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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梧”入诗考

2014-03-21江鹏

梧州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梧桐意象诗歌

江鹏

(清华大学法学院,北京 100084)

“苍梧”入诗考

江鹏

(清华大学法学院,北京 100084)

意象,是古今学人耳熟能详的审美观照和欣赏对象。作为诗美传统的重要元素之一,意象探微近些年来受到广泛关注。作者借鉴前人研究成果,在收集、整理大量现存资料的基础上,对“苍梧”这一诗歌意象追根溯源,分析其生成过程及影响因素,内容涉及“苍梧”地理名称及相关神话传说,“苍梧”意象的生成机制(包括与“潇湘”题材联姻、与“梧桐”意象纠合以及“云”的加入等)及其内在的惝恍悲愁情调等,以达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的效果。

苍梧;诗歌;意象;情调

“苍梧”一词诗意醇厚,然古往今来鲜有论及者。其历史积淀之深厚与文学意蕴之绰约,堪为诗美意象的典范之一。本文将分析“苍梧”意象的生成过程及其内在情韵。考察对象以先唐文学为主,于此出发,追根溯源,探求“苍梧”由上古部落、地理名称因虞舜及其二妃神话传说的千古传响而逐渐向诗歌意象演变的生成机制。经研究发现,“苍梧”意象的内涵至唐诗已丰满确立,此后并无多大的变化,而是作为一种诗美传统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创作,但为满足行文的需要,在引述时也收纳了部分宋诗;当然,“入诗”之“诗”,不限一体,凡属韵文,皆可囊括其中。

一、从“苍梧”词源说开

“苍梧”一词最早见于《逸周书·王会解》:“成周之会,仓吾翡翠,翡翠者,所以取羽。”“仓吾”即“苍梧”。《说文》:“翡,赤羽雀也。翠,青羽雀也。”这表明古苍梧部族向西周武王进贡“翡翠”并已为中原统治者所承认。根据《荀子·儒效篇》的记载,周初分封诸侯,立七十一国,岭表有雕题、黑齿、自深、仓吾、禽人等国。《史记·南越王别传》载,“苍梧越中王,自命为秦王”,又云“南越相吕嘉与苍梧秦王相连”,至吕嘉反汉又“遣人告苍梧秦王及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不难看出,苍梧在周初已成为一个诸侯国,至秦末汉初自命为秦王。它紧邻南越国,而南越国为了使苍梧国成为自己的藩篱,极力结好苍梧王。

相传,上古时代岭南就有苍梧之民组成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古老的部族,被称为“仓吾族”。并且,“苍梧”之地早就进入了中华文明的视野和文化版图。一说认为,“仓吾”一词含义为“青色的人”,所据者不过《逸周书注》而已(1);另一说认为,苍梧“因其地多梧桐,色苍”而得名[1];而何光岳谓苍梧部族是远古时期颛顼族人仓舒之后(“舒”即“吾”),颇为牵强[2]。上古之时,部族之名、部落之名常被用作地名,彼此混用。而古地名一般保留着远古氏族的历史身影。雕题、禽人、交趾等,上古时就常被作为南越之地的泛称。其中,“仓吾族”除了可能是一种“青色的人”(多半是周身涂色所致),且所居之地多梧桐以外,在民族特征上近于雕题(面额上刺花涂彩)、禽人(在树上搭栏而居)之属。

至今,我们还没有弄清“苍梧”作为一个古地名到底包括多大的区域范围。而从目前的地理遗存来看,也只能大致印证史书所载的古苍梧部族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强大的政治实体这样一个事实。按照钟炜、晏昌贵等学者的考证[3],楚苍梧腹地在九疑山(一作“九嶷山”,下文不再重复)区,而秦苍梧郡更重视五岭关口,其范围南界应有不同;汉武帝设苍梧郡仅限于五岭以南,与秦越(西瓯骆越)战争、秦朝平定南越后分设桂林等郡、楚秦移民及其后裔对岭南“封中”(2)等地的开发、秦苍梧郡分划及汉初南越国设苍梧王属地(或以桂林监守之)等过程、因素有关。能够肯定的是,苍梧部落在千年大迁徙中,其聚居地在不断地往南移动。苍梧地名的南移,反映出汉人不断南下并与苍梧部落共同开发岭南的历史。需要补充的是,古往今来,叫苍梧的地方并非一个,如《山海经·海内东经》云:“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苍梧在白玉山西南……”郝懿行注曰:“此别一苍梧,非南海苍梧也。”本经之“苍梧”当位于西北。另有所谓江苏之苍梧山,别名“郁洲”,明代天启年间改为云台山,位于今江苏省连云港市。苏轼的《次韵陈海州书怀》和《次韵孙职方苍梧山》都是咏此苍梧山的名作;古零陵郡南部,今湖南宁远县南的九疑山,亦称苍梧山,其别名由来恐怕就与舜帝及其二妃的神话传说直接相关了。

《尚书·虞书·舜典》云:“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陟方”二字何指语焉不详,以至于后世对其死因和卒葬地聚讼纷纭。比如,《孔子家语·五帝德》载孔子之语曰:“舜嗣帝五十载,陟方岳,死于苍梧之野而葬焉。”《孟子·离娄下》载孟子之语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鸣条”所指何地不明,众说纷纭。《吕氏春秋·孟冬纪·安死》载:“舜葬于纪市,不变其肆。注:九疑山下亦有纪邑。”此说直指“纪市”位于九疑山下之纪邑。《墨子·节葬下》载,“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这里的“南己之市”所指何地不详,说法不一。唐人刘赓《稽瑞》引《墨子》佚文云,“舜葬于苍梧之野,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耘”(3)。《史记·五帝本记》云,舜帝“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归葬九嶷,是为零陵”。《帝王世纪》云:“有苗氏叛,(舜)南征。崩于鸣条,殡以瓦棺,葬于苍梧九疑山之阳,是为零陵,谓之纪市,在今营道,下有群象为之耕。”几种不同的记载似乎可以归为“舜帝归葬于苍梧九疑山”一说。

起初,《史记·秦始皇本纪》、刘向《列女传》等只说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一笔带过。如今,三湘大地到处流传着舜帝卒于苍梧之野,葬于九疑山,二妃追寻于洞庭湖上,双双投水以殉的凄婉故事。此说大抵可以追溯到王逸《楚辞章句》注谓二妃“堕于湘水之渚”之句,后郭璞注《山海经·中山经》云:“说者皆以舜陟方而死,二妃从之,俱溺死于湘江,遂号为湘夫人。”可见从者甚众,以至后来,演绎出二妃仿效屈原自沉的故事,平添多少贞烈、凄婉色彩。不止于此,围绕着二妃从征的故事主线,中古之人仍不断地为之添枝加叶,晋张华《博物志》云:“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又云:“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任昉《述异记》亦云:“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斑斑然。”斑竹(湘妃竹)多生于湘水流域,清风徐来,竹枝摇曳,飒飒有声,令人如睹二妃之倩影,如闻嘤嘤之暗泣,古今骚人,同为一叹!至今,九疑山有舜帝陵(4)[4],多古人题刻,而江、湘间还有著名的二妃祠——黄陵庙,《史记》、《水经注》等史籍皆有记载,游人至此,多加凭吊。总的来说,二妃由于对舜的忠贞爱情而一同赴死已渐渐成为一个母题,在后世的演变中又生发出“殉情”和“望夫”,有关的传说异文众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宁远县资料本》中就有《二妃寻夫》《二妃与百鸟的故事》《泪竹的故事》《九疑斑竹的故事》《红杜鹃和黄杜鹃》《望夫石》《舜峰的传说》《湘妃竹》……有关“二湘”与舜妃的传说,其实还有很多争议,众说纷纭,本文重点在于苍梧文化之内核,其意义生成与再创,故不加赘述。

二、“苍梧”意象的生成

(一)“苍梧”与“潇湘”题材联姻

古往今来,直接以“苍梧”一词入诗的作品不可谓不多矣。这固然是因为前面已经论及的围绕苍梧的浓厚的传说氛围。“苍梧”与“潇湘”的联姻,使得这类作品似有山环水绕、云谲波诡之态。如果说“潇湘”关“水”,则“苍梧”关“山”;凄怨倘恍,秋水迷离是吟咏湘妃一类作品的共同意韵,那么“苍梧”的加入,则在此基础上更添一分空濛,使得诗情更加灵动,意境稍显缈绵。

值得注意的是,古今骚人,不同于皓首穷经的学问家,他们对待“苍梧”、“潇湘”之纷纭杂说并不加理性考量,这种可能源自对远古神话传说和前人典籍的信从与误读而造成的某种固定意象及情调生成的现象,颇为常见。对于“苍梧”,误读很多,既有关乎地理方位的,也有融于神话传说的,比如前文已经论及“苍梧”地名之争,舜帝南巡,崩于苍梧而归葬九疑,就有把“九疑山”易名“苍梧山”的,之所以说“苍梧”关“山”恐怕正基于此。误读归误读,依循“潇湘”的情韵生成,不断实之以传说故事、人文景观,并在诗词歌赋中反复吟咏,“苍梧”这类题材逐渐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典型意象,最终不断演化、发展。

“苍梧”题材可归为“潇湘”题材之一部。凡有关舜葬的传说,多见二妃事迹之吟咏,“苍梧”(或“九疑”)、“潇湘”(或“湘水”、“湘君”、“湘沅”等)语词并置一诗、对句相组的现象也不乏其例。当然,唐以前,对“苍梧”的吟咏有关乎其清酒的,代表作如曹植《酒赋》,本文不论。其余则仅以“苍梧”为偏僻遥远之地名,如曹植《盘石篇》“南极苍梧野,游眄穷九江”句,扬雄《扬都赋》“入洞穴,出苍梧”句,嵇康《琴赋》“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句等,与舜帝、二妃故事无涉。留存下来且明显借用“苍梧”故事的作品很少,比如谢眺《新亭渚别范零陵》《齐敬皇后哀策文》,庾信《咏怀诗》(其二十三)等。且其中关于“苍梧”的笔墨并不多。

唐以后的作品蔚为大观,如李白《远别离》、杜甫《湘夫人祠(即黄陵庙)》、郎士元《湘夫人》、刘长卿《斑竹》、张谓《邵陵作》、顾况《杂曲歌辞·竹枝》、胡曾《咏史诗·苍梧》、马戴《湘川吊舜》、周昙《唐虞门舜妃》等。以上所列诗歌,基本上将二妃事迹与“潇湘”情韵溶于一水,且斑竹故事之类后起传说亦已密合无间。“苍梧”题材正是如此这般地与“潇湘”题材联袂登场,一唱三叹,使得那发生在遥远过去的凄怨故事广为传诵开来。李白、杜甫等大诗人纷纷题咏,更不用说后世骚人词客了,或拟作专咏,或信手穿插,在历史长河的不断洗练下,“苍梧”便由一种诗歌题材向诗歌意象悄然演变。

(二)“苍梧”与“梧桐”意象纠合

“梧桐”是中国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植物意象,它如同一块“活化石”,折射出我们丰富的民族文化与心理。梧桐首先因其树身、树叶的实用价值而备受瞩目,其后遂成为一种取譬明理、起兴比喻的工具。从发生学的角度看,先秦典籍奠定了其作为“嘉木”、“柔木”的基本属性。《诗经》《尚书》中均有相关的歌咏之辞。古人认为其属“阳木”,多生于高敞向暖之地,加之树干端直高耸,吸引凤凰,于是使人顿生高远之兴。此意象组合还与天子得人,野无遗贤的景象深为契合。《庄子》《孟子》《吕氏春秋》等亦有相关记载,或明高洁之志,或喻养生之道,可见专文详述。

前文已经提到,“仓吾族”的由来大致有三种说法。倘“青人”说可信,则我们所谈之“苍梧”意象本自地名,就意象生成源流来看,与“梧桐”分道而驰,后来其所蕴含的醇厚诗意实在来源于神话而已。然而,现有的诗歌材料却表明,人们似乎更愿意接受“苍色梧桐”,接受作为古老部族、地理名称的“苍梧”与作为诗歌意象外壳的“苍梧”发生偶合。“苍梧”之所以能与“梧桐”挂钩,实在源于这种先天性因素。古诗词中,“梧桐”的派生意象有孤桐、焦桐、井桐、疏桐、双桐、半死桐等,另外又衍生出桐花、桐阴、桐叶秋声、梧桐夜雨、桐叶题诗等意象,它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梧桐”意象丛,“苍梧”亦在其列,虽少见使用,但所能列举者,必是“梧桐”、“苍梧”二者纠合的纽带。骚人词客笔下谈“梧桐”,或送别,或酬唱,或思乡,或怀远,或闺怨,“苍梧”与之沟通,受其熏陶渐染,已流淌其情感意义。无可否认,“苍梧”在语法意义上,就是“梧桐”。只是作为诗歌意象而言,二者稍有不同。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物象与语词情韵方面的差异,在那些经常交替实用的同义词之间经常存在。比如,“夕阳”和“落日”都常用来描写黄昏景象,二者本是一物,但给人带来的艺术美感却大相径庭。“梧桐”意韵是多方面的,具体怎么看,需要参照它所出现的诗歌情境;而“苍梧”给人的感受却多半是苍茫、灰白的。这种具有指向性的美感,跟心理学有关。就构词来看,“苍”与“梧”结合,构成“苍梧”这一意象外壳在古代诗歌中出现,就好比“藤”、“树”、“鸦”三个字前分别被加上了“枯”、“老”、“昏”,情况起了变化。诗歌是一种美文学,当诗人“象生于意”,寻“言”以尽“象”的时候,往往带有一种美的选择。面对“木叶”和“树叶”,“板桥”和“木桥”,诗人们选用给人以干燥、瘦峭的外部印象的“木叶”,而不取具有湿润、繁茂质感的“树”与“叶”组成复合意象,似乎存在着一种群体的审美价值取向,这种取“象”情调上的取舍倾向同样表现在“板桥”的意象选用中。“苍”字固然可取“青黑”为义,似乎这也正合梧桐本色,但这只是表层意义,“苍”更会带来惝恍与悲愁。只要情景合适、音律和谐、诗人的主观需要,他们在可以用“梧桐”的地方,随愿选择“苍梧”。

洋洋大观的中国古典诗歌,因为“梧桐”意象的出现,有很多蕴含了丰富的爱情意义。有学者认为,梧桐与爱情的关系可追溯到舜帝南巡崩卒,二妃溺江、泣竹的传说,“苍梧之野”是一个爱情悲剧之地,“苍梧”便是因此成为诗歌中一个既定的典故。娥皇、女英二妃舍生为情的刚烈举动与梧桐“孤”、“高”、“贞”、“直”的品格、精神是相通的,故而后人常用“梧桐”来表达忠贞不渝的爱情[5]。我们注意到,出自《诗经》的“凤栖梧”典故在类似的文论中都会被引以为证,事实上古往今来的诗歌也多有吟咏。以唐、宋诗为例,的确存在相当数量的关乎“苍梧凤”的作品,比如陈子昂《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欧阳詹《徐十八晦落第》、李白《泾川送族弟錞》、释正觉《五王子·末生》等。细嚼其中的诗句,不难发现,虽然是将“苍梧”与“凤”组合,实际上并未跳出“凤栖梧”的圈子。此处的“苍梧”实际上就是“梧桐”意象的别名,而非我们之前所论的可能本自地名的“苍梧”。“苍梧”与“梧桐”的混用,一方面,大抵是因为前文论及的“先天性因素”,另一方面,应该源于“苍梧”神话的旷古传响——大概二妃与舜帝的爱情故事正与“凤栖梧”暗合。舜帝与二妃,梧桐和凤凰,相互浸染,披洒展拓,创新生殖,至于天子得人、野无遗贤、大鹏高举、英雄相惜等,不一而足,所以才有了璀璨的诗美辉煌。

(三)“云”的加入

“苍梧”因为依托“潇湘”,备受古今文人雅士垂青。那凄婉哀怨、倘恍迷离的意韵从一开始就攫住接受者的心灵。一个意象的递相沿袭过程是会发生变异的,即产生多义歧解的效果。“苍梧”原本是一个部族、地理名称,后来与神话传说的联姻,逐渐由一种题材形成一个诗歌意象,而且不断丰赡,像一颗宝石,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这里面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我认为,成为诗歌意象的它,在表象和内质方面均存在别样的地方,可以说,这不仅是一种苍茫、灰白的感觉,更有一份迷惘与缥缈,是“云”的加入使得这种美感骤然强烈。

“苍梧”之所以常与“云”构成意象组合,似乎可以远溯至《洛书》《归藏》。《洛书》云:“苍帝起青云扶日,赤帝起黄云扶日。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5)《归藏易》云:“太昊之盛,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6)前文所提之谢眺《新亭渚别范零陵》有“云去苍梧野”句,李善注之:“《归藏·启筮》曰:‘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7)李善注文遂成为各文献考据学家辑录上古文献的重要凭藉。江淹《效阮公诗》云:“荣光河雒出,白云苍梧来”,应当是对此典故的化用;而小谢之说一出,更使得后世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小谢的著名推崇者——李白,有《留别贾舍人至二首》(其一)云“大梁白云起,飘飖来南洲。裴回苍梧野,十见罗浮秋”,似乎就是一种更完整的改写(8),只是刻意“反其道而行”,为的是达到诗意的个性抒发。其“苍梧白云”情结令人瞠目,在《哭晁卿衡》《赠卢司户》《博平郑太守自庐山千里相寻入江夏北市门见访》《赠从弟宣州长史昭》《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还题壁》《梁园吟》等作品中均有表达。

岂独“诗仙”,“诗圣”亦是如此。其《暮冬送苏四郎徯兵曹适桂州》云:“为入苍梧庙,看云哭九疑。”似乎只有“云”的笼罩,才能成就其内心的悲与愁。自初唐陈子昂《《古意题徐令壁(一作题著作令壁)》道出“白云苍梧来,氛氲万里色”以来,整个诗歌的盛世更有多少人钟情于那飘渺、虚无、给人以无尽想象的东西。如宋之问《在荆州重赴岭南》、孟浩然《送袁十(三)岭南寻弟》、李峤《野》、刘长卿《送裴二十端公使岭南》、王贞白《晓泊汉阳渡》、韩翃《送刘评事赴广州使幕》、齐己《送错公、栖公南游》、元结《题孟中丞茅阁》、欧阳詹《福州送郑楚材赴京,时监察刘公亮有感激郑意》、刘言史《潇湘游》、李群玉《送萧绾之桂林》、唐尧客《大梁行》、鲍溶《琴曲歌辞·湘妃列女操》等,不胜枚举。在众多的诗人中间,项斯最为特别,他的一首《苍梧云气》以直咏的姿态,道出了古今文人剪不断的情结:“何年化作愁,漠漠便难收。数点山能远,平铺水不流。湿连湘竹暮,浓盖舜坟秋。亦有思归客,看来尽白头。”的确,“苍梧白云”那凄婉哀怨、惝恍迷离的诗韵不知什么时候已一发而不可收,他牵走的不仅是诗人词客的心,还让画家们也为之销魂。

中国传统书画艺术重在写意,“苍梧白云”似乎正合这种写意欲求。陈希烈在《赋得云生栋梁间》中说的好——“一片苍梧意,氤氲生栋梁”,他这里把“苍梧云”直接替换成“苍梧意”,道出了所有画者的共同心声。高适《同李九士曹观壁画云作》云:“始知帝乡客,能画苍梧云。秋天万里一片色,只疑飞尽犹氛氲。”他笔下的壁画“苍梧云”和陈子昂的竟是如此相似(“白云苍梧来,氛氲万里色”),二人所观壁画当为同一幅,所感相类,可见画之神妙;岑参《送祁乐归河东》略云“有时忽乘兴,画出江上峰。床头苍梧云,帘下天台松。忽如高堂上,飒飒生清风”,他笔下的著名画家祁乐,有时候忽然乘着创作的冲动和灵感,挥毫泼墨,将胸中的一股郁勃不平之气,用苍梧山上盘绕不去的愁云表现得淋漓尽致;顾况《嵇山道芬上人画山水歌》云:“镜中真僧白道芬,不服朱审李将军。渌汗平铺洞庭水,笔头点出苍梧云。且看八月十五夜,月下看山尽如画。”显然,“苍梧云”也是这位“道芬上人”喜画之物,而且巧夺天工之妙使得月下之山反而“尽如画”,可见深得山水之真。

概而言之,“云”的加入,为“苍梧”蒙上了一层拂之不去的空濛与迷茫,千百年来,萦绕不绝。“望云知苍梧”(李白《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还题壁》),“云”几乎就是“苍梧”的一张名片,让千古文人为之倾倒。就内在意韵而言,或有“云断苍梧”(陆游《舜庙怀古》)、“苍梧云好已归天”(罗隐《赠先辈令狐补阙》)、等说,直喻虞舜,或有“碧桂水连海,苍梧云满山”(杨衡《桂州与陈羽念别》),“如云不厌苍梧远,似雁逢春又北飞”(李渤《留别南溪二首》)的别绪离愁……更有“心驰桂江水,梦绕苍梧云”(范祖禹《永州作》),和木石同居,与麋鹿为群的归隐野游自在散漫的冲动……宋人黎廷瑞《桐华》诗云,“渺渺苍梧云,兴怀一何深”,此言得之。

三、“苍梧”意象的惝恍悲愁情调

诗歌意象具有一定的主观隐喻性,它指的是诗人为表达一定意念的需要,选取能够引起某种联想的具体物象来抒发内心世界。《周易·系辞》载孔子之言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又曰:“圣人立象以尽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篇》则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名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由此,“言”、“象”、“意”的关系可明一二。“意象”一词既然以“意”冠“象”,这就表明,其主观隐喻性已为共识。意象的创造过程,或曰选取过程,无非是过去有关的感受或知觉上的经验在头脑中的重现和回忆。这种重现和回忆可能是一次性的展示,也可能是两次或者多次经验的重叠和拼合;可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也可能得之于间接的知识;它可能与被反映的生活事实相符合,也可能在世界上根本就不会存在……种种不确定因素,都会使得诗歌意象披上使用者强烈的主观色彩。

文学,以表现自我为主,对于侧重抒情的中国古典诗歌来说,更是如此。意象,是由诗人心中观念转化而成的粒粒真珠。盛唐诗人张继有名作《枫桥夜泊》,古今中外传誉不绝,诗中的“意象经营”堪称一绝。“江枫”、“乌啼”从视、听两方面相互映照,脍炙人口,声情并茂。然而,传闻有“江枫”、“乌啼”本为地名,不知何据。“乌不夜啼”是古今中外的生活常识[9],“枫桥无枫”前人也曾有以科学原理驳正者。纷纭论辩,已表明计较于实际生活,无论“江枫”还是“乌啼”,都是很难说清楚的。把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混为一谈,是很难体会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价值的。张继此诗,不在于是否如实描写了枫桥夜景,而在于通过“意象经营”很好地展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诗人客中而见“江枫”、闻“乌啼”,正如别的诗人所做过的一样,无非是有感于前人现有的意象,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而已。“江枫”、“乌啼”蕴离愁别恨已是现成思路,千百年来递相沿袭,不言而喻。换而言之,纵使二者都是地名,诗人妙手活用,暗合场景氛围、情绪精神,遂成千古绝唱,也并非妄想[6]。

“苍梧”亦如此。同“潇湘”联姻,与“梧桐”纠合,更兼云气为伴,后世笔墨,或直接借用神话传说,或不涉故事而饱含其风韵,或寓其云气以飘飘离思,皆可谓“立象尽意”也。

再举谢眺《新亭渚别范零陵》为例,“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直接借用舜帝、二妃的故事,一抒友人惜别之情。另如宋之问《则天皇后挽歌》:“象物行周礼,衣冠集汉都。谁怜事虞舜,下里泣苍梧。”竟以舜帝二妃喻则天皇后,悼亡哀思毕现,虽流于形式,悼亡哀思却能昭然呈现。类似的作品如白居易《开成大行皇帝挽歌四首》(其二)、曹邺《文宗陵》等,其中,韦庄《悼亡姬》、李白《哭晁卿衡》等确是情真意切。

更能说明问题的还是李白的作品《留别贾舍人至二首》(其一),其诗云:“大梁白云起,飘飖来南洲。裴回苍梧野,十见罗浮秋。鳌抃山海倾,四溟扬洪流。意欲托孤凤,从之摩天游。凤苦道路难,翱翔还昆丘。不肯衔我去,哀鸣惭不周。远客谢主人,明珠难暗投。拂拭倚天剑,西登岳阳楼。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谁念刘越石,化为绕指柔。”

我们注意到,诗首“大梁白云起……十见罗浮秋”并不关涉舜帝、二妃故事,而化用《归藏》逸文,使得远别离愁如苍梧之野云气徘徊,萦绕不绝。其所借用者,更有“凤”典,只是诗人手段高明,以白云“欲托孤凤”而不得喻友人割别,实在妙极。

孟浩然《江上别流人》:“以我越乡客,逢君谪居者。分飞黄鹤楼,流落苍梧野。驿使乘云去,征帆沿溜下。不知从此分,还袂何时把。”此写羁旅行役的奔波、流离;刘言史《闻崔倚旅葬》:“远客那能返故庐,苍梧埋骨痛何如。他时亲戚空相忆,席上同悲一纸书。”此写对远方古人的追怀;柳宗元《零陵春望》:“平野春草绿,晓莺啼远林。日晴潇湘渚,云断岣嵝岑。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此写谪居之思。另有宋之问《在荆州重赴岭南》、张叔卿《流桂州》、刘长卿《送裴二十端公使岭南》、杨巨源《僧院听琴》、周朴《次梧州却寄永州使君》、贯休《经费隐君旧宅》等。

终唐之世,“苍梧”惝恍悲愁情调袅袅不绝,这固然是因为“苍梧”神话的深入人心,“梧桐”意象的推波助澜,苍梧云气的飘渺动人,但一下子用处那么多的“苍梧”诗文,似乎与唐代特定的社会生活背景密切相关。唐朝虽然是一个气象蓬勃的大一统的帝国,但政治、经济的重心仍在北方,南方尚属欠开发之地。受繁荣文化浸染的北方士人,因为种种缘由,或遭贬谪、流放,或知任南疆,或云游四海,或背井离乡,而踏上这片神奇而陌生的土地,生出诸多牢愁,在所难免。古苍梧地界,当时仍属世人眼中的蛮荒烟瘴之地,去家前往,鲜有自觉如意者,故而下笔成诗,极易流入悲苦之途。当然,“苍梧”意象丰富,惝恍悲愁的主流情调之外,别样韵味也会稍有流露,比如刘言史《潇湘游》云:“夷女采山蕉,缉纱浸江水。野花满髻妆色新,闲歌欸乃深峡里。欸乃知从何处生,当时泣舜肠断声。翠华寂寞婵娟没,野筱空余红泪情。青烟冥冥覆杉桂,崖壁凌天风雨细。昔人幽恨此地遗,绿芳红艳含怨姿。清猿未尽鼯鼠切,泪水流到湘妃祠。北人莫作潇湘游,九疑云入苍梧愁。”山水清空崭露头角,就被凄怨悱恻情调掩盖淹没;张叔卿《流桂州》以短短的20字“莫问苍梧远,而今世路难。胡尘不到处,即是小长安”道出了国破家亡、世道艰难、前路茫茫,隐忍的愁绪中似乎现出丝丝安慰,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高适《送田少府贬苍梧》诗中虽无“苍梧”意象,但他却以“江山到处堪乘兴,杨柳青青那足悲”的温情话语鼓舞着惆怅的迁客。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有别于惝恍悲愁的情绪作为一支暗流并不能浮于主流之上,甚而难与其相比肩,毕竟,可资论证的作品寥寥可数。

有宋以降,岭表等南方地区进一步开发,南北文化不断交流,“苍梧”意象的悲愁情调有所改观,唐时稍有流露的山水清空情调渐多,如林逋《送人之苍梧》云:“侧身南望但依依,片席乘风去似飞。莫谓苍梧在天末,帝乡看逐白云归。”陈与义《城上晚思》云:“独凭危堞望苍梧,落日君山如画图。无数柳花飞满岸,晚风吹过洞庭湖。”皆不似有痛彻心扉之意。即便如此,悲愁情韵仍未被超越,如空谷余响的哀音依旧充盈于耳。可见,诗歌意象具有相对稳定的递相沿袭性、历史传承性。宋以后,叙事文学不断兴盛,随之而来的是抒情文学的相对衰落,这种见诸诗歌的意象近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被逐渐凝固、保护起来。那么,其主流情调更加不可动摇。

注释:

(1)(晋)孔晁注《逸周书·王会解》云:“仓吾,亦蛮也,翠羽,其色青而有黄也。”

(2)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西汉初长沙过南部地形图》中,在今潇水之南绘有九疑山,并注有“封中”、“帝舜”字样。

(3)(清)孙治让《墨子闲诂·附录》。

(4)长沙马王堆汉墓发掘出土的三幅帛书地图,所绘区域正是今九疑山腹地。其中,九疑山中心绘有九根柱状物,柱状物间有五个“∧”形的、错落有致的屋脊,旁注“帝舜”。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考证为舜庙。

(5)《艺文类聚》卷九十八引《洛书》所云。

(6)(清)严可均辑本。马国翰辑本《归藏·启筮篇》无“太昊之盛”四字。

(7)谢眺诗、李善注见胡刻本《文选》卷二十。

(8)另见张南史《送司空十四北游宋州》,有“白云愁欲断,看入大梁飞”句,以白云寄托别愁离怀,随着友人的行踪飘浮不断。类似的改写还有很多。

(9)据传,“江枫”是两座桥的名称,“江”为“江村桥”,“枫”即“枫桥”;而“乌啼”在枫桥以西。

[1]陈侃言.破解舜葬千古之谜[J].广西大学梧州分校学报,2005(2).

[2]何光岳.苍梧族的源流与南迁[J].学术论坛,1982(2).

[3]钟炜,晏昌贵.楚秦洞庭苍梧及源流演变[J].江汉考古,2008(2).

[4]谭其骧.二千一百多年前的一幅地图[J].文物,1975(2).

[5]刘红梅.高萍.唐诗中的梧桐意象与爱情[J].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

[6]陈植锷.诗歌意象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61-163.

The“Cangwu”Imagery in Chinese Ancient Poems

Jiang Peng
(Law School of 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I magery is a familiar aesthetic and admira b le o b jecto b served b y Chinese scholars in b oth ancientandmodern times.A s oneof the importantelementsof traditionalpoetic b eauty,imagery analysishasdrawn e x tensiveattention in the recentyears.By drawingon the findingsof the predecessors,collectingand processing lotsofe x istingmaterials,theauthorhas traced the“Cangwu”imagery b ack to its ancient source to analyze its developing process and influencing factors,which involves the geographic name of“Cangwu”,the correlativemyths and legends,the formationmechanism of“Cangwu”imagery,including itsmarriage with“Xiao x iang”theme,its couplingwith“Chineseparasol”imageryand its com b iningwith“Cloud”imageryalongwith its inherently b ewildering,sadmood and soon,so as to conjure up thewhole thing through o b servinga partof it.

Cangwu;Poem;I magery;Mood

I207.2

A

1673-8535(2014)01-0048-08

江鹏(1987-),清华大学法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法学。

(责任编辑:高坚)

201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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