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刘小放作品

2014-11-17刘小放

诗选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老家

我乡间的妻子(组诗)

庄稼院里的女王

她从田野里归来

身上染着草叶的清香

纯净的露水打湿了衣角

脸上闪着宝石似的汗光

给小猫,逮回一串蚂蚱

高高地插在草帽上

给小妮,掐来两朵野花

美美地别在两鬓旁

啊! 我质朴的妻子

庄稼院里的女王

回到家,放下耙子抓扫帚

鸡围她转,鹅绕她唱

大灰兔向她行着注目礼

猪圈里,一群小崽前呼后嚷

她行使着神圣的权力

乐滋滋地来回奔忙

提着沉甸甸的食桶

挥起铁勺当指挥棒

啊! 我能干的妻子

庄稼院里的女王

她围着古老的锅台

天天谱出深情的乐章

灶膛里点着红荆野蒿

蒸得棒子面饼子喷着清香

每天,为父亲烤好旱烟叶

每顿,给母亲送上热饭汤

夜晚,她把月光搓成思念的带子

遥遥地、遥遥地投到我的前窗

啊! 我贤惠的妻子

庄稼院里的女王

屋梁上,有一窝燕子

邻家的嘎小子

偷偷捅掉了

我家屋梁上的燕子窝

她,急得直跺脚

捧起刚孵化的

张着嫩黄嘴巴的乳燕

放在炕头暖着

她让我找来苇眉子

精心地编了个小篓

又让我搬来梯子

高高地吊上梁柁

父燕和母燕

落在门外的晾衣绳上

望着屋里的新居

唱着婉转的歌

啊! 乳燕一天天长大了

羽毛满了,就要出窝

她,高兴地从梁上摘下小篓

(为留个记号)

找来红艳艳的丝线

拴在小燕的脚脖:

“小燕,远走高飞吧

别忘了,明年春天

还到俺家里做窝。 ”

小燕子,飞了

绕着我家土房转了三圈儿

她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

试 鞋

每次,她总是亲眼瞅着我

试穿她亲手做的布鞋

俨然像一个司令官

看我阔步通过她的检阅台

我的足音牵着她的目光

空中流着一条爱的动脉

啊! 我走遍五洲四海

也走不出她的心怀……

明天 我要回城里上班

假期再长也觉短,明天

我要回城里上班

她,早就担心这一天到来

哪一晚,不掰着指头计算?

屋里的电灯,亮了

燃烧着土房里金色的情感

窗外,低低的月牙儿

象一瓣熟透了的蜜桔

汩汩地向小院滴着香甜

她,开了柜子又翻篓子

把我的提包装得满满

装上积攒的鹅蛋、鸡蛋准备我加班时做夜餐

装上家乡的金丝小枣捎给机关的同志尝个希罕

她总嫌提包容量太小

盛不下农家生活的温暖

装多了,她怕我路上受累

装少了,心里又觉得不安

我不由拉住她一双粗手

轻轻抚摸那层层老茧

啊! 这茧子能抽丝呵

正织着人间最纯美的诗篇!

1982 年春

端大碗

那是一副铁钳子似的粗手

不知在太阳地里经过多少次淬砺

手指节都磨成榆木疙瘩

两手空空

却缀满金黄的老茧的铜钱

这样的手

才能端起那大碗

那是一碗红薯热粥

那是一碗泥鳅梭鱼

那是一碗井拔凉水

那是一碗高粱烧酒

一碗粥喝响了一片山水

一碗鱼嚼腥了整个村庄

一碗凉水可以浇出一口字正腔圆的河北梆子

一碗酒下肚那乡间小路也变成古道热肠

那是一只海碗

碗口如同一轮圆月

碗边儿涂着海蓝色纹路和粗壮的花草

托在手上只须轻轻一弹

就发出一种沉实宽宏的音量

我的先祖就用这大碗宴请八方亲朋

与邻村的一场官司打了九九八十一年

我也曾光着脊梁端起那大碗

在月下一憋气喝下六碗菜汤

——那是个天灾人祸饥饿难熬的年头

在那敦厚的北方的土炕上摆着这大碗

在那娶媳妇的婚宴上摆着这大碗

在那老人们死后的灵棚前摆着这大碗

在村庄的屋基与荒野的墓穴里都深深埋着这大碗

葱茏的田野

地头上有一只水罐上面 放着一个大碗

赶大车

一辆马车悠悠地从天边驶来

那是一艘远行负重的船

犁开一簇簇浪花的灌木丛

惊炸起一群轻盈的银鸟

飞沫般溅进低矮的云层

留下两道深深的刻骨的车辙

穿透虚无

穿透苍茫的地平

那是铭心的颠簸和摇荡

那是由远而近的震颤

那是岫云的影子

那是春雷的花朵

车轮辚辚

马踏乱铃

只有这叩拜泥土的声音

才使乡村和大野惊奋

咯噔咯噔 咯噔咯噔

那是我的童谣呢

还是我骨骼的拔节声声

五月 有一车麦黄的温馨

八月 有一车高梁的火红

车碾轧着路

路拥载着车

追逐生死轮回的平凡人生

谁都记得那个复苏的春夜

老祖父背着粪筐出了村

他尾随一辆急驶的马车

追撵着车上男女的说笑声

黎明 车马突然不见了

消失在一片古老的墓茔

哦 莫非是那位死去多年的车把式

又揈着大车在乡路上夜行

我深信 那是一辆超越尘世的车子

跨过坎坷和荆棘 地狱和天空

只有深厚的泥土的家园

才依恋那些劳苦一世的魂灵呵

从此 每逢到了清明时节

人们都在夜里静静地倾听 倾听

乡路上 有一挂大车匆匆而过

上面坐着我的骨肉亲人

1992 年3 月15 日

唱大戏

那是一座古老的戏台

用故乡如血如胶的粘土垒筑起来

用千年的碌碡

夯了八八六十四夯 排了八八六十四排

摔打进乡村爷们儿几辈子的吼喊

还有乡野娘儿们儿多情的期待

在大地记忆的皱褶里

那是纽结的悲与喜 裸露的情和爱

那是一座高高的戏台

把男女老少的眼睛统统抬起来

弥漫着场边谷堆的清香

流溢着村围草垛的丰采

只有在这时候

女人们才纳着鞋底

汉子们才吧嗒着烟袋

品评那红红绿绿真真假假的世界

那是一座男人的戏台

浑厚雄壮地在大地上崛起来

呼啸着庄稼地里强劲的野气

跳荡着盐碱滩上草荻荆蒿的血脉

那是林冲夜奔的英魂

那是窦尔墩盗御马的胆魄

每当名生武牛子出场亮相

就让那些女人骚动不安 泪流满腮

那是一座女人的戏台

浑圆丰满地在大地隆起来

飘出田畴一股春草的乳香

透出皎月万般妩媚的情态

那是梁红玉击鼓的深秋

那是穆桂英出征的山寨

每当名旦银鞑子劈腿大跳

就让那些男人心旌摇荡 目瞪口呆

那是一座神秘的戏台

百年日月镀一层铜绿

百年风雨织一身苍苔

那死去的 眼望着它才能瞑目

那新生的 心朝着它才会开怀

既使岁月的泥沙将它掩埋

那千家万户的门窗 祖祖辈辈

依然朝着它大开

1992 年3 月18 日

砸大夯

三月 我周身血液涌动

肌腱在两股间在胸臂上拧成了疙瘩

骨节不由咔咔作响

此刻 号子

如喷薄而出的太阳

点燃起蓬蓬大潮拍击野空

雄性的火焰

从大地上腾起

(大夯高高举呀嘿——

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那是一盘千斤大夯

夯实了村庄千年地基

那是一颗古老的陨石

熔铸了日精月华神风鬼雨

磨一磨镰刀

就爆一串火星

蹭一蹭犁铧

就炸一溜霹雳

(大夯高高举呀嘿——

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挺立着是“大”

俯下腰是“力”

祖祖辈辈用大力摔打成这个“夯”字

你是夯 他是夯 我是夯

所有的脊背都闪耀着辉煌

手臂的虬枝伸向苍穹

向着今生 向着来世

高高地高高地擎起来

那是一粒宇宙的星辰(大夯高高举呀嘿——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阳光般响亮的号子

是泥土深处最古老的心音

夯的年轮无涯无际

如历史的唱盘浑厚而又混沌

那是红尘的渴望

那是汗血的祷告

只有嘶哑的喉咙才吼喊出那神韵呵

每一声都震得大地微微颤栗

(大夯高高举呀嘿——

狠狠地往下砸来吧——)

逮大鱼

那时候 渤海滩十年九涝

我的故乡在九河下梢

那是一片苇乡泽国

厚厚的乌云常压在心头

天 只要一打雷就下雨

在浓密的雨帘里

常有一拃长的银鱼飞进院中

鱼——鱼——

胎盘中跃动的灵性

不期而至的人类的至亲

穿过泥土禁锢的黑夜

穿过神奇的童话般的梦境

活蹦乱跳着

溅起了世间的涟漪

此时 劳苦的人们

才无限感恩脚下的土地

在那深厚的土层里

蕴藏着密不可测的草种鱼籽

没水的年头到处长草

有水的年头遍地生鱼

千年万载无尽无穷

于是 在一片喧嚣的蛙声里

村路变成了河流

铜根的红荆

高挑起粉色的花穗

几杆苇叶在波浪里沉浮

树梢上跳动着一点 二点 三点

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儿

土台子上的村落

一艘不会沉没的古老方舟

来来往往的身形织成一张大网

拉起古往今来的欲愿和祈求

面对眼前美丽的水花

我跃跃欲试早就憋足了劲头

鱼 跑了

跑了的鱼都是大鱼

而我 永远高举着手中的鱼钩

拉大锯

在我刚刚匍匐学步的时候

母亲就攥着我的手臂拉大锯

拉得我前俯后仰

拉得我腿脚硬朗

拉得我能跑会颠

拉得我小鸡儿钻出了裤裆

拉大锯 扯大锯

姥家门前唱大戏

在我学会站立的时候

就看着大伯拉大锯

大伯是家族里惟一的木匠

他一生最拿手的绝活儿

一是给快死的人打棺材

一是为耕地的人打耠子

拉大锯 扯大锯

天上的牛郎会织女

在我长大成人的时候

就跟着大伯拉大锯

你推我拉嚓嚓嘁嘁

金黄的锯末沙沙响着

喷着年轮里久远的香气

当大伯撂下最后一手活儿

几块木板装殓了自己

拉大锯 扯大锯

阎王不叫自个儿去

当我走南闯北的时候

崎岖的路途正是那柄大锯

退退进进 春春秋秋

噬咬着我的灵魂

割裂着我的躯体

殷红的锯末默默流淌

我的心 永是一把爱的火炬

拉大锯 扯大锯

你来我往开天地

睡大炕

在生长荆条和海椹棵的地方

有我灵魂萦绕的一铺大炕

我的梦 总是在那里扎根

那是孕育我生命的一块神土圣壤

呵 这是我落草降生的大土炕

炕上铺着麦秸 沙土

还有粗鲁的喘息和厚厚的阳光

我的浆胞水渗过炕席浇透了土坯

我的啼哭

嘶破了糊着粉莲纸的木棂子窗

赤溜溜地躺在土炕上

汲足了老家的地气和热量

我像一颗出土的黑豆苗

睁开一只眼瞅见了天日

睁开一只眼认得了爹娘

这是老祖父亲手盘里一铺大炕

用八八六十四块大坯

垒出了阴阳八卦的图像

炕头上 有一辆好几辈子的纺车

墙旮旯 有老蜘蛛织的新网

这是让人浑身解乏的一铺大炕

躺得下一家老小高高低低的身量

用牙 咬死虱子

用指甲 掐死跳蚤

梦里的日子也叭哒着嘴说香

这是有着一副火热胸膛的大炕

它属于庄户人 属于风高水硬的北方

它给我火爆的脾气和倔犟的血性呵

当我光着膀子坐在大炕之上

才算是戳起来的一节大地的脊梁

1996 年春

荆条树

在渤海滩的碱土里

扎下的根都拧成苦炼的疙瘩

却抽出紫铜的鞭杆似的枝条

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粉郁郁的花

只要是没有遭到砍伐

几年的光景就是一棵倔犟的树

树枝间挂着碗大的马蜂窝

树根下有老田鼠掘出的新家

叶如松针 干似龙蛇

面对苍天 无牵无挂

盛夏 只为农家遮一方绿荫

隆冬 挺起一副桀骜不驯的骨架

像一尊大地的守护神

所有的树林里都找不见它

其实 它永远属于蒿草的家族

是渤海滩上的独行侠

伫立在浩茫的旷野里

它总是无情地遭到雷劈电打

当那血色的光焰腾空燃烧的时候

就爆出哔哔啪啪铁的火花

1996 年5 月

豹 鹰

我家乡的鹰

都称为豹鹰

豹子一样迅猛

云一样轻盈

善于在高空打盘

用不着扇动翎羽

只是张开翅膀滑行

在云端俯瞰万物

如一披着大氅的古代元戎

有时 它会猛然下降

如一枚陨石附落长空

伴随着一声呼啸

和一般摩擦的火星儿

它是地面上一切鼠辈的天敌

每一次抓取猎物

都掀起一道烟尘

有时 它就自由地向高空升腾 升腾

如同一颗拧在蓝天上的螺钉

它往往在这迷醉地飞旋中

再也无法回归大地

只好在云天之外的罡风里

荡魄销魂

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从未见过它的尸体

只是在野地里捡到过美丽的鹰翎

也从末见过它的巢穴

它总是独往独来

偶而栖息于土台野岭

更未听见过它的鸣唱

它只有天地里壮丽的行程

呵 豹鹰

我家乡的鹰呵

1996 年秋

老家话

一口地道的老家话

一腔纯正的乡音

无论走南闯北

无论隔山隔海

改不掉那大苇洼的野腔

抹下去那渤海滩的土音

就是操着一口老家话

我走出家门 走出土地和村庄

即使变了身形 改了容颜

也改不了那老家的口音呵

那是剪不断的连心的脐带

那是挣不开的热土的牵挂

老家话带着老家的血缘

老家话有着老家的风水

每一句都是乡间的田垅

每个字都是田野的坷垃

每条田垅都扎着红荆的深根

每块坷垃都冒着碱地的盐花

冲着父亲我喊声爹

扶着母亲我叫声丫

乡音里跃出一头沧州铁狮子

乡音里托起一尊东光铁菩萨

大运河是家乡的一条金腰带啊

那渤海沿儿的刘常庄就是我老家

猜你喜欢

老家
老家
老家是什么
台商马景鹏的“老家”情怀
老家
我的老家
老家
老家
退路
在老家过年
山东老家规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