影也一动不动,像两个鼓硬的口袋,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直直地站着。他们不吭声。好长时间他们一声不吭,就那么直直地站着。

他们在喘气。

我听见了他们喘气的声音。他们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身子里好像有一个吹气筒。人在渴极了的时候才会这么喘气。他们焦渴了?

突然,我看见高大的黑影向低矮的黑影扑过去。低矮的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我没听过这种呻吟。我妈腰疼的时候也呻吟。我妈呻吟的声音和我这会儿听到的不一样。我妈呻吟的时候我心烦,也难受。可这会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激动的感受。那一声呻吟像受了惊吓的母鸭子发出来的,好听得让人怜悯。

他们纠缠在一起了。他们撕扭着,抖动着,发出一阵更大的喘息声。他们好像要挣脱,却纠缠得更为紧密。他们的脚像撒欢的牛犊,踩踏着地上的砖头,叭叭乱响。高大的黑影好像要干什么,低矮的黑影却一下一下弯曲着,躲闪着。

“燕麦,哦,燕麦……”高大的黑影痛苦地叫着。

“哦,群生,哦,不……”低矮的黑影比高大的黑影更为痛苦。

我被他们奇特的扭打看呆了,浑身的骨头像硬柴一样。咔啦一声,我压断了胳膊底下的一根玉米秆。我听见玉米秆的断裂声像鸽子一样从草窝里飞出去,在夜空里拍打出一串啪啦啦啦的脆响。我恨不得把它抓回来,捂进我的怀里。

“谁?!”一声威严的喝问从窑口传过来。

我看见他们猝然分开了。高大的黑影也挺成了一根硬柴。我紧紧盯着他。我想他也许会走过来。

没有。他们谛听了一阵。

“猫。也许是谁家的猫。”高大的黑影说。

“回,我得回了。”是燕麦的声音。她好像有些害怕了。我看不见她的模样。我能想见她害怕的样子。

“坐。”群生说。他搬了两块砖头。

他们坐在窑门里边了。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月光里的砖瓦窑像一块安静的石头。

我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睡意从远处向我飘过来。我瞌睡了。干草叶蝴蝶一样纷纷飘落,落在我的脸上,身上……

早晨是从村口那根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开始的。

“啪嗒”一声,喇叭开了,然后是一阵嗞啦嗞啦的声响。然后是村长吹话筒的声音。

“嘭嘭。喂。嘭。注意了,咹——我说个事情。刘存道家的羊丢了,咹,谁看见了,就给人家送回去,咹,一只羊富不了日子。为一只羊动嘴动手打个血嘴青鼻子不划算,咹,就这。”

“啪嗒”,喇叭关上了。

我就是这时候醒来的。我的脚不知怎么伸到了草窝外边,我感到脚有些湿凉。我知道露水湿透了我的布鞋。我把脚动了动,又动了动。然后,我往腰上使了使劲,坐了起来。我看见落在我身上的草叶像开放了一样,猛烈地飞起来,又慢慢落下来。

我很快就想起了群生和燕麦。

在窑门里边,我看见了两块竖着的砖头。它们面对着面,很滑稽的样子。

窑里边装着半窑的废砖。

我挠着头顶上脏乱的头发,对着那两块砖头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一声。

它们不理睬我。

我走过去,伸出一只脚,拨倒了左边的那一块。我瞅着它们。我伸出脚,拨倒了另一块。

我把它们胡乱拨了一阵。

一会儿,我就走在田野上了。

太阳还没出来。雾像姑娘脖子上的纱巾,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展着,抻着,不往上升,也不往下落。已经有人下地了,在雾里动弹着,影子一样。

“扑嗒。扑嗒。”有人拉着架子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唰——唰——”是扬粪的声音。

有人拼力咳嗽着,清理着淤积了一夜的喉咙。

刚刚醒过来的早晨像一碗清汤面。

我走得很不安分,在田野里斜着走。我险些滑了一跤。我以为踩上了脏物。吉祥村有好多人清早起来不愿上茅房,爱在地里屙。你不小心,就会踩上一堆新屙的脏物。

不是脏物,是蔓菁。我蹲下去,飞快地揪了几把,塞进裤腰里。我感到蔓菁上的露水湿上了我的肚子。

“早上有雾,后晌捶布。”我蹦着,颠着,走出了蔓菁地。我从城门道里走进去。我看见典典妈和几个女人头挨着头,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典典妈是个臃肿的女人,套衫下总是露出一截花布棉袄,纽扣拼力扣在一起,把她勒成一个鼓胀的棉花包袱。

“啵叽啵叽。”我听不清她们说的话。

她们看见我走过来,嘴巴像突然冻住了一样。

“啵叽啵叽。”我朝她们拌拌嘴。

她们像几只母羊,突然甩开蹄脚跑散了,眨眼工夫,就窜进了她们的家门。

我想不通那些母羊们。

一只猫窜了过来。是王婆家的那只米猫。我一弯腰,就抓住了米猫尾巴。米猫尖利地叫了一声,卧进了我的怀里。我立刻就忘了那些母羊。

我感到我的嘴痒痒了。

没进王婆家的大门,我就喊叫了:

“王婆,你家的米猫跑了!”

王婆颠着一双小脚从二门里摇出来,一脸惊慌。她是吉祥村最后一个小脚女人。那双脚像两个坚硬的饺子。

“跑哪了跑哪了?”王婆只顾着急,没往我怀里看。

“我逮住了。”我说。我得意地在猫的脊背上抚着。

王婆提起肩膀,从嘴里放出一口长气。

“看你这娃,我当猫真跑了。”王婆说。

“不是我逮住,就跑到后街了。”我说。说话的时候,我的嘴和吃肉一样愉快。“后街的娃坏,逮住猫光拔猫胡子,猫没胡子就逮不住老鼠了。有绳绳没有?我给你拴住它算了。”

我把膝盖并在一起,夹紧,从裤腰上抽出一条脏兮兮的裤带,咬在嘴里,一撕,裤带就分成了两条。我用裤带在猫脖子上套了一个圈,又在后腿上挽了一个环。

“你要勒死它!”王婆叫起来了。

“勒不死!”我说。

“刷啦”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你偷蔓菁菜!”王婆的眼珠子险些滚出了眼眶。

我只顾拴猫,忘了裤腰里的蔓菁。

“噢么,”我说,“我给我家猪揪了几把。我在草窝里睡了一夜,揪些蔓菁菜回去我妈就不骂我了。给你猫。”

我把拴猫的绳头塞给王婆,在她的手指头上缠了几圈。

“拴到你家柱子上。”我说。

我系好裤子,拾起蔓菁叶,塞进裤腰,走了。

“你拴在我手指头上了!”王婆顿着那两只饺子一样的小脚,在我后边嚷嚷着。

我没理王婆。我想立刻见到我哥群生。我没想到他会揍我。他一翻身就抽了我一个耳光。

我随手把蔓菁叶扔进猪圈,进了群生和我睡觉的屋子。群生平展展趴在炕上,好像睡着了。我又想起他和燕麦扭打的情景,还有那两块砖头。

我跳上炕,坐在群生的头跟前。他的两只耳朵直直地挺着,长满了茸茸的细毛。我在他的耳轮上拨了一下。

他没动。

我又拨了一下。当我弯曲着手指头要拨第三下的时候,群生像打别虫一样,突然从炕上弹了起来。我没看见他的巴掌是怎么扇过来的。我听见了一阵疾促的风声,那只粗大的巴掌就贴在了我的耳朵上,啪一声。然后,我的耳朵里就像钻进了一只马蜂。

他打得太狠了。他从来没这么打过我。我感到我的耳朵变成了一只酱红的辣椒。我捂着半个脸,恐惧地看着群生。一会儿,我的眼珠子里就迸出了火星。

“你打我!”我说。

群生看也不看我一眼,像木桩一样倒下去。这回,他没趴。他仰面躺着,眼睛大张着,看着屋顶上的木椽。

我在挨打的那只耳朵上揉捏了一阵,把目光从群生的脸上移上去,也看了一会儿屋顶。我愤怒了。

“你打我!”我喊叫了一声。

群生连眼毛也没动一下。我从炕上跳下来。

“你敢打我!”我又喊叫了一声。

我看见了炕仓里的两把笤帚。我提着它们,双手抡开,朝群生的大腿抡过去。

“你打!”我大叫着越抡越狠。

笤帚在群生的大腿上欢快地跳着。有几下打在了膝盖上。群生燥气了,肚子一缩,从炕上跳下来。

我们对打起来了。

“妈你来看我哥打人呢!”我喊着。

我妈没像过去那样跑过来,用笤帚敲群生的头,给他吐唾沫。群生把我夹在腰里,夹到后院的井跟前,用脚踢开了井盖。

“妈!”我感到我要尿裤子了。

群生没把我塞进井里。他把我甩在了井跟前,回屋去了。我真想追过去,在群生的小腿肚上咬一口。

我没有。我朝井口里看了一眼。我闻见了一股凉水的气味。我知道井很深。

“妈!”我仰着脖子,朝上房屋里喊着。

我妈王玉梅从屋里走出来,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看见她把两只手捂在了脸上,一会儿,肩膀就剧烈地抽动起来。

“呜哇!”我妈王玉梅突然放声大哭了。

本来我想哭。我想用眼泪水夸大群生打我的后果。我想说群生要把我塞进井里淹死。我想我妈王玉梅看见我坐在大张着口的井跟前,就会尖叫一声,就会变成一只愤怒的母鸡,扑进屋去,在群生的脑顶上扑打,一直把群生打出屋,再从院子里打到村街上去。

可是,我妈王玉梅哭了,剧烈地抽动着肩膀。

我很快就知道我家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我爸张清林被一辆三轮摩托车带走了。一副铁铐子铐住了我爸的手腕。他把县上拨下来的修路款借给了王三。王三进了几次赌场,屁股一拍跑了。我爸成了贪污犯。

我妈王玉梅又一次哭软了身子。她还在哭,眼泪水从她的指缝里往外渗。我妈哭了整整一天。

我感到我的心里像塞进了一截潮湿的木头,正生长着霉菌。我一会儿感到肚子饿,一会儿又想吐。

我哥群生烦躁得像一只刺猬,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翻那个,人到哪里,哪里就会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要不,就干干地坐着,一下一下咬牙根。

第二天早上,我妈让我和她去乡上看我爸张清林。我妈说他们要把我爸带到县城的监狱里去。

我妈挎着一个小包袱。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快到乡政府大门口的时候,我妈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我的脸。我感到我妈的目光沉重得像铁。

“管住你的嘴。”我妈说。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甭乱说。甭哭。记下了?”我妈说。

我点点头。

“要不我撕烂它。”我妈说。

我又点点头。我抿了抿嘴。

我妈说话和她生孩子一样简洁有力。她生了五个孩子,伤了三个。我是最后一个。生我之后,我妈给我爸张清林说:不生了吧?我爸想了想,说:不生就不生了,由你。我妈就不生了。我妈一天一天发胖,成了一个胖女人。但我妈绝不臃肿。

我点了两次头,我妈还不信任,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嘴。我又点点头。这回,她好像放心了。

乡长和乡干部正在一个大屋里开会。我妈拉着我在门外等着。我听见乡长在讲话。他是个粗喉咙大嗓门的人,每一次到吉祥村,都要来我家吃擀面条。他看见门外有人,便探出身子,给我妈点点头,又折回去,继续讲。

“不抓紧春灌,小麦就分不好蘖。”他说,“你们下去,要协助村长组织,再发现有人在村上死吃大喝,我就让他背着铺盖卷回家。散会。”

我嘴痒了。我没管住它。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我要给乡长说句话。

乡长把我妈王玉梅和我领进他的屋,搬过一把椅子给我妈说,坐。我妈没坐。我妈眼红了。乡长倒了一茶缸水。我妈说,乡长你甭倒了我不渴。乡长说你看清林这人当了半辈子出纳当糊涂了,怎么能把钱借给王三?王三说做生意你就信?那是个赌棍嘛狗能改了吃屎?乡长说到了这地步乡上也没办法那是法律一进局子就成了法律的事。

我插不进嘴。人想说话又插不进嘴的时候很难受。我的喉咙里好像钻进了一只蚂蚁,蚂蚁的腿残缺不全,它在我的喉咙里挣扎着,要爬出来。

“我想看看人。”我妈说。

“嗨!你看。”乡长一副遗憾的样子,“你来早一些就好了他们把人弄到县上去了。”

我妈哭了。人哭的时候脸很难看。

乡长说甭哭,哭也没用,等着判吧。在县监狱会受些罪,判了就好了,现在的劳改农场不像过去。乡长的话没止住我妈的眼泪。乡长的两根手指头在办公桌上敲着。

我终于把那句话吐了出来。

“我看见刘干事在我们村喝酒了。”我说。

“嗯?”乡长扭过头看着我。他好像没听清我的话。

“死吃大喝。”我说。

我妈突然抬起脚朝我踢过来,踢在我的脚腕上。我险些跪在地上。

“真的。”我说。

乡长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仰着头笑。

我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屋里抡出去。我妈说:走。

我妈没见上我爸。我说了一句话,我妈踢了我一脚。这就是那天在乡政府发生的事。

我妈突然就会爱我一下。我刚学说话的时候,我妈抱着我给我指太阳,让我说蛋。

“蛋。”我说。

我妈立刻会惊叫一声,一张脸会兴奋地红成鸡冠。我妈大声说他爸你听你儿说太阳是鸡蛋你听。没等我爸回声,我妈就在我的脸蛋上吞一口。爱死了爱死了,我妈说,又吞一口,恨不能把我再吞回肚子里去。

现在,我说一句话,她就给我一脚。

“你千万把我的话听一些民生。”我妈说,“咱家和人不一样了,要忍着,甭说话,别人往脸上吐也甭还嘴。”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痛苦。我妈恨不得给我下跪。

“一句话也不能说?”我问她。

“少说。”我妈说。

一个多月后,我爸张清林被判了五年刑,到一个叫马栏的地方劳改去了。听他们说我爸赶到风头上了,要是平常,最多判两年。我不懂什么是风头,只记住了马栏和五年。我觉得马栏叫起来很顺口,也好听。

我妈一听见马栏两个字就满脸难堪。她很少说马栏。她总把马栏叫那地方。

那天,典典妈抱着一堆衣服布料给我妈说燕麦她爸要退婚。燕麦她爸是倔熊人这媒说不成了。她说。我妈给典典妈化了一茶缸糖水。典典妈喝了一口,说,咱有胳膊就会配上袖子。我妈摇摇头,没说话。

我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燕麦她爸是个驴粪蛋!”我说。我看着典典妈。

我看见典典妈瞪圆了眼。看着我,又看着我妈。我妈说出去!我在圆圈上吐了一口,又踩了一脚。

“我又不是燕麦她爸。”典典妈说,“我说媒说出晦气来了,我走呀。”

典典妈刚要抬脚,我哥群生堵在了门口。典典妈以为群生要打她。

“群生,嗬嗬……”典典妈说。

群生走到炕跟前,抓起一块布料。吱啦一声,布料被撕成了两截。吱啦吱啦,群生一下一下撕着。一会儿,布料全变成了布条。

群生把它们全扔进了猪圈里。我和群生站在圈墙外边,看着猪一下一下拱着那些布条。我听见典典妈咕咕哝哝从我们身后出去了。

“啥人嘛,不尿泡尿水照照。”典典妈出门的时候说。

群生要找燕麦。我妈说你甭去。群生说我要找。我妈说你甭给我丢人。群生说我的事你甭管。我妈说我要管。群生一甩门走了。

“咦!这狗日的。”我妈说。

我想往外溜。我妈眼尖手快,揪住我的耳朵。

“呆着!”我妈说。

“我要屙屎!”我说。

群生把燕麦叫到一个土壕里。群生说燕麦你爸是个小人。燕麦顺着眼不敢说话。群生说我给你说话哩!燕麦抬眼瞄了一下群生,瞄得很小心。

“我听着哩。”燕麦说。

“小人!”群生吼了一声。他像一只狂怒的野兽,来回走着。“你说,”他逼到燕麦跟前,“你爸是不是小人?你说。我要你说!”

燕麦的眼里突然涌满泪水。

“你甭骂了群生哥。”燕麦说,“我愿意跟你好我都快急死了。我是偷着来的,我爸知道我和你见面会打断我的腿,有话你快些说。”

群生没话了。

燕麦捂住脸,身子一拧,跑了。

“燕麦!”群生叫了一声。燕麦没回头。

我从麦地里爬起来,看着我哥群生。他像霜打了一样。他也看见了我。他没说话。

“我拔草哩。”我扬着手里的草给他说。

我家的大门紧紧闭着。村街上有人放爆竹。

群生在前院不声不响地擦着他的手扶拖拉机。那些天,他很少动它。村上有人风传说要收缴,抵我爸张清林的贪污款。群生一直等着他们把它开走。

我妈王玉梅像蚂蚁一样,一会儿从厨房出来,一会儿又走进去,一脸焦灼。她夹着菜刀,提着围裙。

群生轻蔑地瞟着我妈。

我知道我妈的心思。她等着娶媳妇的人家来请她,请她去帮忙。她在锅台上是一把好手,村上有人过事情都要请她。

街道上的爆竹声和吵嚷声没有了。我妈还不死心,不时地朝虚掩的大门那里瞄。

群生扔掉沾满油污的棉纱,阴着脸朝我妈走过来。“噌”一声,他把我妈手里的围裙撕过去,手一扬,围裙鸟一样飞出去,搭在了晾衣的铁丝上。

“烧了去!”群生说,“快把它烧了去!”

我妈没说话。她木然地看着铁丝上的围裙摇来摆去。

“再也没人请你了,你记着。”群生说。

群生扭身往前院走。我妈的脸一点一点涨红了。

“我是你妈,群生!”我妈拍打着胳膊吼叫起来,“你管起我的事来了?我在村上活不了人,在家也不行了?你去把我的围裙烧了,你试试看。你敢!”

“我看着难受!”群生说。

我妈急了,顺手抓起抬水棍朝群生抡过去。群生要躲几下,我妈就不打了。可群生不躲。我妈没台阶下,就一个劲打。群生被打到疼处,就抓住木棍。我妈使劲往回抽,抽不动,就松开手,一头朝群生撞过去,然后,就张开嘴,要放声大哭的样子。她没哭,她怕被人听见,就把哭改成出气。她张着嘴,一口一口出长气。

那些天,我哥群生和我妈王玉梅就这么怄气。怄完气,他们就安静一些,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我们家的门日夜闭着。没有人来我们家。

后来,他们不太怄气了。我发现他们总背着我咕咕哝哝说什么,他们总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一个小怪物。再后来,我妈王玉梅就把我的嘴撕了一回。

那天,他们在屋里又咕哝了一阵,然后叫我进去。

“你知道你爸把钱借给王三了?”我妈说。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妈的心思。

“你把你爸的事给人说了,得是?”我妈说。

我眨蒙了半天眼。

“说。”我妈说。

我又摇摇头。

“你说不说?”我妈撕住了我的嘴。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叫了起来。

“村上有人说是你说出去的。”群生说。

“狗!”我叫喊着。

我妈一用力,就把我的嘴唇撕长了。我疼出了眼泪。

“狗!”我喊着。

我妈松开手,看着我。我跳了一下。

“为什么撕我?”我说。

我妈说不管是不是我害了我爸,撕我的嘴没什么坏处,嘴疼了就会少说话。

吉祥村小学在后街西头,很简陋。一间小屋是老师的卧室和办公室。小屋旁边搭了一间草棚,有些简单的炊具,老师嫌派饭不可口,就自己做一顿换换口味。一间大屋是教室,四个年级三十多个学生共用。教室后边是羊圈,养着几只羊,由学生轮换拔草喂养。羊卖来的钱买笤帚粉笔墨水,不给学生家摊派。老师说这叫勤工俭学。羊圈也是茅厕,男女学生按时间分别使用。老师给村长说专门堵个女茅厕。村长说鼻嘴娃懂个什么不够麻烦的工夫。村长扛着犁正要下地。老师气得肚子疼。村长一抬脚,老师就骂了一句:牛蛋。村长扭过头说:就办?老师说牛蛋,村长说噢噢,我会小心的,戳了一辈子牛屁股,还能毁了牛蛋。

老师叫王文凯,是个半土不洋的人,走路大大咧咧,爱喝几盅酒,是个吃商品粮的,和燕麦一个村。

那天,他给我们讲《温暖》那一课。他说他喜欢启发式教学法。他一边讲,一边掐粉笔头,打那些做小动作的学生。他总能打到他们的额头,嘭一声,很准。

“下雪的时候,你的手冻红了,肿了,冷吧?”他像背书一样,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你把手塞进热被窝里试试,什么感觉?温暖!这就叫温暖!明白吗?”

“明白!”我们齐声说。

“嘭。”粉笔头打中了。

“你冻得浑身打颤颤,牙齿格格地响。你从锅里摸一个热红薯咬一口,热红薯从喉咙里往下滑的时候,什么感觉?”

“温暖!”我们已懂了。

“对!”老师说,“这也是温暖。我刚才讲的温暖一样也不一样,一个暖手,一个暖肚子。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温暖。你对一种温暖有体会,其他温暖就好理解了。我们课文上讲的温暖是另外一种。”

“嘭。”又打中了。

“把课文念一遍,一,二!”

我们齐声念起来。老师在教室走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出教室看屋檐下太阳的影子。

“下课。”他朝教室里喊了一声。

教室里立刻乱了。有人叫喊着急急地钻进了羊圈。

我又想说话了。我看见典典和根舍几个人正要出教室门。他们一走,教室里就没几个人了。

“不对!”我喊了一声。

典典几个人站住了,看着我。

“手冻肿了塞进被窝一点也不温暖,是痒痒!”我说。

根舍仰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说:是痒痒。典典在根舍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对个屁。典典轻蔑地看着我。

“你把手冻肿试试,塞到被窝里试试。”我说。

“不许你说话。”典典说,“你敢说老师的坏话。”

“我没有。”我说。

“你爸是贪污犯!”他说。

“你爸是猪!”我说。

“把他绑了!”典典说。

根舍几个人嗷地叫了一声,扑过来,扭住了我的胳膊。

“审判。”典典说。

我伸腿朝后蹬了一下。根舍叫唤了一声,抱着肚子倒在了长凳上。

“把他勾倒。”典典说。

一只脚伸过来,把我勾倒了。根舍爬起来,骑在我身上,像扇打葫芦一样扇我的头。我一下一下闭着眼睛。

“老师来了!”

典典喊了一声,从门口跑了出去。根舍松开我,也要跑。我恨不能咬他一口。我抓过一把小板凳,朝根舍甩过去。我听见根舍哎哟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他抱着脑顶蹴下去。我站起来,咬着牙齿。我想根舍要过来,我就咬他一口。

根舍没有过来。他的脑顶上起了一个大包。

根舍一见他妈就呜哇一声哭了。他妈说咋啦咋啦。根舍说杂嘴子打我了。他妈一下就摸出了那个肉包。他妈惊叫了一声,就拉着根舍上街上了。

“看呀!”根舍他妈在街道上大声野气地喊着,“是猫是狗也欺侮人呢嘛哎……”

我妈王玉梅站在院子里听着。我看见我妈的脸越来越难看。我抱着书包坐在台阶上,不时往我妈的脸上瞅一眼。根舍他妈的唱扬声越来越大。我感到根舍他妈是世界上最丑恶的女人。

街道上一定围了许多女人。

“多险,再重点就砸透了。砖头?石头?”一个说。

“砸透了可了得。是谁?杂嘴子?啧啧。”另一个说。

我妈听不下去了。她朝我走过来。

“他先打我。”我站起来,往后退着。我怕我妈撕我的嘴。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怜,要哭了一样。

我妈的手朝我的嘴伸过来了。

我妈的手又停住了。我妈走到猪石槽跟前,取出搅食用的小木板。

“拿着。”我妈说。

我不敢不拿。我颤悠悠接过搅食板。我的眼一直看着我妈的脸。

“自己扇。”我妈说。

“不。”我给我妈说。

“你扇不扇?”我妈说。

我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妈转身走了。我妈走到了井跟前。

“扇。”我妈说。

“妈!”我叫了一声,扑过去,抱住了我妈的腿。

“不怪我,妈。”我说。我感到我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扇。”我妈说。

我松开我妈的腿,慢慢站起来。我看着那个小木板。它有两寸宽,一尺多长,上边沾满了猪食。

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虫子一样往下爬着。

我把搅食板抬起来,朝我的嘴扇过去。我没闭眼睛。我听见“啪”的一声,然后就感到一阵火烧一样的疼痛。

“啪!”我又扇了一下。

“我恨你!”我对我妈喊着。

我更恨根舍他妈。我想了许多整治根舍他妈的办法。我想在她家门口挖一个深坑,让她出门的时候踩进去,折歪她一只脚。我还想养一只狼狗,我要训练它,让它专咬根舍他妈。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我没说过一句话。我经过憋屎憋尿的滋味,也经过吃得太饱憋胃的滋味,我感到憋住话不说比憋屎憋尿憋肚子更难受。我的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猪毛。我常常想吐。我一吐就会吐出胃里的酸水。我常常发呆。有人问我什么,我就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摇摇头,然后走开。我妈说抱些柴禾来,我就抱些柴禾。我妈说抬桶水,我就跟她抬桶水。我妈说脱衣服睡,我就啪唧啪唧蹬掉鞋爬上炕脱衣服,钻进被窝睡觉。那些天,群生早出晚归,开着手扶拖拉机跑小生意。我不说话,家里就只有我妈一个人的声音了。开始的时候,我妈还有些高兴,后来,她就担心了。她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我能看出她心里有些难受,可又实在不想让我说话。她叹了一口气,说:

“民生,不是我不让你说话,你爸的事把妈吓怕了。妈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一句话说得不是地方就会惹事。你就憋着吧,你实在憋不住了就对墙说,就一个人自言自语。屎尿能憋死人,话憋不死。世上的哑巴一层一层的,还活人呢。”

每个星期天,我都出去拔猪草。草笼拔满后,我就坐在塄坎上自言自语。一股风从我的鼻尖上吹过去,我就说,这是夏天的风,夏天的风凉快,要是冬天的风,就该叫寒冷。凉快和寒冷是不一样的。远处的山根下有一片电网,远看着和蛛网没什么两样,我就说,那不是蛛网,那是秘密工厂,在地下哩。

有时候,我也和地里的草谈话。我说你看你多好,你没有嘴,你不为嘴发愁。和草说话很安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回家的时候,我就说再见了,下个星期我再来。我看见满地的庄稼和草在风里摇摆着。如果天上飞过一只鸟,我也会给它说:再见。

一到村口,一碰见人,我就憋住了。

“话憋不死人,”我妈王玉梅说,“哑巴还活人哩。”

我不是哑巴。我到底没有憋住。

十一

那天放早学回来,我看见群生正给手扶拖拉机加油,加完油,又开始擦车。他擦得很仔细,擦得手扶拖拉机通体透亮。我知道他要去永寿县给猪贩子拉脚,猪不通人性,又屙又尿,擦车厢是白擦。可群生连车厢也擦。我张张嘴,想问他,又把话憋了回去。

“站这不嫌腿困?去!”群生赶我走。他忙乎了好多天,没挣到几个钱,心里窝火,说话像吃了火药一样。

我妈王玉梅正在厨房烧火做饭。她好像没看见我进来,仰着脖子,一下一下拉着风箱。我蹲在她跟前,看着炉膛里的火。火里的炭像一块块红透的金子。风箱单调地响着,一声,又一声。

“村长来咱家了。村长把手扶车给了黑三家。”我妈说。她依旧仰着脖子,像自言自语。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会这样。

我立刻想起了我哥群生擦车的样子。买车回来的时候,群生把我和我妈抱上车厢,在村外转了两圈。他太爱那辆车了。我感到他太可怜了。他正在前院里擦车。

“丑娃一会儿来开车。”我妈说。

我心里有些发热。我想看看群生。

群生已加完油。他仰面躺在手扶拖拉机的肚子底下,用扳手上着一颗螺丝,渗满汗水的脸上满是油污。我看着他,心里很难过。我很想给他说几句什么话。

他用油污的手背擦了擦鼻子上的汗,又挠挠脸,继续上螺丝。他很用力,一下一下咬着牙。

丑娃就是这时候从我家大门里走进来的。他拿着一把玉米花,一边走一边吃。他不用嘴在手里吞。他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扔一颗,嚼一阵子,再扔。

“群生,村长给你说过了?”丑娃给群生说。

群生没说话。他上好螺丝,从拖拉机肚子底下爬出来,提着扳手,愣愣地看着他刚刚收拾一新的车。

《双璧》聂干因水墨96×180cm 2010 年

丑娃走过去,在车头上摸摸,拍拍车把。

“你还擦它?还值得擦?”丑娃说,“村上让我掏三千元,我思量了几个晚上,实在不想要它。这可是心里话。”

我真想在丑娃的脸上扇一把。

群生一抬手,把扳手扔进车箱里。他没理睬丑娃的话。

“我把车收拾了一遍,你试试。”群生说。

丑娃把手里的玉米花全塞进嘴里,拍拍手,坐在车座上,摇摇车把,拉拉离合器,一副懂行的模样。

“你看这离合器,不灵光了。这闸,你看这闸,还管用么?”丑娃说,“我敢说这车开不了几天就会变成一堆废铁。群生,你把它发动着,我听听声音。”

群生没动。群生的眉毛跳着。

“噢,我明白,”丑娃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其实我心里也不踏实。可又一想,做木匠活买木头送货,弄辆手扶也好。三千块就三千块,一咬牙的事情。世上的许多事就是个一咬牙,一咬牙也就办了。”

群生脸上的肉抖起来了。我想群生会扑过去,揪住丑娃的头发,把他从车上揪下来,再从门里踢出去。

群生没有。群生看着丑娃,一下一下咬着牙根。

丑娃在车座上颠屁股晃着。

“你看这,到底不如新车,像臭汉的尻子,没弹性了嘛。”丑娃说。

塞在我喉咙里的那一把猪毛一点一点变硬了,长了,要从我的嘴里长出来一样。我想喊叫。我想对丑娃说一句刻毒的话。

“呀!”我怪叫了一声。

丑娃和群生被我突然的怪叫声吓了一跳。他们扭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

我肯定说了一句什么话。在我的那句话惹祸以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我说了什么。但我肯定说了。我的话使丑娃大丢脸面。然后,我就发出一串干笑。我笑出了眼泪,笑酸了肚皮。我好像要笑傻了一样。

“嘻嘻嘻嘻……”我笑着。

“哈哈哈哈……”我还在笑。我故意这么笑。

我看见丑娃的脸色红了,又白了。我妈从厨房跑出来,在我头上拍了一把。我立刻止住了笑声。这时候,丑娃的脸已板了起来。他把脖子朝群生扭了过去。

“群生,”他说,“你兄弟俩想把我当猴耍,得是?难道我是猴?不是我非要这车不可,是村长三番五次来找我嘛。你不愿给,我还不稀罕这烂熊东西呢!”

“咣”一声,丑娃提着搅把,在车头上敲了一下。

“甭敲!”群生说。

丑娃拖长腔哎了一声,说:“现在这车是我的了,我爱敲就敲。我把它敲成一堆烂铁由我哩。你屙动弹甭鼓那闲劲。”

“你,你甭欺人太甚。”群生说。

丑娃扬扬手里的搅把,越说越刺人:“群生,我不欺你,我让给你敲,咋样?你给村上拿出三千元钱,你把它敲烂就由你了。咋样?”

群生的脸变成了猪肝。群生突然转过身,从猪圈背后掂一把镢头,朝手扶拖拉机抡过去。他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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