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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时期农村教育问题考察
——以四大杂志为视角

2014-04-10曲铁华李彩玉

关键词:新式学堂教科书

曲铁华,李彩玉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博导论坛】

辛亥革命时期农村教育问题考察
——以四大杂志为视角

曲铁华,李彩玉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在辛亥革命时期,期刊报纸等纸质媒介发展迅速,《东方杂志》《教育杂志》《中华教育界》《教育世界》四份刊物最有代表性。其中展现出的农村教育政策、思想理论发展以及新旧教育碰撞产生的问题等不同以往,具有鲜明的特色。传统教育与新式教育的对立与并存,私塾与学堂的针锋相对与相互融合等,无不影响着农村教育的发展。

辛亥革命时期;农村教育;杂志

辛亥革命时期①本文采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在《辛亥革命时期的期刊介绍》中的说法,即上起1900年,下至1918年。,期刊报纸等纸质媒介发展迅速,报刊内容也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各级政府到乡下自治机关,从城市到农村,卷轶浩繁,不胜枚举。《东方杂志》《教育杂志》《中华教育界》《教育世界》这四大杂志以其发行量的巨大、发行范围的宽广、发行时间的绵长等因素,在众多的期刊中脱颖而出。它们关于教育问题中的农村教育,提供了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是其他刊物无法匹敌和望其项背的信息,为我们今人研究当时的农村教育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参考。

一、政府决策下之农村教育法规的演变

(一)完整的三级教育行政机构的建立

清末中央教育行政事务原由礼部掌管,1862年,京师同文馆成立后,中央与地方相继设立新式学堂,由不同的政府机关主管,时至此时,尚无全国统一的教育行政机关。1898年,光绪帝下诏开办京师大学堂,作为全国最高的教育行政机关,这可以算是我国新教育行政制度的嚆矢。然而,教育事务日趋繁忙,光绪帝于1901年,专设管学大臣掌管京师大学堂和全国学校事务。之后二年,张之洞奏请特设总理学务大臣,统辖全国学务。1905年,清设立学部,将国子监并入其内,序列于礼部前,这标志着我国近代中央教育行政机关的开端。

中国传统社会素来重视人才教育,所谓“培植人才,以济时艰”。1902年,晚清颁布《钦定学堂章程》,言及国民教育时规定:“俟各处学堂一律办齐后,无论何色人等,皆受此七年教育,然后听其任为各项职业。”[1]翌年,公布《奏定学堂章程》。此后,各地小学教育雨后春笋般兴办起来,地方教育机关——劝学所应运而生。1909年,宣统帝颁布《地方自治章程》,章程认为,学务是地方自治事项之一,这一规定,导致劝学所与自治事务的矛盾,不断显现,清廷于次年,对劝学所章程进行修订,规定劝学所除佐理官办学务外,在自治制度未成立的地方,对自治学务有代其执行的责任;在自治制度已经成立的地方,对自治学务有监督的权利,学务人员由地方官员充任。这种规定表明,劝学所从专管教育的机构,蜕变为地方教育行政辅助机关。

民国之初,洗旧迎新。1912年8月3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公布教育部官制,任教育部总长一人,掌管全国教育事务。民国教育官制的最大特色,在于始设社会教育司,意图以国家的身份发展民众教育。民初各省教育事务,多归属于都督府管辖,新旧杂糅,地方教育行政混乱有目共睹:各县有的设学务委员会,有的沿袭劝学所名称,有的裁撤劝学所并入县公署,还有的专设县视学,裁汰劝学所而另设教育公所等。教育部有鉴于此,1913年,将都督府改为省公署,教育科变为省公署之教育司,同年,通咨全国各省,凡地方自治未成立之处,暂留劝学员;次年撤销教育司,在巡按使公署政务厅下设教育科并复咨各省设道县视学,1915年末,公布《劝学所规程》,以县设劝学所司管理全县教育事宜,1917年,政府公布《教育厅暂行条例》,敕令各省设隶属于教育部的教育厅,厅长为首,统管全省教育事务。

(二)明确的教育宗旨的厘定

“今言中国之时务者,辄曰:强兵,强兵。而殊不知兵之本在民,民之本在教育。……是以晋文三年教民,而后用之;越王勾践,十年教训,而后克吴。”[2]1904年,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明确宗旨要义:“无论何种学堂,均已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俾学生心术壹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其知识,练其技能,务期他日成才,各适实用,以仰副国家造就通才,慎防流弊之意。”这项教育宗旨,是在当时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情况下发布的,确立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教育方针。1905年,学部成立,同年颁布“上谕”,明确申明“学堂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培养通才,首重德育;并以忠君、尊孔、尚武、尚实诸端定其趋向”。这两个层面的教育宗旨一经颁布,在社会上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教育宗旨的厘定,从整体上加强了教育领导权,实现了有系统的统一管理。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教育部颁布《普通教育暂行办法》、《普通教育暂行课程标准》等教育法令,不同程度地对清末各层教育进行改革。在改革的同时,需要重新厘定教育宗旨,教育部根据中央临时教育会议的讨论,决定以“注重道德教育,以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辅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为新的教育宗旨,并重新拟定了学制。

针对晚清和民国政府的教育宗旨问题,社会各界以报刊为阵地进行了广泛的讨论,以陆费逵为代表的教育家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3]。四大杂志的主编对教育问题各有看法,侧重点各有不同,以《教育杂志》和《东方杂志》为例,《教育杂志》是一份专业性的教育刊物,以介绍西方先进的教育思想为主,同时辅以适当的评论,其作者的视角是介绍新方法、新思想,以供当局者择用;《东方杂志》的作者,绝大多数是从社会改造需要的角度,来看待教育问题,以教育改革为出发点,由教育改革,而使社会改革;由社会改革,而使政治改革;由政治改革,而封建贵族之精神,不打破而自打破,不消灭而自消灭。因此,《东方杂志》对教育问题的观察,多站在整个社会改革的立场上,对教育政策的实施,教育改革的方向等问题,进行宏观的解剖和分析。

四大杂志以自身独到的优势,在民间和政府间,起到了桥梁和纽带的作用,同时,为教育家提供论坛,为政府提供信息资源,扮演着“稷下学宫”和“数据库”的角色。

(三)颁布经世效西的政策法令

辛亥革命时期,广大的仁人志士期望破除封建社会的牢笼,建立以“法”为行事标准的国家,在这一点上,《东方杂志》紧跟时代步伐,结合国内外社会和时局的发展,刊载了大量有关法制的内容,为中国的法制化建设和现代文明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民国初期,资产阶级领导人颁布新的政策法规,作为有海外留学背景的《东方杂志》编辑杜亚泉,及时调整杂志方向,伴随着新的法律法令的出台,1915年之后,《东方杂志》重新恢复了“法令”栏目,专门用来刊载和探讨各领域新出台的法律法令。难能可贵的是,《东方杂志》不仅把目光放在国内的法制建设情况,还高瞻远瞩地把西方国家的法制现状介绍给国人,以作参照和借鉴。如1912年,刊登《美法英德行政立法比较简表》的长文,到下半年的第10卷,又连续三号刊载《论共和宪法三大模范及其行政立法两权之消长》,反映了民国建立后,袁世凯与国会中占大多数的国民党人的权力之争。另外,1914年,在第10卷11号上,刊载了《论制定法与惯习法》一文;同年10月,在第11卷4号上,刊登了《论国际法与国家政策》《国际法之新教训》(12月1号)等文章,专门讨论了国际法等。

在清王朝灭亡以前的1908年,《东方杂志》高瞻远瞩地把“谕旨”一栏改为“法令”。1911年,随着清政府的倒台,《东方杂志》的方向也发生了变化,由当初中立地发布法令法规,转变为大量登载探讨现代国家与法律之关系方面的文章,如在1911年的第8卷第8号的《国家与法之关系》长文中,详尽探讨了新生的共和政体的国家,如何尽快建立法制的问题;1912年的第8卷第12号上,发表专文《民国新盐法刍议》,专门针对民国新出台的盐法发表看法;1913年,在《东方杂志》“刊行十年之纪念”专号的增刊上,回顾了十年以来,中国社会各方面的发展情况,其中专列了“司法”篇。

在刊发政府法令这一点上,《教育世界》也毫不逊色,《教育世界》从创刊到终刊对清末学制的酝酿、讨论、建设贡献等不遗余力,同时,对于学制建设取得的最新成果,也积极地公布于世。比如,经过一两年的筹划和酝酿,在管学大臣张百熙的主持下,1902年8月,制定了《钦定学堂章程》,它是由一系列学堂章程文件组成的,包括《京师大学堂章程》《考选入学章程》《高等学堂章程》《中学堂章程》《小学堂章程》《蒙学堂章程》共六件。《教育世界》作为先锋,于1902年9月起到12月,从第三十四号到第三十九号,全文刊载了这6个学堂章程。

二、民与官争议下之农村教育的发展

(一)教育普及议——义务教育问题

甲午战争后,一方面,中国资产阶级先进人士,提倡应当采用效法东西洋先进国家的办法,实行一种普及的教育制度;另一方面,清政府为了灌输以利于统治的封建思想,也随声附和普及教育。

《教育世界》编辑罗振玉,发文“今日立学,必定义务教育主义,必使全国人民悉受普通之教育,悉具尊爱之知识。教育之方针不误,而后乃能逐渐进步。”[4]在谈到教育如若未能普及之危害时则说:“乡人因无教育之故,致蠢然如鹿豕,一旦入于匪类甚易。不加教育,若生计窘迫,则为盐枭、为会匪,小则碍地方之治安,大则酿国家之祸患。既入于恶,挽救至难,何如早开其知识,俾不入于邪。”[5]

普及教育也是《东方杂志》倡导的教育改革的主要内容。创刊之初,其编者就公开表白:“吾辈平昔所最希望者”之一为“教育普及”[6]。1911年第8卷第3号,登载了《全国初等小学均宜改用通俗文以统一国语议》,当时清政府还未灭亡,《东方杂志》已经大声疾呼,从小学生开始进行白话文的教育,以改变文言文一统教育界的状况,可谓开了几年后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的先河。1912年第9卷第1号上,发表了钱智修的《中国教育问题》一文,也明确把教育摆在了国强民智的高度。

《东方杂志》对当时中国教育状况的分析,十分准确且非常到位:辛亥革命这一特殊时期,封建的旧式教育改革,早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新的教育的基本模式尚未确定,中国教育未来的出路和走向,使得从政府到普通民众都充满了迷茫。普通民众有两种态度:不是对旧教育的恋恋不舍,就是对新教育的盲目崇拜,整个社会的教育宗旨新旧杂糅,一片混乱。《东方杂志》对当时现状的前瞻性预测、清醒的认识乃至热切的呼吁,是对中国教育近代化的极大促进,《东方杂志》以其略带浓厚的调和色彩,符合中国古代的中庸思想和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模式,而恰恰是《东方杂志》合乎时宜地对两种对立的教育思想进行了中和,促使了当时的中国普通民众和官方政府,对中国教育的未来出路进行总结和反思。

1912年前后,《东方杂志》针对教育问题刊登了大量的文章,这些文章也是当时颇具代表性的水平较高的文章,对中国教育在晚清政府向民国临时政府的过渡中,起了重要的舆论导向作用。《东方杂志》从创刊到民国建立发表的形形色色、纷繁多样的文章,无论是语重心长的说教,还是言辞犀利的指责,不可否认,都是对晚清及民国初期的中国教育的一种警示。

(二)文白之争——编订教科书问题

1.教科书编纂的发起

《东方杂志》从其创办的1904年到1948年后停刊,几乎每期都充塞了各类教科书的广告,清楚地反映了针对国家教育政策和法规的狂热的出版活动。中国人自己编写的教科书,最早可追溯到1897年,南洋公学师范学院师生所编的《蒙学课本》,其体裁略仿外国课本,此外,其还出版一些算学、物理等教科书。1898年,俞夏等人在无锡开办三等公学堂,开始自编教科书,于1902年编成《蒙学读本》共七册,官厅存案,在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并正式规定为“寻常小学堂读书科生徒用教科书”。这套课本很受教育界的欢迎,不到三年重印十余版,虽然它在政治思想方面,还不能超出当时清朝封建统治者所许可的封建伦理道德的范畴,但不少内容,却能够反映当时资产阶级和爱国人士,要求国家独立、富强的强烈愿望。

商务印书馆成立后,非常注重学校教科书的编辑和出版工作,1904—1906年间,出版了供初等小学用的《最新国文教科书》,后又出版了供高等小学用的国文教科书,这一套国文教科书,当时在教育界引起了强大的反响。《东方杂志》的教科书广告,包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各种科目,有珠算、唱歌、体育、书法、农学、商学、格致、地理、历史、地理、修身等各种课程的教科书。《最新国文教科书》虽盛极一时,但文字依然晦涩难懂。所以,1906年,重编初小简明国文、修身、历史、地理等书。

辛亥革命胜利后,商务印书馆教科书的最大特点,是基本上按照民国教育部规定的教学大纲进行编纂,对教科书的编订,是严格按照国家政策的。在1912年的《东方杂志》上,刊登了“共和国教科书”的广告,“教育部第七条通令,先将小学各种教科书分别修订,反共和国民应具之知识与夫此次革命之原委皆详细叙,以养成完全共和民国。”[7]

2.教科书之白话文改革——乡土志书

1917年之前,所有学校教科书,除了极个别的学校试编白话教科书外,均是用文言文编写的。1916年,北京组织国语研究会,1917年,在杭州开“全国教育会联合会”第三届大会,大会决议:请教育部速定国语标准,并设法将注音字母推行各省区,以为将来小学改国语之预备。当时,江苏省教育会通过了一项“各学校用国语教授案”,并且不待教育部的命令随即实行。这一年经过了“国语研究会”的国语运动,《新青年》杂志的新文学运动和各省教育会与一般社会舆论的努力提倡,到了1918年,报刊杂志上的文章,也逐渐地采用白话文,有些新出版的教科书,如中华书局的《新式教科书》,有时也加入了一些白话课文。

教科书的编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成熟和完善的,编写之初问题重重,引起了一些教育界人士的注意,吴研因曾指出,“我国的旧儿童读物大约分两种,一种是启蒙的,例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一种是预备应科举考试的,如四书、五经、史鉴等。这些读物有的没有教育意义,有的陈义过高,不合儿童生活,而且文字艰深,教学时除了死记硬背外,也不能使儿童明白到底读的是什么,只能虚度光阴,耗费精神,有益于国计民生之处寥寥无几。”[8]1917年1月,在《中国教育之前途和教育家之自觉》中,梁启超对当时的教科书进行了批评:“吾国始而八股,继而策学,继而各种教科书,形式上非无改革,然皆为纸的学问,不过‘天地玄黄’变作某种教科书之‘天地日月’耳,又何裨于实用乎?”,“今日教科书之深浅......稍聪颖者则虽倍之不为多,此在编者教者或不欲过费儿童之脑力,然失之过宽,亦实有不宜之处……教育儿童,徒以趣味引诱,不加强迫亦未免过犹不及耳。”

值得一提的是,乡土教科书的编写和出版。1903年,晚清政府推行新学制“癸卯学制”,新学制效仿西方国家和东洋日本的学制系统,结合本国实际,试图在初级小学堂,开设一些关于我国乡土地形、历史、文化、格致等课程,以加强清政府的思想文化统治。学部建立之初,学部尚书颁布法令,并要求全国县级单位组织撰写乡土教材,以培养学生的爱国情怀。《学务大臣奏据编书局监督编成乡土志例目拟通伤编辑片》(简称《乡土志例目》),作为官方颁布的文件,可见朝廷对乡土教科书的重视。清朝的最后几年,政府加强了对乡村教育的重视力度,比如晚清政府规定,必须将乡土教育,贯穿于小学一至三年级全过程,这样,全国掀起了编纂乡土志书的高潮,大量的乡土教科书问世。

辛亥革命后,乡上志书并没有因朝代的更新换代而中断。民国临时政府,在重新制定了学制并多次进行改革的基础上,依然很重视乡土教育工作,尤其重视乡土教育对“改造国民性”、培养“新国民”的作用,拟图把乡村教育问题正规化、法制化或者说规范化。民国政府做了许多努力,1914年,仿照前朝政府对乡土教材的做法,依然要求各县级单位组织人才编写乡土教科书,把爱国教育进行到底;1916年,在乡村教科书的推广已经如火如荼时,民国政府趁热打铁,要求各郡县在编写教科书时,必须因地制宜,且以儿童的兴趣为出发点,继续重点培养乡村儿童的爱国热情。

民初乡土志书的编纂者,以民间教育界人士居多,他们往往不是担当校长或县议员一类的公职,就是在地方上从事具体的中小学教育工作。但与晚清相比,其成分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并没有新的阶层加入进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清末时就曾编辑乡土教材,中华民国成立后,他们重新加入到对原书进行修改编辑的队伍中来,民国政府继续把此类教科书投入新式学校中使用。然而,较之清末,民国临时政府的重心,主要是放在颁布教育方针上,而把更多的乡土教材的编纂管理和审查权,下放到各地教育管理机构。

三、草根民众视野下的农村教育——私塾与学堂的博弈

“草根”译自英文grassroots,“草根”的说法产生于19世纪的美国,按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的说法,其有三种含义:群众的,基层的;乡村地区的;基础的,根本的。“草根”有两个公认的特点,一是顽强,具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力;二是广泛,遍布各个角落。本文研究的草根民众是一种特指,指代辛亥革命时期生活在乡村地区的广大的人民群众。

(一)对新式学校的信任危机——基于新式学校本身弊端的考察

辛亥革命时期的19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中国确立了新的学制,出现了众多的新式学校,这犹如狂风巨浪侵袭着古老的乡村社会。

1901年,清朝政府规定,全国各省城书院必须全部改为大学堂,以此类推,州县等纷纷设立中学堂、小学堂,并且要设立一定数量的蒙养学堂,其教学内容采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针,教法当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1903年,清政府在全国范围内,颁布了近代新学制系统和相应章程——《奏定学堂章程》,接着1905年,科举制度被废除,各地根据新学制的规定,新式学堂纷纷建立起来,并成为一种热潮,私塾与新式学校并存的局面建立起来。民国成立初期的1914年和1915年,国民政府对私塾问题,采取宽容态度,颁布有关文件规定:对于私塾采奖进主义,期渐同化于学校。

这时,新式学校的地位是非常尴尬的。一方面,它作为新兴事物,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短时间内席卷全国,在政府强有力的支持下,雨后春笋般涌现,使得它在广大的乡村民众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并有不少人认为新式学校、新式教育,是未来乡村的必然选择和必由之路,将会完全取代科举制度在社会上的遗留——私塾教育;另一方面,新式教育和新式学校自身,却存在无法克服的缺点,这是每个新兴事物固有的缺点,即新式教育尚不能完全与乡村社会融合,与传统私塾相比,缺乏必要的亲和力和游刃有余的本领。新式教育无论在教学内容,还是学费方面,在民众的视野中,都是有钱人把玩的奢侈品,它是一种脱离实际、疏离于乡村社会的摆设。余家菊论及乡村教育危机时,罗列横陈大量事实指出,农民认为教育有无、发达与否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不在考虑之内[9]。

新式学校在乡村教育的普及过程中,以乡村民众为视角,会发现有以下问题。

1.学费偏高,入学甚难

乡村一般只设最初级的学校,进行最基本的启蒙教育,如若想学习更高深的知识,必须进入城市,否则难以学习。这对农民来说,更是增加了求学的难度,学费的“天价”,路途的遥远,生活的艰辛,时间和金钱上的冲突与矛盾,把原本不突出的问题明显地凸现出来。曾有资料对当时学费的收取有记载,全国大多数的平民几乎没有受教育机会。在乡村社会接受初等教育已是不易,中高等教育在民众心中,犹如水中的月亮,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新式教育只是有钱人的附属物品。

2.学捐负重,校董侵占

当时,乡村学校很少有机会能够得到政府在经济上的补贴和帮助,面对此种情况,乡村地区只能通过地方自身的能力,募捐筹集创办新式教育。灾荒连年、战争频繁,政府刚刚经历了一场巨额的赔款,繁重的苛捐杂税,已使原本生机勃勃的社会元气大伤,乡村民众早已负担不起任何的赋税,现在,因为新式教育的建立和推广,又增加了学捐这一负担,民众负担如千鼎压身。新式教育的官方代表劝学员和乡绅们,更是张扬跋扈,鱼肉人民,整个乡野之间乌烟瘴气,使得乡村民众对新式学校更是心生怨怼。《东方杂志》尖锐的指出:“故我国之学堂,养老院也,栖流所也,庞杂废弛,不可言状。开之七八年,徒见经理者,营家宅,置田产;执事者,妻妾肥泽,衣食温饱,而教成之学生,则杳然不知其何在!”[10]并总结出原因在于,“科举已废,非学堂无以谋生,于是募集公款,将原有馆地,换一学堂匾额,置几种蒙学新书,依样葫芦,从中取利。”[11]

许多老百姓对清政府逐渐失去了信任,渐渐形成这样一种思维定势:凡是官府兴建创设的东西,均是为有钱有权势之人服务,对老百姓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农民愤而抗之,纷纷行动起来,把生活的不易,归结为新式教育和新式学堂,于是,他们捣毁学堂、学校,殴打驱赶教员,新式教育推广越充分的地方,这种现象越剧烈。社会各界面对此种现象较为恐慌,陆续地谴责其“愚蠢行为”。《东方杂志》对此现象发表过看法,认为愚民毁学,其咎则全在于官吏。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和负责管理乡村学校的县教育行政机关,对于乡下的教育十分模糊有关,政府官员不能深入民间,了解群众疾苦和民众所需,官民缺乏必要的沟通,致使民怨越来越深。

此外,新式学校不同以往,它的各项事务,并不由乡村村民或学生家长过问和做主,而是由传统旧学士绅做主,这些士绅并非都是德才兼备、品学兼优之辈,一些乡绅是品行邪恶之人,但正是这些人,把持着学校的经营权和领导权,清政府的权力尚未触及到乡村。因此,乡村社会缺乏必要和有效的监督,在这种情况下,部分乡绅有恃无恐,常常侵占村中的寺庙、祠堂、田产等,以校产的名义据为己有,或随意支配,不仅仅如此,他们甚至中饱私囊,以权谋私,从学捐中牟利,肆意侵占教育经费。

3.师资偏幼,水平较低

首先,中国传统的乡村私塾,往往是一些在村里德高望重的旧官绅,而新式学校建立后,乡村中公立学校的校长、教师都是政府指派的,不再是由乡村人士甘心情愿、一致推举、自动聘请的。教师的来去,也不能够由乡村人士做主,乡村教员与乡村村民严重脱离。所以,村民对于他们的来去,毫不关心也无从负责,彼此如同陌路,也就无所谓礼节与敬爱师长之说了。

其次,从年龄上来看,学校教员多数来自新式学校,年纪较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思想根深蒂固。因此,这些乡村教员,在乡间没有社会威望可言;从对学生的管教来看,小学教员,因工资较低,个人生计难以为继,更难以养家糊口,均不把此作为固定的职业,相反,只是把这一职业,当做通往未来较好职业的跳板,于是,他们多以教书为跳板,以不安定的情绪,在教书育人之中惶惶度日。

再次,许多儿童读书与否,并不是由儿童及家庭成员决定的,送其读书,只是其父兄为免罪责,而采取的应付地方官吏的督促和监督的办法,子弟入学堂算是一种被迫行为。

最后,从教员自身文化水平和整体素质上来看,整个乡村新式教育的小学教员程度较低,文化知识水平不高,且大部分来自高等小学或师范讲习所,学问稍大者不屑为此。这些年龄较小、素质较差、水平较低又没有责任心的小学教员,自然被人小觑,如果他们再不具有记账,写对联,描红等合乎乡村实际的知识和本领,更会被乡民瞧不起。

此外,新式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才,有别于传统士子,他们不再以回到乡村社会为耀。在新式学校学习并毕业的乡村子弟,往往以逃离乡村为选择职业的前提条件。他们往往希望在城里混出所谓的名堂,能够光宗耀祖、显耀门楣,然后衣锦还乡。这使得乡村在文化中渐渐折戟。乡村民众,一方面捐办新式教育,却不能使这些新式教育培养的人才,回到乡村为乡村建设服务;另一方面,城市中饱和出来的乡村子弟,不得不回到乡村,但新式教育本身,并不是以培养对乡村社会发展有用的人才为宗旨的。所以,这些新式人才,往往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常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游逛于乡村之中,不务正业,给乡村社会带来不安全因素和相对不必要的负担。许多从新学堂出来的新式人才,无法与乡村社会共处共融,乡村社会也无法消化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

在新式教育出现之初,和传统教育相比,其劣势非常明显,取代传统教育的路途崎岖不平,可谓任重而道远。

(二)对传统私塾的怀念——基于乡村民众根深蒂固思想的考察

传统私塾一直为文人学者所诟病,但私塾能够存在几千年,也有其本身不可抹杀的优势,乡村私塾与新式学校相比:首先,在私塾读书是非常讲究传统文化的记忆,一字、一句、一篇文章,熟读背诵之后,能够识得理解,这是一种看得见的收获,而且,不同于新式学校的留级制度,私塾升级不拘一定年限;其次,私塾分布较广,数量较多,遍布城乡,无论何种层次的私塾,比如从蒙学私塾到高级私塾,不在本村就在邻近的村庄,比起新式学校高等学堂要去城里读书而言,私塾上学并不麻烦,而且,还可以抽空帮家里做些营生;最后,私塾升学学费不是很高,这是私塾比新式学堂较易为人接受的最主要原因。

清末兴学之初,新式学校以一种不同于旧式私塾的新文化品格,在乡村社会遽然出现,强有力地冲击了普通百姓已深刻于脑际的教育模式,这无异于一次强烈的头脑地震。他们依然固执地认为,传统的四书五经是圣人书,要读书就得读圣人书。作圣人,升官食禄摆脱农民的身份和地位,也只有这些圣人书才有办法。民国初年,能够真正执行政府规定的教学内容,并使用指定的教科书的,也只是部分学校,更多的学校,只是对旧的教学内容进行了变更。

1900年后,虽然西方各种教育思潮、教育理论如潮水般扑面而来,许多文人政客振臂高呼,但是,它依然只停留在少数士子的话语和唇舌之中,并没有完全或大部分转化成大众观念,得到大众认可,当时的西方思想、新式教育等,只是侵袭着中华大地,还没有完全渗透进去。因此,大多数人还没有近代教育的观念。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虽然从根本上,断绝了人们通过读书做官的途径,但短期内尚未改变也不可能改变广大民众通过“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

四、结语

辛亥革命时期的农村教育,受西方欧风美雨的浸染,带有明显的现代化表征。无论是晚清政府、民国政府,还是民间的爱国人士乃至普通民众,在战火轰鸣、屡战屡败的社会大环境下,从教育入手,拟图通过学习西方的教育理论和方法,来改良中国传统教育的种种弊端,进而从整体上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社会局面。辛亥革命时期,是中国近代史上比较特殊的时期,不到20年的时间,中华大地经历了清朝的覆亡、民国的诞生两个阶段。随着期刊报纸等纸质媒介的发展,中国的先进之士和部分教育家,试图以报刊为媒介,叩开根深蒂固的传统教育之门,这种尝试,在当时虽然阻力重重,但无疑拉动了中国教育现代化进程的步伐,不断涌现的新式教育、新式学校,不仅仅是对西方文明吸收的物质存在形式,而且,还是对中国本土教育理念的重组,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尊重和发扬。

我国幅员辽阔,人口较多,地域差异性较大,但我们在教育上,往往奉行着整齐划一的思维模式,虽然我们一直试图增加教育的多样性,但终因种种因素的制约,教育依然呈现单一化的局面。在城乡对立越来越大的今天,我们在城乡的教育上,是采取城乡二元化式的教育,还是使乡村渐趋城市,使得乡村城市一体化?农村教育一直很尴尬,教育的话语权、决策权,一直掌握在城市阶层手中,面对教科书上许多具有明显城市特征的事物,农村教育变得愈发无奈。农村教育只是给农门学子提供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机会,还是要结合农村现有实际,开拓出一种与农村本身密切相关的教育模式?我们常说“知识改变命运”,如果仅仅把学习丰富的知识,作为改变个体的命运,则未免狭隘。

历史是已经逝去的社会生活的总和,而逝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社会生活,又总是前后相续的,不知历史,便不能知今,更不能顾后。布满历史斑痕的四大杂志,部分概括了当时社会的缩影,“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学史”,这是史学的核心精神和价值所在。

我们研究农村教育的目的,是找到这样一种理想的农村教育:“它包含着以书本知识为核心的外来文化与以民间故事为基本内容的民俗地域文化,外来文化的横向渗透与民俗地域文化的纵向传承相结合,学校正规教育与自然野趣之习染相结合,专门训练与口耳相授相结合,知识的启蒙与乡村情感的孕育相结合。”[12]这是我们每个关心农村教育的人的教育理想。

[1]小学堂章程[J].教育世界,1902(38).

[2]论教育[J].教育杂志,1904(7):151.

[3]陆费逵.新学制之批评[J].中华教育界,1913(1).

[4]教育赘言八则[J].教育世界,1902(21).

[5]论村町教育[J].教育世界,1906(133).

[6]破坏学堂匪徒之何多[J].东方杂志,1909(9).

[7]共和国教科书[J].东方杂志,1912(11).

[8]吴研因.清末以来我国小学教科书概观[M]//张静庐辑注.中国出版史料件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57:149.

[9]余家菊.乡村教育之危机[J].中华教育界,1920(1).

[10]毁学果竟成风气耶[J].东方杂志,1904(1-4).

[11]论学堂之腐败[J].东方杂志,1904(9):201.

[12]刘铁芳.乡村教育的问题与出路[J].读书,2001(12):22.

【责任编辑 赵 伟】

G519

A

1674-5450(2014)03-0001-06

2013-11-11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2009年度重大研究项目(2009JJD880007)

曲铁华,女,辽宁铁岭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研究员,东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教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教育史与教师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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