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当

真人马原与《牛鬼蛇神》

瓦 当

那个叫马原的小说家回来了。像归隐已久的神猎手重返山岗，一出手便带回沉甸甸的猎物——二十五万字的《牛鬼蛇神》。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非常振奋。阅读《牛鬼蛇神》的过程，则充满了不虚此行的惊喜，以至于久久的触动。

几年前的一天，我通过朋友联系到马原。当时，是想邀他为我策划的美国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一书做推广。我最早得知奥康纳的名字，就是因为马原在他文章中的推崇。电话打通了，没想到，他人就在北京，而且就在与我工作的出版社相隔很近的东单。从那以后，我们便开始了频繁的交往，有时一周能见好几次面，常在他办公楼下的“菜根香”共进午餐。

作为中国先锋文学开山者的马原，在我心中一度是个神一样的人物，但认识以后发现，他非常平易近人，平易近人到难以想象。可以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距离感的大家。记得刚认识不久，他有一次骑着单车到当时位于金宝街的新星出版社找我。临别时，望着他矫健的身姿，我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这小伙子！”他憨憨地笑笑，对我的没大没小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有时，他给我的感觉，的确就像一个亲密的儿时的伙伴，一个邻居大哥。他那种阳光大男孩般的气质，真是岁月无改、历久弥新。借用他对女人的最高评价，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非常——“舒服”。我相信只要遇见他的人，都会被他深深吸引。他是一个真人。这样的人，如沙里淘金。

那段时间，我一直怂恿马原继续写小说，并不是想约稿(我知道他的大作一旦出手，便会洛阳纸贵，轮不到我家小社吆喝)，只是觉着他不做小说实在是太可惜了，就像他说：“奥康纳要是不做小说家，真是天理都不容。”对此，他一直未置可否，现在想想，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在创作《牛鬼蛇神》。那时，他跟我谈论最多的是另外的一个写作计划，一部类似于达·芬奇笔记似的跨越人文与科学的作品。我们都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所以谈得非常投机。他站在办公室里，慷慨激昂地跟我讲一些关于宇宙、宗教、人类的起源和未来等方面的奇谈怪论。我给他找了一个非常靠谱的临时助手来做记录，这些东西后来就变成了《牛鬼蛇神》中的“〇”部分。

借用《牛鬼蛇神》中作者对“李德胜”的赞叹，马原同样具有一种天赋，能够“随手抛掉真理和逻辑，直接就来到绝对面前”。他思维活跃，阅读量惊人，却很少受文化的污染，更没有名士的习气。他有做“教父”的资格和天赋，却不屑为之。他的智慧有如天籁，源于自然深处，甚至都不用返璞归真。“物种起源是〇到一，〇是无是空，空到有，这是物种起源。”这样的真理于他是信手拈来，听者却有如醍醐灌顶。“为什么两个人聊天的时候总会说到别人？”能够提出这样看似简单却匪夷所思的问题，真让人羡慕嫉妒恨。正是因为马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所以他才对庄子寓言里的“日凿一窍七日混沌死”感受尤深，屡屡提及。马原对神秘主义抱有超乎寻常的兴趣，他对癌症持有的相融共生的态度则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道的存在。《牛鬼蛇神》的章节编码设计，不是按照惯常的一二三的顺序，而是是按照三、二、一、〇的倒序。这种奇特的构思，也是与老子有生于无、归根复命的思想相通的。他的野心显然远不止于文学。

如果单就文学而言，在我看来，马原的写作充分体现了卡尔维诺所说的“轻逸”的精神。他的叙述从不胶着于存在，自始至终透着鲜活的呼吸。行云流水，不染俗尘。这种精神气质，属于西藏那片高原，属于海南那片“全中国最好的水”。从七十年代的北京到八十年代的拉萨，九十年代的沈阳，新世纪的上海、海口、北京，马原一直在路上。从作家、教授生涯到因病而获自由身，因劫而获新幸福……马原的作品同他的人生一样大开大阖，传奇、精彩。

读完《牛鬼蛇神》后，我预感到这将成为一部充满争议的书，因为它给中国文学带来了新的难题。这是一部带有拼贴风格的作品，达摩流浪者般的两个中国男孩的故事、异教徒般的顿悟、许多过去作品的碎片和作家自传式的叙述镶嵌其中，成为一座巴洛克式的繁复而充满隐喻的迷宫，一座高迪教堂。据我揣测，在马原的心目中，这部书并不是他发起的一次对文学的进攻，更像是一次深情的回忆，一部浪漫的回旋曲。但这同时又是一个更大的圈套，这个圈套像巨大的涟漪，轻而易举地漾出了文学的池塘，形成与天地、宇宙同构的韵律。作为先知，马原借这部不可一世的作品，指出了小说艺术的有限而写作的无穷。

世界观和方法论，是人类认识、改造世界的两大工具，马原尤其看重方法论。他的小说实验，其实就是方法论在文学中的实践。认识不到这一点，就很难充分理解马原的意义。记得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曾经讨论酝酿创办一份名叫“方法”的杂志。与九十年代曾出现的同名人文杂志不同，我们设想把它办成一个对人文主义进行反思的刊物。我们初步酝酿设计了相关栏目以及运作方法。但最终因为他和我都没有足够的精力，迟迟没能付诸行动。但我至今仍然坚信，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在龙占川为《牛鬼蛇神》所作的序言中，列举了马原二十年前对纯净水市场和房地产业的大胆判断，这些如此超前而又准确的预测，让人不可思议。但如果你熟悉了马原，你便相信，他做出什么都不必惊奇。他是一个蒙上帝恩宠的人，也是一个能给朋友带来好运的福星。对于读者而言，能在这样一个时代阅读他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纯真的美事。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瓦当，作家，鲁东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