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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

2013-11-15李亦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马儿

文/李亦 [中篇小说]

也不知行了多少日,他和唯一的伙伴——一匹山间的矮马,到达了平原。

天还未破晓,他便已醒来,躺在树枝上久久不愿动弹。他仍在懊恼着,自己在梦中变成了巨人,仍未能追上父母。

他跳下树枝,下面是条小河,平静的水面浮现出了他真实的面容,也让他回到了现实中来。他半跪着洗了把脸,闭上眼睛,双手紧握,祈求自己早日和双亲碰面,还有自己的身份终得承认。

他再次睁开眼,望着自己瘦小的脸,刚刚梦中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更加清晰深刻。失落与沮丧层层交叠在一起,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此刻,四下里还是一片暗灰色,他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了浑浊的水中。平原的清晨依然下着大雾,树木躲在隐约的梦中,鸟虫也沉默着:万物都不愿醒来。

他喊了几声马儿,不远处传来了响动,但它却没有出现。空气中弥漫着灌木叶脉与花湿苦的香气。他去找马。它吃饱了草,正在河边缓缓地饮着水。

当他们准备好时,雾淡了些。他抬头看了看刚才那棵大树,辨认着树上叶子密疏分布,好确定太阳升起的方向。新一天路程就要开始了,他却叹了一口气,才跃上马背,朝着一片白雾走去。

出了树林,雾在开始渐渐散去,平坦的农田渐渐展现于眼前,越来越广阔。

他走在田间的一条路上,新鲜的庄稼与泥土气息将他包围着。太阳终于出来了,懒洋洋地挂在前方。那雾无法散尽,还剩薄薄的一层贴在天空。路两旁尽是青黄相间的农田,被田垄整齐地分成方块,如同农妇头巾上的格子花纹。

阳光落在地上,是一层淡淡的灰黄色。他擦了一把汗,空气有些热。这些日子来,他总也看不到高山天空上清澈的蓝色、云朵轻暖的白色,风也不如山林中的那般爽透。这里地势低平了许多,却似乎离天更近。晴日的时候,头顶上总是灰蒙蒙的。在阴雨天,灰暗的云层更加低沉,简直挂擦到屋顶和树梢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儿迎着亮光走,脚步逐渐轻快,踏在平硬的土路上,蹄声清脆。他的心思被那蹄声影响着,嘴角也露出了微笑。他在想象着那两个巨人在平原上的模样。他们正在田地里散步,云朵从腰间轻轻擦过。

天更加亮堂了,庄稼田上方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轻雾,风吹不散。那是大地的精气,他在雨后竹林中偶尔看到过。他跳下马走入田中,捏了一块土,用手指慢慢地捻动着。土质软而松散,比起山谷间那些滋养着树林的腐土差多了。

他回到了路上,爬上了马背,继续行路。走着走着,天热了。疲劳袭来。他趴在马背上打起了盹。然而,那马仍然在向前走着,脚步忽快忽慢。

不久,他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两个巨人行路的样子。他们只露背影,佝偻着腰前行。比起上一次梦见他们,时间仿佛一下子逝去了许多年。他吃惊地看到他们的身体瘦弱了下来。那曾经丰润的肌肤如枯树般干瘪了下去,宽厚的背也塌陷了下去,埋藏在下面肩胛骨如同两段半截树桩。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荒凉的沙地中留下了一个个深坑。

他倚在路边的一小棵孤树下,猛灌了几大口水,心神还是没有从梦中惊恐的情景中脱离出来。他拿出几片干肉放入口中用力嚼着。马儿不耐烦地用尾巴驱赶飞虫与牛虻。

此刻已近午时,阳光耀眼而炙热。田地里没人,风过吹来,庄稼宽厚的翻滚了起来,形成一片灰绿色浪涛。他站起身来,手拢在额上,田里微微闪着鱼鳞般细密的光。

他皱起了眉头,他们当年在平原上行走时,曾饿过肚子吗?这里可不能打猎。他们或许能以米面充饥,但他很快又摇摇头,没有人会供给他们食物,他们的出现会造成恐慌,十几丈高的身躯,只会被当成怪物和魔鬼剿杀。

他们继续行路,过了中午,前方出现了几排土灰色的房子,一座破旧的小镇出现了。

炙热的亮光直射下来,带着嗡嗡的颤声。他眯着眼,打量着土街两旁由砖、木和土坯垒成的楼房,还有街道上两道深深的车辙。黑糊糊的门洞里不时露出半张脸来,以冷漠的眼神打量着疲惫的外乡人。街上没有行人,临街房门的旁边上挂着土产和手工的样货,门口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供行走商人采买。

马有些疲累,喘气声刺耳,腹部不时夸张地鼓起。他牵着缰绳,勉强向前走着。在镇子中央靠近十字口的地方,一户人家门前草草画着一副碗筷。他将马拴在树下的马槽旁,细心地为马拌好了饲料,加入了一撮盐,又从旁边井台辘轳摇出冰凉的水来饮马,为它披了一片浸得湿凉的竹席后,才走进门去吃饭。

他叫了一碗面,肚子饿得难受,却吃不下。伙计端上来了一碗黄酒,他一口气便将酒灌入了口中,然后又叫了一碗。他感到头晕脑涨,胸口难受。

这时,耳边传来尖叫声,门外有一个女人追打着一个孩子。孩子夸张的喊叫声狠刺着他脑仁,勾起了他的儿时回忆。那仿佛是自己被欺负时的哭喊声,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猛然起身,朝着女人大吼停手,女人和孩子吓呆在那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红着脸低头坐下。

“你不是本地人吧?”

问话来自一个帮工模样的年轻人,其他吃饭的人也都转过身来。

他本想回答,这些日子来的经验让他警惕起来,只是沉默着点点头,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情,迎着对方的目光望了回去。他早已能听懂这里的方言,只暗中要自己忍耐。他裸露着肩膀,只穿一件背心和短裤,还是粗糙的兽皮缝制,既没染色,也没有罩哪怕一件破烂的布衫。

这个外乡人眼睛黑亮,脸上层层细密的皱纹,身躯干瘦。

“你打何处来?”

那年轻人继续问道。

“西南方……千里外的十万大山中……”

他的话带着奇怪的腔调,听起来很别扭。不知为何,他还是说出了实话,尖利且稚嫩的声音与衰老的面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始小声的交谈着,异样的眼神不时从他脸上划过。

“那里,有你的居所?”

不知是谁从后面问道,在众人目光之下,他默默点了点头,仿佛犯了错羞于承认的孩子。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怀疑与嘲笑的气息。有人的口中发出轻轻的笑声。几个年轻人在小声讨论着,似在猜他的目的,或竭力找出这个骗子身上的小小破绽。

他后退一步,想要离开这个饭馆,但四周都是人,他们有意无意地拦住他的去路。他沉默着,抬起头来,对视着周围的一双双眼睛。

无论如何,问题都出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自高自大,堪比山中的那群巨人。在过去这些日子的经历中,他了解到,在这些人的心中,平原才是天地的中心,别的地方都是蛮荒的,那些陌生的山岭中总是充满着毒蛇、猛兽与怪物。

他努力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眼光在一张张细滑而呆滞的脸上扫过。他想要提醒他们,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要大家相信他。但他刚一张口,怪异的腔调就引来人们的笑声。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地向着众人解释着。

莫名其妙的,他越是严肃,音调、表情和眼神都造成相反的效果,引来了外观者的一阵阵笑声。最后,他干脆闭上了嘴,不再讲话。

“大山里没有人,只有毒蛇猛兽和吃人的妖怪!”一个喝了几杯的中年人高声喊道。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眼睛只是瞪着门外。外面白花花的光线越来越闪亮,屋里人丛的脸庞却显得晦暗起来。

那个醉汉越发得意地胡说起来。他终于忍不住了,转身面对着那醉汉的脸,直瞪着他,用坚决的语气,吃力地同那个醉汉争辩起来。

“不是……那片大山很很大……住着巨巨人……身高十几几丈……他们心都很好,从未害人,也极少少下山远行……”

他必须让这些人知道,他们对于大山的了解都是完全错误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接一阵哄笑,有人嘲笑他长得真是高大。

“我……我就在那山上生活过,我的父母都是巨人……”

“……什么?!……哈哈……”

每次都是这样,他无法不为自己辩解,而人们也无法不围着他鼓掌叫嚷。

天正在暗下来,粉红色的光正从两座房之间落在街上,好似铺了一层薄纱。

他一声不吭地蹲在井台边,低着头谁都不理。有些闲人还没散去,站在街道的另一边,不时用言语挑逗、嘲骂着他,孩子们则莫名兴奋地跟着尖叫起哄。

一大群羊沿着街走了过来,一阵咩咩的叫声将他与众人隔开了。羊群过去了,留下一股臊臭的气味,还有黑色的粪蛋。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去了,众人和他们的吵闹声也随着黑暗降临消隐了。

四下里归于平静,一阵风吹来,隐约有叮叮当当的响声传来,不远处一定有一座铁匠铺。此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人和马走得都很慢,后来干脆停了下来。他抬起了头,认真地打量着陌生的街道与店屋。天全黑了下来,街旁人家的门窗散出温暖的灯光。

晚饭时候到了,女人们正用着一些奇妙调料烹煮着食物。只要在要吃的菜叶中放一点油,加一点切碎的植物根叶,还有一种锥形的红色果实,稍加翻炒,奇异而刺鼻的香味便铺满了整条街。

亲人间的声音正由窗口跳跃出来,落在寂静的街上,散入他的耳中。他听到两边的房子里有男人与女人温柔的对话,孩子们嬉闹的笑声,母亲在街上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声。院子里家畜争抢食物不满的哼唧声,风经过屋檐街角时吹着轻轻的哨音,也都进入了他的耳朵。

到了夜晚,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开始倾诉白日里积攒的话语。他拍着马儿的脖子,想起了自己曾在林间看到母猿带着幼崽的嬉闹,松鼠在枝头游戏。

他还想起了自己曾在岩洞里用红石子画过的一些画儿,这是他在山间唯一的乐趣。他曾构思过一幅画儿,是他和巨人父母在一起的快乐情景,但最终没有画成。因为他不曾见过他们的模样,也无法将自己画成一个巨人,更画不出一家人温馨吃饭的情景。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分离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久,在满是人烟的平原上,他应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早已远去,他无法确定他们离去的方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人世。

他走走停停,不觉已到了镇子外。田野就在不远处。夜晚清冷而新鲜的空气中,蕴积着庄稼浓郁的生气。他又回到了眼下的现实之中。

想到今晚在何处过夜时,他的心陷入另一种深沉的怅惘中。

不远处一棵树梢上,挂着一弯狭而黯淡的月亮。如果他们在这里的话,伸手便可摘下这片昏黄的月牙。他呆坐在一根树杈上,已忘了白日的不快。小镇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中,正发出一种朦胧而柔和的光。这灯光抚慰着他,在他心中产生温暖,以致不忍离开。

他再次进去时,夜已经很深了,几个闲人聊天,并没有注意到他。他走向一个角落。在那里,一老者独自用小瓷杯啜着酒,向他友善地点了点头。他向老人行了个礼,便在老人对面坐了下来。

老人打了个手势,一个伙计走了过来,放了一壶酒在他面前。他对老人到了谢,点了卤鸭胗和盐煮花生米,又从包裹中拿出两张烙饼,准备享用他的晚餐。

“先喝两杯,歇歇乏吧。”

那个老人向他说道,如同和自己的晚辈讲话。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这个长者须发皆白,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

他们沉默地喝着酒,黑夜正将饭馆层层包裹起来,让它变得陌生而宁静。他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即使不时有帮工进来吃饭,他也不再感到那么不安。

他学着平原人捧起酒杯,敬了老者一杯,眼睛依然打量着其他人。

“这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的话大约都是真的,即使没有亲见,有些事情仍是编不出来的。”

“可为什么这些人们都不相信我?”

“真的,假的,这很重要吗?”

“重要!”

他开始有些激动起来。

“这儿已没人在乎这个了。”

他对老者的话感到异常震惊。

“这怎么可能?如果连自己是谁都证明不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么在意呢?你有什么苦衷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告诉老人他的身世。

他告诉老者,自己从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他们都是巨人族的首领,由于无法接受生下了一个“侏儒”,便带着耻辱离开了大山。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证明自己,曾在危急关头救过全体族人们的生命,按照承诺,他本应成为新的族长。可族人们却要求他找回父母,才会承认他的身份。

他喝的酒越多,越是忍不住讲出自己的心事,那些憋在心底的秘密。

老人同情地望着他悲伤的脸,不知如何安慰他。过了一会儿,老人才拍拍他的肩头,劝他没有必要这么执著。有些事看开一点,不论真假,生活也就容易一些。

“不论真假!这怎么可能?”

他激动地嚷道,嘴唇颤抖着。

老人轻轻摆了下手,示意他冷静。

“平原人不像山上与猛兽搏斗的猎人般以性命相交。他们一辈子就待在一小片地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自己过好日子,其他的东西都没什么要紧。他们不在乎别人的事,最多把它们当作饭后消遣的趣闻罢了!”

说到这里,老人禁不住叹起气来。

“为什么会有这样想法?那岂不是人人胡说八道,天下不就乱套了吗?”

“并非如此,有些事是你无法理解的。我们人与人之间自有纲常,比如对于圣贤之言,这里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圣贤是谁?为什么别人会相信他们?”

他一把抓住老人干瘦的手臂,急切地问着。老人并不回答,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像一个胸有成竹的智者,更像一个惯于作弄别人的闲汉。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停下。在黑色的荒原上艰难地行走着,迎面来的风扬起沙粒朝着他的面门打去。他的腿脚累得要散架了,他还是不敢停下来。在一次风暴中,他再次被他们甩在了后面。他担心自己停下来后再也赶不上他们了。

风暴终于减弱,停了下来,天空再次是蓝色一片。阳光火辣辣地射了下来。他站在那里不再走了。在他的前面不远处,波浪起伏的沙漠之中,隐约有一座洁白的小山。阳光照在山上,不时闪动着一丝光芒,如镶着宝石的象牙一般。

他再次迈开脚步,突然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紧张,喉咙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捏着。

那不是山,而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堡垒,由刨光的巨木搭建而成。他一点一点走进,已经看到花白巨木间蓝色的空隙。风从巨木间穿过,发出尖锐的啸声,如同怪兽凄厉的呼号。

他止住了脚步,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堆东西的形状越发古怪。挨得更近了些,那雪白的一堆,在阳光下耀着摄人胆魄光芒的,根本不是城堡,而是两副巨大干枯的骨架……

他用双手遮住双眼。外面那轰隆作响的声音却蛮横地钻入他的耳孔,摇震着他的身体,让他全身的关节都因蜷曲而变得酸痛无比。此刻,他的身体正在醒来,正在将他的心神从一个正在消失的幻境中拖出。

他拒绝醒来,将夹被蒙住头,用双臂夹住耳目与半边脸。然而,窗外越发清晰传来街上各种声响:小孩的嬉闹声,早点小贩悠扬的叫卖声,送水牛车晃悠着的轻响,椿树上枝叶碰撞的轻响——将他围住,让他避无可避。

窗外射入初秋明亮的阳光,混着灰尘与温热的空气正钻入他的鼻孔。他不得不坐起来,比入睡前还要乏累的身子,如同一件沉重的铁甲,将他死死裹住。他的眼皮浮肿而疼痛,脑壳里仿佛灌入了沉重的铁砂,拼命向下坠着。

新的一天就是这样迫着他清醒过来。他半躺着,打量着四周,仿佛自己仍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过夜。这是楼顶的一个小阁楼,是木材与土坯块和在一起搭成的。这个房间被塞得满满的。房间的一半堆着杂物,另一半是叠在一起的旧家具。在靠近窗的部分,一块木板搭在两个木箱的上面,成了一个简陋的床铺。

虽然开着窗,房间里还是弥漫着蓖麻油和发霉的气味。那床头的油灯已经燃尽,旁边是几部厚书,那书页已经泛黄变脆,一不小心就会碎成几片。他拿起书压在床板下,好使书页平整,而后开门走下楼去。

在贫民区的一个街区的院子里,他落下脚来。他每个月将租金交给一个好心的女房东,她为他提供一个单独的住处和半个马槽。挤满了那个马棚的是各种各样的牲口。牲口的主人,包括赶马车的、驾驴车送货的、郊区来卖菜的、拉着骡车收破烂的,都是这里的租客。

院子不远处的街角旁有一口水井。他交了半个铜子给井栏边的卖水人,打了一木桶水。在木盆中,他看到额头被油烟熏得黝黑,手指也是。它们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他无法洗净这些污渍,开始有点担心它们会一直都留在手上。一晃神,他隐约看到盆中有一张小丑般的脸,顿时感到心烦,甩手将盆里的水泼在路上,溅起脏泥弄脏了街上妇人的布裙。

他在一阵尖厉的叫骂声中仓皇离去。拐入了后街的一间饭铺后,他摸出了最后两个铜子买了一碗糊辣汤和三个肉包子。

他坐了下来,一口饭许久没有咽下,望着门外来往的人群,回想着过去几年的日子……

离开那个小镇后,他又经过了近一个月的路程,才来到这里:一座城市。这个被称为古往今来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在他眼里却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

在他记忆中,最可怕的经历就是那年他骑着马儿追逐一只母鹿而在山中迷了路。当时的天空昏暗,下着阴冷的细雨,脚下岩石湿滑。他们围着一座似乎扭曲起来的山头打转,走了整整一天,总是找不到出去的路。漆黑的夜晚到来时,他无法生火,只好在一块岩壁下和湿漉漉的马儿依偎在一起取暖。那时候,他心中十分平静,因为他听得到四周树木的呼吸,还有小动物们酣睡时的心跳。他甚至还听到树木在夜晚的对话,知道是它们为了救怀了崽的母鹿而困住了他。

然而,这座城市给他的惶惑却大不一样。远远看到城市时,他认为望不到边的黑影应是一片大山。走得近了,他看清那儿竟全是由人搭建的建筑。在进入一座高大的如一面山崖的城门后,他和马儿便陷入一阵莫名的慌乱之中。

他们听到一阵回声般吵闹不休、嗡嗡作响的声音。那似乎是记忆中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声响混和在一起:野兽垂死前绝望的嚎叫,铁皮反复地摩擦,还有锯子在割开干硬的木板,人们焦急的喊叫,甚至有很多人在同时叫骂。他后来知道这就是城市的喧嚣。

路人们都神色如常,没有一丝不安与难过的样子。然而,他和马儿却感到有些难以忍受,这声响对于他们仿佛一种慢速折磨,如鞋底硌着一块石子,每走一步都感到不适。于是,那马变得暴躁起来,他不得不跳下来,抱着它脖子,对着耳朵轻声说话。后来,他用两团棉花塞住了它的耳朵,它才安静了下来。

街上到处都是人,他们不时被人蛮横地挤碰着。他感到越发烦躁与不安起来。不只是声响,还有人们身上的衣服,俗艳刺眼的大红大绿让人想要呕吐。他抬起头,街两旁楼阁飞宇,如一座座山峰,遮住了他的视线。墙、窗、门、柱子、匾额上,无不漆着晃目耀眼的红色或者白色。

很快的,他的眼睛感到酸痛,头晕眼花。他拐到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下了马,想要喘口气。然而这里非常狭窄,地上满是便溺。刺鼻的臊臭味熏得他立刻吐了出来。他蹲在地上,胃中只剩下酸苦的黄水。他脸离地面很近,却感不到一丝泥土中湿润、温凉的气息。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他的勇气和自信在满地污秽的胡同中全都消失了。他的胸口充满着烦躁的气息。他重新来到街上时,眼中不知为何竟湿润了起来。那是一股莫名的委屈,是孩子突然来到陌生的环境,因无法言语的惊惧而产生。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胡乱拐了几条街后,便彻底迷路了。在这里,他看不到吐露着精气的土地、枝叶上翻腾着活力气息的树木,天空中也没有飞鸟。他茫然地四处打量,到处都是人,一模一样的楼房、一模一样的街道、一模一样的树木。每次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摆在他面前的是三条完全一样的道路。他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更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将会是哪一座楼房。

迎面一辆辆马车飞快驶来,沉重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马的肩背被牢牢地套在车辕上,马嘴被套在一个笼子里。在响亮的鞭子声中,无奈地沉默地向前奔跑着。在脆响的马鞭声中,他先是感到身下的马儿一直在发抖,突然它停了下来,脖子猛地一扬,发出一声悲鸣,差点将他掀下马背。

他没有生气,没有打它,只是感到一阵难过。生平第一次,它先是因看到同类而感到喜悦,继而担心被套上马车而陷入恐惧。他不断拍着马颈,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他想去问路,找个地方落脚。然而,街上行人无数,却全都匆匆而过,很长时间过去了,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停下片刻,指点他一下。就这样,天一点点黑了下去。他们仍然在街上茫然走着,也不知该在何处落脚。

大街上变得空无一人,街两旁屋檐下有些灯笼还亮着,昏暗的光线下,街道的远方变得模糊,正消融于一片隐约的光点之中。

不远处,一个十字口光线明亮,那应该是一间客栈,或者一座酒楼。可他们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停在了幽暗的地方。他心中充满了沮丧,怀中的钱袋也不见了。

他在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喂了马后,又摸出一块冷硬的干馍,就着水和咸菜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那马儿还是低着头,最爱吃的燕麦也只吃了两口。他捋了捋它颈子上厚实的鬃毛,劝它打起精神。

他感受着它哀伤的心情,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天空无云,他却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他吃惊地打量着天上,那是一大团浑浊的黄褐色,黑夜此刻仍没降临……

今天恰逢初一,是平原人办庙会的日子,也是他不得不为生计奔忙的一日。

已经不早了,风不时卷起饭铺前破旧的布条,扑扑抖动的声响催人起身。此刻,初秋晶莹透亮的晨光变得炙热而浑浊,透过树枝与屋檐洒下。于是,他看到一片片闪亮的纱绫,落在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马上,一下子又落在路面上。

街上白亮的光召唤出梦中惨白的骨架,在他眼前晃动着。他沉浸在回忆与想象中,没有胃口吃饭。吃早饭的只剩他一个了,店主正在收拾桌子,将锅中的馊水和食物的残渣都倒在街对面的粪堆上,几只流浪的狗儿跟着奔过去,绕着圈,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等店主走了,它们才用鼻子急不可耐但又迟疑地闻着,抱怨并享用着今日的第一餐。

他胡乱地把冷了的早点塞进腹中,在小街走了几步,辣椒与蒜的热气便上来了,从鼻子到额头都出了一层汗。一股舒适的饱足慢慢地泛了上来。时间还充足,他懒洋洋地迈着步,踏着片片树阴中的亮斑。

他回到住处,由简陋的马棚中将马儿牵了出来。它越来越无法忍受被困在狭小的空间,猛打着响鼻,唇齿间的麸草的沫子喷在他的肩头。

他骑着马儿回到小街上,朝着庙会的方向走去。来到这里五年多了,面对一条接着一条,一模一样的街道,他仍然感到不惯,那匹马儿也是。

对于眼前的事物,他依赖着内心感觉,凭着本能行事,如对方的眼神无法让他信任,他便无法与之合作,闲聊都不行。即使行路时在野外过夜,如果一片山坡让他感到不安,他就整夜都无法安睡。这个城市正是给他这种感觉,他和马儿都无法信任它。到城中这么久了,他们的焦虑却迟迟不能缓解,犹如被困于一个巨大陷阱之中的猎物,挣扎着无法逃脱。

中午时分,小街上行人稀少了些,妇人们挎着竹篮从早市回来了。他们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前方一声响,一只鸭子从一个妇人的怀中挣脱,在尖叫声中扑棱着翅膀逃走。在他反应之前,马儿已经冲了过去。只一刹那,它便追了上来,他本能地一探身,手中捞住一只翅膀。这是山中打猎时,他们养成的一种默契,它还没有消失。

那妇人从他手中接过那只扑腾着的鸭子,惊诧地望着眼前干瘦的汉子和他矮小的坐骑。

他们继续走。马儿有些兴奋,沿着“之”字形跳着往前跑了几步才慢下来。它一下子回到在山中自由自在的时光之中。他也回想起寻找父母前的生活,这段在大山中的日子,他常不知不觉便想起那片竹林,还有那片红色的山崖。

在乡间查访时,他无法找到关于那两个巨人的消息。在那位老者的指点下,他来到了城中,以另外一种方式查找着他们的消息。关于他们行踪,他虽然一无所获,但总算找到了一个方向。

新皇帝今日登基。城市中挤满了各方来朝的人。这月的庙会也是十年来最为热闹的一次。

一人一马从小街拐进了一条宽阔的大街上,即刻被汹涌的人潮与声浪淹没了。

这条大街如两山间的河谷般宽阔,深青色的石板被行人的脚板打磨得十分光滑,道道微微下凹的波纹是无数马车留下的辙痕。道旁两射之远皆空地,搭建着临时摊位,摆卖着各种货物。远方的商人将收罗到的奇珍摆放下来,等待着识货的买主。

离城西头的观音庙还有很远的一段路,不断有人流从街道的岔路涌来,汇入到本已拥挤的人群之中。赶庙会的人定会先去神庙中上炷香,祈求神灵的保佑,保佑他们售出、或找到生命中宝贵的东西。

他四周都是赶庙会的异乡人,他们风尘仆仆,头发和衣衫落满了灰尘,空气中仍飘散着由乡野间带来的花香。

太阳开始西落,路旁的摊位处吆喝声连在一起,任谁也分不清楚。他用猎人灵敏的鼻子嗅着食物烘蒸烤炸后的香味,分辨着食材本身独特的味道,是沉郁还是鲜腥,是产自大地还是汪洋。

他牵着马儿,终于挤到了路的一侧,那里是几座由芦苇、木材和黄黑色布幔搭成的棚子。香火鼎盛的观音庙就在不远处,里面供着一座千年的神像,传说是由一棵银杏树天然生就。

他将马儿送入棚子旁临时的马棚,和看棚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入其中一座大棚,外面嘈杂的喧闹顿时被隔在了外面。棚里有木板搭的台子,人未站上去便已经摇摇晃晃了。几排临时搭就的座位上,坐着几个孩子和老人。他们来占个好座儿,带着期待的神情低声讨论着什么。

这棚子供说书人、吟唱诗人和一些异乡传道者表演。再过上一阵子,今晚的演出就要开始了。

表演者们在后台休息,那里一片凌乱,烟气呛人,橘子核、瓜子皮和甘蔗渣铺了满地,却没人在意。大家随意谈论着近来街巷间流传的事,多数和新皇帝有关。他呆坐着,望着脏兮兮的地面出了一会儿神,便起身从后门离开了。

越过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出神地望着这次庙会的中心——那个巨大的白色神庙。在紫蓝的天空下,只剩半边的夕阳正将它涂成沉郁的暗红色。庙前挤满了上香的信众,无论男女老幼都低着头,身体前弓,口中喃喃自语。远远看去,他只见黑压压一片头颅,犹如在白骨上伸着触角、寻找最后一点食物的蚁群。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绕过人群、摊位和幔帐,来到庙观后靠近城墙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弥漫着腐臭的垃圾堆,靠墙还堆着一些笨重的杂物,除了几条觅食的饿狗,几乎没有人。他四下看了看,一纵身,如壁虎般攀上了丈许高的围墙,然后轻轻跳到了庙的后院的一棵树后。

在挤满了人的大殿中,他找了一个角落,贴墙站着,踮着脚尖打量着。到处都是虔诚祈祷的人们,他们有官差、商人、小贩、女人……这些人都在默默祷告着,祈求心愿成真,或身上的罪孽能被原谅并消除。他们的脸孔变得松弛而平静,带着睡梦中奇特而陌生的神态。

就好像傻子一样,他在心中说道。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着一块木头有什么用。这些人想什么,他实在搞不明白。香烟熏得他眼睛酸涩。他有些昏昏欲睡,想要离开。四周的人却将他围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过了不久,他不知不觉沉入了一股神秘的情绪中,于是那些烦人的气味和声响变得轻淡起来。他闭上眼睛,身体似乎突然不存在了似的,如同突然落入一个清晰的梦境,耳边不断有人在轻轻地呢喃。

这是一阵隐约低沉的声响,如一串串气泡缓缓由泥浆中冒出。突然间,他明白这是压抑了许久的心愿正在迸裂,那些在人们心底积郁许久的东西正在飘散出来。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女人眼角渗出的泪珠,男人眉骨与鼻尖细细的汗水。

于是,他也双手合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拜神。他向来只是远远站着看看热闹。大殿中安静得让人难以置信。呛鼻的烟雾熏得他有些迷糊,他轻咳了几下,声音在大殿上方回荡。

他睁开眼,一团团淡蓝色的烟在他的周围,在人们的头顶缓缓盘旋着上升,在几尺高的上空开始散开,交融成一片灰暗的雾气,如同一股愁绪笼罩。

团团烟雾又缓缓沉降下来,他的眼前模糊起来,心中有某样东西倾倒了,一股莫名的忧伤向他袭来。他的眼前出现记忆中的一幕幕情景,大山中竹林落叶的声响,野物们无忧无虑的嬉戏,夕阳穿过山洞撒在的壁画上的光粉,全都变成他对于它们的思念。

他开始相信自己进入了一个神秘时刻。在一阵深沉而不被打扰的寂静中,他的心愿正如同水中的波纹般一直向远方传去。于是他双膝终于缓缓跪下来,暗暗地祷告着,祈求得到前方某个看不到的神明相助,保佑着父母还活在这人世间,助他早日查到他们的消息,得到他们的祝福……

半夜时分,他牵着马离开了。

庙会里仍挤满了人,似乎此刻黑夜才刚刚到来。这匹马奇怪的样子不断引人注意。有人伸手抚摸它长长的飘散着的鬃毛。它晃着头打响鼻,凶狠地跺着蹄子,半日的喧闹与气闷让它烦躁不安。他从钱袋中掏出一个铜板,买了两个夹肉馍,一边吃一边朝着人群外挤去。

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之中,走了几步,光线由明亮突然间变得昏暗起来。他们把喧闹和光亮都抛到了身后,于是马蹄声便显得清晰悦耳起来了。他们惊动了两旁人家的狗,但它们只是象征式的吠两声,不曾出来。

他摸了摸胸口,沉甸甸的一个硬团。他的心安稳了下来。现在他又有了钱,够撑到下个庙会。

在一片昏暗中,他轻轻跳上了马背,听任它游走。他的双手轻柔地抚弄着它的鬃毛,将上面的麦秸和碎草末弄掉。马儿感到了什么,鼻子里满意地喷着气。它的毛不如当初那么浓密,他心怀着内疚。它被缰绳、马槽、墙壁和他禁锢太久了。那自己又是被什么困住了呢?四下里昏暗一片,街两旁的屋子如伏在暗处的野兽。他抬头望着夜空,暗褐色混浊一片。他心中一片茫然。

马儿到了晚上反而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找到回去的路,而不是绕着几条街打转了。它憋了一整天,终于可以自由了,便歪歪斜斜地走着,不时停下来撒泡尿或拉下几颗粪蛋。

他一放松,便感到有些恍惚,心中一直在想着刚才的表演,以致他的身体几乎擦到了墙壁都没有察觉。刚刚围观者们痴迷的眼神和欢呼声仍让他心中不安。

在那棚中,他还在叙说着他的过去。他还是那么固执。听众越是怀疑,他越是想方设法要他们相信他所经历的这一切。

他用着诸如“真的”“绝对真实”“毫无虚言”等词语,来表示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无法不用它们,正如他无法阻止自己的回忆。

“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我讲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在开始自己故事之前都会带着极其严肃的表情强调一下,否则他就无法继续下去。所有的听者先是一静,然后猛地鼓掌,夸奖他说书开头的方式。

“就算你们不相信我讲的,那么这些实实在在的伤疤都是绝对真实的,它们证明了我所讲过的一切……”每次讲到痛快的时候,他也会脱下上衣,露出上身的伤疤。他用手指着这些疤痕向观众介绍它们的来历,他已经能够流利地用平原上的语言逼真而详尽描绘着当时的情景,他如何用圈套和机关与那些几丈高的猛兽们搏斗,如何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但他整场说书最为精彩的一段却不是真实的。那段故事是一个巨人英雄与金色巨蟒搏杀,最后杀死巨兽拯救族人的故事。这是根据他拯救自己族人得到的灵感,以纪念从未谋面的父亲。他当年在山洞中也画过这样一幅画,作为对父亲的英雄崇拜。

他使用了自己在说书时积累的技巧,先是铺垫了那场扣人心弦的危机到来,再将那场搏斗描绘得惨烈而凄美。在这一段中,他运用了从他乡来的游吟诗人和书本中学来的华美词藻:如刀锋滴下的水、伤口涌出的浪花,雪地上盛开出朵朵鲜红的蔷薇,忧伤的残阳、流血的暮色。虽然他已不在乎别人是否相信他,但这段虚假的故事却是他每每成功的杀手锏。大家都期待着这个段子。它引发人们站起来为他疯狂鼓掌,有人甚至一再来捧他的场,坐了整个晚上就是为了听这段最精彩的。

他的演出是如此成功,以致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同行们也试图模仿这种真假难辨的说书方式,但无论如何都没有这般效果。

“我以上所说的都绝无虚言,如果在座各位有人不相信的话,我愿意领路带着你们去到西方的无尽的群山之中,保证让你们亲眼看到我所说的一切!”

这是他每次的结束语。他说得越认真越严肃,得到的掌声与铜板越多。

他的全部段子都讲完后,总会有人堵住他。他们激动地问英雄搏杀巨蟒是真的吗。这时他便会稍稍犹豫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扫视着四周,脸上现出激动的神情,大声地问他们是否在怀疑他的话?于是那些人便不再问,反而点着头发出惊叹。有一次,他无法忍受自己说的谎言。他让全场安静下来,然后大声地、一字一句地告诉听众们,关于搏杀巨蟒的段子,只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就是那个巨人是他的爸爸。

想到这里,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苦笑。他的那句话引起全场观众的哄堂大笑。他们笑着猛拍他的肩头,说他真他妈的太棒了,天生就会吹牛,注定就是做说书人的料。他们期待他下一次的演出,嚷叫着要他讲几句更绝的出来。他跟着那些人一起大笑,脸上的泪水流下来都不知道。

它带着他来到一条大街上,两旁店铺门前的灯笼发出朦胧的光。他隐约感到这里似曾相识。起风了,街上没有行人,两旁的槐树枝叶不时摇动着,发出阵阵声响。

在一个十字路口,马儿停下脚步,等待着他的决定。

他吐了一口痰,拿出水袋喝了一大口水。打量着面前一间未打烊的酒馆,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他们来过这里。在城里的第一天的晚上,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然后,他就在这座城市中停留了下来,直到如今。

他在马上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带了带缰绳。马儿知道他的心意,便转身拐入右边的一条街。他将身体伏下双手抱着马儿的脖子,马儿轻轻喷着鼻息,它想到从前他们在平原夜行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它的脖颈慢慢地睡去,任由它将他带向未知的前方。

伏下来闭目养神,记忆也随着回到最初来到平原时。逝去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回到他面前,它们汇在一起,缓缓晃动着流起。于是,他听到水花银子般的串串轻响;于是,他在水面的波纹上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

一路上走来,他尝试过各种谋生的方式。最初是在田野和树林间打猎,但除了兔子和野狗外他再无所获,他还曾因误杀农人的山羊而被扣下做苦工赔偿。当肚子饿极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在镇子里为人帮工。

后来,他靠学到的手艺赚取路费。他的手巧是天生的,在山里时便可以轻松地制作陷阱捕猎。平原人依靠手工的技艺他看一眼就会了。在路过的村镇中,他学会了裁缝、补鞋、打制农具、扎纸人、打金银首饰。他自己有时也难免吃惊,他练习几次后的制作竟比那些做了几十年的活儿还要好。很多人要重金请他留下来,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继续向东方走去,直至来到这座城里。

他不肯停留,他要寻找他们,他要找到……那个秘密。

还是在那个小镇的酒馆里,得到那位老者的指点后,他便来到这座城市。在这里,他在慢慢了解了这些平原人的生活。他努力去学和写平原人用的文字,还有如何用笔和墨在纸上绘画。这些东西同那些手艺不同,学起来也非常吃力,凭着猎人独有的耐心和细心也让他感到难以支持。

“……相信……真的还是假的……辨识……真理还是谎言……在书本里……在那些书写文字人的手中……要自己去找到它……”

那位老者那天和他说的最后几句话,一直都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自那日以后,他一直都在琢磨这话的意思。

他是谁?他在这里要做什么呢?他是要为别人活,还是为他自己而活?真的和假的与他又有何相干?渐渐地,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出现在他心里。让他感到疑惑。他本来以为他就是他,正如树就是树一样简单。而现在他想的越多,越搞不懂自己,正如他不明白平原人,正如他看不清楚这座城市一样。

在新一天醒来时,他常感到茫然的惶恐。在那个时刻,他的心中乱作一团,回忆、梦境和眼前的现实混在了一起。在那个时刻,他柔弱而伤感。他在一片混乱中寻找着自己,否则便无法起身。那正如认生的孩子般哭闹着不抓住一样东西便不能入睡,哪怕是一片浸满自己汗味的手帕、阴干了口水的小枕头,甚至带着头油的软帽。

他有时会盘坐在窗前,长时间地陷于思考的苦恼中。在这座城市里,他有许多赚钱的方式可选,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可以凭着灵活的身手轻而易举地得到财富。然而,他却甘愿在庙会中以说书来糊口,那点钱只是够为他和马儿买些粗陋的食物。他不在乎,食物和住处比在山里和路上时已好了不少。

他无法拒绝说书,说书为他同时带来得意与困惑。

他得意于人们总是如醉如痴地听他说的东西。如果他们认为他说的是假的,是瞎编出来的,那他们怎么能被这些东西吸引住,并且受到感动呢?他每次讲到那个巨人英雄为了族人和爱人,同那条金色巨蟒拼命,最后受伤不支倒地时,他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人们内心的震惊和悲伤,包括那些孩子和女人流下的泪水。他们的情绪,实实在在地影响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然而,当他的故事说完,这些人开始离开这座棚子的时候,表情便回复到了开始时的冷漠。人们的反应让他感到困惑,他仍然搞不明白为何如此。

他忧伤地想到,在他的梦中,那两个巨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样子也越来越模糊,他对他们的反应也越来越陌生、冷漠。看到他们的背影时,他不再像以往那么激动,而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仿佛那只是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记得有一次,他半夜从梦中惊醒时,感到了深重的迷惘。他再也无法入眠,便来到马棚,抱着马儿无声地抽泣着,直到天亮。那一晚,他感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妄想,在痴傻地求取不存在的东西。

他告诉马儿,他们天亮便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平原,回到山里,从此去过平静的生活。

然而,等到天亮了,他清醒了过来。他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人。他无法让自己死心,他做不到。他告诉自己,即使无法找到他们,也要向平原人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至少也要寨子里的巨人们相信他、接受他的身份。

然而,他找不到,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说书越来越好,很多外地人慕名而来,专程来听他的表演。这让他感到悲哀,看不到希望。

他回到住处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翻墙进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轻轻打开后街的院门,将马儿拉进马棚安顿好,再把门顶上。沿着木楼梯上楼时,门板内传出租客们熟睡时的鼾声,他心生羡慕。

他回到了楼顶那个小而拥塞的阁楼中。一进门,霉臭的味道便将他包围。他摸索着点亮了油灯,将背后的包袱解了下来。

他从包袱中又拿出两本厚厚的书,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翻看着。他刚刚在路上转了个弯,翻入了皇宫中的书库,在黑暗中从一排排书架中将它们摸了出来。这泛黄的书页已经脆得发硬了,隐隐有辛辣的味道,是经防蠹香长期燃熏的结果。

他每月都会光顾那座由无数房间组成的皇家书库。那里的房间积满了寂静、书臭与尘埃。书架上排满了经、史、子、集各类书籍。在一次偷书的时候,他偶然发现有几个房间里的书很特别,那是各处的州县志和年刊,在这些书中,除了详细记载了平原上各个地方史,当年该地发生过的事件,事无巨细都能查找得到。

那次的发现却让他突然间看到了希望:如果他们曾在某地经过,被当地人发现,一定会造成轰动,而这件事就会被当作奇闻记入当年的年刊,并被送到皇宫宫里存档。

于是,他的勇气和热情又回来了。他没日没夜地读那厚如城砖的州县志和年刊。然而,书里尽是记着一些的琐碎无聊的事情。他耐着性子每一页都读过,以免一两句重要的话被漏掉。这一切让人感到枯燥难忍。他的眼睛被油烟熏得红肿,肩颈也变得酸痛而僵硬。夏天的下午,阁楼里很闷热,他的头脑变得昏昏沉沉,胸口和身体仿佛着了火。他感到无比疲惫,自己随时都能倒下睡去,如同一个死人一般。

他每次都从书库中取出两本,一本是州县志,一本是关于平原人的历史。看完的书会在下次取书时归还原位。

灯苗不安地晃动着。外面起风了,先是风不时吹动破烂的窗户纸,发出啪啪的声响,后来树枝开始摇动起来,不时触碰到屋顶。然后,他便听到大滴的雨点开始猛烈地敲打着瓦片,产生连绵不绝的响声。

他皱着眉,手指在字行间艰难地划过,口中生涩拗口地读着。

他在心里并不喜欢写字和阅读,有时他甚至觉得,那比与猛兽搏斗更让他头痛。刚开始时,几个最简单的字就难倒了他。在他眼中,每个字样子都很相像,它们有着方形的四角,里面包着更小的方形,恰如如这座迷宫般的城市。他叹着气想,这古怪的东西,让他困惑,却又吸引着他。

他最初想学认字时,曾去问过同一个院子的租客。租客们是做小生意的,听了他的话,哈哈笑了几声,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到街上去问,被行人白了几眼,仍没人理他。后来有人告诉他,他这种人是没有资格的。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这些人同猴群是一样的,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正如猴王才能吃最鲜美的水果,高贵的人也有机会认字书写,低贱而贫穷的人不识字也只能做一些粗陋的工作。

他找不到人,也出不起钱,只好用自己的办法。他四处探听,去贵族的学堂偷听孩子们上课,去王族墓地看刻在石碑上的一行行字,甚至店铺前招牌和对联也不放过。后来,他听说皇宫里有一座巨大无比的书库,世上所有的书都汇集于此。

在一个贵族家里,他爬在房梁上学会了认一些字。他也想写,便买了文具,却买不起书、描红和临帖,也找不到人教他写。他决定去皇宫拿书,然后照着书里的字自己琢磨着写。

第一次潜入皇家书库的时候,他惊呆了。那书库占地比巨人的山寨还要大,里面排满了高至房顶的书架。他随手拿了几本便匆匆离去。回到家,他翻开一本,提起笔时,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让他感到眼花。那些字由一条条黑色短线弯曲折钩连在一起,如一团乱麻,让他不知如何下手。最后,他还是照着胡乱描了下来,那更像是一幅画儿。

至今回想起来,那段写字的经历更让他感到心悸。他那双手长满了硬茧,曾剥过猛兽的硬皮,也曾设过机巧的陷阱,但却无法捉住一支由芦杆和一撮毛做的笔。他觉得那支笔太细、又滑,他的手不知道怎么拿住它。写字时,笔杆像涂了油似的一次又一次从手指间滚落下来,他无法相信自己竟如此笨拙。

他最终还是学会了书写,也能一字字地勉强阅读起来。好心的女房东告诉他这很了不起,但要小心,不要四处张扬。以他这种外乡人的身份,怀着这种才能,或遭妒忌而为自己带来灾祸。

他当时感到疑惑,后来才知道,能写字的人才有资格在官府中做官;在寺庙里担任高贵的僧侣;还有机会立书作传,让自己的名字不因为死亡而消逝。

他知道,掌握了文字,便离揭开那个秘密更近了一步。可是,他心中却感受不到应有的快乐与兴奋,反而对书本怀着不信任,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每个晚上,他吃力地读着一本又一本书,如同便秘般咬牙思索着。读得越多,他心中的一种感觉便越明显:平原上的人对于书与文字怀着莫名的信任与崇拜。他感到他们这种想法很奇怪。为什么书中几行文字便具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而口中实实在在的话却不能让人相信。他们宁肯相信一个看不见的人,而不相信自己,他这样想着。

应该相信别人,还是相信自己,他找不出原因,越发带着疑问阅读着。他在书中寻找着人们不需印证便加以信任的东西。他琢磨着书中用到奇特的词语,提到的圣人,描述的圣典,遵守的礼仪,定下的规则……这些无不让他感到不解与茫然。

在城市中,他看到有钱人坐着马车收取租金,穷人出卖体力和手艺,妓女出卖肉体,奴隶则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曾拥有。这些人们默默遵照别人定下的规矩行事,丝毫未曾想过为什么人与人会是如此不同。这令他无法忍受。

他陷入了莫名的烦恼之中,那和刚入城市时的感觉很相似,这是一种陌生的,空虚的,与记忆中的全不相同的东西。

随着一本本的书被读完,一些东西进入了他体内,留在了那里。他开始再次思索着那些文字的含意,它们在他心中激发起一些奇怪的感觉。这让他感到不适。原因是自小生活的经验。在他眼中,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由颜色、形状、花纹、声音、味道和情感组成。

他无法接受用一个“木”字来表示世上所有的树。那绝不是那样的。每一棵树都不同,它们有着自己的叶子、形状、粗细,情绪,怎么能将它们看作相同的呢?他在书中读到世人都应臣服于皇帝的统治之下,想着那种情景,忽然感到一阵好笑,他想到在竹林中的蜂巢和蚁窝,以及蜂后和蚁后。

在那些日子里,疑惑与无奈如同饥饿和睡眠一般每日困扰着他。他努力地去看,去读,去寻找那藏在书中的秘密。他看着各种书,有时,他感到自己接近了关于真与假的秘密,但很快便发现那只是错觉。

他仍不断地找着关于他们的消息。他每日翻看着厚厚的区县志,里面尽是千篇一律的介绍说明和繁琐的陈年旧事。但里面也不时跳出让他不安的消息,比如有农民在耕田时挖出来巨大的未知生物的骨头,有剑客在山中杀死了巨大的妖怪为民除害,某地出现了巨大的脚印,某村的牛群一夜之间突然失踪。

这些消息非常无聊,缺乏常理,多数是胡编乱造的。他看第一眼时,常常一笑了之。然而,在梦中,那些无聊的消息竟然都变成噩耗,他猛然惊醒后,才害怕起来。他感到字面上看到的与实际的或许相差很远,他不敢去推究细节,生怕发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

有一天,他发现书上的字突然模糊不清起来,抬起头才发现窗外只剩下半个黯淡的夕阳。白日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天全黑了。又一日的无功让他的心情因而变得沉重起来。

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马车匆匆而过的嘎嘎声响。这些声响传到他耳中时变得散乱,且与他的耳鸣混杂在一起。他感到头脑胀痛,这里每个人都实实在在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他却苦苦寻找着或许不存在的东西。他想让自己振作,却感到心力交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仍没有收获,却悲哀地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改变着,成了城市里的一员。这里的人自私、冷漠地对待其他的人和动物,仿佛他们都是可以利用的冰冷的工具。城市与他心中那个被群山环绕着的地方完全不同。他记忆中的东西都是独特而平等的,如树木和他的马儿,有着属于自己独特的生命,具有和他相同的感情。

他的心正变得麻木冷漠起来,记忆中鲜活的东西正在无法阻止地变小、变淡,变得轻飘飘的,离他越来越远。

在那段时间里,他晚上的梦境变成了在城市中找寻两个巨人。在空无一人的城市中,他如同风一般在街上飞快地跑着,从一条街拐到下一条街,无休无止。

他追查不到他们的下落,也无法让内心平静,抛去那些疑惑。于是一个夜晚,他感到孤独,又感到绝望。一个他想了很多次,又被他的意志镇压了无数次的念头终于冒了出来。他坐在窗口上望着那晚紫红的月亮望了一阵子,然后便从窗台跳了下去。他翻过了院墙,走入了漆黑的小巷中。

他开始整晚在街上游荡,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一片空虚而又沉重的欲望蒙住了他的眼。他在酒馆里整夜喝酒,学着男人们去妓院寻欢,在肮脏的小巷中和流氓打架,在夜深人静时翻入富人的院子翻找值钱的东西。

他变成另一个人,和城里的人做着一样的事,染上他们的恶习。在那一段时间里,他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座城市。他也忘了照顾马儿,不再像往日那样为它梳理,洗澡,清理身上的牛虻和跳蚤。直到一天,他来到马棚中,马儿突然发起脾气来,蹦跳着拒绝他上马。他举起鞭子,抽打声惊动了住客,它也没有就范。

他突然停了下来,像突然惊醒般反复揉着眼。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他此刻才发现,它曾经油亮的毛竟如枯草般杂乱稀疏,有些地方还露出丑陋的光皮。他半跪下来,注视着它的眼睛。那低垂着的眼中饱含着泪水,月光下微微闪亮着,流露出一种沉默的情感。那是一种混合着轻蔑与同情的东西。他轻轻地抚摸着它身上斑斑的伤痕,手指感到一阵刺疼,是突然间冒出的羞愧灼烧着他。

天空阴沉沉的,细密的小雨连着下了几天。天刚亮却再次黑下去了。不时一阵北风吹过,树枝上聚积的串串水珠便一齐坠在了屋顶和地面上,发出哗哗的响声。院子里有几棵干硬的枣树,枝干已光秃了,瘦硬的枝条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发出一阵尖细的啸声。

一楼厨房的门吱扭响了一声,一个妇人出现在院子里。她用围裙包住头,口中喃喃咒骂着天气,吃力地将一个木桶拖向马棚。桶里是用热水拌好的由麦麸、干草、菜叶和干红薯叶掺在一起的饲料。因天冷而早已饥肠辘辘的马、驴和骡子在干净见底的马槽后摇晃着脑袋,打着响鼻。饲料还没倒进马槽中,毛茸茸的头已急不可耐地伸了下去。

租户们的牲口都在低着头用力地咀嚼吞咽着,鼻子偶尔满意发出一下声响。她满意地望着它们争抢着饲料。然而在马槽的边上,有一匹矮马无精打采地歪着头,眼睛睨视着她。那匹马儿这几天都没什么精神,不知是不是病了。还有它的主人。这妇人暗暗担心,最近很少看到他下楼。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妇人要去上面看究竟。来到楼梯下,便听到上头的开门声。抬头一看,那个人正慢慢地从楼梯走下来。她松了一口气。却发现他背着一个包裹,手中提着两件行李。她转动着亮而黑的大眼,吃惊地盯着他,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他虽然很少露面,但那张瘦而多皱的脸,还有如孩童般迷茫无助的漆黑眼珠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

他走了下来,停在妇人面前,仿佛知道她要找他。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下巴上乱糟糟的黑胡茬很刺眼。他摸索着拿出钱袋要还房租,她转过身,让他进厨房说话。她给他冲了一大瓷碗滚烫的藕粉,他默默地接下来,用一把木调羹慢慢搅动着。他们坐下来。他看到双手间冒出热气,变成一股淡淡的雾,又很快消失。她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他看着门外的泥地,沉默着,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过了一阵子,他缓缓地说,他刚知道父母去世的消息,需要去奔丧。

她第一次细细打量了他。他疲惫忧伤的脸上有深密的皱纹,乌青的眼窝凹陷入眼眶,眼白满布红丝。这一切进入她眼里,使她感到惊异与隐隐的兴奋。她感到他还有话没有讲出来,但没有追问下去。他身体微微抖动着,不知是由于悲伤,还是受了风寒。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她没收下房租,要他多休养几天才走。他苦笑了一下。她问他还会回来吗。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或许吧。

细密的雨丝交织在城市上空。

他和它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离开了城市,身上披着旧麻袋改的蓑衣。在通过那座高大城门的那一刻,他停了下来,转回头望了望。冷清的大街上,有几辆马车驶过。伴随着空洞的马蹄声的,是车轮轧着路面发出的吱哇吱哇的响声。几个孩子在门洞里嬉闹着,拿磨光滑的桃核比准头。在城门口,两个乡下的少年脸上带着羞涩、茫然与兴奋的神情,他们打量着这座城市,犹豫着晃动着身子。

他走了出来。他感到马儿的身躯有节奏地抖动着,僵硬的肩背重新变得富有弹性。它的体内此刻充满了兴奋的力量。不需催促,它便欢快地小跑了起来,全无早上萎靡不振的样子。马蹄踏在湿滑的路面上,不时溅起了泥浆。赤脚的路人慌忙闪避。风在身后送来零散的喝骂声。不久,他身上的麻袋便有了一些泥点子。他也被马儿感染了,又有了愉悦而快乐的心情。

雨渐渐停了,前方的天空渐渐高远了,他一时忘记了多日来心中的烦恼和焦虑……

十一

也说不清是哪一个夜晚,他由庙会回来后,彻夜难眠。天快亮时,眼皮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了,头脑却清醒着。他感到有些焦躁,手指不断地将一本县志的书页一张张翻动着。

突然间,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几行字上。他拂拭了一下,好像上面蒙了一层灰。他又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读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目光还是停留在同一页。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凉,可是手心和额头却湿漉漉的。

那段话是关于二十年前的一件事,与县志上记载的大部分奇闻并无不同。

“……是年冬尽春来,北方荒漠中忽有寒鸦聚如乌云。有好事者往而探查,远望有山岗两座,趋近乃现巨大尸骸。该巨人应于寒冬行经此处,饥寒交迫而亡……”

天开始亮了,油灯烧完了,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将那页纸撕了下来,捏在手上,有一部分字被汗水濡湿了,变成黑糊糊一片。那段文字他已经读了不知多少遍,但头脑却是空白一片。

他长久以来的担忧竟然变成了现实:他自山间出发前,他们就成了一堆枯骨。

天边还没有现出太阳,楼下的房客们正在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院子里一只小公鸡正在学打鸣,稚嫩的啼声含着几丝羞怯。他尝试悲伤起来,却发现眼睛干涩,无法流出眼泪。他由胸口发出一声闷哑的嘶叫,并没有人注意到。

于是,在院子里住客们出门的嘈杂声中,他倒落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白天正在逝去,黄昏开始降临。厨房开始飘出大锅饭菜的香味。他没有做梦,但胸口闷痛,内衣被汗水濡湿。他以为自己刚被埋入了漆黑湿冷的泥土中。他坐起身来,愣愣地望着窗外,烦躁地抓着乱成一团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昨天的事情。

他心中异常平静,悲伤并未汹涌而至。哭不出来,也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他心里甚至感到一丝兴奋和放松。圣人的话荒谬且不合情理。不因父母过世而悲伤,难道就是罪恶?他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他们不过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他又想到了自己这几年来的奔波。他并非在寻他们,而是在找自己。随着他们逝去,自己真正的身份再也无法证明了。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命运竟是一个笑话。你其实谁也不是!他的嘴角带着轻蔑与嘲讽的笑容。

天完全黑了,没人亮灯,也没有星光。房客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准备休息。同宿的青年男女发出低低的笑声。他摸索着走下楼去,来到马棚中。他牵着它来到无人的小巷中。他慢慢地说着话,小巷很长,所有的话都讲完了,他还是没走出来。

在黑暗的寂静中孤独地行走,他感到腹部和胸口的憋闷开始化为酸楚,春水般缓缓上涨着。当这温热的感觉升到了鼻梁,再也无法忍受时,他像个孩子般将头靠在它的脖子上,久久不愿抬头。

十二

离开了城市,他们没有沿着来路返回,而是向北前行。

中午时分,雨住了,云层似乎薄了一些,出现一团团明亮的光晕。马儿的脚步变得更加轻快,他的心情却没有变得更好。

两旁的田地里没有树,也没有干枯的灌木草丛。太阳从微微裂开的云里露了一下脸,淡淡的阳光让土地泛起一层惨白。他想到了褪光了毛的鸡。

他望着直接天际的黄土,感到曾有一层泛着活力的、像老虎皮毛一样美丽的东西,从这片土地上被生生剥离了。一阵恍惚间,他眼前出现群山景色:长满树木的山谷,晨昏喧闹不休的竹林,还有那雨后黑色潮湿的,正钻出点点白色菇伞的林地……远离了那个伤心地那么久,他以为早已将这些细节忘记,然而突然之间,那里有过的记忆,并着其时的心情一下子全都回来了,就如昨天般清晰真切。

不久,他低下头,也平静了下来,唯心头余有淡淡的忧伤。路面渐渐变得干硬,马儿舒展着四肢,愉快地在无人的大路上奔跑了起来。他的面前,一道从头顶落下的亮光斜切过路面。于是,人与马很自然地向前一跃,进入了白亮的阳光之中。在那一刻,有一件事在他心中变得清晰确切起来。他回不去了,也不再是从前的少年。他面对着一条属于他自己的,除了他没人会走的路。

在这股淡淡愉悦的情绪之下,他的心不再因迷茫而感到混乱。

在得知那个悲伤的消息之后,他才下决心要实现一个之前从不敢想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又与书库有关。

之前曾有一晚,他在书库无意中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那两个人像是进来放一些新编好的书,他们边走边热烈谈论着新皇帝的旨意:把所有县志和地方志的内容核实,并加以注释,然后将它们与史书合在一起,编成一套古往今来包罗万象的奇书。

他躲在书架后面,起初很紧张,一心想着如何趁他们不注意溜走。这两人反而在离他不远处停下脚步,用带着嘲讽的语气讨论着这道旨意。

“……你知道吗?这其中大有深意!”一个人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可别乱说,这可是要杀头的!”另一个惊慌地想要制止同伴继续说下去。这个声音苍老,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要砍的也是我的头,怕什么!”年轻的那个带着不耐烦的口气嘲笑他的同伴。那个年老的没有回答,只是含混的笑了一下。这二人突然出现短暂的沉默。

“我无意中听到大学士奉命在新书中加入一些特别的东西……”年轻人声音低了下去,语气充满了得意。

“什么东西?”那个年老的人小心的问道。

“……一些神奇的东西……能与圣上的祖先有些关联……”年轻人声音变得更低,断断续续的。那两个人突然间沉默了下来,又猛地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尔后,他听到一阵惊慌的脚步声,他们仿佛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驱赶而溜走。

他却没有趁机也离去,反而坐在地上出神地想着什么。他被刚才的谈话内容所吸引,心中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其实我也可以。他对自己说。

然而该怎么办呢,他思索着,很快便摇了摇头,苦笑着不再想了。

十三

当他渐渐淡忘自己的想法时,他又遇到了一件奇事。那件事于他如一碗烈酒泼洒在将熄的火堆上,原本黯淡的火星又猛地冒起,让他生出那个荒唐的计划。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庙会说书。

当他自一个大火烧红夜空的噩梦中醒来时,便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四肢酸软,不知生了什么病。为了筹到马上要交的房租,他咬着牙下了楼。勉强喝下一碗放了很多辣椒和醋的糊辣汤,才骑着马儿去朝着庙会走去。

傍晚时分,他终于走进了说书的大棚,夏天早已过去,他身上的虚汗竟在胸前和腋下处透湿了布衫。他猛灌了一碗热姜茶,才感到好了一点。时间不多了,他强迫自己去编排晚上表演的内容。这一次,为了多收一点赏钱看病,他必须想出一些此前没有讲过的精彩的东西出来。

他排在最后一个,慢慢走上台时,心神也平静了下来。出乎意料的,他开口竟然讲起了大山里的趣事,那些专门为巨人们来捧场的人们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他低缓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力量,安抚了烦躁的观众们,让他们眼前也随着出现了各种动物、花和植物。人们仿佛灵魂出窍般,心神飘到了一个清新而美妙的世界之中。

在很多年以后,他还是会想起那个奇妙的夜晚。流畅的话语不断从他口中说出,他感到额头和后脑满是爽快的清凉,仿佛浸泡在山泉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在不断地涌冒着一些想法、念头,好似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缥缈而清晰地响起。

观众们陶醉在他创造的奇景之中。他突然停了下来,身体前倾,仿佛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此时的夜已深了,外面传来收拾摊位的响动,摊贩们疲惫地交谈,还有骡马上路时兴奋的嘶鸣。大家仍然静静地坐着,耐心地等待着。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心沉浸在一股深沉而美妙的状态之中,他们不愿这么快就脱离它、重新回到现实的世界中。

在一阵短暂而漫长的静待之后,他晃了晃身子,缓缓将左手遮在眼前,仿佛是在烈日下远望的行人。正当众人感到莫名其妙时,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了一段巨人英雄的故事。他刚刚灵光一现,虚构出一个寄托了他的梦与渴望,带着一股奇妙而不可思议力量的故事。

在某一年,群山之中。长久的酷暑造成了干旱,大地在烈日的曝晒下如被烈火炙烤,于是涧中的泉水干了,植物随之干枯而死,动物们逃得不见踪迹。巨人们缺乏食物与水,不得不到远方平原上寻找河泽。羸弱的族人相继倒在找水的路上,只剩下族长夫妇和几个精壮的年轻人还支撑着往前走。然而,族长的妻子最终还是因为焦渴而躺倒在丈夫的怀中。那个处于极度悲痛的族长,抬起头怒视着杀人的太阳。

他发出了一声怒吼,声音如响雷般传出了百里。那几个幸存的族人们看到他们的族长,这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英雄因为愤怒而跳了起来,奔向远方高空中燃着烈火的太阳。他的身影如同乌云般遮住了大地,脚步声震动了整个平原,于是无数个濒死的平原人同时抬起了头,吃惊地看到一团巨大而诡异的乌云迅猛地裹住了太阳。有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天黑了下来。随着一声惨厉而绝望的嗥叫,太阳重新出现在天顶。

那个巨人将他全部的生命力爆发了出来。他如风一般追逐着太阳。当太阳接近他的头顶时,他奋力一跃,在空中将那个巨大无比的火球揽在怀中。然而,火球那无比的热力灼伤了他的手臂与胸口,他不得不在痛苦的怒吼声中放走了那个惊恐无比的火球……

那天晚上从庙会回来,他整夜处于一种兴奋难眠的状态。众人那震惊而又喜悦的神情,在他眼前反复浮现。说完书后,人们将他围住,用带着期盼的眼神问它是不是真的。他看着他们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嘴角上挂着轻蔑而讽刺的笑容。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曾几何时,当他竭力强调他所说的是真实的经历的时候,没有一个相信他。

人们脸上带着一种崇拜的神情,意犹未尽地看着他,等待着什么。他想了想,又微笑着补充说道,他来自那片群山,逐日的巨人就是他当年的祖先,他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其实巨人也好,平原人也好,大家都拥有着一个共同的祖先。他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话。“哦!”他感到众人一齐呼了一口气,神色舒缓了起来。

大家脸上带着满意而崇敬的神情全都离开了。棚里的灯熄了。他默默地坐在一张凳子上,在黑暗中思索着。他意识到自己说中了大家心中的某样东西。还不止于此,他还想到当年的那位老人和他说的话,那关于真假的秘密。他想,今天他更加接近了那个秘密。他想它不应该存在于书中,而是在这些人们的心里,隐藏于他们内心深处的某种神秘的力量之中。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信心,那件事如同黑暗中一道亮光,让他原本的想法成了清楚而明确的计划。

那晚,他睡了一个香甜而无梦的好觉,直到下午才满足地醒来。天黑之后,他再次潜入了那座书库。书库中到处都是人,几乎每一个房间都亮着灯。在走道上,不时有捧着书册的仆役匆匆走过。他犹豫着是否离开这个书库,却发现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在这座巨大的书库中小心地四处查看,原来是人们在准备为皇上编纂那套书了。在为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指了路后,他便安心地留下来了,并且还自在地迈着方步,如猎人般巡视着自己的猎场。他自信的表情,还有放松的神态,即使有人注意到他身上破烂的衣衫,也不敢出口询问他的身份。

在每个仓库般宽敞房间的角落里,都隔出了有供点灯和抄写的工作间。没有人工作,值班的人挤在一起,在油灯下打着哈欠,随意地聊着天。

他待在其中一个工作间,熟练地将那本撕破的县志补好,又增补了几页文字。工作间里的年轻人注意到了,不但不怀疑,还向他请教了一个问题。

就这样过了几天,他找齐了需要的资料,将它们抄录了下来。又过了几日,他将自己的故事与这些资料结合起来,完成了对于那个事件真实性的论证。又过了几日,他修改了他所用到的资料,包括地方志还有古代的一些史书。在书库的最后一晚,他将完成的考证文章交给了身旁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把他当成了一名学识渊博的学者,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学生,协助他完成了这项工作。

当年轻人听到对方要他也在这文章上署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心怀感激地将这篇文章交给大学士回来后,便再也找不到那个学者。后来由于那个学者用的是假名,大学士无法找到本人,这个年轻人成为这篇文章唯一的作者。

十四

他牵马一路北行,为了实现计划,他首先要去实地探查一个地方。想到那里,他皱了皱眉头。那是靠近西北荒漠的一处地方。地方志对那里的描写十分可怕,冬天寒冷,夏天酷热,降雨很少,沙石的土地上寸草不生。那里又是一个交通要道,是通往西方诸国的必经之路。

如果能按书中记载,在荒漠中找到一处奇妙的绿洲,他有把握能实现自己的计划。书中关于那绿洲的记载令人怀疑:那被沙石围绕的绿洲中遍长桃树,地下一尺处便冒出甘冽的清水。

他怀里有一张当地的地图,厚而坚韧,由牛皮硝制,图的两边都被他的手指捻得油黑发亮。

越往北走,天越发冷。他每日出发,都小心地计划着行程。走了一天的路后,他需要找到歇脚的村镇。他需要热的食物,还有温暖的床铺,不然就难以恢复体力。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身体变得虚弱。他想到在山里,他曾经和马儿在雪地里过夜,雪就着干粮就能充饥。第二天早上,他们还能生龙活虎地去打猎。可现在不同了,更令他忧心的是,马儿明显地衰老了。它身上的秃斑更多了,瘦筋筋的,食量也变得很小,并且时常拉稀。行路时,他不时听到它的喘气声,有时他不得不下来,拉着它前行。

路开始变窄了,也不再平坦,他们行进越发艰难起来。有时走上几天,都见不到一户人家。他看着地图,已经到达了平原的边缘,再往前走,便是沙漠。路边上已经几乎看不到田地或树丛,目力所及,黑褐色的沙石直接天边。不知为何,他们越是接近目的地,他却觉得那里变得模糊缥缈。

又过了几日,他们不得不离开大路,不得不在野外过夜。半夜里冷得无法入睡。他捡起路上看到的枯草、毛发、牛粪,将它们收集起来,以期晚上能升起一堆火。即使能够点起火来,裹着皮袄里的他也不觉得暖和。水囊中的水不多了,并且夜里还结成冰块。晚上喂马的时候,只能让它舔吃冰屑和干涩的麦麸。它几乎整天都吃不下东西,而他一顿也无法咽下一小把炒面。

到处都是黑褐色的沙土地,常有尘雾在空中弥漫,他只能凭着日出辨认方向。他们走得越发缓慢,睡眠也变得更差,身体因疲累和虚弱变得沉重而笨拙。每个入睡前的夜晚,和醒来时的黎明,他感到对死亡的恐惧正在逐步占据着内心。他发觉它的眼睛浑浊含泪,眼屎脏乎乎地挂在眼角,晚上有时会卧倒在地上,以致白天挣扎着难以起身。

白天走路的时候,他臆想到奇怪的东西。他不时回头查看,似乎有一团浓厚而沉重的黑云正紧跟在他们后面。他想快逃,却无力催动软绵的腿脚。他绝望地想着,一旦它赶上来,就会将他们吞噬,带入恒久而冰冷的黑暗。如同赌徒想摆脱坏运气的缠绕,他渴望着出现奇迹,让他们摆脱那黑云的追赶。

在沉重的压力下,他心中产生了懊恼的情绪。他不断地问着自己,要找的人已消失于这个世上,我还要找什么呢。我是在找我自己。那不就是你吗?那我又是谁?他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大声叫骂,仿佛身旁有另外一个人与他相伴,与他争执。

中午时分,阳光刺眼,他绕路到红石崖,在散落崖下的巨石间寻觅了一阵。而后,他便爬上后山腰,从一块大石后钻入了山洞。山洞里特别的干燥而明亮。他手攥着一块尖石,鲜红得如一颗草莓。洞壁上是一个巨大的画了一半的脸。他画好了脸型和嘴巴,除了眼睛。画了一阵子,眼睛总是画不好,他开始恼怒起来。他的袖子上沾满了红色的粉末,他画了无数次眼睛,又都狠狠地把它们擦掉了。他想他知道那双眼的样子,但无论如何努力,都画得不像。他愤怒地用拳头捶打着岩壁,于是原本那张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他手上的汗水和血水污染了画壁。

他颓丧地蹲下去,脸庞埋于两臂之间。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 ,却吃惊地发现岩壁上开始显现出一只只眼睛,有的直视着他,有的则带着疑惑的眼神,还有的却充满着诱惑的情欲。他张大嘴,望着眼睛如同麻疹水痘般在四面洞壁上蔓延。光亮消失了,黑暗、寒冷和孤独突然间将他围住。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洞壁上密密麻麻的亮点在发着光,细细看来,全是人眼。他没有慌张,只专注寻找着心中渴盼已久的眼睛。

黎明前的夜空如同水晶般通透。他在一阵接一阵波涛般涌来的寒冷中醒来,睁开眼睛时,眼前同样闪烁着无数荧光。他微微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酸麻的身体,感到眼皮同样冰冷僵硬。他不知道刚才睡梦中,自己的眼皮是否半张着,眼睛是否也感受到这星光。

身旁的火堆成了一小撮暗白色的灰烬。他艰难地翻了一下身。马儿静静地站在一旁,但他只看到了一片黑糊糊的影子。他仿佛不认识它似的,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确定那就是他自小的伙伴。它更加瘦了,四条细腿如同几条歪斜的枯枝,勉强互相支撑着站在那里,还不时摇晃一下,仿佛只要一阵风便轰然倒地。

他站起身来,它没有反应,还陷于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丝毫没有往日的警醒。他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背脊,手触处却像是块块干硬皲裂的树皮。他听到它时而紧促时而舒缓的微弱呼吸,心想它应该是梦到了什么。那或是它和他在山中打猎的美好时光。他也跟着回忆起那段日子。他想起当年如何将幼小的它从两只山猫爪下救出,它却发了疯似的要逃走,狂怒地向后撩尥着蹄子。他花了很久才将它降服。那曾是多么自在的一头野物啊,他心中感慨着,转过身去不愿再去看它。

他努力地睁着眼睛,紧紧瞪着夜空中一个不存在的目标。有些东西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他想着自己追寻已久,但从未谋面的双亲。他们早已倒下了。他想象着他们倒下时发出的一声巨响,他们心中的欢愉、痛苦、记忆、想象都随着那一声巨响消散了。

如今轮到马儿了。干粮吃没了。很快又是我了。他想起在得知他们去世后的那晚,在黑暗的小巷中,他对它说的话。哀伤的情感引发了他记忆中更早时的情景,和着当时的心情一一浮现出来。逝去的情景再次消失在他面前,但与之相应的情感则留了下来,积于他的胸口。他告诉自己要忍受时,却感到温热的两条线,已经沿着眼角缓慢地向下延伸着,到了嘴角,然后会集在下巴。他不想惊动它,便忍着不要发出声响。但一股在他内心潜积已久的悲伤,仍沿着这两条线流了出来。他的嘴角、喉咙、胸口、腹部,都在微微颤抖、抽搐着,随着滴滴泪珠的落下,也抖落了久积于心头的苦闷与忧思。

东方的天际微微露出一丝白痕。启明星现出身来,带着一股单纯而快乐的亮光闪耀着。他看着那枚闪闪发亮的,如同宝石般冷清、纯洁的银星,心中感到一种超脱后的幸福的平静。他感到胸口舒畅了起来,带着一种深沉的喜悦。在这广阔的夜空下,看着有文字之前便亘古存在的群星闪烁着,他想到如它们那般短暂而弱小的生命,或能发出瞬间的微光,或者就那样在黑暗中无声地消逝了,也不曾留下任何痕迹。这一切都将归于平静的永恒。

他就这样长久地凝视着那颗星星,直到它隐没,直到天边出现了灿烂的红霞与金色的光彩,直到他们落入初日所散发出的、如同母亲般温暖的目光中。在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眼下的艰辛、忧愁、烦恼,忘记了脚下的路,也忘记了自己沉重的躯壳正受着的苦痛。

十五

马儿终于倒下了。

那个早晨,他和它并列而行,他们走得很慢。不久,它停了下来,望了望他,缓缓地打了个响鼻。他感到它如一个瞌睡至极的人,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喜悦倒了下去。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的双膝跪倒下来,像平时那般轻拍了它的头。他用了一天时间,以双手在沙石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将他一生中唯一的同伴放了进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背着行囊独自前行。他心中如井水般平静。他只想着如何到达那块绿洲。他的水快喝光了,干粮快要吃完了。背囊空瘪下去了,他的手感到了几块卵石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几枚打磨光滑的桃核。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离开城市时向几个玩耍着的小孩讨的。

所有的炒面都吃光后,他又摸出了那几枚桃核,油黑的表皮发着亮光。他摇了摇,里面传出一串细微而又清晰的响动,好似孩子们捉迷藏时压低了的笑声。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细细地将果核把玩了一会儿,没取出果仁,反而将它们更小心地放在胸前的口袋。

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雪了。荒凉的沙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一模一样。他迷路了。地图派不上用场。他要找到那片绿洲。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渴盼占据着他的内心,让他感不到压力、恐慌、混乱与茫然。他一再想着那片绿洲的样子,告诉自己它就在前方不远处。他想着树丛间清澈的泉水,想着地上一层层翻滚着的落叶,想着它对于他所有的意义。如果能够找到它,他的那个计划就有机会成功。一想到他虚构的那个故事和后来的计划,他的全身便被一种兴奋、幸福的信念支配着,这让他的意志变得坚强起来。他收集当日的小便,然后饮用。他凭着猎人的眼睛,在黑灰色沙石间竟然发现几株枯黄的甘草,靠着咀嚼那灰棕色的一小段根茎度过了一天。

又过了几天,下了一场小雪,脚下是一片灰白。严寒不断地隔着衣服刺入他的肌肤,然后留在那里,折磨着他。没有食物,没有热量,他的全身变得冷硬麻木。最后一截甘草也嚼完时,他变得更加虚弱,头脑常常晕眩,眼前的东西模糊不清,而膝盖以下已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自己随时都会像一段木头倒落下去,落入冰冷的黑暗中,再也无法起身。但他仍在走着,像一个丢出的圆球,虽失去了推动,仍凭着去势,越来越慢地滚动着。

他原本还能走得更远些,没想到突然间竟摔倒了。他看不清前方的路,只隐约感到脚下的地似乎变得滑软了,前面好像是一个缓坡。他还没有稳下来,便感到脚下猛地一晃,自己就如同一块石头从悬崖滑落,不断向下坠着。他还没有着地。那一刻变得异常缓慢,好似凝固了起来,同时他的思维突然变得迅捷而清晰。他毫不惊慌,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完了,心中这个由文字、回忆和想象组成,变幻各种色彩的幻境,在下一刻就会消散不见了。

然而,那一刻并没有到来。他只听到了一声水花响,便落入一片冰冷的昏暗之中,然后一阵难忍的湿冷包围了他。这就是死亡吗?他的心中刚刚出现这个念头,胸口突然感到撕裂般痛苦,然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水灌入了他的口鼻中,也将他拉回到生的现实中。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了个身,避免了自己被呛死,同时意识到自己刚才掉落在水中。

喝了几口水后,他感到身上有了一丝力气。他爬上岸后,没有时间庆幸,便因极度的劳累失去了知觉。

在昏迷中,他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巨人在追逐太阳。他找不到自己,然后猛然发现自己竟是那个巨人。那个巨人就是他,几朵白云飘在大腿根下面,一头乱发在强风中甩动着。他真切地感到伴着心中悲愤与狂怒带来的兴奋,他疾速地跑着,大地在他脚下畏惧地后退、颤抖。他如追逐野鹿般紧跟着那团燃烧的火球后面。他靠近了,用尽力气一跃而起,他的双手抱到那一团闪亮夺目、带着奇怪的弹性、悬浮于半空的巨大火球。

抱住火球时,手臂的最先感觉是有些迟钝的刺痛,然后传来的才是无法忍受的灼热,还有将他撕裂的疼痛。他不得不放开双臂。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杖时,一股难以忍受的焦渴袭击了他。他望了望那火球,跌跌撞撞地决定先去找水止渴。他先是向东方跑,喝干了两条大江。他变得更加焦渴了。急于摆脱痛苦的强烈欲望控制着他。他低下头,这才发现火球在他身上留下致命的伤害。他胸口和手臂焦黑了,一动便落下黑色硬壳。他艰难地折往西北找水时,终于倒在了这片满是沙石的土地。他的眼睛睁着,不甘地望着透红的天空。他的胸口裂开,心如焦炭般碎裂成了粉末,撒在身下的土地上,金黄的土地被染成了黑褐色。他手中的木杖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断成了几截,然后化成了一片鲜嫩芬芳的树林。

十六

他躺在水边。

中午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产生了一种舒服的、不真实的感觉。那是一个小湖,解冻了的、湿软的岸边,散布着一些小小的清晰或模糊的脚印。他看着脚下。昏迷时有只松鼠爬过,立起双脚好奇地望着他。还有只胆小的狐狸曾站在不远处窥视着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它的猎物。几丛芦苇长在不远处在微风中摇动着,苇叶干爽的清香提醒他这都是真的。有一条在冬天干涸的小河,河道穿过几丛低矮的、防风固沙的灌木,进入了远方一片白色的树林。他沿着河道走入树林,吃惊地发现在树林中央,还有一个更大的湖泊,他在那湖边的苇丛中甚至惊飞了一群过路的大雁。

然而,这树林并非桃林。林木中多是柳树杨树,光秃秃的树冠,只余灰白的枝条。他缓缓地在树下走动着,脚下的土松软而有弹性,仿佛冬眠野兽肥厚的皮毛。不时有北风吹过,树梢摇动,发出尖厉的啸声。他蹲下来,手指拂开地上的落叶。最上面是带着新鲜香味、干脆轻薄的黄叶,下面的一层厚厚的黑褐色的散碎的陈年腐叶,再下面就是潮湿的、充满大地精气的黑土。他挖了一把土,捧在手上闻了闻,又放了一撮在嘴巴里面。于是,他重新感受到了那股活跃的来自大地滋养万物的那股力量。

这天晚上没有风,他躺在落叶上,闭着眼睛,听着林间组成静寂的各种声响。一些消失许久的东西正在恢复,像植物的须根长出了身体。他感到树洞中不知名的小野物休眠时微弱而深沉的呼吸;地下一只噩梦中的鼹鼠正发出鸟鸣般的尖叫;远处湖水的波动,小河因干涸而不甘地哭泣;身底下几尺处,泉水在暗暗涌动。他从来没有想过那片绿洲是这个样子,甚至很多次怀疑它是否存在。虽然没有一棵桃树,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这是我自己要的地方,他告诉自己。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他在平静中入睡,在微笑中醒来。在睡梦中,他没有梦到他们,没有迷失在城市中,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马儿。

在树林与湖间的空地上,立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棚子。下过两次很小的雪后,天气变暖了,草树发出了令人喜悦的新芽。晚上,细密的雨丝垂落在湖面、草地、河床和树丛上。清晨,他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唤醒。他走出棚子。四周突然间充满了醒目的绿色。他用一种幸福而略带贪婪的神色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转身进入了棚中。当再次出现时,他手中拿着那几枚桃核。他小心地打开外面的硬壳,将果仁小心地种在空地上。他从湖边带来鸟粪,从林地带来腐土,每日浇水两次。还没有发芽,他便迫不及待地日夜守在旁边,像看护婴儿一般。在又一个春雨之后,他激动地看到三棵细嫩、透明的芽钻出了地面。他欣喜若狂地大叫了起来,宛若自己获得了新生。

十七

小河再次涨满了水。

在与林中湖水相接处,一片空地又滑又硬,也没有草,是夜间喝水的野物们踏平的。白天的时候,他有时默默地站在水边,看着水底摇曳的水草,还有水草间嬉戏的小鱼与蝌蚪。河水缓慢无声无息地从一个湖流入另一个湖。他的身后,是那片空阔的,似乎为他而留的空地。

他照料着那三棵树苗,白天同它们说话,晚上睡在棚中,赶走食草的地鼠。他的心中充实而温暖,过分小心地照料着它们,如同溺爱孩子的父母。树苗长高了些,分杈了。树皮不再幼滑嫩绿,渐渐结起了一层黄色粗硬的壳。

一天,几人骑马来到这里。他们走了过来,不是讨水喝。一个人手中拿着地图。他们懒散地打量着四周,疲惫间更显兴奋。拿地图的人问这片桃林是否由巨人的手杖化成。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树苗,平静地说并不是这样。这里没有桃林。唯有三棵刚发芽不久的桃苗,才几岁大。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便默默走向湖边。另一个人从马背上取出几本书,他们一边指指点点,一边低声讨论着什么。不久,他们离去,没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又一次春雨落下。他捡到一块由马蹄脱落的铁片,用河底的卵石将它磨成一片细小的锯子。他小心地锯掉小树上多余的树杈,又用湿泥裹住锯口。他将那些残枝聚在一起,泡在水中。挑选了其中强壮有活力的枝条后,他将它们扦插在空地上。于是他更忙碌了。他用湿漉漉的水草裹住充满精气的黑土,将树枝底部像婴孩一般包裹其中,将它们排布在三棵树苗的周围和窝棚旁边。他盘坐在插枝间,感受着这些无根的、柔弱的生命。

第一次扦插,只有一根树枝发出了新芽。于是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白天,他为扦枝浇三次水,为它们遮挡毒烈的阳光,驱赶偶尔经过的野物。晚上,他在夜色中长时间祈祷。如果某个满月的晚上,清亮的月光洒了下来,他也会和那些随时逝去生命说话,说一段他讲过的某个段子,或者一个侏儒与一匹马儿的故事。

几年后,空地上出现一小片桃林。林子的形状如同一片小山,中间三棵显得高大而茂盛,围在四周的桃树,越靠近边缘的越矮弱。有更多的树需要照顾。于是,他变得更忙了,白天和晚上都不能安闲。然而,伴着这种忙碌与疲累,一种奇异的充实也在他心底生出。

树长得更高了,也更粗了。那三棵最初的桃树第一次开花了。他仰起脸来,贪婪地注视着一片片粉红幼嫩的花瓣。在湖边静立的时候,他想起曾经见过的各种花来。

这一天,有一群人来到这片桃树旁。人群中央是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两个随从扶着他,其他人恭敬地围在后面,还称他为学士大人。这个官员嘴角哆嗦着,脸上带着一种僵硬、夸张、做作的神情。他的眼睛似乎被泪水模糊了,喉咙也好像被痰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用袖子遮住脸,用哽咽着的声音大声说出话来。官员如同打摆子般的手指着桃林,说那是历史上最伟大事件的最有力的证明,而正是他重新唤起了众人对它的记忆。

不知道又过了几年。桃林占满了整片空地。最小的桃树也长得有一把粗,也都挂了果。他的睡眠不再深沉酣甜。走在树丛中,脚步虚飘起来,常被树根绊到。乌黑卷曲的头发挂了浓霜,脸上的皱纹则干枯起来。他的心里仍然平静。

树下积满了树叶的幽苦与桃子的甜香。夜深的时候,他听得到远处草中有小兽的鼻子还在不停地嗅着。天还没亮,鸟儿便在树梢吵个不停。他摘下一些最大最美的果子,享受着甘甜的汁液。他将吃不完的晒成果干。他也允许贪嘴的野物们一起分享树上的果子。

又一天,远远的一团烟雾腾腾冒起。这次来了更多人,如雨前乌云遮住了半边天。一股喧闹声刺耳而令人烦躁。从树丛间前方突然出现了无数人,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赤脚推着大车。他眯着眼,仔细地看着。只见赤脚的人搭起一座黄色的台子,其他人在台下整齐排队,脸上带着庄严肃穆的神情。

几声沉闷的炮响后,一个身穿黄袍头戴皇冠的中年人坐在台上,接受众人朝拜。他听到那些人齐声呼叫,但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他远远地沉默地看着,后来转身,慢慢没入了在风中摇摆着树叶的桃林中……

关于《夸父杖化桃林千年祭》,后人于西北方藏经的洞窟中发现的文件残篇中的记载,特翻译如下:

“……每年都会有许多人拜访这片美丽的、奇迹般存在的桃林。特别是在春季,访客为他们所看到奇景而惊叹起来。桃林已经变成一团朦胧的、粉红色的、如烟似霞的云雾,一股充满着神奇与崇高的象征。诗人在这里念出纪念的诗篇,青年则对着桃林发下誓言……

“……桃林是平原人的圣地。史书记载着祖先的伟绩,敢于长啸撼天的雄心。金蛇族长夸父是平原人的祖先,当今天子继承着他高贵的血脉。此实乃天下之幸,苍生之福。本朝必将在煌煌祖上的恩泽之下,国运宏伟,传至万代之后,关于这一点,生机勃勃的千年桃林便是铁一般无可辩驳的证明……

“……我辈当尽心竭力,誓死保卫这片蒙着圣光的桃林,保佑它不为野兽所毁,宵小所污……林中发现一具干瘦尸骨,伴有窝铺锅具,桃核雕刻及树皮涂鸦等物。这是当地奸人在圣林中避难,后受天谴而亡的明证。

“因此,官府决定在圣林林旁设下岗哨,严禁游民匪类在林中休息避难,特允许往来商队定量饮水补给,但需缴纳圣林养护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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