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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其实高不过一棵庄稼

2019-09-10彤子

南风·中旬 2019年4期
关键词:六爷姆妈马儿

彤子

已是第三碗了,搪瓷烧的海碗盛着褐红的黏稠的晃荡的糖水,经过七奶青筋突凸的老树皮般的手颤巍巍地递了过来。又是鸡蛋、小米、红糖!马儿感到胃一阵阵的收缩、痉挛,刚喝下去的两碗鸡蛋糖水在胃壁内起浪,翻滚。

“马儿,喝吧!”

七奶看不到马儿的胃,七奶银白的稀疏的发下镶着的那张褶皱起伏的老脸上的五官全挤一起了,都盯在了马儿红彤彤的脸上。

七奶咧开只剩下三个牙齿的嘴巴,哧哧地笑:“马儿,喝吧,瞧你的脸膛,喝得多红亮?”

只剩下三個牙齿的嘴巴呼出来的老去了的腐朽了的味道,让马儿皱了鼻子往后一退,他说:“姆妈,第三碗了。”

七奶举着海碗,上前一步,“再喝一碗吧,自家养的鸡下的蛋,自家种的小米。”

“姆妈!”

马儿伸手一挡继续往脸门递过来的海碗,厌烦地叫,“够了”。

七奶没料到马儿会伸手来拨海碗,盛满鸡蛋红糖的海碗,啪的一声,扫落地上,黏稠的糖液四下溅开,小屋里顿时弥漫着腻腻的甜味。

“马儿?……”

七奶望着儿子,混浊的老得几乎没了睫毛的眼睛全是愕然。马儿也给海碗落地的声音惊得一跳,他说:“姆妈,我是无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七奶回过神来,摸索着进厨房,叨唠道,锅里还有,锅里还有,我给你再盛一碗。

姆妈!马儿烦躁地阻止道:“不用麻烦了,我马上要走的。”

“我知道,喝一碗再走,喝一碗再走!”七奶拿起黑漆漆的勺子伸向盛着糖水的锅。

姆妈!马儿突然冲进厨房,夺过勺子,狠狠地往锅里一按道:“姆妈,我已经喝两碗了,够了。”

七奶抬头看着儿子,嗫嚅着嘴唇,委屈地道:“从前你都喝三、四碗的啊!”

从前的马儿可爱喝这鸡蛋糖水呢,别看他个小人瘦皮黑,但喝起鸡蛋糖水来,像一头小壮牛,咕咚咕咚地将满海碗的糖水往小肚子里灌,灌了一碗还不够,还喝第二碗,第三碗……

七奶弄不明白,为何马儿变得不喜欢喝鸡蛋糖水了。

早上,七奶从麦田里抬起镰刀,看见马儿开着黑色的小车风一般卷进村子。

马儿回来了。七奶丢了镰刀,颠颠地跑到后屋,从米缸里摸出十枚洁白的鸡蛋,又颠颠地洗锅生火。

马儿长大了,马儿大学毕业了,马儿成家了,马儿当大官了。马儿为党为国为人民,忙得都没时间往家跑跑。

如今马儿竟然回来了,七奶不忘给她的马儿做鸡蛋糖水。

可马儿却不喜欢喝鸡蛋糖水了,喝第一碗时,他皱了皱眉头说:“姆妈,咱这村准备通国道呢,是大事。”

七奶咧着缺剩三个牙齿的嘴巴,哧哧地笑:“是大事呢!”

喝第二碗糖水时,马儿犹犹豫豫,眉头拧更紧了,他说:“姆妈,将你的身份证和这片房子的地契都给我吧,我明天去把户主改过来,反正早晚得改我名下的。”

七奶咧着缺剩三个牙齿的嘴巴,哧哧地笑:“是早晚得改你名下的!”

马儿笑了,搁下海碗说:“那赶快拿给我吧,我要赶着回城了。”

七奶说:“不忙,再喝一碗。”

可马儿不愿意再喝了,他按着七奶的手,厌烦地问:“姆妈,你是想留着我不让我回城去吗?”他焦虑地说:“姆妈,你知道这是不行的,工作很繁重,你媳妇儿也不同意的。”

七奶呆了,混浊的眼里滚出两颗混浊的泪,七奶慢慢将干枯的手从马儿肥厚细嫩的掌握中抽出来,然后,用袖角擦了擦嘴角的唾液,转身离开厨房。

马儿站在门外,七奶从里房拿了地契和身份证,塞到马儿手里。马儿接过,张了张口,七奶打断说:“走吧!”

七奶在院前种了棵棉花,秋去冬来,棉花在七奶的呵护下茁壮成长,正是晚秋,棉花树上蹦满了洁白的蓬蓬绒绒的棉花。

七奶站在棉花下,目送着马儿驱车绝尘而去,七奶伸手摸着绵绵软软的棉花,不觉眼角就湿润了。

七奶并不是要挽留马儿啊,七奶只想将积攒一生的最甜的祝福装进马儿的胃里而已。

对面院子的六爷目睹了全过程,对面院子的六爷在青石板上叩着烟杆叹道:“人啊,咋还不如一棵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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