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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救星

2014-06-02李辉

椰城 2014年5期
关键词:表兄小春熟人

■李辉

医院里的东西都是药做的似的,离着大老远,茂根老汉就闻到那股浓乎乎的味道扑面而来。茂根老汉皱下眉头,把脊背上的姑娘往上颠了颠,喘吁吁地跑进门诊室。医生们在打扑克,茂根老汉看了甚是不满意,心说这些公家人真是享福,国家给他们发着钱,他们却蹲在屋子里玩耍!

茂根老汉就没好气地喊叫起来:医生救命,救命!

医生们摔了牌,急火火地围拢过来,帮老汉把姑娘卸下脊背,安排到墙旮旯的一张小床上。一位中年医生把听诊器伸进了姑娘的胸衣里去,一边问茂根老汉怎么回事。茂根老汉看到医生们这个麻利劲儿,心里的气消散了许多,就恭敬地回答道,俺和这孩子撞了车子,把她的脚脖子扭坏了。想想又补充说,医生你给使劲看看,兴许还弄坏了别的地方。

中年医生抢白说,那你怎么喊救命呢,真是乱弹琴,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这位医生有些漫不经心了,试了试姑娘的额头,手在姑娘的脚上随意地捏巴着,嘴里还跟茂根老汉说着闲话,说两人一块骑车一定要注意,距离要拉开,后边的要瞅好前边的。茂根老汉又生气了,一心不能二用,他这是干什么!就忍不住打断了医生的话:俺跟她不是一块的,俺们不认识!

医生说,你说什么?

茂根老汉说,俺说俺跟她不是一块的,俺们不认识!

医生的手停住了,转头问老汉,你不是她父亲?

茂根老汉说,俺们是在大街上碰到的,怎么是她父亲呢!

中年医生瞪了瞪眼睛:这么说,你们两人撞了车子,你把她给撞伤了?

茂根老汉烦烦地应了一声,心说你怎么这么啰嗦呢!

中年医生直起腰来,对茂根老汉说,你去缴押金吧。茂根老汉说,缴押金?医生说对,缴押金,就是缴钱,你把人家撞伤了,总不能让人家来替你付医药钱吧?茂根老汉一想,这没得说,姑娘要替他付,他也不会答应她的。茂根老汉连忙掀开棉袄下摆,把内衣口袋上的别针抽掉,往外掏钱,心里道幸亏俺今儿带了钱,数目还不小,两千五百块,不的话怕要吃憋呢。

中年医生又发话了,不在这里缴,怎么能在这里缴,跟我来!

茂根老汉就放下棉袄下摆,跟着中年医生走出门去,三拐两拐,走到一个小窗户的旁边停下来。中年医生敲了敲窗玻璃,小窗户开了,窗户那边现出一张姑娘的脸,中年医生对姑娘的脸说,小刘,这个老汉撞伤了人,情况目前看不是很严重,稍微照顾他一点吧。小刘姑娘的话就送出窗户:五千块。

茂根老汉不相信这个数字,以为自己没听明白,五十错听成了五千。姑娘的膝盖蹭破了一点皮,脚脖子崴了一下,五十块钱的医药费顶天了吧。老汉就小心问道:闺女,多少钱?中年医生替姑娘说道,五千块。茂根老汉突地睁大了眼睛:五千块?中年医生皱眉道,怎么,嫌多?这还是看你年纪大的面子,属于车祸之类,按规定至少两万的!

茂根老汉感到问题有点严重了,他腰里的两千五百块钱,是给在大学里念书的儿子交学费的。学费本来过罢年就该交了,可茂根老汉没有钱,他东跑西跑,南取北借,拖到昨天把两头半大猪卖掉才好歹凑够数,今儿早饭没吃,他骑上车子就奔镇邮局来了。不想半道上出了这种事。花掉了这两千五百块,再驮上两千五的债,孩子的学还怎么上呢?

小刘姑娘催起来了:磨蹭个啥呀,钱来!

茂根老汉低声下气地说,闺女,能不能少一点?俺……俺手里怪紧巴的。小刘姑娘说,押金怎么能讲价,再说用不了会退给你的。中年医生跟着说,我们都忙得够戗,麻利点吧,别照顾了不知道照顾。

茂根老汉还是不想拿这个钱,他越想心里越难受,差不多就要急哭了。中年医生不耐烦了:人家伤号急等着这钱拍片子化验服药打针呢,耽误了治疗可就麻烦了,你不能这样见钱眼开!

茂根老汉使劲咽下口唾沫,说俺交,可俺腰里就两千五百块,就先交两千五百块吧?到时候不够俺再去借。中年医生说,不行,这是规定,少一分也不行。茂根老汉低头想了一下,说那俺眼下就出去借,俺有个表兄在这街上卖菜,他有熟人。中年医生一把抓住了他:想溜?你的心眼还不少哩!

茂根老汉气得发抖了,大声道,你这说的是啥话,伤号还躺在床上,俺咋能随便就走!中年医生说,哪,先留下两千五百块,再写下个字据。茂根老汉觉得这个羞辱可不轻,就像他没有做贼,却被公安当众戴上了手铐一般。他欲言又止不知说啥是好了,气咻咻地掏出钱来,啪一声拍在窗台上。

刘全福的菜摊子设在镇十字街口。茂根老汉跑到那里的时候,刘全福正坐在菜摊儿上点钱,喜眉笑眼的,看来又赚了一笔。菜摊子后边,茂根老汉和那位姑娘的自行车并立在一起,用指头粗的麻绳五花大绑着。茂根老汉是在驴肉馆那边跟姑娘撞的车,两辆自行车都撞翻了,茂根老汉爬起来试试没事,姑娘却立脚不稳了,走起来一瘸一拐好费劲。茂根老汉见情况有点紧急,便托驴肉馆老板把车子推到表兄刘全福那里去,他背起姑娘去医院。

茂根老汉走进菜摊子,叫了一声表兄,刘全福一看是他,点一下头,把钞票卷巴卷巴掖进衣裳里面的口袋,压着嗓门问道:茂根,那事结了?

茂根老汉愁苦地说,老表兄,这遭坏了醋了,医生张口就要五千块钱押金,你快给想想法吧,姑娘还躺在床上等着吃药打针呢!

刘全福打个寒战:姑娘撞得不轻?茂根老汉说,看上去不重,脚脖子崴了一下,波罗盖擦了一下,怕就怕还有眼睛瞅不到的毛病呀!

刘全福说,有个屁!车子撞一下,再重能重到哪里去!不过茂根,你这麻烦可是逃不脱了!你也真是的,姑娘没大事,你拔腿走人就是,送什么医院!茂根老汉心烦地说,老表兄,你这是啥意思,拔腿走人,那还算个人么!刘全福说,好好好,那你就等着做人吧,这遭他们不揭你一层皮,我拧下脑袋来给你当尿罐使!茂根老汉不满意了:表兄,钱不想捣鼓你就不捣鼓,可你不能讲这样的话。那姑娘可是个好孩子,俺把她撞倒在地上,她爬起来不敢走路了,还要命不去医院看,是俺硬把她驮上背去的!

刘全福着急起来:好孩子坏孩子,看几眼你就瞅透了?就算是个好孩子,她不耍赖,医院里也不会放过你!说到医院,茂根老汉记起那几个医生的声气儿做派儿,老汉心里没底了,心虚面硬地道,他们能怎么着俺,大不了一块诌成两块罢了!姑娘没大毛病,他们能诌到哪里去!刘全福说,诌到哪里去?我担心五千块填进去,再有五千还填不满哩!

刘全福就给茂根老汉讲起来。他说如今这镇子里的人心让狗吃了,镇医院里那帮人的心最黑,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一点病说成一堆病,反正,进了那个门他们就不想放你走!人们被他们整怕了,除非要命的病不登他们的门。医院就穷毁了堆,医生叫苦连天的,恨不能到外头来捉人。这几年简直红了眼了,捉到一个宰一个,特别是车祸这号事,等于迎到了财神爷,要是不去打点疏通,有票子你就往里填吧!

茂根老汉大雪天落进冰水里样打起了寒战,可他还是挣扎着道,表兄,你不哄人?刘全福说,我哄你干什么,水漫了墙火上了屋,我哪还有心哄你呵!茂根老汉的脸黄了:表兄,你说这该咋弄呵?刘全福大腿一拍道,咋弄,麻溜儿托熟人哇!茂根老汉苦咧咧道,俺的底你还摸不清,手里连个小官儿也没哩,托什么熟人!刘全福道,这个俺咋能不摸!不过这不打紧,咱没有直接的关系,可以托熟人拉扯嘛!这块事儿,也不用非得拉扯出个官来,只要把关系拉扯进医院里去就行了。平常的熟人有吧?

茂根老汉说,那还能没有,光打工的就有十来个。

刘全福说,平常也不能太平常了,打工的人恐怕不行。说着刘全福叹一口气,弯腰拾掇菜摊子。茂根老汉说,你咋?刘全福说,俺咋,俺得跟你一块去跑呀,你这脑瓜儿,侍弄庄稼还凑合,这号细致活怕是越干越乱呢!茂根老汉怪难为情地说,老表兄,你的工夫值钱呢,还是不耽误吧?刘全福把手里的菜一摔说,你这是什么话?姑家表弟出了这么大的事,俺还有心卖菜,还有心挣那几个钱?你把表兄我看成什么人啦?

菜摊收拾停当,两位老汉把各自的熟人都数算出来,由刘全福拍板敲定了三个人选。一个是镇中学的张老师,茂根老汉庄上的。刘全福说,当老师的一般人不会理睬,可学生的家长却是奉若村长镇长,这就看这位老师手里掌握着一些什么学生了。二个是修车行里的高师傅,刘全福庄上的。高师傅不修汽车,但他一定认识修汽车的,认识修汽车的就好办了,修汽车的找开小车的,开小车的找坐小车的,关系可就硬了去了。三个是家电门市部里的周正信,茂根老汉庄上的。如今大户人家屋里到处都是电器,跟家电门市部拉上关系,一件电器省不少钱,以后修修补补的又不会受到糊弄。所以这种部门也不能小觑的。刘全福拎着一兜礼品,相继去找了中学里的张老师和修车行里的高师傅,都没成。张老师连连摇头,说这事他不在行,不在行。高师傅不在车行,去公路上调试摩托车去了,也算没成。

茂根老汉已经不抱希望了,三处关系两处没成,哪还敢有指望呵,况且他们合计过,比起学校和车行来,这家电门市部的能量最小。不料事情竟在这里办成了。周正信说用不着转托别的关系,他就能一杆子撑进镇医院里去,落脚点是马医生。周正信立马给马医生去了电话,马医生应承得很痛快,让茂根老汉这就去找他取押金。刘全福连连感谢,茂根老汉也跟着感谢,心里却是有些疙瘩。因为,周正信这个老邻居推也没推,就把两条烟收下了,茂根老汉让他羞得好半天抬不起头。

十点多钟,正是做买卖的好时辰,医院里却还是那般冷清。刘全福打问过几个人,领着茂根老汉兴冲冲来到了马医生的办公室。马医生早已等在那里了,茂根老汉一看是那个带他去缴押金的中年医生,心里就生出了不快:莫非他就是马医生?这当口表兄全福已经开了口,表兄满脸堆笑地拉住了马医生的手:马医生,这就是跟人撞了车子的徐茂根,我的表弟;表弟,快跟咱马医生握个手;哎呀,依照古礼儿,答谢恩人得下跪磕头哩!

握过了手,马医生请他俩坐,刘全福不坐,过去敞开写字桌下边的小门,把方便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去,两条烟,两盒酒,两罐茶叶,一个小红包。马医生乐呵呵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跟小周是铁哥们,用不着这样客气的。刘全福把小门合上,坐到马医生身边,敬给马医生一根烟,替他点上火,咧嘴笑道,马医生,咱们这就算接上头了,往后再到这里来就不用愁了!马医生,我这表弟不会说嘴,可他也是个热心肠,最知道有恩就报的,往后来了也不要见外。马医生诚恳地说,好说好说,不是外人,出了事儿只管来找就是。不瞒你们说,今天这个情况是不大好办的。伤号的未婚夫石一松,别看是个开饭馆子的,关系却是海了去。伤号的伤势也不轻,初步诊断,脑子和心脏都摔出了问题。按照常规,只检查检查就得一千五六百块的!

茂根老汉听到那姑娘的脑子和心都出了毛病,吃了一惊,插话说,马医生,脑子和心是顶要紧的东西,出了毛病可得赶紧治疗的!

马医生笑说,治,当然得治了,我还要治得他们心服口也服哩!对了,我得快点过去下话,给她停了吊瓶,要是把今儿开出的药都滴进去,至少得五百块呢!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就带你们去取押金。

两个老汉就点上烟锅,说些闲话,刘全福说买卖的事,茂根老汉说种地的事。几袋烟的工夫过去,他们没有等到马医生,刘全福就生出了卖菜的心思,说好中午头弟兄俩喝酒,说完匆匆离开屋子,回街口那里去卖菜。

茂根老汉等回马医生时已是晌午,离开医院时日头已经偏西了。茂根老汉跨大步往十字街口那里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马医生办公室的,怎么跑过两横一竖三条街道的,直到望见了他的表兄刘全福,看到表兄刘全福正站在菜摊子里使劲朝这边张望,他的脑瓜才忒儿活动起来,两股泪水忽地涌出眼睛。刘全福看茂根老汉脸色不对,忙迎出菜摊子,结巴地问:茂根,出了……岔子?

茂根老汉用力点一下头,嘴唇动了一下,哽咽声就滚出了胸腔。刘全福忙扶住他:别这样别这样,进来再说。说着扶茂根老汉走到菜摊后边的墙根下,拿过马扎来扶老汉坐下,他蹲在他的对面:茂根,是不是马医生那个狗杂碎变了卦?茂根老汉的泪水流得更快了,口一张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刘全福气愤了,声音高高地叫唤道,这半天不回来,俺就知道出了岔子,一准是狗东西嫌礼品薄了!日他娘的,这些狗肚子真难打发!

茂根老汉好歹抑制住了呜咽声,哽哽地道,不怪马医生,不怪他。马医生去停吊瓶,人家不让他停,原来那个石一松也托了人,人家托的是院长,马医生磨破了嘴也没说转人家。老表兄,咱没救了,卖屋卖老婆也没救了!

刘全福倒吸一口冷气,愣怔半天才说出话来:这么说,院长的门子马医生走不动?茂根老汉说,他说他也能走动,不过得由大钱陪着,他说院长的心只有两样东西能够打动,一是权,二是钱。刘全福说,这不怪那个院长,如今的官儿都这样,没有权捞不到钱,缺了钱官儿当不好。茂根老汉说,俺没怪他,俺只怪自个儿没本事哩!刘全福说,马医生说没说过,多少钱陪着才能走进院长的门?茂根老汉说,说过,三千。刘全福说,三千?茂根老汉说,对,三千。因过于气愤,刘全福的话声更高了,如同吵嘴一样:他娘的,这道儿也断得太狠点了吧!院长的门子要走不通,他们打算怎么治咱?茂根老汉说,押金一万,等到伤好出院,一万押金恐怕不够。

刘全福险些儿气晕过去:这他娘的也太熊人了!平常里听着这些事,只觉得离咱十万八千里,没想到一下子就轮到头上了!茂根老汉又呜呜地哭起来,没救了,没救了,这遭非让人家整死不可了!

刘全福冷静下来,劝茂根老汉不能再哭,哭不中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寻思法子,天无绝人之路的。三千块钱他们送不起,送得起也不能送,因为太不划算。他们只有一条路,找熟人。现在的问题是,普通人不管用了,只能往镇政府里去找,还得是大头目,能够把院长这个位子说掀就能掀翻了的。听到这里茂根老汉更加感到绝望,他说咱连普通关系都险些没找到,哪里还能进得去镇政府!刘全福硬撑着说,井里无水四下里淘,把咱们的熟人都摆出来,熟人再把他们的熟人摆出来,一路往下摆去,就不信拱不进镇政府去!走,先去找修车行里的高师傅!

茂根老汉只好跟上表兄走,心里是一点指望也没有。

这回一找就找到了高师傅。高师傅正蹲在地上接自行车链条,他黑沉着脸,小铁锤咔儿咔儿地敲打着链条。刘全福叫了一声大兄弟,算做开场白,接着就把事儿说了,请高师傅费心帮忙往镇政府里联络。高师傅的脸更黑了,用力敲了一下小锤,火气很大地道,刘全福你吃上啥药了,我能进去那个高门槛,还用窝憋这里挣这个三毛两毛!刘全福低声下气地道,俺不是说了,不用非得认识大官,大官的车夫也中的。高师傅说,车你个头呵,滚,再咧咧我敲你!刘全福感到意外:大兄弟你今天怎么啦,不帮就不帮,可你不能骂人呵!这时候,上午见过面并吃过他们一根香烟的那个小师傅把刘全福拉到一边,小声道,刘大爷,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高师傅这几天正在吃官司,他不摸情况收了地痞的修车钱,地痞把他告了,告他弄坏了他的摩托车,又耽误了他跑买卖,要求赔偿十万块钱。地痞跟法庭溜熟,官司输赢明摆那里,高师傅这几天跑断了老腿,却没跑出一个门子,正愁得要死呢!上午他就是在外头跑门子,我不认识你们,不能给你们说实话。刘全福看了看高师傅,果然是一副愁脱了形的可怜相,就暗暗叹了口气。

两个老汉就不分主次了,想分也分不清的,就记起一个找一个,连续找寻了三十几个熟人。日头落山的时候,他们没地方跑了。茂根老汉的熟人跑遍了,全福老汉的熟人也跑遍了,连个小官儿的线索也没有抠索到手。

两个老汉蹲在医院的墙拐角下,愁苦到骨。刘全福强打着精神说话:茂根,咱们再使劲想一想,看拉没拉下熟人。

茂根老汉说,想了一百遍了,就这些了,没指望了,完了。

刘全福喃喃说,就这么完了吗,就这么眼睁睁地拖下一万块钱的饥荒吗。好表弟,咱们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吧。

茂根老汉木木地说,别再难为脑子了,难为出毛病来,谁来打这个饥荒。说着茂根老汉古怪地笑了一下:是了,俺想起来了,说着他又那么笑了一下,接说道,镇子里俺还有两个熟人呢,还有两个熟人呢。

刘全福来了点精神,问道,哪两个?

茂根老汉有气无力地道,是两个大人物呢,吃百家饭的陈忠学,剃头发的尹小春,俺村里两个最大的人物呢。

刘全福忽地跳起身来:尹小春?尹小春是你们庄上的?

茂根老汉打了个哈欠,点了一下头,心想老表兄都急出毛病来了,随便提起个人来他竟兴奋成这个样子。由此看来,就是告诉他镇子里还有一头相熟的毛驴,他也会高兴上一阵子的。

刘全福兴奋得拍打起了腚巴子:你这个人,有这层关系咋不早吭气!

关系?尹小春也算个关系?茂根老汉以为老表兄真的急出了毛病,神经错乱说起胡话来了,就依旧懒洋洋地道,一个剃头的,想到她有什么用,再说俺也不愿意想到她,听说她不光剃头,还和一些不正经的人干别的,庄里人提起她来就吐唾沫,她爹她娘气得够戗,没脸到她的剃头铺去,她一回家就骂。刘全福苦笑不得:什么剃头剃腚的,人家是美容屋,美容屋!

茂根老汉还是无动于衷:就算是个美容屋,你起得什么劲儿,也想去那里年轻年轻不成。刘全福说,你呀你呀,整年窝在家里,世事一窍不通,都窝憋成个傻巴黄子了!刘全福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尹小春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茂根老汉见表兄竟笑了起来,甚是惊异:老表兄,你咋老不正经起来了!小春是个美人儿谁不知道,可俺笑不出口。

刘全福笑得更起劲了:俺不是笑那个,俺是笑咱们有救了,大救星落到眼前了!尹小春不是官,可她比官儿还大,她是管官儿的哩!

茂根老汉说,不耍笑了,不耍笑了,俺实在没那个兴头儿。

刘全福说,耍笑?谁跟你耍笑!你猜这尹小春能捏住谁的命根儿?

茂根老汉随口道,她能捏住谁,最多捏住几个混混罢了。

刘全福大声道,混混,好体面好气派的混混!他四下里瞅了几眼,把嘴伸到了表弟的耳朵边,嘀咕了几个人的名字。

茂根老汉突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是胡说?

刘全福攥拳瞪眼地道,我胡说干什么,我胡说想挣你的地瓜吃呵!

茂根老汉痴呆呆地说,我只想跟她往来的都不是正经人,没想到……

刘全福接口说,没想到还是些了不得的正经人是吧?走吧走吧,这些事跟咱们不相干,抓紧干咱们的,找大美人儿去!

天已擦黑,水泥电杆上的灯泡亮了,街上的人物和车辆面目模糊起来。刘全福嫌茂根老汉的脚板慢,拽着他的一只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刘全福告诉茂根老汉,找尹小春办事得使钱,尹小春白黑都不闲着,也挺辛苦,图的就是一个钱字。先给她二百块试一试,不行的话再往上摞。

尹小春的美容屋在东西大街的尾部,两个老汉走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店堂里灯火通明,美容美发的物件历历在目,屋门却关着。茂根老汉说这咋弄,她今黑不回来可怎么办呢。刘全福说咱坐坐歇歇,抽不了几袋烟她就回来了。茂根老汉看了看表兄的眼睛,狐疑地道,你咋知道?刘全福诡谲地笑笑,拉茂根老汉在门旁边蹲下,摸出烟卷来让茂根老汉抽。

茂根老汉瞪着他,不依不饶地问,说呀,你咋知道的?

刘全福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个土包子,尹小春这里,门面四敞大开说明没买卖,严严登登说明买卖来了。真是个土包子!

茂根老汉张了张口,木呆呆地蹲到了地上。刘全福把烟卷插进他的嘴里:吃根香烟吧,这玩意儿估摸着没大用场了。说着替表弟点上了火。

茂根老汉抽了几口烟,眼前浮现出尹小春娇俏的面容,接着,尹小春跟一个陌生男人搂成了堆。茂根老汉赶紧闭了闭眼睛,对表兄刘全福道,老表兄,你说,咱和这么个女人掺和一堆,庄里人晓得了会不会生闲话呢?

刘全福苦笑道,茂根呀,你说的这是哪辈子的事了,再说这是镇里,再说咱是去托她办事,又不是去找她胡搞!

茂根老汉说,不是胡搞,求她办事,去求这么个人办事,老少爷们会怎么看咱呢,名声是不是跟胡搞差不多啊?

刘全福斗气地说好嘛,你嫌人家埋汰,就去镇大院里找干净的人嘛,不过那些光亮堂堂的干净人儿,黑地里说不定比这个尹小春还脏呢。

茂根老汉没话了,捧着根烟一口连一口地抽。烟抽到半截儿,他忽然立起身子,拽起表兄的胳膊就走。刘全福打着倒退说,你咋,你想咋呵?

茂根老汉压着嗓门道,快走快走,街上人在看咱们,咱们到那边去等。

刘全福骂了句什么,只好跟着表弟走。茂根老汉拉着他走出去二三十步,这才在一抹黑影里蹲下来。刘全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现在咱就是敲锣打鼓地进出那个美容屋,也没人笑话呀,人们只会眼热,眼热咱们兜里有闲钱,土埋半截了还能享受到鲜食儿!正说着,手又被表弟攥住了,刘全福麻溜立起身来,一边兴冲冲地问茂根老汉,美容屋的门开了?茂根老汉说没有,是还有人在看咱们,咱们再走远些。

刘全福一使劲把他的手甩脱了,气哼哼地道,你一惊一乍地干啥呀,咱这背后是商店,他们能看出个啥道道儿来!

茂根老汉说,人家不会想,咱商店不进,蹲在这里做啥,还不是等着进那边的美容屋的。走吧走吧,离得再远点就没事了。

刘全福脚一跺说走,俺跟你走!

这回茂根老汉领着表兄走出去了一百多步,刘全福简直气炸了,一叠声地道,走呵,你给我走呵,好家伙你不住脚地走下去,走出镇子,走回家里,那一万块钱打水漂了,我就服你!

茂根老汉自知理亏,太没出息,便底气不足地道,老表兄,跟你说实话,俺手里要稍稍宽余些,就真的回家去了。

刘全福说,那你为啥不让自己宽余呵,有本事让自己宽余起来呵!

这时美容屋那边的门开了,屋里走出了一个男人,接着又走出了一个细细苗苗的女人。刘全福拽起茂根老汉快步走去,他们看到那男子又走回去了,男人女人合成了一堆。刘全福感慨道,看到了吧,这个尹小春俊到了啥程度,尝过滋味的人就拔不出腿了!

茂根老汉的步子慢下来,刘全福使劲拉了他一把:快点呵,迟了怕又有人进去。茂根老汉的脚板顿住了,表兄,俺不想去了。

刘全福说,你想找死啊?

茂根老汉把表兄的手掰下来:老表兄,俺不去了,真的不去了。

刘全福吃惊了:你真想做死啊?拖下一万块钱饥荒,你可以拍拍腚去投井上吊,可家里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上大学的孩子由谁来供?

茂根老汉的脸揪皱成了麻团儿,他抬起眼睛望望美容屋,又望望不远处氤氲着大片灯火的镇医院,死命揪住了自己花白的头发,脑袋里一时间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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