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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情

2013-11-15清寒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大平蜜蜂

文/清寒 [中篇小说]

1

蜜蜂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蓝月芳和马提尼约会。马提尼给我的感觉不错,够高够帅够有情调,基本上跟他的网名匹配。门肯赞誉马提尼是“唯一能和十四行诗相媲美的美国发明”,有点儿意思。我喜欢在光线暗淡的酒吧透过锥形酒杯看马提尼晶莹却苦涩的身影,像观摩指尖上的小诗和小诗里掖藏的意蕴。所以,马提尼刚在“爱情是一撮灰”(我随便加入的群)冒头,我就下意识地将他加为QQ好友。这么做的目的性十分可疑,狡黠的解释是,我在捕捞人生中不可多得的逗点,借以和句号区分,意思是故事没完。

我和马提尼保持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缄默。期间,我无数次在电脑屏幕前窥看他,如同一只蹲踞在黑暗中的慵懒又警觉的猫,瞳孔里跳动阴谋。他也一样,以蛰伏的姿态审视我。我们开始对话后,他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我的个人资料展开。这说明他对我的关注不亚于我对他的。总体来说,我和马提尼后来的交谈维持在高水准高层次上,内容涉及音乐、美术、历史、哲学等。为了延续高水准兼塑造尖端形象,我不得不一边聊天,一边辛苦地在百度里搜索,完全彻底地沉陷在巴赫、马蒂斯、希罗多德、泰勒斯这些人留下了的各种“之父”的精神遗产中,搞得自己像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三个月后,我的知识结构脱胎换骨,同时我也累了烦了。我说见个面吧。马提尼连嗑吧儿都没打,回答说好。

蓝月芳之约诞生了。一般来讲,男人通常都会死在我阅男人无数的眼光里,马提尼成了例外。他和我的幻想非常接近,几乎动摇了我对网友见光死的论断。

我说你还可以。

马提尼笑容儒雅,说谢谢,你也是。

我们愉快地坐在蓝月芳暧昧如烟雾的灯光里。我原以为我们可以从云端上下来,说说人话了,没成想还是一个跟头翻上高空,继续着有深度的交谈,缥缈得不行。以致在某个短暂的静默期,我抱着胳膊,瞄看桌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像纳闷,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呢?

蜜蜂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我跟蜜蜂三个月没联系了。三个月前,蜜蜂嫁给了巴达,穿着雪白的婚纱,坐着焰火一样的红色宝马车,仙女似的奔赴蜜月之旅。我对着车屁股发誓,蜜蜂再不是我的闺蜜,再不是!

我有充足的理由将蜜蜂清除到我的生活之外。巴达之前,她先后抢走了我的三任男友,分别是肚兜儿、小札和老徐。之所以要将穿开裆裤穿到五岁的肚兜儿也列为我的男友之一,是因为自我会玩过家家起,肚兜儿就被全体小朋友委任为我的相公了。我认定肚兜儿天生是我撒娇、耍赖兼拳脚相加的多功能玩具,对我有着不离不弃的忠诚,所以我特别不把他当回事。历史因蜜蜂的到来发生改变,一夜之间,我由小姐沦为丫鬟,蜜蜂则一跃成为小姐,和肚兜儿拜起了天地。为此,我总是在给他们准备的戏剧化茶饭里撒上尘土充当毒药。

时间呼啦翻过十年,小札成了我的高中同学,也成了蜜蜂的高中同学。我和班长小札同桌,蜜蜂和班长小札是若即若离的同桌,就是说,我们三个同排不同列。当我和小札的位置移动到教室中央左半区时,蜜蜂的左臂就会和小札的右臂发生亲密碰撞,就像我的右臂和小札的左臂发生碰撞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蜜蜂和小札发生这种碰撞的几率是每月一周。详细换算的话,我与小札的碰撞次数和蜜蜂与小札碰撞次数的比为四比一。我有四倍于蜜蜂的机会,最后碰撞出火花的却是蜜蜂。我怀疑小札的左臂根本就是义肢,和脑中枢没有神经联系,害我做了难以计数的无用功。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的距离,也不是鱼和飞鸟的距离,而是我右胳膊肘和小札右胳膊肘之间的距离。我羞答答的初恋灰头土脸地画上了句号。

说到老徐,一度在文学社风生水起。他是我大学的学长,也是蜜蜂的学长。没错,如影随形的蜜蜂又搅进来了。我汲取了小札事件的教训,按照距离产生美的定律设计我跟老徐的偶遇。食堂、操场、图书馆、澡堂门口,处处是我抛下惊鸿一瞥的阵地。我表现得矜持、含蓄、飘逸、美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大学一年级临近尾声的时候,我收获了众多情书中最显分量的一封:“眼眸与月光相映/点燃了/墨色晕底/偌大的天宣纸上/闪烁你/净白的美丽。”这是老徐写给我的情书,确切地说是一首情诗,示爱意图明显。可我觉得时间尚早,火候未到,爱情需要艰苦卓绝的考验,所以,我攥着那张被我攥得发潮的纸页,丢给老徐一个月朦胧鸟朦胧的眼神,轻盈转身,梦一般消失在梧桐树后。

我预备充分利用一下接下来的假期。两个月,老徐可以好好品味相思的忧伤和甜蜜,深植爱情的向日葵。我每天都坐在窗户前咬几个小时的指甲,遐想开学时看到瘦骨嶙峋、形销骨立、生不如死的老徐捧着多得捧不动的诗歌,站在如血的夕阳下,深情朗诵他单薄身体里热烈饱满的情话。事实情况是,暑假结束后,老徐完好无损,意气风发,健康得令人心酸。他在操场上奔跑,冲我挥手打招呼说嗨!然后,一路飞奔,奔到蜜蜂身边,搂着蜜蜂的肩膀去吃早点了。后来我才知道,蜜蜂整个暑假坚持天天给老徐打豆浆。

蜜蜂、蝴蝶都算采花大盗。不过在我眼里,蝴蝶是美丽的、多情的、诡异的,无论干多少坏事都能假借蹁跹的名义获取原谅。我不打算原谅蜜蜂,所以我坚决不叫蜜蜂为蝴蝶,而叫蜜蜂,像大一号的苍蝇,嗡嗡嗡,还带着一根苍蝇没有的毒刺。蜜蜂欣然接受蜜蜂这个名字,大概源于她的联想局限在了“小蜜蜂小蜜蜂飞进了花丛中,把所有的耕耘果实给了我们的家”。她哪理解我的本意。

蜜蜂一次次挖我墙角,目的似乎只是为了挖墙角。除了肚兜儿属于正常的生理性无疾而终,蜜蜂同小札和老徐的爱情热度都随着我的放弃而呈现出急转直下的势态。它们的结束和开始同样莫名其妙。我虽然不肯原谅蜜蜂,但看在她的掠夺并没有开枝散叶的份儿上,容忍了她的存在。

2

蜜蜂在电话里问,李大平,你在哪儿?

我讨厌李大平这个名字,蜜蜂偏偏跟我对着干,哪壶不开提哪壶。名字是李卫生起的,因为他的初恋女友叫大平。他把他对她的怀想,通过父权强行灌注进了我的生命,从未考虑这样做可能带给我的尴尬和不快。我从中学阶段就萌生了改名字的念头,为此挨过李卫生不少骂。派出所则以“牵一发而动全身”会造成一系列大麻烦为由果断地消灭了我的企图。没办法,我给自己起了很多小名,比如丁丁、豆豆、嘟嘟,安抚我的忧愁和愤怒。进入大学文学社后,我的笔名更加娇柔绚丽,以楚梦箫琴、莫紫嫣最著名,校刊不断推出我的诗歌和散文,引发了学长、学弟们对那个隐匿在飘逸名讳背后的飘逸女孩的热切追索。老徐就是那个时候迷恋上我的。我热衷于阳春白雪的氛围,时常忘了自己叫什么。可是蜜蜂呢?总是粗鲁地站在楼道里,连名带姓大声呼喊:李大平!李大平!李大平,你的内裤刮到楼下去了!败坏掉了我的好心情。我闷头走出文学社,把蜜蜂拽到操场阴森森地说,叫我莫紫嫣。当然,这些都是历史了,现在,对于马提尼来说,我叫血腥玛丽。

我回答蜜蜂说,蓝月芳。

蜜蜂说,那是个什么鬼地方?我过去找你吧。

我立刻警觉起来,睃一眼马提尼,回答说不行。

为什么?

不方便。我偏开头,压低嗓音说,我跟朋友在一起。说完就后悔了,我总是沉不住气,我很怀疑这是出于诚实,多半是瞎显摆,结果就是招来蜜蜂的侵害。

什么朋友?一块儿认识一下呗。

No.

我断然拒绝了蜜蜂。她的突然出现触动了某种隐患,尽管出现的方式仅仅是声波。挂断电话,我一口喝净杯子里的seven and seven,丢给马提尼一个妩媚的笑,冲男招待打手势,又来了一杯。

马提尼问,男朋友?

我不置可否,眼波逶迤,舌尖轻轻滑过闪着珠光的嘴唇,再调皮地逃回口腔,故意留了个悬念。

马提尼眯缝起眼睛,打量我。我猜他一定在对我进行新的评估。他的目光像延伸出眼缝的蛛丝,黏黏的,柔软中储备强悍的捕获力,将我从头捆到脚,很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暗杀。

你有女朋友吗?我问。我们的谈话,终于因为蜜蜂的电话从云端落到地面,从不食人间烟火转为酒色生香。

马提尼点点头。蛛丝般的目光噗地崩裂成尘,无声消散。他重新放开眼睑,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倦意,喝了一口酒说,事实上我已经结婚了。

我想到了。一个品相不错的男人,没理由成为漏网之鱼。他们一成年就显示了良种马的非凡潜力,做好了在赛场上撒欢儿的准备,当然,也理所应当地被锁定为下注的重点目标。我心里有些小小的不舒服,还有些小小的模棱两可的怅然在膨胀。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还不大确定。

为了驱散不确定带给我的不安,我决定玩个游戏。我说,让我猜猜你的婚姻?

他饶有兴味地看我,吧椅在屁股底下做了一个小弧度悠荡。我挺迷他这种放松、稳定和挑战的态度。

无言相当于默许。舌尖再次滑过被鸡尾酒惹醉的湿润的嘴唇,我的语言中枢也变得湿润起来。

你的婚姻不算匹配,女方家世优于男方,当然,优越程度在你的容忍限度内,有些压力,不过也为你提供了良好的事业基础。她容貌姣好,受过高等教育,秉性温和,没有富家女惯有的坏脾气,热衷美容、逛街和购买消费品,且品位不低。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爱好和才华,思想平庸,不具灵气,缺乏激情。你们有自己独立的住宅,奢华考究,但对于你来说,那栋小洋房近似一座精致的坟墓,带给你慢性死亡的压抑和沉郁。你很少回家吃饭,经常出入娱乐场所,潜意识里期待惊世骇俗的艳遇,不过你懂得节制,一懂得清理战场,二注意履行该履行的家庭义务,包括大多数情况回家过夜,陪她看望父母,偶尔陪她逛街,记得她生日,每周或每两周过一次夫妻生活。

马提尼的表情让我确信我起码说对了百分之七十。果然,他停顿了一会儿后说,不可思议。我开始怀疑你的职业了,你真是公司文员?不是警察或巫师?

巫师?我哈哈大笑。亏你想得出。巫师如今都沦为街边看相的骗子了。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天机不可泄露。我说。

我们举杯相碰。

现在,轮到你了。

什么?他问。

猜我呀。游戏的规则是相互的,机会均等,不然就不好玩了。

我发现把自己摆在被猎捕的位置上,有种妙不可言的兴奋。

你肯定没结婚。马提尼凝视了我半天,最后费了很大劲说。

还有……

马提尼眯起眼,睑裂狭长黝黑,那种蛛丝般的目光再度出击了,透着隐隐的强悍的捕获力。

还有就是,你的恋爱相当不顺利。不是说没人喜欢你,而是没人对你始终如一。那些男孩子或男人大多在初期对你表现出极大热情,体贴入微,信誓旦旦,看上去死心塌地,非你不娶,最后却都倒戈了。

我差点儿失声叫出天哪,但我忍住了。我不想这么快就表露出溃不成军。我喝了口酒,压住乱纷纷的情绪,透过高脚杯看着他失真的脸问,倒戈指什么?

就是喜欢上别人了。

我被呛住了,咳嗽得很厉害,像得了肺痨病。他没有见好就收,等我终于缓过气,他说,你本人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简单点儿说,你伪装了……

我特别想问你到底是谁?可我光顾着盯着他看了,细化到模样之外的眉毛、袜子(当然只是右脚的,他的左脚在吧椅的另一侧)……老实说之前我没太仔细看他,只是笼统地横竖溜了两遍。此刻,我的两只眼睛堪比CT机,恨不得把他从头到尾断层扫描。同时,我的脑袋也在飞速翻检三个月以来的记忆,他并不在储存里。

然而挑战同时存在,这一年Wine-Searcher经历了变革:网站创始人马丁·布朗(Martin Brown)不再参与公司运营。“我们拥有不少优秀的员工,经历了这件事情后,还要确保大家能像往常一样高标准地工作,对我而言是很大挑战。”David说道。现在,他们也在期盼着新的团队可以对网站进行一系列的完善与推进。

3

李大平?

蜜蜂冒了出来,非常突然,感觉像是地面蓦地裂开了一道缝,她嘣一声木偶似的大力弹出。

天哪!真是你啊,李大平!

蜜蜂夸张地瞪大眼睛,好像受到惊吓的不是我而是她,又好像这是一次意外的相遇,鬼才相信她不是打探着蓝月芳的名字来的。

你怎么回事?发烧了,还是脑袋进水了?你……你这……蜜蜂插在我和马提尼之间,左手捂在丰满的胸脯上,右手粗鲁地指点着我,从头顶到脚巴丫子。她笑得肆无忌惮,以至很多双眼睛都聚光灯般扫过来。

太离谱了……蜜蜂说了半句,又开始笑。她说,出了什么状况?李大平,你说你怎么穿戴成这样?还有你的头发……笑声再次从她的喉咙里咯咯咯地飞出。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李大平?

蜜蜂突然不说了,她拍拍坐在她背后的马提尼的大腿,马提尼立刻让开了。之前,他几乎跟我差不多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在被蜜蜂粉嫩的小手拍过之后,他如梦初醒、精神焕发,很带劲地让开,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蜜蜂妩媚地冲马提尼一笑。尽管她拿后脑勺对着我,我还是能猜出她抛给马提尼的那一笑。她转回头时,那些流光溢彩的妩媚风情刷刷地留在身后。蜜蜂小腰一扭,漂亮的屁股漂亮地坐到了吧椅上。她向男招待点了一杯螺丝钻,甚至还跟他调情了一两句。这期间她似乎把我给忘了。

我从吧椅上溜下来,准备走人。蜜蜂准确、快速地钳住了我的手腕说,干吗去?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你像什么?嗯?她妩媚地扭向马提尼,又扭回来,摇荡着身体,笑得既单纯又阴险,然后自问自答说,像水晶宫价码最高的姐姐。

我端起吧台上没喝完的酒,泼到蜜蜂脸上,在她的惊呼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蓝月芳。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马提尼很可能不会追出来。为了推翻这个预感,我给马提尼留了充分的考虑时间和追上来的机会。我没叫出租车,特意挑光线好的方向步行了好几百米,还在街边买了半斤地瓜干,跟想多要我两毛钱的小贩抬杠,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他缴械投降,而我多给了他一块钱。他纳闷地瞧我,像瞧一个精神病人。

我的步子从雄赳赳变得越来越萎靡不振,后来完全走不下去了。原因是有个开宝马车的男人隔着窗户问我,多少钱?我被问得莫名其妙,晃晃手里的地瓜干说八块。他比我还莫名其妙地关上了黑洞洞的窗户,开车走掉了。接着有两个不太成熟的小流氓,骑在摩托车上对我吹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的口哨。我有些明白了,相当恼火。全都有眼无珠!为了证明这个论断,我截住一个平头整脸、看上去十分正派的男人。我说,五百。说完我自己差点儿笑出来。我料定这个可怜的家伙要如坠五里雾中。谁知他只踅摸了我几秒钟,就咽了咽口水说,价钱很好,可是……他面有难色嗫嚅着,我今天一份保单都没签下来……他很可怜地拉开手包让我看,钥匙、手机、签字笔、开了封的面巾纸、五六十块散钱,以及一堆远比他的生活要多彩的名片。我大声骂浑蛋。他一点儿不吃惊,试探性地问,要不,你留个电话?

超级浑蛋!这话究竟在骂谁我已然分不清了。

这实在是个苦大仇深的夜晚。前半夜,一列列火车压顶而过,睡眠被碾得血肉横飞。事实情况却是,距离我住所最近的铁轨也要七站地。那么,这可恶的轰鸣从何而来呢?我竖起耳朵,经过锲而不舍的捕捞、分辨得出答案,它们跟现实意义的火车毫无关联,完全是蜜蜂咯咯咯的笑声引发的后遗症。它们嚣张地在我耳边安营扎寨,向我的神经发起一轮又一轮进攻。我纯然一副挨打受气的模样。后半夜,我进入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浅睡眠,疲惫恍惚。在这场得来不易的睡眠里,我变成了一只壁虎,拖着丑陋狭长的褐色身体,在冰冷的墙面上爬行。虽然我奋力挥动四肢,脚下却毫厘未进。我在明明逃不脱又不甘心逃不脱的心境下,坚持着驴子拉磨式的辛劳。怎么回事呢?我回头看,发现尾巴被轧住了。轧着它的,是蜜蜂腹部尾节末端的毒刺。蜜蜂真的成了巨大的蜜蜂,忽闪着电风扇似的翅膀,一脸狰狞,凶狠地轧住我的尾巴,可恶地咯咯狂笑。我无处可逃,只好醒了。噪音并没有随着我的清醒消散,它们蒿草似的长满一床。我沿袭了梦中壁虎的习性,在床上爬来爬去,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引吭高歌的手机。

我有气无力地说,浑蛋,你打错电话了。

手机里说,没错,我是浑蛋,也是巴达。

4

巴达?我一骨碌坐起身,又迅速匍匐到床边,扒着床沿儿看我的拖鞋。我从小就这样,遇到猝不及防并难辨真伪的状况就会盯着我的拖鞋看。至于鞋子和真相之间存在怎样的辩证关系,我始终无法参透。也许因为它们永远扒着地皮,心甘情愿,朴实无华,绝不擅离职守,更没有飞到脑顶当帽子的贪念。只要它在,世界就还好,尚未颠倒或发疯。

此刻,我漂亮的布拖鞋安静地趴在地板上。所以,尽管我记不清巴达的手机号了,也无法排除坏人作恶的可能,我还是坚信他就是巴达。会不会是某个骗子利用信号处理技术,加工出一段貌似巴达却并非巴达的声波行骗,管他呢!

我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知道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人命关天是不应该三更半夜打电话骚扰别人的吗?你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像你们家蜜蜂一样,不上班、不工作,不管电闪雷鸣刮风下雨、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吗?我怨气冲冲,恨不得在所有词缝里都埋进炸弹,将巴达炸得身首异处。

巴达说,真好。我愣了一下,问:什么真好?巴达说,听到你说话真好。我说滚。巴达说,别挂,别挂,我真有要紧事,十万火急、人命关天那种。我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看见一只飞蛾固执地冲撞壁灯的灯罩。我说巴达,看来你还是没弄明白,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题设不适用你。你的一切,生也好、死也罢对我来说都一文不值。巴达说,看来你还真是爱我爱得桃花潭水深千尺啊。爱之深则恨之切。

我吓了很大一跳。一是因为他从没这么说过,二是因为他也许说对了。

时至今日,我想不起是怎么认识巴达的了,总不过是聚会、吃饭、业务往来,但作为普通的公司文员、游离于上层会晤之外的小人物,何以同高旗公司的老总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可能性不外两种,一是巴达公司的业务项目无所不及。这是事实。巴达是一只智商超高的蜘蛛,在这座城市,他成功地吐丝、盘结、铺设庞大精细的业务网,上至酒店、商厦、洗浴、地产,下至汽车维修、妇幼保健、快递配送,处处都有高旗公司的据点,我的入局可能纯属其庞大导致的偶然。第二种可能性是我用阴谋诡计把自己送进了巴达的蛛网。自投罗网的目的不言而喻,反射出了诡计的可疑光,其发生概率大大超出第一种可能。它的另一有力的佐证是,认识巴达之后,我的行动指向确实是奔着深入去的。如果不是蜜蜂的插足,坐上红色宝马车的可能就是我。遗憾的是我过早地让蜜蜂知道了,世上有巴达这样一个闪烁着钻石光芒的男人。他刚巧从一段内幕不详的婚姻里走出来,有钱并且独身,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是什么?

哦——蜜蜂当初听完我对巴达的简要叙述后,心不在焉地应承,又心不在焉地问,你们发展到哪个阶段了?我说什么发展啊,才认识两个月,吃过几次饭而已。哦——蜜蜂仍旧心不在焉地应承,心不在焉地问,他知道你喜欢他吗?我说谁说我喜欢他了,普通朋友而已。蜜蜂摇着脑袋说,李大平,你很不诚实!哪天一起坐坐吧,让我替你把把关。

后来的某一天,我们真的坐到了一起,谈话轻松愉快。之后,蜜蜂就神秘消失了。我很为生活里少了蜜蜂的聒噪而愉悦,开始集中精力学习制作草决明海带汤。就在我被火苗烤得热汗直流的时候,蜜蜂凌厉并隐蔽地实施了掠夺,穿上了雪白的婚纱,坐着焰火一样的红色宝马仙女似的奔赴蜜月之旅。新郎就是我草决明海带汤的主人巴达。我像傻瓜一样在蜜蜂的婚礼中埋葬自己。此事对我的伤害是始料不及的,程度是空前绝后的,我突然发现我埋葬的并非只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计划,计划落空至多让人愤慨、懊恼、失望、后悔……我的感觉没那么简单,绝对没有。

此刻,那种复杂感觉被巴达一语道破,我的脑袋里咔啦一声巨响。我再次翻身,扒着床沿儿看看我的布拖鞋。

我说你做梦去吧,就挂断了电话。

巴达又把电话打过来。巴达说,我真有要紧事。

我实在想不出巴达跟我能有什么要紧事,突然想起“蓝月芳”里的蜜蜂和马提尼。难道蜜蜂被来路不明的网友(准确地说是我的网友)抢劫、强奸、谋杀了?

不是蜜蜂出事了吧?我兴奋地问。

蜜蜂?我管她呢。

我哑口无言。

巴达说,你还不知道?蜜蜂没跟你说?看来你真不知道。

什么啊?

我们离婚了。

离了?谁?

我和蜜蜂啊。

开什么玩笑?才三个月。

没开玩笑。今天上午办的手续。巴达咳嗽一声继续说,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就想问你一句话,十万火急、生死攸关,蜜蜂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

她说你爱我。

我不能不再去看我的布拖鞋。

5

我从床上升起来的时候,比太阳还要坚定,用一个甩头甩掉了失眠的疲倦,以及三个月以来的报复性自虐。三个月,我沦陷在由蜜蜂和巴达带给我的惨败和绝望中,不分好歹地谈恋爱。恋爱对象极小部分来自于现实,绝大部分来自于网络,见面频率高达每天一个半人。然后,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封杀在第一面里,做了一千零一夜式的枉死鬼。蜜蜂抽掉了我的爱情神经,一个丢了神经的女人跟丢了魂儿的女鬼差不到哪儿去。我每晚坐在镜子前涂抹自己的脸,画皮与爱情无关,只是在打造阴毒面具,当然,代价是我越来越没人模样。可恨的蜜蜂,居然连我做鬼的权力都剥夺。昨晚,她一出现,就将我在马提尼身上做了三个月的功化为乌有。

不夸张地说,我一度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现在好了,一夜蜕变,我如获新生,这当然不乏巴达的功劳。他用半宿倾诉喂养了我闹饥荒的大脑,移植给我新的神经。我浑身的细胞都在突突突地冒蒸汽,不有所作为是不行的,计划也就天经地义地产生了。首先,我打算让巴达爱上我。事实上巴达已经做了这样的表达。他热切地说,假如当初我知道你爱我,我说什么都不会娶蜜蜂。我之所以娶蜜蜂,很大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你不爱我。这话听起来狗屁不通,似乎他娶谁只取决于我和蜜蜂,跟他本人的意愿没多大关系,可我还是接受了巴达缺乏逻辑性的解释。巴达不会因为他与蜜蜂的失败婚姻而掉了身价。好马不吃回头草是对普通人而言的,对于巴达这样光鲜的男人,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于迷惘中走失,于觉悟和警醒中回归,回归后的巴达犹如从雪山走来,带着春潮的风采,这样的草还是值得回头吃一吃的。话虽如此,刷牙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究竟是巴达甩了蜜蜂还是蜜蜂甩了巴达呢?我真心希望是前者。

有了首先就要有其次,其次的不一定就真的处于次要位置,这只是个顺序问题,计划的有序性,往往是委屈了其次的身份,成就了其次的作用。比如现在,作为首先的巴达和作为其次的马提尼,谁对蜜蜂具有更致命的打击性呢?显然是马提尼。我丝毫都不怀疑,此刻的蜜蜂已然调转了生活坐标,像从肚兜儿调转到小札、从小札调转到老徐、从老徐调转到巴达一样,接下来,一定是从巴达调转到马提尼。可马提尼不是巴达,不是老徐、不是小札和肚兜,不是之前的任一个,他是块不好啃的骨头,牵筋带肉,他——结婚了。

我唱着歌,轻快地洗了澡,洗掉了所有水晶宫姐姐的痕迹,穿上一身淡紫色的套装,散发着除清新芬芳之外绝无杂质的气味出了门。

十点,一大束插着粉色便签的红玫瑰飞进了公司,谦卑地躺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我的小格子间立时灿若朝霞,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我将一侧鬓边的短发轻轻撇至耳后,把玫瑰稍稍推开一些,专心工作,完全波澜不惊,风轻云淡。

巴达打来电话问,收到玫瑰了?

我说嗯。

巴达问,喜欢吗?

我说还行。

巴达问,中午一块儿吃饭?

我说看吧。

巴达说,那我给你打电话。

我说好。

巴达临挂电话问,你没事吧?

我没回答,直接收线。得意忘形从来就不是我的个性。要不要向蜜蜂透露消息呢?我托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决定按兵不动,先巩固巩固根据地再说。

在它固若金汤之前,蜜蜂,要提防!不是我杞人忧天,依照蜜蜂不跟我作对就过不去的人生准则分析,她一旦知道真相,反扑不是没可能。就让巴达待在蜜蜂的盲点上好了,几天或者几周,可以用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午饭是一家西餐馆。

该说的前一晚巴达都说了。所以,我们一见面就进入了恋人的角色,十分自然、流畅,如同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流经了昨天、前天、大前天、以及更遥远的岁月,如今就应该这样。午餐结束的时候,巴达已经娴熟地称呼我为宝贝儿了。

下午的节目格调高雅,品茶、陶艺、参观“梵高和阿姆斯特丹的画家们”主题画展,见识了包括乔治·亨德里克·布莱特纳的《马火炮部队》和《木鞋》、泰雷兹·施瓦策的《利奇·安辛格肖像》、爱德华·卡尔森的《北荷兰省的农庄》等十一件来自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油画作品,尤以梵高的《自画像》瞩目。我与马提尼历时三个月的网络聊天显示出惊人魅力,艺术的高雅、淳厚、深邃、含蓄、晦涩、精妙在我的舌尖上翩翩起舞。我让巴达耳目一新。有好几次,巴达看我像看阿弗罗狄忒,痴痴迷迷,欲罢不能。还有几次,像瞻仰纪念碑,充满了敬仰。巴达说,宝贝儿,来。我温顺地靠过去,他用臂弯搂住我,紧紧的,生怕我长出翅膀,随便飞走。

缠绵延及夜晚。我们吃完牛排、喝过红酒,走出旋转门,站在夜色里,巴达的眼睛放射着光芒。他说,宝贝儿,我们回家吧。他说得那么自然、流畅,一锤定音。太快了!自然、流畅是对的,小溪涓涓、百川归海也是对的,但必要的婉转、迂回不可或缺,缺了就不够瑰丽、不够深刻、不够震撼,好比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好比失败是成功之母,好比取真经必须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所以,我只让小溪流到家门口。我说到这儿吧。飞快地将巴达锁在门外。

6

当然,锁门前我烙了一个迅疾的吻在巴达的嘴唇上,用以表明我的态度。老徐事件的阴影还盘旋在我的记忆上空。千年等一回的人像许多珍稀动物一样濒临灭绝,我不能奢望巴达百折不挠。有难度,同时必须有希望和可能,最能激发人的斗志。我的老板李不稔就深谙此道,并将这一理念成功地运用到了岗位竞争上,最大限度调动了公司全体员工的厮杀精神,明刀暗箭防不胜防,公司业绩噌噌噌地上长。我期待巴达的爱情,也能在这人性与非人性相得益彰的考验中噌噌上长。

马提尼约我是N天后的事。这N天中,他有三分之二的夜晚挂在网上。我们不约而同回到原点,进入了蛰伏状态,谁也不跟谁搭腔。马提尼和蜜蜂进展如何我一无所知,而蜜蜂的的确确又消失了。消失就意味着拔寨夺城,这是毫无疑问的。马提尼是块不好啃的骨头不假,可蜜蜂有一副好牙口也是事实,何况马提尼本人还期待艳遇呢。那三分之一的夜晚都发生过什么呢?我陷入忧思。

出来喝一杯?马提尼跳动的小头像说。

我本想说你怎么有时间跟我说话了?又临时废弃了这弱智、俗气的表达,改口为好。多清爽的回答,听上去毫无瓜葛,又给瓜葛的诞生提供了自由空间。

地点还是蓝月芳。

马提尼没有叫我李大平。他长着洞察女性好恶的敏锐神经,轻易地绕过了可能触犯我的危险区。

这一晚,我穿着红裙子,像一朵流动的火焰。蜜蜂的评判没有打败我,那句“水晶宫价码最高的姐姐”确实乱过我的阵脚,也许正是因为她无与伦比的刻毒,让我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道破了万事万物的周转之谜。我从不堪中窥视到了自己的另一种风情。我一直以为我对这种风情的把握仅限于照葫芦画瓢,这时我才明白,画皮的背后包藏有一缕妖精心思。人都有两面性,分别存放在白昼与黑夜、现实与网络、熟人与生人、同性与异性、下属与领导、爱人与情人……纷繁而对立的境况下。犹如“吉卜赛调式”,悲情压抑又热烈奔放。黑灌醉的夜,阳光镇压的暗影流窜而出。我就是众多暗影中的一条,在蜜蜂赤裸裸的揭发下越来越渴盼夜里的游荡。至于蜜蜂,本来就隶属资深游荡者。蜜蜂大学期间就在apple俱乐部当女招待,她从来没有对水晶宫的姐姐嗤之以鼻。相反,她艳羡那些身居高位的姐姐们的风采。她说,李大平,我告诉你,她们可不是街头巷尾的廉价鸡。她们是游弋于上流社会的金鱼。我不屑地说,当然,除了鱼,还能指望她们是什么。蜜蜂嗤一声冷笑,说,李大平,你真虚伪。对此,我不以为然。我致力于与水晶宫姐姐划清界限,蜜蜂致力于戳穿我的虚伪甲壳。我们长期处于拉锯扯锯的状态。水晶宫姐姐的头衔于她毫发无伤,于我却是一柄榔头。N天前,她终于发现了我的漏洞,抄起榔头就给我来了一下。

马提尼仔细打量我说,你真是个多层次的女人,那天还觉得你有些勉为其难,今天……

怎么样呢?我问。

冶艳但不轻薄。马提尼由衷赞叹。他替我点了血腥玛丽,说,和你很般配。

我老辣地一笑,替他点了马提尼,说,和你也很般配。

酒精是神秘的起子,能撬开最严密的嘴。这一晚,马提尼显露出绅士派头之外的沧桑。犹如一件精致瓷器载满了历史灰尘,由玩物荣升为古董,凝敛厚重。沧桑往往让一个男人变得深刻,同时变得脆弱,极易唤起女人的怜惜。打动人的不是完美而是残缺。

他描绘他的婚姻是荒漠,九级风刮过,听到的也只有风声。

空的,你懂吗?什么都刮不起来,因为没有可以刮起来的东西,连一个垃圾塑料袋都没有。马提尼说。

夸张!夸张是艺术家才有的天分,他们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世界没疯或貌似没疯前,他们的精神率先疯掉了。原因不是他们发现了最深刻的,而是他们发现了最肤浅的。我很替马提尼担心。他显然从婚姻里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并进行着艺术家式的夸张描述。我慈爱地抚摸马提尼的脑袋,希望借助他浓密的头发揪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而他准确地逮到了我的手,捉出来捧在眼前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就拉到他温热的嘴唇上,实施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吻,既像一场急切的索取又像一场慷慨的赐予。

我觉得必须得发生点儿什么了,不然对不起这样的夜晚,甚至对不起马提尼和血腥玛丽。

7

出了酒店,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昨晚的记忆似乎让它烤干了。打开手机,嘀嘀声子弹似的飞出,共二十一条短信。七条来自巴达,问我今夜睡觉穿的哪件睡衣,还讲让人脸热的荤段子。其余十四条是蜜蜂发的。问我为什么关机?人在哪儿?最近忙什么?还上不上网?开机回复。之后顺序反过来,问为什么还不回复?怎么网上也看不到人?到底在干吗?不会去夜店了吧?真想当水晶宫姐姐?最后发了四遍为什么关机?从发出时间看,蜜蜂一夜没睡。

蜜蜂的第六感真让人叹为观止。N天了,她隐遁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笑红尘,没给我发过一条短信。N+1天,当我和马提尼在酒店里水乳交融的时候,蜜蜂犹如雷达,一下就探测到了可疑。我甚至怀疑,我和马提尼的气息,都以电磁波的形式收纳进蜜蜂的耳朵?

手机又响了,蜜蜂的声音洪水般涌出,李大平,你为什么关机?我乐了,说关就关呗,误摁键了,没电了,手机有毛病,不想让人打扰我睡觉,或者什么都不为,我乐意。这算什么破事啊,你用得着这么一副大惊小怪的腔调吗?蜜蜂说,你撒谎!你肯定在撒谎!你从来都不关机。以前是担心李卫生突然死掉,后来是期待巴达半夜表白。你从来都不关机。你对生活没把握,越没把握越警惕戒备。你需要手机探听和传递消息,感知世界,证明你的存在,你是不会无缘无故关机的。我哈哈大笑,精神分析师啊?那你看我的关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从昨晚起我对生活有了把握呢?蜜蜂说,李大平,你的笑声真虚伪。蜜蜂又想用刻毒的语言搅乱我的思维,我不会再上当了。我继续开心地笑,冲迎面走来的小朋友打招呼说嗨。小朋友回报给我一个比蜜甜的微笑。蜜蜂更急切地问,李大平你干吗呢?我说跟朋友打招呼。蜜蜂立刻追问,是和马提尼?啊?什么?我假装听不见她说话。蜜蜂气恼地大声重复,你是不是和马提尼在一起?我更高兴了,蜜蜂从没这么气急败坏过。她打开头就像一棵树,以侵犯的姿态盘踞我的生活领地。她可能嘻嘻哈哈,可能若无其事,可能神出鬼没,就是不可能气急败坏。现在,她居然气急败坏了。

喂?喂!怎么不说话呢?听不到哎……我继续装疯卖傻,对蜜蜂小雄狮般的咆哮置若罔闻。随后,阴毒地挂断了电话。

这个周六的上午如此可爱。燥热、污浊、嘈杂完全延展为另外的意思,诸如热切、虚幻、生机……连拄着拐棍说话漏风的老大爷,都似有白马王子的风采。眼见为实是不靠谱的,心情可以轻而易举窜改事物的本来面目。我就被这样的心情滋润得特别不知好歹。

我主动给巴达拨了电话,目的是让蜜蜂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让她当当热锅上的蚂蚁吧。

巴达打着哈欠说,宝贝儿,你醒了?

我看了一眼越发明晃晃的太阳说,再不起,早晨就从中午开始了。

电话拨出得很及时,嘟嘟声提醒我另有电话打进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感觉真好,我踱着悠闲步伐行走在树荫里,万物舒心适意。

巴达在睡意未尽的状态下唧唧咕咕说着不着四六的情话,铆着劲助长我的好心情。想想昨晚对马提尼和巴达的不同态度,我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昧着良心回应了巴达几句肉麻的话,还背了温庭筠的一阕《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背完,我摸摸自己的手臂,全是鸡皮疙瘩。

巴达沉默了好一会儿,由衷赞叹说,真好!

自从我重新进入巴达的生活,“真好”成了他的口头禅,常挂在嘴边。

没主题的聊天延续了将近一小时,连泰国人妖究竟有没有爱情都聊过了,我和巴达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可聊的话题。难怪现代人恋网或网恋,见字不见人的虚拟世界,多无聊的话题都其乐无穷,别有洞天。舒心适意被疲惫无趣慢慢蚕食,我决定停止对蜜蜂的折磨,也停止自我折磨。我对巴达说不聊了,肚子在叫,我要去吃东西。巴达急忙说好,再见宝贝儿。生怕我改主意。

奇怪的是手机正儿八经地安静了。就刚刚,我和巴达通话时,蜜蜂还在锲而不舍地拨电话,一次接一次,此刻,机会来了,她却突然消失了。疲惫了?厌倦了?无趣了?我对着手机发了一阵儿愣,还把它贴在耳边听了听,确实没动静。

十分钟后,我坐进了上岛咖啡厅,要了一杯热炭烧、两份蜂蜜松饼。之所以要蜂蜜松饼,因为它是蜂蜜做的,吃它就像消灭蜜蜂的粮仓,断蜜蜂的后路,没理由不胃口大开。

直到此时,我都没好好想过马提尼,注意力光围着蜜蜂转了,为了转得有水平,还不惜花费一小时跟巴达磨牙。这怎么行呢!我决定认真想想马提尼,马提尼却未能按照我的期望出来。昨夜的男主角似乎跟着夜色转去了西半球。我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蜂蜜松饼上,嚼得咔嚓响。

8

一段时间,我在两个战场上奔波,一方面和巴达明修栈道,一方面和马提尼暗度陈仓。巴达不止一次预备将看似突飞猛进的关系推进到肌肤相亲的实质阶段,无一例外遭到了我的拒绝。巴达试探性地问,处女?我斜他一眼不说话。巴达有些激动,虫子似的爬过来,眼睛贼亮,问真是处女?我说不是。巴达相当泄气,说不是你搞得那么固若金汤。我说在你眼里贞操是处女的专利,非处女都是廉价轻贱的,没资格矜持稳重?没有的事!巴达断然否定。我是那么低俗的人吗?我就是觉得过来人更注重两情相悦。说完,他胳膊一搂,将我拽倒在床上。我一骨碌溜到床边,站起来整整头发说,不是时候。

出门时,我听见巴达摔碎了他买的第九只花瓶。我阴险、开心地笑了。

建设以巴达为根据地的爱情阵线,进而有效地向马提尼发起进攻的战略计划进行得相当顺利。巴达已经着手筹备婚礼了,这大概跟他始终无法突破我的身体防线有关。马提尼也在增加和我约会的频次。这就很好。彻底拿下马提尼是不现实的,要将一个人从婚姻中连根拔起需要很高的战争成本。没有爱人爱得死去活来的精神,就不会有战死沙场的决心。深夜没人的时候我追问过自己,会不会爱上马提尼?脑子里飘过的却是锥形杯里的琉璃液体。所以,我断定自己没有爱上马提尼,我应该爱巴达,对巴达的爱既有历史基础,又经历了现实考验,继而鸳梦重温,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完全符合现代爱情故事的桥段,具备了产生、发展、高潮、结局的坚固逻辑。凭什么不是巴达?必须是巴达。马提尼充当的只是轻骑兵的角色,关键时刻给蜜蜂来个火烧连营。在这场充满智慧的战役中,我要让蜜蜂一边看着江山易主一边体验竹篮子打水。

我在巴达面前固守着身体,却在马提尼面前打开了饥渴小兽的欲望之门。我们像阿巴拉契科流域森林里的响尾蛇,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交配,凶悍、持久,强烈地想将对方吞食,延续自己。

马提尼身上有蜜蜂的味道,我闻到了。浓烈,且经久不散。但我不会愚蠢地向马提尼求证此事。问了就在意了,在意就会陷入被动,就输了。脱了衣服你死我活,穿上衣服有礼有节, 这方面,我和马提尼心有灵犀,十分默契。每次做爱结束,我们都细心地整理衣服和发型,一丝不苟,绝不会带走不属于自己的头发或皮屑。我们从酒店离开时步履从容,趾高气扬,没有一星半点儿偷情的鬼祟,完全是开完商务洽谈会的神情。

不主动联络马提尼是我的既定方针。它在起始阶段没有显露出太大优势。可我不担心,我自有策略。拿血腥玛丽给人当白开水喝,久而久之她就真的寡淡如水了,必须悠着节奏,调整好情绪,配合恰当的气氛和背景,才能将她的神奇发挥到极致。以尘土充当毒药,跟胳膊肘较劲儿,坐在窗户前咬几个小时的指甲以及对着车屁股发誓都成了历史。谁不得在成长的过程中摔几个跟头呢?换言之,没摔过跟头的少女绝对长不成女人。

我的洒脱、我的不纠缠,让穿着衣服的马提尼放松、放心,也让穿着衣服的马提尼对穿着衣服的我怀有强烈的新鲜感。于是,注重节制的马提尼渐渐难以节制。他的头像经常在电脑屏幕上跳动,说出来喝一杯?跳动频次呈现出显而易见的递增趋势。

面对马提尼的邀请,我不是总说好。有时回说有事。部分是真的,部分是假的。真的包括跟巴达吃饭、看电影、兜风、扛着天文望远镜看星星……假的不用说就是成心推诿。马提尼很讲绅士风度,只要我说有事,他绝不纠缠。不过,推诿后的再见,马提尼的举止就多少带出强盗的意思了。耗在蓝月芳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喝一杯有名无实。有时候,我让马提尼等急了,他的眼神嗖嗖嗖地窜火。看见我进门,他吱喽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马提尼,回手摔掉酒杯,再补充摔掉赔偿费,拉着我就往外走。

蜜蜂的味道淡了。我躺在马提尼身边,皱起鼻子使劲闻,它们丝丝缕缕,不成气候。这时候,马提尼就好奇地问,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想起一个人。马提尼立刻翻身压住我说是想我吗。我说怎么可能,你不就在眼前吗,还用得着想。马提尼说胡扯。我说真的。谁?不告诉你。他立时变回极度饥饿的响尾蛇,凶悍、持久地进入,直到我改口说那个人就是他。

9

蜜蜂终于出现在我的家门口。她化了浓妆,还是没能掩盖住黑眼圈。

很像国宝嘛,我说。蜜蜂对我的调侃置之不理,她阴沉地问,李大平,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马提尼在一起了?我歪着脑袋想想说,有时候一块儿喝一杯。她逼近一步问,就喝一杯那么简单?我乐了,说蜜蜂你没毛病吧?我认识马提尼的时候,你好像还在跟巴达度蜜月。别跟我翻烂账!蜜蜂翻脸了,现在我是自由之身。我也是自由之身啊。蜜蜂冷笑说,可马提尼爱的是我。是吗?他跟你说的?你能让他这么告诉我一下吗?不用多,就“我爱蜜蜂”四个字。我立马儿为你们准备新婚贺礼。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够朋友?蜜蜂盯住我不放,瞳仁深处燃烧着黑色的火海。我猜测一只疯了的蜜蜂就是她那样。李大平,走着瞧!她的小银牙切割出几颗坚硬的字。我听到了嗡嗡声和嘣嘣声,那是蜜蜂奋力震动翅膀和毒刺的声音。

蜜蜂消失了。

不过,蜜蜂的消失不会再对我构成威胁。她缭绕在马提尼身上的味道有几天确实稍稍浓烈了些,只是几天而已,很快就又丝丝缕缕、不成气候了。再后来,它们完全溃散,灰尘似的散尽了。我皱着鼻子,什么都没闻到。

那天早晨醒来,我伸伸懒腰对马提尼说,我想结婚了。马提尼没有像我说“想起一个人”那样激情地压住我,他抽出放在我脖子下面的胳膊,往床边挪了挪,警觉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说怕了?马提尼用行动代替语言。他开始穿衣服,一丝不苟地整理领带、袖口,捉我遗留在上面的发丝,把它们丢弃在地板上,最后,弯着中指谨慎细致地弹净可疑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保持统一步调。我一直微笑着看他清扫战场。他很快就把自己收拾得无懈可击。我笑笑说,别害怕,不是跟你。就两秒,冷冰冰的马提尼哗啦解冻,春汛似的涌到床沿儿。他说,只要你想着的那个人是我就行了。

天气开始凉了,我走出酒店,走在很多天前走过的树荫里,疲倦得迈不开脚。

10

婚礼如期而至。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走上红地毯宣告胜利。可我穿着婚纱站在镜子前,疲倦得不行。

雪白的婚纱勾起我对李卫生的回忆。我很久没有想起过李卫生了。李卫生死的时候,身下躺的、身上盖的都是和婚纱一样白的床单。那会儿他被癌症折磨得完全走了样,蜷缩在两层床单中间,像一只瘦弱的老鼠。他的组织器官第N次进入死亡的安静状态,只有喉咙发着不甘心的声响。那声响雷同于我小时候玩的一个游戏,含一口水,堵着嗓子眼儿,脖子后仰,掐住鼻孔,然后出气,嘴巴里登时发出一连串呼噜噜的声响,许多水泡翻卷炸裂。这个游戏的毛病是只能出气不能进气,所以,每次气出得不能再出,我就得停下来,把水咽进肚子里,深吸一口气,救活浑身上下快憋死的细胞,喝口水再来。李卫生的状态就像在玩吹水泡,但他看起来始终没有机会把堵在嗓子眼的液体咽进肚子里。他连续制造呼噜噜的声响,一串接一串,像单行道上飞驰的汽车,掉不成头。人怎么能只出气不进气呢?

我觉得他实在太难受了,就对他说,李卫生,你走吧。

李卫生的喉咙突然安静下来,像刹车,因为停得太急,身体里还没完全死掉的部分依据惯性保持了向前冲的姿态,眼珠就冲开了眼皮。我看到两道奇异的亮光在他瞳孔里刷地闪过,弩箭似的飞射到我的瞳仁里,火星迸溅得到处都是。

他叫——大平。他真的叫了。声音从静止的水泡中间穿过,在我耳边哔哔啵啵响作一团,柔情而热烈。我知道他叫的不是我,正如从他瞳孔里飞射出的弩箭不是射向我一样。

李卫生总算走了。

医生长出一口气,为了李卫生的事,他还没顾上吃早饭。可李卫生不走,他也不能走。现在,他解放了。小护士等得也有些不耐烦,她们盼着家属快点儿哭,哭完了,她们好把李卫生推走,换掉床单和枕套。

可是我没哭,我的母亲也迟迟不哭。她从她的菜篮子里掏出一双黑布鞋,方口的老式布鞋,早市上每双售价十四块五。李卫生退休后,她一直给他买这种布鞋,材质很差,线头在鞋边乱飞。她说,样子有什么用,又不上班了,穿给谁看?关键是舒服。这种劣质鞋子是不可能舒服的,而且鞋码偏小。李卫生穿的时候总要费很大的劲儿。我的母亲就站在一边呐喊助阵,或弯下腰帮忙,拼命撮合脚和鞋的关系。他们让我想起《灰姑娘》里剽窃爱情的母女,妄图在不属于自己的水晶鞋里铺设爱情轨道。李卫生渐渐失去了介意的能力,无论是鞋子质地的粗劣还是样貌的丑陋。他退休后脑萎缩得极其迅速,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躺椅里发呆。即便如此,绝少在地面上磨损的黑布鞋还是会很快张嘴,前后左右哪儿哪儿都可能。什么都破坏不掉我母亲的习惯,她坚持给李卫生买这种劣质并蹩脚的黑布鞋,无论它们张不张嘴。

因为事发突然,那天,我的母亲没来得及上楼放下她长年累月挎在臂弯里的菜篮子。她慌乱地跟在我身后,慌乱地登上了120急救车,慌乱地看着说不出话的李卫生和不想说话的我,慌乱地攥紧菜篮子的提手。当李卫生躺在急救室玩吹水泡的游戏时,她一直慌乱得无所事事。此刻,她掏出了黑布鞋,它们让她镇定下来。她摸索着粗粝的鞋面,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她对光着脚的李卫生说,新的。你看多好。卖鞋的老太太死了,她的儿媳妇非跟我要十五,我说我买你婆婆的鞋从来都是十四块五。说着,她把黑布鞋穿在了李卫生的脚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黑布鞋轻巧地穿在李卫生的脚上,不是因为鞋号合适了,而是李卫生的脚比原来瘦了。疾病和死亡积极推动了李卫生的微缩,全方位的微缩,不仅是体重,还包括思维、记忆、情感。

我回去了。我的母亲说,中午做老豆腐炖豆芽,记着回来吃。

我没有回答我的母亲,她也没回头。她挎着她的菜篮子向病房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栽倒了。小护士们再次忙碌起来,还有那个没吃完早饭的医生也赶了回来。

她死了。盖上了白色的床单,和李卫生一前一后被推走了。她死之前,我一直认定她是一个不懂得爱情的可悲女人。

11

这个时候想起李卫生和我的母亲是不合时宜的。他们让雪白的婚纱浮游出覆盖死亡的颓丧和恐慌,裹得我胸口发闷。镜子里,我正张开嘴巴拼命喘气,好像被扔到河岸上的鱼,夸张地挣扎。我想脱掉婚纱,却够不到背后的拉链。呼吸越来越困难,李卫生玩吹水泡的呼噜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忍耐极限。好不容易我逮到它了,却拉不开。为了臆想中的完美,我请裁缝修改了婚纱,合体得如同另外一张皮。它们跟我的身体严丝合缝,连一根小手指头都塞不进去,没有丝毫的调整余地。此刻,我自食其果,绑架了自己。

我反剪着右臂,像宠物狗追尾巴,一圈圈原地打转,十分滑稽。婚纱在旋转中飚起一阵风,那些尘埃落定的往事被纷纷扬起,飞快地眯住了我的眼。最后,我还是侥幸逃脱了,代价是拽破了婚纱。

婚纱哗啦瘫倒在地,我跳出来,立刻给巴达打电话。我说,我不想结婚了。

巴达打着哈欠咕哝说,可不是嘛,这么漂亮的鲜花明儿插牛粪上了,谁乐意啊?我都替你冤。不过话说回来,再漂亮的花儿,要没牛粪滋养,能漂亮长久吗,是不是?

我说,你别贫,我说正经的呢。

巴达说,我是在说正经的呀,话糙理不糙。

我恼恨地说,你再这样我不说了。反正明天我不去。

巴达说,别啊。宝贝儿,我向你保证,婚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说打狗我绝不杀鸡。上天入地,都听你的。

还贫!我的声音都走调了。

巴达立刻软下来,说好好好。不贫。不贫。我投降。说吧宝贝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房子矮了?戒指小了?车子慢了?衣服少了?还是嫌婚纱不漂亮了?想怎么着你说。

我看看破了的婚纱,一脚踢开,说,不是那些,不是物质问题。

哦——巴达特别明白地说,不是东西问题啊,那就是精神了。瞧我老婆,就是跟别人的老婆不一样,要的都是高级的。我发誓日后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 ,做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有层次的人。

我感觉很无聊,希望尽快结束对牛弹琴。我说,巴达,我说的是真的。我需要冷静冷静。很多事情我还没考虑明白,我不想这么草率结婚。

巴达不笑了,他说,宝贝儿,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婚前恐惧症。没事的,别担心,这毛病我也有过,是人都有。我理解。听我的,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云开雾散了。

我急了,说,你到底听没听明白我说什么?

听明白了。巴达笑笑,笑声很假,掺杂着忍耐。他说好了,好了。听话,大半夜的,别闹了啊。

我没闹。我三更半夜打电话不是撒娇、耍赖、胡闹,我是不想让事情更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嗖嗖的。

巴达沉默了五秒钟,说宝贝儿,女人睡眠不佳可等同于硫酸毁容。

你别打岔。

好吧,不打岔,打对勾。你说得都对。要不我现在过去?

不是那意思。

那是什么?

我很想跟巴达谈谈那是什么,理智深刻地谈,掰开了揉碎了谈。那会儿我很有指挥若定失萧曹的范儿,可眼下呢?蜜蜂、马提尼、我的母亲、李卫生、叫大平的女人、信、方口黑布鞋、老豆腐炖豆芽、根据地、情诗、胳膊肘、开裆裤以及破了的婚纱一股脑儿涌进脑海,面目复杂,无法分辨。分都分不清,还怎么拎出来谈呢?我只好说,反正我就是不想结婚了。我还没想清楚,我不想重蹈蜜蜂的覆辙。

巴达有些懊恼。你到底什么意思?怎么就跟蜜蜂扯上了!

我说,跟你说不清。总之明天我不会去。我不想结婚。不想!不想!不想!再见。

李大平!巴达炸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啊。什么叫不想结了。我请帖发了,酒席定了,亲戚朋友通知了,全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惊动了,你给我来一个“不想”。你说不想就不想啊?你早干吗去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往哪儿搁!告诉你,想也得结,不想也得结,过了明天,不,今天这个局,你他妈爱干吗干吗。

我本想纠正巴达说,不结婚不等于不要脸,结婚也不只是为了要脸。脸很重要,但怎么做才能将脸要得更好、更科学、更理性,值得进一步商榷。但巴达早挂了电话。

我怔住了,开始找我的拖鞋。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床下、沙发下、鞋柜、立柜、床头柜、梳妆台、垃圾桶……哪儿哪儿都没有。它们消失了。

蜜蜂在我找拖鞋的中途打来了电话。她冷笑说,恭喜你啊,李大平。请柬我收到了。谢谢!

什么请柬?我坐在地板上问。

明知故问!你和巴达结婚的请柬啊。接着,话筒里传出她啪啦啪啦抖东西的声音,仿佛许多鸟集体折断了翅膀。

哦。我这才从近乎失忆的迷茫里走出来。没错。请柬是我下午寄给蜜蜂的,用的同城快递。要的就是出其不意,一招毙命。想当初,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对请柬进行精心设计,查阅了国内外大量图片和资料,一稿、二稿、三稿……不断改进。热烈的玫瑰、烫金的滚边、被丘比特一箭射穿的两颗心、海枯石烂的誓言……这一切对于旁人来说是温馨浪漫美好甜蜜,对于蜜蜂来说就是TNT炸药。所以,我特别投入,特别用心。鼠标在我手里吹响了集结号,所有细节集中起来,凝聚出强大的杀伤力。我要让蜜蜂在碰到它的一霎就粉身碎骨。它们什么时候从我脑袋里溜号了呢?

蜜蜂阴阳怪气地说,行啊你,李大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次你算把我糊弄到家了。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战略专家、爱情高手呢。马提尼也收到请柬了吗?

我没理会蜜蜂最后这句挑衅。她这么问只能说明她不了解马提尼。我鼻子发酸,为蜜蜂惋惜、感慨,又好像不全是为她。到底惋惜什么感慨什么也说不上来。

我擤擤鼻涕问,蜜蜂,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

蜜蜂说,李大平你少来。跟我装腔作势有劲吗!爱情是什么?爱情对于你来说不就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只脚踩一只船、一枪毙了我再一枪毙了我吗?

我说,对于你来说呢?

对于我?蜜蜂说,你管得着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对于我来说爱情就是一败涂地。别做梦了!告诉你,不要以为这一仗你赢了就可以教训我,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我觉得脖子后头冒冷气,问,你想干吗?

这是秘密。你等着瞧吧。蜜蜂挂断了电话。

剩下的时光,我继续找我的布拖鞋,可我再没能找到它们。

我还是穿上了婚纱,那道裂缝被我用胶布粘上了。虽然我粘得小心翼翼,它还是经不起考验。随着酒店门口迎宾时刻的到来,它毫不犹豫地裂开了。我的后背立刻出现了一阵密集的疼痛,像中了尖锐的暗器。我不住地回头看,我怀疑蜜蜂已经偷偷来了。她正呼扇着电扇似的翅膀埋伏在我身后,用巨大的毒刺袭击我。为了逮到她,我回头的动作迅疾无比,好像在跳探戈,脑袋甩得刷刷刷,以至带动了身边的巴达。不过他跟我甩过几次后,就不再陪我玩儿了。他一边揉脖子,一边趁来宾不注意的时候对我怒目而视。他认为我在愚弄他,我不想解释,关键是没法解释。不是蜜蜂,只是天凉了,只是一阵阵风闲着没事路过。

当我和巴达在司仪的指挥下,各自土灰着脸一拜了天地、二拜了巴达不苟言笑的老爸和更为不苟言笑的李卫生的照片、再准备夫妻对拜时,大厅门口闪出一片雪白。蜜蜂无比盛大地矗立在雪白的婚纱里,跟坐着红色宝马车仙女似的奔赴蜜月之旅那天一模一样,漂亮死了!

荒诞!除了幻觉根本找不出其他合理解释,我坚定地这么认为。此时突然听到了巴达嘿嘿嘿的笑声和赞叹。他说,好!真他妈给老子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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