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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云绿处卿归去

2013-05-14则音

飞魔幻B 2013年2期
关键词:阿哥公子

则音

楔子

阿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等下一个春天到了,我就回来接你。

那我就等着阿哥,一直等。

我从梦中醒来。看窗外天色,不过才三更的样子。夜风呼啸,竹影在窗前摇动,映下一笼葱郁。梦里她仍是小女孩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背着我新教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她歪过头,眨着眼睛望着我问:“阿哥,为什么春江水暖是鸭先知?为什么不是鹅先知?鸡先知?”

我哑然失笑,不知怎么回答。

那一年,我不过十七岁。第一次随父王上战场,外乱内讧,虽是一路败北,却幸而在那边陲小镇遇见了她。我站在及膝的水中央,拾起她浆洗的衣裳对她笑,她勇敢地看着我,却问我:“阿哥,你疼吗?”

我满身的伤口,似乎只有她看得见。她胆怯的声音小小,却温柔地刻在我心上。

大军开拔之日,她送我走。一路走一路哭,我伸手为她抚泪,却怎么也抚不尽。春日还未走完,我们却要分离。她拽着我的手,仰头看着马上的我,哽咽问道:“阿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等下一个春天到了,我就回来接你。”

“那我就等着阿哥,一直等。”她松开手,立在春风中。

我握紧掌心她的眼泪,扬鞭立马,再也没有回头。

六年的时间里,平定叛变,巩固朝纲。我要做的事情太多。等一切安定,我想去找她。却得知那个边陲小镇,被夷狄屠灭。

我就这样沉在梦里,已经六年。梦里,我仍是那个爱笑的少年,可却怎么也寻不见她。

“你在想什么?我同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回过头,意宁正为我沏茶。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我望着屋檐下结的冰凌,淡淡道:“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些。”

意宁将茶奉予我,随我一起看着外面的大雪,朱唇轻启:“瑞雪兆丰年,想必来年又是个好年头。”

“你方才同我说什么?”我放下茶盏,问。

意宁笑道:“兄长邀你今晚过府赏雪,你忘了?”

“你不说我倒真要忘了。”我扬起嘴角笑道,“同我一起去?”

“不了,你们男人的聚会,我去做什么。”意宁低头,嘴角羞涩的笑意在面上散开,“我还未嫁你,不宜随你一起抛头露面。”

“今年过完,开春我便娶你过门。”我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

意宁是振国将军的女儿。与我也算是青梅竹马。当年镇压外戚叛乱,振国将军功不可没。父王许诺,振国将军之女必定是未来的王后。也是那一年,我成了公子羽。

能娶意宁的人,只能是未来的君王。

夜晚又开始下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王都。兄长叶清的府邸内,灯火辉煌。朝中文武百官,大半都过来了。觥筹交错,一片热闹。

叶清望向我,笑道:“为何不见意宁?你与她不是形影不离吗?”

我淡笑道:“到底是未过门,这样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下首的三弟冲我笑道:“二哥,莫不是你不让意宁来?”

我笑,却未接他的话茬儿。

兄长叶清乃是嫡出,身份比我高贵甚多。只是当年外戚叛乱,他也遭牵连,早被父王淡看。他为人温和爽朗,待我也十分亲厚。

三弟名辙,与我乃是同胞兄弟。我望向他,他正看着戏台,拍着手和着戏子的台步。

一切看起来如此热闹祥和,然而便是此时,不知何处寒光一闪,一道剑风朝我刮来,我偏头躲过,手臂却被利刃划伤。

画舫内不知何时蹿上数十名黑衣刺客,他们目标明确,提剑纷纷朝我而来。一时间众人慌乱,躲避不及。我也已拔出长剑,迎上战局。

叶辙已经与人混成一团,叶清也受人掣肘。我以一敌十,体力不堪。有侍卫朝这边蜂拥而来。

剑影之中,我瞧向助我之人,却并不是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他的脸在摇晃的灯影中斑驳,手腕纤细,提着剑的模样似乎有些奇怪。还未思量清楚,便有剑朝我面门刺来,我措手不及,下一秒便见着那灯影中的人朝我扑来,一张脸在灯火下明晃晃,让我心惊。

他替我受了一剑,倒在我怀中,如同一竿柔弱的蒲苇。我眼神一跳,忽然就想起,屠城那日,她会是何等无助,何等绝望。而我,答应她会回去接她的我,却连她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二哥!二哥!人已死了!你又何必……二哥!”

叶辙拉着我的手臂,用了十二分的力。回过头,却见方才袭击我的黑衣刺客尸体零碎地躺在我面前。

我满脸血污,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满脑满眼全是她哭泣的样子,泪水落在我的掌心,烫伤了我的心脏。

怀中的人苍白着脸,紧闭着双眸。我伸手颤抖地除去他的羽翎头盔,一袭长发便在我眼前倾泻下来。我睁大了眼,呼吸滞住,瞬间忘语。

第二日叶清便被父王下令软禁起来。事情出在他的府内,他难辞其咎。

意宁也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到我府中。她见我并未受太重的伤,长舒了一口气。

“事情查出来了吗?真的是兄长做的吗?”意宁不解。

她当然不解。她与我与叶清是一同长大,叶清向来温厚仁慈,怎会杀我。

雪光将室内映得格外明亮。我不答,过了片刻,冷冷道:“人心叵测。”

“一定不是他!他待你那样好!”意宁拉着我的手臂,语调提高,微微露出一丝尖刻,“你又不是不知你兄长是怎样的人,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令人寒心的话!”

我转首看着她焦急的脸,唇抖出一丝笑,问道:“你这样替他着急,又是为何?”

意宁呆住,松开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片刻,她颤抖道:“阿羽,你非得伤害所有的人吗?”

“你若是做好准备嫁给我,就不该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宫闱之中,向来是今日同你好的人,明日就会一剑将你送上黄泉。你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做好,又何谈嫁我!”

“你——”意宁气结,望了我片刻,拂袖离去。

窗外,雪已停,寒风将歇。我心烦意乱,融入雪光中。过了片刻,便到了阁内。太医还没走,见我来了,连忙跪下问安。我将他扶起,问道:“她伤势如何?”

“熬过一晚便无碍了,公子放心。”

我点点头,向室内走去。扑面的药味,有些呛人。我撩开帐帘,见到躺在床上的人。她背对着我,一袭长发散在枕上,肩头隐隐可见白色的纱布。我伸手微微掀开被衾的一角,想要查看她的伤势。不想被她发觉,转过身,面向我。

她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睛更加如墨色一般浓黑。这一双浓黑的眸,就如此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是沉在梦中,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开口:“王子府司卫燕雪见过公子。”

我醒过神,已收敛住神色,对她道:“你昨日救我立下一功,自然有赏。等你伤好之后,便可离开。”

燕雪突然一笑,说道:“公子似乎瞧不起女子为官。”

我看了她一眼,也笑,说道:“若是心怀邪念的人,我自然瞧不起。”

“比如什么?”她不畏惧,依旧笑望着我。

那一双黑色的眼眸,闪着狡黠的光,我几欲认为这就是梦里的那双眼睛。梦里,她便是这般眨着眼,向我提着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

“你若是想借此攀上高枝,那便是想错了。”我冷笑,转身欲走。

她却突然拉住我的衣袖,轻声道:“公子,你想要王位吗?”

我遣退房内众人,坐在床沿,面上笑意清淡,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凌厉。

“我已是公子羽,王位于我,不过是唾手可得之物。”

“难道昨夜那一出戏,不是公子一手导演的吗?”她苍白的脸上,也是清淡的笑意。

我伸手扼住她的喉咙,眯眼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她并不感到害怕,细碎的笑声从她的唇齿间溢出:“如果我说我是三王子叶辙的人,你信吗?”

我愣了一瞬间,松开手低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燕雪缓缓道:“公子的棋局中,我是变局。三王子叶辙的棋局中,我也是变局。只不过,无论我如何变化,你们想要的结果都达到了。公子想嫁祸大王子,除掉三王子。而三王子,也想将我安排到公子身边,趁机结果了公子。”

“你同我说这些,到底想要什么?”

她的笑容越发深了,说道:“若助三王子事成,三王子必定杀我灭口。而若能助公子事成,公子可愿放我一条生路?”

我转动心思,颔首道:“你要怎样助我?”

燕雪不语,低垂眼睫,嘴角上扬。

意宁终究先低头服软,她来找我,带了些她亲手做的梅花糕。

雪已住三日,路面被清扫干净。冬日灿烂,恍恍惚惚倒有几分春日的明媚模样。我坐在亭中,用泥炉烫酒,正巧就着梅花糕。

意宁说道:“再过几日便是冬猎,你伤势可好全了?”

我为她满了一杯酒,说道:“你不必担心,只是轻伤,早就好了。”

意宁浅尝了一口清酒,笑着说道:“这是去年我们一同埋下的那坛吗?好香好甜呀!”

我看着她的笑脸,亦笑,无话。

“阿羽——”意宁放下酒盏,清丽的脸上犹豫不决,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对我道,“过几日便是冬猎,你……你同王上说个情,将兄长的禁足令撤掉吧!”

我面色陡然不豫,却仍是笑着问她:“你对兄长的事情,倒是上心得很!”

意宁见我脸色不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覆住我的手背,柔声道:“我知道,你也不相信会是兄长害你。我不知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只是阿羽,不要让别人说你是个不顾兄弟情义的冷血之人。我听了,会难受。”

“我的事情,你不用多管。”我从她的掌下抽回手,举起一杯酒仰头喝下。

“那人是谁?”意宁指着前方,突然问道。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燕雪虽是一身男装打扮,发丝却散在肩头,随风飘荡。她立在寒梅深处,见意宁发现了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开。

我转眸看向意宁,她也正看着我,问道:“她是谁?”

我道:“那一晚,若非她,我早就死在刺客的剑下。”

意宁盯着我,似乎想看穿我口中所说与心中所想,是否一样。我伸手拍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慰。

“那她什么时候走?”

“她不会走。”我说。

意宁听罢,猛地抽回手,有些惊怒,问道:“你什么意思?”

“她不会走,她会留下来,直到明年春天。”

意宁走后,我去寻燕雪。

她倚在窗前,手里捧着一卷唐诗。冬日阳光凛冽,她的脸沐浴在阳光之中,低眉垂眼,神色专注。这份静好,倒让我想起了她。那一年,她便是这样靠在窗前,突然回过头,眨着眼睛提出一连串古怪而有趣的问题,让我难以回答。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刮过我耳边的风猛然停住,我心中莫名一动,又是一惊。转目,却见燕雪蹙眉,目光盯着窗外未融的雪。她伤未好,吸了几口冷风,便用力地咳嗽起来。满头墨丝,在风中凌乱。

我走过去关上窗,她抬起头看我,眼神猛然间有些恍惚。片刻,她笑道:“那位便是命定的王后吧?”

我点头,看着她一张苍白的脸,心中不忍。转身,对她道:“身体若是受不住,便不要站在风口。”

“公子与意宁小姐,果然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想必有如此佳人在旁,公子定然是十分幸福的。”燕雪嘴角依旧挂着淡笑,朝我走来。她拥了一袭白狐裘,坐在火盆旁。她身子小小,被罩在狐裘中,墨丝淌在肩上,如同溪水。

我不语,过了半晌,说道:“那边可传来什么话?”

燕雪盯着火苗,出神道:“几日后的冬猎,他们会采取行动。”

我点了点头,起身欲走。却听她在我身后说道:“公子,你爱意宁小姐吗?”

我脚步滞住,未回首,只道:“这并非该是你关心的。”

“公子,你爱意宁小姐吗?”她固执地再次问道。

我转过头看着她,却见她眉头轻蹙,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她的脸雪白,失了血色的唇微微启开,似乎欲言又止。我眼神一颤,咬牙转过头,无言以对。

“这不该是你问的,你只管同我好好儿做戏。事成之后,我自会赏你。”我抛下一句话,再未迟疑,转身离开。

坊间巷尾流传,公子羽爱上了王子府小小的女司卫,只因那女子像极了他曾经的爱人。不论去哪里,公子羽都会将那女子带在身边。如此举动,惹得那振国大将军家的意宁小姐格外不快。公子羽与意宁小姐的婚约,怕是要不作数了。

我带着燕雪方从酒席回来,便有僮仆告诉我,大王子叶清早就过府,等候多时。

叶清的禁足令于昨日撤掉,然而刺客一事仍在调查中。我见他身着一袭墨绿色锦缎棉袍,手中端一盏香茶,气色淡定。

“那个燕雪,到底是什么来头?”叶清放下茶盏,抬眸看我。

“她是叶辙的人。不过,如今也是我的棋子。”我对他淡笑道,“你此番前来,想必是来替意宁打抱不平的。”

叶清双眉一蹙,略有不快:“外面传得风风火火,说是你们俩那一纸婚约怕是要不作数了。不论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此番,确实伤害到意宁了。”

“你从小便偏袒着意宁。她如今骄傲的性格怕也有你一份。”我笑意渐深,眉目清淡,“你一直都很宠爱她。但即便你再怎样宠她,她最终要嫁的那个人,是我。”

叶清抿起嘴唇,露出隐忍的神色。片刻,他终是松开拳头,长叹一声:“阿羽,不论你怎么说怎么做我都不会反驳。只是你答应我的,莫要忘了。这一次我帮你扳倒叶辙,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儿对意宁。”

我道:“这与你帮不帮我没有关联,不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儿待她。”

我知意宁的气。

那一日,我与燕雪在街头正遇上意宁。她却如同没有见到我一般,与我擦身而过。意宁轻易不肯低眉,我因她的骄傲而赏识她,却也因她的骄傲而不肯将她当做梦里的那个人去怜惜疼爱。

我与燕雪做足了戏,百般温柔,千般疼惜,万般爱怜。人人都道小小的王子府女司卫燕雪,是一跃枝头变凤凰。

我与她做戏,做给世人看。花前月下,我却不知,是真是假,是梦中。

梦里的人永远不变的容颜,眨着眼摇头晃脑背着我新教的诗。我想她想了六年,念了六年。我想,我大约真的是太过想念她了,每每只能在梦里遇见的容颜,我却睁眼便能瞧见。

入夜之时,孤月立于中天。

已经许久未曾这样晴朗过。我走在府中的回廊里,转过脸却见月光里站着一个人。她背对着我,仰着脸望着明月。月光如霜,笼罩在她的身上,长发如漆,背影单薄。我立在阴影之中,如同着了魔。希望却又害怕她忽然转过头,满面眼泪地问我,阿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她却真的转过头,看着我,嘴角是料峭的笑容:“公子,更深露重,为何还不就寝?”

我醒过来,攥了拳头淡淡道:“更深露重,你又为何独自立于月下?”

“我睡不着,想起了很多事。”她不再看我,继续望着月亮。

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谁料过了片刻,她问我:“公子与外人说,我很像公子曾经的爱人,却不知,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不愿谈论她,我也从不和别人说起她。我只愿将她放在心里想念,与她在梦里相见。她是我的软肋,我绝不能,将我的软肋示于人前。

“你不该关心这些。”我冷冷回答。

“我很好奇,公子这样的人,懂爱吗?”她笑容里尽是讥讽,回过头看着我,“我听别人说,公子羽总是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样。他身份高贵,不苟言笑地对待所有人。我便在想,这样严肃骄傲的人,会不会为了爱人而放声大笑……他会不会去爱……公子,你爱过人吗?”

我爱过。我心里答。我爱过,只不过我爱过的那个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这样,算不算爱?

“这几日,你我做戏给他人看。郎情妾意,我便以为,若是公子羽爱上一个人,就是这般吧!那样温柔,那样温暖。我想,若是能被公子羽爱上,或许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可惜——”燕雪笑了起来,笑声低沉,“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爱你的前途和你的王位……”

“放肆!”我怒斥一声,手已经先于思维扬了起来。

她咬住嘴唇倔犟地看着我,双眸漆如夜。我扬起的手掌,终究没有落下去。

她松开唇,笑道:“公子,你不怕,她会恨你吗?”

她笑容里,已经有了决绝而凄厉的意味。

我的心,猛然一沉。

我原本以为,意宁不会再来找我。最起码,不会那样快。

她很是憔悴,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我伸出手想要拥她入怀,她只是冷冷地打掉我的手,平静地道:“明日冬猎,你能不能不去?”

我笑道:“你这是关心我?”

意宁抬头看着我,目光无波无澜。她声音飘在空气中,微微变了声调:“阿羽,你爱过我吗?”

我收回欲抚上她面颊的手,盯着她的脸,笑道:“我会娶你。”

“我不求你娶我!我只问你,你爱不爱我!”她冲我嘶吼起来,全然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咬了咬牙,仍是笑:“爱?爱有何用?我父王爱我母妃,最后还不是将她赐死。帝王家,哪儿来的爱……”

“那你告诉我!你爱不爱那个女子!”她抓住我的手臂。即使隔着几层布帛,我仍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力量。她恨不得将利甲化作匕首,刺入我体中。

我不答她,只含着笑低头看着她。

意宁看了我片刻,终究颓然。她往后跄踉了两步,惨然笑道:“你一直都在辜负我。你以为我不知吗?你心里一直都在记挂着那个女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忘了她。阿羽,你与我立下婚约,不过是为了王位。是不是?”

“我娶你,便是保你一门一世荣华。我们各取所需,不是吗?”

意宁愣住,突然喃喃道:“那边陲小镇遭到夷狄屠灭,你便杀了夷狄万人。父亲说你狠绝,不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当时我那样傻,找来各种借口替你开脱。如今看来,我确实是傻。你确实是个不可托付终身的人,因为你的心,早就不在了。”

她说完这话,踉踉跄跄向外走去。自始至终,都未掉下一滴眼泪。

门外天空惨白,阴云密布。不知何时,鹅毛大雪纷纷然。

第二日,全城皆被大雪覆盖。即便如此,冬猎继续。围猎场上旌旗翻涌,号声呜然。御林军打头阵,已率先冲了出去。马蹄翻飞,掀起大片雪屑。我转首看向帝座,父王微微蹙眉看着我,目光如鸷。我知他为何动怒。狩猎场上还带着那女司卫,确实不成体统。

我紧了紧肩上的弓箭,侧目说道:“你若是撑不住,便不要跟着我进去。”

燕雪倔犟地转过头,不愿回答我。

我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另一边。我的同胞三弟,此时端坐在马上,年轻的面庞意气风发。不知为何,我竟笑了起来。可笑亦可悲。

第三道号声响起,我打马冲了出去。燕雪拉紧缰绳跟在我身后。

深入围场,四下一片白茫茫。我勒紧缰绳,驻马查看。旷野无人,只有枯树一棵跟着一棵。我转身,却见叶清也跟在我身后。

我蹙眉对他道:“你跟来做什么?这里没你什么事!”

叶清打马过来,看着我,郑重道:“还记得,我六岁,你三岁那年。你母妃将我抱在怀中对我说过,一定要好好儿照顾羽弟。不,你母妃不是在对我说,她分明是在乞求我。你母妃是后宫里最善良的女人,待我却比我母后好上一万倍。我答应你母妃的事,万万不能食言。”

我看了他半晌,他依旧一副郑重的模样。叹息一声,只得随他去了。

燕雪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冷天里打马疾驰,她有些消受不了。我递给她一壶烈酒,她仰头灌了一口,喝得太急,呛得满面红晕。

“是不是在这里?”我问道。

燕雪看了看四周,点点头:“计划里是说要我将你引到这儿。”

此地在围场深处,极少会有人来此处行猎。计划中,燕雪将我引到这里,我三弟的人马便会出现,将我围杀。只是过了很长时间,都未见人。

正纳闷不已,却陡然听见“噗噗”的沉闷蹄声。一骑从白茫茫的深处奔来,马上女子穿着大红的斗篷,似一朵烈火云。

意宁不断地朝我挥动手中的马鞭,口中喊道:“快走!快走!”

她话音还未落,我脚边的雪地便暴起一团雪花。一簇羽箭插在雪地里,发出一阵“铮铮”之声。

我遽然抬头,果然,围猎开始了。

意宁已经奔入了围猎圈内,她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朝我奔来。她奔入我的怀中,又抬头看着我,已经哭了起来:“阿羽!你真的被围猎了!我父亲……我父亲叛变了!”

“什么?!”我睁大双眼,心中惊怒。

“我父亲暗中与叶辙勾结,已经叛变了!”意宁看向四周,大哭起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围杀开始了……全都来不及了……”

我拔出佩剑,看向四周聚拢的人马。我知道一场血战就要开始。这一次,我的胜算不大。

又一支羽箭飞了过来,似乎是得到了某种号令。越来越多的羽箭如同大雨般朝我射过来。叶清与意宁也已拔出长剑,阻挡剑雨。

叶清对我道:“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阿羽,上马!我们冲出去!”

意宁看着我,我咬了咬牙,大喝一声:“上马!”

待我上马后,却见燕雪仍站在雪地里。我转目望去,她的马不知何时已奔出了包围圈。我朝她伸出手,她微微迟疑了一下,便将手递给我,一跃上马,坐在我身后。

“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我策马狂奔,身后跟着叶清与意宁。包围圈并不大,但范围很广。我只管往前冲。箭雨纷纷,我提剑抵挡。

我不知奔驰了多久,或许是很长的时间又或许很短。茫茫雪海,看不见尽头。身后的人忽然将全身的力量扑在我的身上。她用双臂紧紧地抱住我,将脸贴着我的背脊,悄声说:“你不会死的。”

如同梦中的呓语,像是在温柔着撒娇。

“阿哥,你不会死在这儿。你以后会干出一番大事业。会功垂千秋,名传万代。”

她这一声“阿哥”无异于一把巨斧劈在我心上。我想要转身,可她抱紧了我,在我耳边轻轻呓语:“阿哥——这几日虽是做戏,可我已经满足了。我原以为自己会有多恨你,恨你怎么也不来接我。”

她的眼泪落在我的颈项,凉凉的,透过肌理,融入血液,一直凉到我的心里。

“阿哥——他说,听他的话,他便会来让我见你……”她觉得疼,将脸紧贴着我的后背,抽着冷气。她搂着我腰的手,松松紧紧,似乎在踌躇。终于,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却又似乎是胆怯了,垂下去,“见到了又怎么样呢……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啊……即使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依旧认不出我。”

“你终究……是忘了我啊……”

她泪如雨下,打湿我的肩膀。

我只觉得心痛难当,似乎天也暗了,眼前漫天的雪朝我扑来,直欲将我掩埋。

“一直向前,你会……会走出去的……”她咳嗽起来,胸腔剧烈地震动。

有液体淌在我肩上,我只以为是她的泪,伸出手想要为她抚掉。可落入我掌心的,却是大片鲜血。我脑中空白,看着那刺目的血,只觉得那不是她的血,那分明,分明是从我心尖上剜取的。

“你坚持住,我……我带你出去……我们一起走!我……我答应你,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以为这不是我的声音,我何曾说出这样支离破碎不成段的话。

她将脸埋在我的颈项,却似乎是满足了,像只猫儿轻轻叹息一声。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轻轻问我:“春天什么时候到呢……阿哥,你说过……会在下一个春天回来接我。我等过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你……为什么总也不来?”

她松开手,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如释重负。

“阿哥,我等不了了,我累了,不想再等了。”

冬季里的宫变已经过去五个月。

那一场宫变,可以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振国大将军叛变,叶辙的围杀。却不知一切尽在我父王的掌握之中。一个功高震主,一个觊觎王位。父王,不过是缺了这样一个杀人的借口。

帝王家的事,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一切看似恢复太平,可我却似乎被另外一个梦魇缠住,梦里再不是她的眼泪。

漫天的大雪中,她终于松开手,跌入大雪里。我回首望去,她背后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血液已经凝固,像一道深深的疤痕刻在背上。我不知她是何时中了第一箭,也不知,她疼了多久。可她就那样遥遥望着我,像望着一个美丽的梦。渐渐,她的脸,被大雪掩埋,我再也看不见。

这个梦,我梦过了一生。

我无法原谅自己,在可以与她相认之时,却终究为了王位,装作什么都不知。

我怎会认不出她,怎会……认不出梦了千万遍的她。我是公子羽,我并非一个普通的男子。我顾虑太多,也算计太多。诚如她所说,我只爱我自己,爱我的前途与王位。我终究,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已是暮春,天气回暖。春光明媚,草长莺飞。我提了一壶酒,走在府中的湖边。柳雾后有一座小小的坟墓。

我靠在墓碑上对她说:“上个月,意宁出嫁了。她没有嫁给我,她嫁的人,是我大哥。”

我喝了一口烈酒,脑中想着当时的情景。

我将自己关在府中,不吃不喝。意宁来见我,我一脸颓唐地看着她。她妆容精致,笑容一如既往的骄傲:“你先是为了她而辜负了我,后又为了王位而辜负了她。你这一生,是不是总要不停地辜负别人才肯罢休?你心中只有你自己,你便陪着你自己,过这一生,也满足了吧!”

她盯了我片刻,突然笑道:“我庆幸,我还未嫁你。”

之后,她决然转身。

幸而,她未嫁我。如今,她定然是十分幸福的。

你说,我必定会功垂千秋,名传万代。其实后来我想了一想,也觉得可悲。再多的功与名,怎敌得过一生的孤家寡人令人心痛?

我灌下满腔烈酒,醉在春日里。

你等的春天来了,我来接你了,你却怎么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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