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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花烟云散

2013-05-14语笑嫣然

飞魔幻B 2013年2期
关键词:烟云驼铃芙蓉

语笑嫣然

§ 芙蓉绿

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时候。

马踏花泥,风曳白衣,薄雾中他的神情充满了失望与倦怠。这已经是他连续被她拒绝之后,第六次前来了。“阿雪,你再答我一次,是不是不准我留在安息谷?你的心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西陵雪望着星眸失色的应天柏,第六次重复同样的话:“是的,天柏,我等了你三年了,这一千多个日夜足以磨灭一个人的热情。我的心不在了,我不爱你了,安息谷容不下你,你回家吧。”

家?没有你的地方,何以为家?

应天柏怎么也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冷漠的女子,真的是曾与他恩爱朝夕、互诉情衷的西陵雪。三年前他们在这片旖旎的花谷里相遇,彼此一见倾心。他还记得那时的她双眸盈盈,怯怯伤悲地告诉他:“我大概是不能跟你相爱的,我与你,是殊途却难同归。”因为她是一只花幽。

幽,即是幽灵,若说是鬼,却徘徊人间,若说是仙,却不能飞升,也非妖非魔,难以界定。这满山谷的奇花都归她管,她生则花好,她死则花谢,而且只要她在生一日,她就不能离开山谷,如果她离开了,三日之后整个山谷都会变成一片没有生命的焦土。

应天柏听罢却将西陵雪的手握得更紧了。“我只知天庭有百花仙子,在我眼里,你也是花仙,花神,跟妖魔鬼怪是不沾边的。既然你不能离开,那便由我留下来,一辈子都留在这儿陪你。”

西陵雪顿觉受宠若惊,握着他的手,微微一闭目,山谷里的花便突然开始变红,有风一吹,刹那翻成花海红浪。

她说,红花是她爱他的决心与热情,从今往后安息谷的花皆为红色,他置身其中,便犹如置身她的深情炽爱里面。

他那个时候便承诺她,他要回家中处理一些事情,等事情处理完,他了无牵挂,就回山谷来跟她厮守。她从来没有过问他的身世,只要他是他,是她看得见,触摸得到,能拥在怀里,暖在心头的那个男子就够了。他一走,便是三年。

安息谷里仍是遍地的红花。悲驼铃、广寒鸢、御阶昙、金薇……那么多罕见的奇花,本来应是五彩缤纷的,却全都被西陵雪用意念染成了红色。应天柏仍是不死心,质问道:“你说你心中无我,却为何这些花仍然是红的?”她望着他幽幽地摇了摇头,没再争辩,转身便走了。

百花深处的竹楼前,一个青衣的男子正望着他们。西陵雪扫了他一眼,朗声道:“红花可以为你而开,也能为别人而开。我现在爱的人,是游公子。”他们都听见了这句话,应天柏气得仰天怒号,竹楼前的游少亭却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待应天柏策马狂奔而去,游少亭方才开口说:“我只是一个一心来求死的人,你用我做挡箭牌,骗得了他一时,却骗不了他一世。他那么爱你,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

西陵雪望着游少亭背后那株刚开始长新叶的植物,心中的暗涌翻了一重又一重,这个问题谁都能问,就是他游少亭没资格。若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被那梧桐树妖威胁,陷入这危险的境地?她赶走应天柏,也是不想令他卷入这暗潮里,保他的安全而已。

犹记得半月前游少亭慕名来到安息谷,向西陵雪求取一种世间罕见的奇花绿影芙蓉。绿影芙蓉生在旱地,根茎往泥土中延伸数尺,会是一个人的形体,如果有懂仙邪之术的人,将死者的魂魄打入绿影芙蓉的根茎里,那个人便可以如天神哪吒一般重生,从此在人间不老不死。

游少亭踏入安息谷时,西陵雪便从他身上嗅到了绿影芙蓉的味道。

他就是一个借花还魂之人。

西陵雪问他:“据我所知,绿影除了能从我这里得到,还有就是皇宫的御花园里面种着一棵了。救你还魂的那个人,想必就是偷摘了皇帝视如命根的那棵绿影吧?”游少亭说:“姑娘果然是花中圣人,一眼便知。”她又问:“你既然已经重生,还要绿影干什么?”他慢慢地说了两个字:“求死。”

没错,靠绿影芙蓉生还的人,骨不会断,肉不会腐,不老不死,如果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只能以毒攻毒,要他自己再吃下一朵这种奇花。因为花瓣里面含有剧毒,会令他立刻毒发,化成灰烬。

西陵雪道:“好端端的男儿,不求生反倒求死,原来是个懦夫。”她向来牙尖嘴利,说话傲慢不留情面,游少亭反驳道:“姑娘不知道我的事情,怎能妄加评论?”她睨了他一眼:“你倒说来听听?”

游少亭缓缓回忆道:“我是被一只梧桐树妖救活的,可她救我却不是出于善心,而是想困着我做她的禁脔,任她玩弄羞辱。”他说,游家本来是殷实的商家,两年前自己好心救了一个受伤的女子回家,那女子叫做碧姬。然而碧姬却是一只法力高强的梧桐树妖,她鸠占鹊巢,霸占了游家的财产宅院不说,还害死了游少亭的父母和胞妹。到如今整个游家都成了妖精窝,出出入入的都是那妖孽的狐朋狗党了。

游少亭一介书生,知道报仇无望,本想一死了之,哪知道就算是他死了,碧姬也还费尽心力从皇宫里盗出了绿影芙蓉来将他重生,硬要将他禁锢在身边。他无意中得知再吃掉一朵绿影芙蓉他就能烟消云散,彻底摆脱眼下痛苦的生活,他便逃出游府来找西陵雪,希望她能助自己解脱。

西陵雪幽幽一叹:“你来得不巧,绿影两年一开花,前几日它才刚刚枯萎,你还得再等两年。”

游少亭没想到西陵雪如此慷慨,丝毫没有为难他,喜道:“那就是说,两年后它再开花的时候姑娘肯赐我一朵?”

她傲慢道:“再奇特稀罕的花在我眼里也不过平平,我何必吝惜?不过,它开花与否还得看它生长得好不好,我是不会为你这凡夫俗子去当花匠的,你想它开花,就留在这儿自己照料它吧。”

游少亭便在安息谷里面住了下来。后来他便看见应天柏来找西陵雪,西陵雪用他做挡箭牌,他并没有吭声,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以花根为形体的缘故,所以跟这个和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灵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他知道她在说谎,知道她每次拒绝应天柏其实心里面都很苦,那种苦是一种浓稠的深入心底的滋味,他想,除了他以外,这安息谷里面的每一朵花大概都能感受到那种苦吧。

游少亭博览群书,看过前人说蜜能解苦,甜能忘愁,他便特意爬到树上取蜂蜜,回来给西陵雪煮了一壶蜂蜜茶。茶端到西陵雪面前,她却笑他说:“当真是个书呆子,书里说蜂蜜茶能解心苦你就信了?就算能,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岂会管用?”

游少亭跟西陵雪相处得久一点了,已经习惯了她的傲慢刻薄,但见她露了笑容,他便也舒心,搁了茶碗道:“你什么时候说话能不噎人呢?我倒想听听你哪天会不会对我这凡夫俗子有一句半句的赞赏?”

西陵雪回他:“你这凡夫俗子,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噎你?”

游少亭无奈叹道:“唉,罢了,姑娘是圣人,我这凡夫俗子说不过你。”

她盯着那碗茶道:“我倒不至于不近人情,你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我这安息谷里面满是奇花,我如果要开怀解忧,还需要你这碗茶吗?”游少亭想了想问:“难道还有花能令人解忧?”

她便带他到了屋后的一片花谷里。他看见满目的鲜红,也故意刻薄她说:“都被你变成红色了,这些花,谁是谁,你还分得清楚吗?”她媚眼轻斜道:“我分不清楚,就不会掌管这安息谷了。”说着,她蹲下身挑了一朵道,“这就是忘忧,闻过它的香气之后,能暂时排解烦恼,心神愉悦,你说是不是比你的茶管用?”跟着她又分别解释了附近几株花的名称和用途,大概是因为示范的时候吸了忘忧的香气,她越说越轻快,笑容也多了起来。

说到悲驼铃,那种摘一朵戴在身上,就能令女子不停起舞,跳出这世间最华美的舞蹈的奇花,她还真的摘了一朵,突然就莲步翩跹,腰肢轻摆,在花丛里旋转了起来。

那画面实在太美了。

后来的游少亭总要不断地想起那女子的笑靥胜花,她的婀娜倩影,不留间隙地布满了他的脑海。就连她时常对他刻薄讽刺,那些话语他也牢牢记着,不觉得生气,反倒觉得她不懂人情世故,是一种率真可爱。

他也总要想起她跳舞跳累了,险些摔倒,而他疾步上前抱住她的情形。

那时她就倒在他的怀里,笑眼迷离地望着他:“喂,你盯得我这么紧,在想什么?”他有一瞬间的痴醉,却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儿似近又远,他想到自己的身世,如梦初醒地松开了她。“我在想,阿雪,你这里这么多花,有没有一种,可以令人管得住自己的心,不为谁动情?”

§ 断肠白

入秋以后,山谷里的寒意便更重了。西陵雪常常觉得疲倦体乏,游少亭关心她,总觉得花幽不同凡间女子,是不应当有这样的状况的。她只说没事,但暗地里却连施一点法术也大汗淋漓。

那天夜里,西陵雪正睡着,突然嗅到一阵奇怪的花香。“是黑龙涎!”她想起身却已经来不及了,黑龙涎的花香犹如迷药,她昏了过去,再苏醒的时候,竟已是在安息谷外,来仪镇的客栈里面了。

一灯如豆,照着应天柏紧锁的愁眉。

她忧心如焚:“我不能离开安息谷,那些花……会死的!”他打断她:“你心里就只有那些花!阿雪,你不准我入安息谷,我便带你离开,天涯海角,我们俩是绑在一起的,你要跟着我走。”

西陵雪虽然有点法术,但她那些法术也只对山谷里的花草有效,却半点都奈何不了应天柏。无论她怎么哀求,或是严辞厉喝,应天柏始终坚持不肯放了她。她哭累了,无力地倚在窗边。应天柏看她香肩微颤,给她披了一件袍子问:“是冷吗?我让店家给你弄些暖身的热汤来,你等我一会儿。”他说罢便出门去了,她在黑暗里似叹似泣地站着,渐渐听到耳畔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缥缈犹如鬼魅:“西陵雪,你是要我替你解决了他,还是你自己动手?”

从苏醒的那一刻西陵雪就想到了,自己身边发生的很多事情,本来就瞒不过那只梧桐树妖。

其实,游少亭的到来西陵雪并不意外,因为就在他来安息谷的前一天,碧姬便先一步来了。

那妖孽浓妆艳抹,不但法力高强,而且手段毒辣,西陵雪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轻而易举便夺走了她体内一半的真元。也因为少了那一半真元,她气虚体弱,为花草施法也有诸多不便。

而碧姬则用这一半的真元作为要挟,逼西陵雪听从她的安排做事。她告诉她,会有一个叫游少亭的书生来安息谷求花,她要西陵雪不但不为难他,还要配合游少亭,做一场好戏给他看。

游少亭对绿影芙蓉从来只是听闻,却没有亲眼见过,他根本不知道,他如今每日浇灌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绿影芙蓉,那是一株烟云散。

所谓烟云散,散的是人心中的仇恨与黑暗。

烟云散的花期跟绿影芙蓉一样,都是两年。谁种了它,在花开的那日,三十二片花瓣全数展开,种花人心中的仇恨便能尽去。到那个时候,游少亭不但会对碧姬恨意全消,甚至还会忘记她曾经犯下的恶行。只要他不再恨她,碧姬相信她一定能令游少亭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

碧姬离开安息谷的时候,一再警告过西陵雪,她挟着西陵雪一半的真元,无论是在多远的地方,她都可以和西陵雪意神相通,任意窥视西陵雪身边发生的事情。西陵雪如果敢泄露秘密,或者令游少亭种不开烟云散,碧姬就会立刻毁掉她的真元,令她万劫不复。所以,她一再拒绝应天柏,也是怕他留在安息谷会招来碧姬的加害,而今应天柏却将她强行带出了山谷,她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内,如果她不回到安息谷,里面所有的植物便都会萎谢,枯死成灰,烟云散也不例外。

西陵雪再三相求,碧姬终于肯暂时罢休。“好,我就给你两天时间,后日午时你如果还不能脱身,我便亲自来替你处理了这个应天柏!”声音将将散去,门外已传来应天柏的脚步声。

西陵雪翻心一想,立刻催动了真元,如旋涡般在五内搅动着。一瞬之间,她只觉得心焚如火,却肌寒如冰,应天柏推门进来时,她已经倒地不起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面色蜡黄,肌肤还起了皱纹,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他惊恐地抱起她:“阿雪,你怎么了?”

西陵雪凄然道:“我还没有告诉你,不但是我离开了安息谷,所有的花会死,其实我也会。这三日,你会看着我……鹤发鸡皮,青丝成雪,最后……灰飞烟灭。天柏,你真的忍心吗?”

是的,他不忍心。

西陵雪知道,他一定不忍心。所以她才会故意调乱了自己的真元,用这一场苦肉计来换取他的心软。她用白纱遮着面,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苍老的容貌,但花白的发丝却藏不住,每隔几个时辰,白发就会增多,青丝便愈渐稀少。他就一直抱着她,坐在冰冷的地上,不吃也不喝,看窗外朝来夕去,有时也会说起他们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还说他总在幻想和她在安息谷厮守的日子,男耕女织,琴瑟相合,如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却有着这世间最华丽的幸福。

西陵雪一直忍着,将所有的眼泪生生地吞回,溢满了心头,那心便如被剥剐了浸在盐水里。第三天清早,他终是慢慢地挽起了她的手,道:“阿雪,走吧,我送你回谷。”她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再直视他眼中的落寞和痛苦了。一路上她微微佝着背,步履缓慢,他来牵着她走,太过用力,忘了会将她那已经苍老脆弱的骨头捏疼。她便跟着他,踩着他的影子默默前行。

走到安息谷口,他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她强忍着心痛暗示道:“天柏,你是好人,这天一定不会负你的。”他却没有听懂,凄然一笑:“天不负我?阿雪,可你却负了我!我背弃了富贵荣华,背弃了整个天下,竟不换来一个你!我……认输了。”

她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眼泪便落了下来。却怕他察觉,拼命地跑入花丛,一瞬间,白发尽消,她又恢复了从前的青春美貌。他仍是不死心地喊她:“阿雪,等一等!我想再看你一眼。”她满脸泪痕,泣不成声,根本不敢回头面对他。他再三恳求:“阿雪,你回头让我再看你一眼,好吗?”

她闭着眼睛,淡淡地回了他一声:“天柏,珍重。”遍野的红花,就在那一刹那全都变成了雪白。

白如断肠色。

§ 烟云散

可是,修为能弃,花能变白,就算做了再宏大的假戏,却不能真的冷了心忘了情。那滔天倒海的苦,惊得蹲在花前的游少亭猝然打了个冷战。“她回来了。”他对着那株烟云散低呼了一句。

烟云散随风而摆,姿态之妖娆诡异,只怕是西陵雪也未曾见过。

从那之后,整个安息谷就恍如雪原般寂静,纵使春来百花开,新嫩的绿叶衬着白花,只显得更加清冷。

两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夏雷秋霜之后,转眼就是一冬。

西陵雪总觉得那株烟云散生长得过分茂盛,枝叶浓绿饱满,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株烟云散都蓬勃。她心中好奇,本想用意念相通之术跟烟云散的花灵沟通,却因为被碧姬夺走了一半的真元,总是力难从心。

渐渐地,她也就不在意了。

只盼着两年期满,花开之后碧姬便能来把游少亭带走,归还真元,然后她再找到她的应郎,挽回她失去的一切。

可是,对游少亭来讲,离花开之日越近,他便越觉得惶恐烦乱。他的心神不宁西陵雪看在眼里,忍不住问他:“你不会是想着自己寿命将尽,反倒察觉你其实贪生怕死,犹豫不定了吧?”

他破天荒地没有跟她顶嘴,只是望着烟云散轻叹:“还有几天,这株绿影芙蓉就要开花了吧?”他故意将“绿影芙蓉”四个字咬得很重,西陵雪禁不住心中有些讶异,道:“嗯,不出五日,它便会开花了。”

游少亭早就在衣袖里藏了一朵盛开的悲驼铃,递到西陵雪面前说:“你能再跳舞给我看吗?”

西陵雪管不好自己的嘴,脱口而出:“你是怕你五天后灰飞烟灭,就再也看不到我跳舞了吧?”见游少亭表情严肃,颇有哀伤,她尴尬地抿住嘴,接过了那朵悲驼铃。可那原本雪白的悲驼铃到她手里竟然变成了红色。她大吃一惊,把花丢在地上:“游少亭,这花是从哪里摘的?”

他道:“在谷口附近,散步走到那里,随手便摘了。怎么会变成红色的?你不是已经令山谷遍开白花了吗?”

西陵雪吃惊的也是这个,她怕是花灵作乱,不服她的管制,她便让游少亭领她去摘花的地方看看。

两个人刚走到谷口,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眼望去,前方山路上来了一支整齐的队伍,正气焰嚣张地朝着安息谷这边奔来。

他们是冲着应天柏来的。当西陵雪面对着重重的围困,她方才知道,应天柏原来是当今皇帝的长子,他原本也是皇位的继承者,可是却抛开了一切,执意要到安息谷跟自己心爱的人厮守。他的行踪在两年前还是个秘密,但时隔两年,朝廷遍布天下的眼线终究还是挖出了背后隐藏的真相。

队伍当中,带头的那个人一身华贵的黑缎,趾高气扬地喝住西陵雪:“山野妖女,妄想飞出枝头做凤凰。快说,皇子殿下在哪里?”西陵雪钩起嘴角冷笑道:“你们若真是奉旨来接他回去的,又岂会带着如此重的杀气?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你们根本不是来迎接未来的太子殿下,你们是来杀他的!”

带头人顿时仰天狂笑。“小小的花幽,竟还有点心思。既然你明白,就赶紧告诉我们他在哪里,否则我一把火烧了你的花谷。”虽然应天柏离开了皇宫,但皇帝始终觉得,唯有这个文武仁德、气魄非凡的皇长子,才是自己最佳的继承人,所以两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寻找。如今总算得知他是奔着安息谷而来的,皇帝便也立刻派人找来了。只不过皇帝派出的人还在来的路上,而此刻抵达的这一批,却是二皇子的爪牙。二皇子觊觎帝位已久,应天柏是他最大的绊脚石,他派人捷足先登,也是想在皇帝的人找到应天柏之前,除之而永绝后患。

西陵雪将衣袖一拂,半空突然飘起无数的白色花瓣,密密麻麻将所有人笼罩其中。“我不会让你们带走天柏的,除非你们有本事先闯过我的暴雨花阵!”声音一落,她便带着游少亭飞出了花阵。

游少亭回头见花瓣飞舞,织成一堵白色的高墙挡在谷口,他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应天柏不在这里?”

西陵雪道:“我就是要让他们以为天柏在我这里,只要他们踏进安息谷,我便要为天柏铲除这帮威胁!”刚说完,突然觉得胸口一股浊气冲着,倾身向前栽去。游少亭手快扶住她问:“你怎么了?”她知道自己真元不满,启动暴雨花阵也会自损,但她只能这样暂时抵挡着他们,才能争取到时间,回谷内布置结界。一旦他们冲破花阵,进入山谷,她便可以用结界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敷衍游少亭道:“我没事,大概是累了。”

游少亭的眼底暗涌不断,积压了两年的那个秘密几乎想冲口而出,但还是忍了下来。他默默地将西陵雪扶回竹楼,看她睡下他才离开,走到外面院子里,盯紧了那株含苞待放的烟云散若有所思。

万花有灵,每一朵花的花心里,都包含着花的元神,这些元神便是花灵。时间越长,花灵积聚的能量越多,到了一定的程度,便能幻化出形体,即为花妖。西陵雪要布置结界,便要借助谷中的花灵。她要将每种花都采集一朵,才可以生出结界,既能保护山谷,又能对付来犯的敌人。

游少亭担忧道:“四百八十种花,花时不一,你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把它们都搜集齐呢?”

西陵雪不免诧异:“我没向你提过,你怎么知道安息谷共有四百八十种花?”游少亭知道说漏了嘴,狡辩道:“你不说,难道我自己不会观察吗?好歹我也在这儿住了两年了。”西陵雪没有深究,只望着窗外的百花道:“我是掌管这安息谷的花幽,我要它们开花,它们就得开花。”

游少亭指着那朵被扔在门前的悲驼铃,按理说那朵花离了根枝,早就应该枯死了,但几天下来它却依旧鲜嫩红艳。他道:“你连这朵花的花色都掌控不了,还怎么令百花盛开?你看你现在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要进来,你就通知百花,教它们各自躲避好了,何必非要硬拼?你杀了这帮人,应天柏就安全了?你有本事,怎么不进皇宫里,杀了那个二皇子永绝后患啊?”

西陵雪恨了他一眼:“你倒是长进了,也会说话来噎我了?”她说着,忍不住盯着那朵悲驼铃,目光不知为何总有些缱绻。这时候,他们都听见了一声轻微的裂响,寻声一看,是烟云散开花了。

§ 悲驼铃

烟云散开花之后,游少亭不说不动,僵如木偶,在花前站了彻夜。西陵雪知道,那是他心中的仇恨正在消除。天明之后,所有的黑暗都会被光明取代,他焕然如新生,便不会再执著于过去的悲剧了。而天明之后,西陵雪也打算施法勒令百花齐开。她不知道施法之后她还能支撑多久,但为了应天柏,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如此这般自损,反而可以当做是她的弥补吧。

碧树分晓色,宿雨弄清光。

西陵雪起身的时候,游少亭已经不见踪影了。她无心管他,站在竹楼前合十了双掌。突然,她隐约感应到什么!那感应是来自暴雨花阵的!有人想强闯花阵!她心道不好,顾不得施法便赶了过去,隔远便看到那个正在强闯花阵的人,竟然正是游少亭。游少亭表情古怪地回头看了看西陵雪:“我要走了。阿雪,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想回家了,那里有我牵挂的人,我想见碧姬。”

西陵雪大呼:“不要走那里,他们会杀了你的!”可是游少亭却完全不听劝,一下子便扎进了那堵花墙里。只是片刻的工夫,那里面便传出了他的呼救声。西陵雪虽然知道,如果正面交锋她未必对付得了朝廷的那帮人马,却也不忍心看着游少亭真的被他们杀害,她刚想冲进花阵救人,迈出的步子却突然停住了。她如梦初醒,向天喊道:“碧姬!少亭有危险!碧姬!”

霎时间,风起云涌,百花震瑟。

一道青影犹如闪电般从云端劈落,顷刻便扎进了花阵。花阵里的打斗声惨杀声哭喊声瞬间交织着,西陵雪看不清楚花阵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依稀听到游少亭仿佛在和碧姬说着什么,最清晰的一句,便是:碧姬,这是我还给你的。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她突然觉得心口就像被人狠狠地剜走了一块肉似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花阵里飘出一缕黑烟,那黑烟盘旋在半空久久不散。游少亭完好无缺地从花阵里走出来,望着那团黑烟狂笑不止。可是,当他的目光转向西陵雪,笑容却停住了。

原来,紫花烟云散,三十二片花瓣,最终舒展开的其实只有三十一瓣。还有一瓣,还在浓密层叠的花瓣里面藏着,打着卷儿。那样一来,花便不算全开,花未全开,种花人的仇恨便还在。

其实,这是游少亭和烟云散之间的约定。

而游少亭以身犯险,是想引碧姬现身,利用碧姬替西陵雪铲除一部分朝廷的鹰犬,拖延西陵雪强施结界的计划;同时也趁着碧姬对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将她打得神形俱散,好令真元回归到西陵雪的身体里面。

游少亭冲到西陵雪身边,抱着她虚弱轻飘的身体,她触到他的手,感应到他体内的真气流动,她总算明白了过来。“想不到,你竟然懂得将我这山谷里的奇花吞吃,将花的灵气转化成你自己的修为?你如今,怕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吧?我竟全没有察觉,你骗了我整整两年。”

游少亭心疼不已:“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你遭碧姬的威胁,常常受到她的监视,我只能将计就计,扮作毫不知情。其实,两年前你被应天柏带出安息谷的时候,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西陵雪不在谷里,烟云散的花灵才能背着她跟游少亭沟通,将碧姬威胁她的事情和盘托出。但烟云散并非无条件帮助游少亭,它看中的是游少亭作为绿影芙蓉的还魂之人,有取之不竭的阳寿。它答应教游少亭如何利用谷中奇花来修炼自己,答应他在花开之日不尽展花瓣,令他能骗过西陵雪,也就是骗过了碧姬,将来他才有机会杀碧姬一个措手不及。

而作为交换,游少亭要做的,就是让烟云散不断地吸食他的阳寿。因为花灵想要修成花妖,有阳寿相佐,会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那烟云散还告诉游少亭,只要碧姬死了,她就不能再继续掌控西陵雪的半壁真元,真元会自己循着主人而去,回到西陵雪的身体里面。

什么都是真的,唯有最后的这句话,是个谎言。

就是这个恶意的谎言,粉碎了游少亭的全部的希冀。

他眼看着西陵雪在怀中逐渐变轻,虚实难定,仿佛随时要化成青烟飞走,他心痛慌乱不知所措。“阿雪,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西陵雪盯着半空那团正在消散的黑烟道:“你受了烟云散的蒙蔽了。你杀了碧姬,我的真元还握在她手里,我便会……会随着她的消亡……而一起消亡……烟云散啊,好一个烟云散!我原本以为,谷中百花对我尽皆臣服,却没有想到,它们竟有反我之心!为什么?为什么……”

西陵雪不明白,倘若不是她一意孤行,非要令百花随她的心意而改变色彩,它们也不会想要摆脱她霸道的掌控了。她望着暴雨花阵,因为她的虚弱,花阵也变得稀疏欲散。里面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不足百人,纷纷踟蹰着,进退难定。她想到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应天柏,顿时悲从中来,不舍地唤着他的名字,却突然听半空那团黑烟狞声狂笑:“哈哈,西陵雪,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你的应郎了!因为他已经死了。他的魂魄大概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了呢!”

西陵雪嘶声道:“你说什么?”

碧姬道:“两年前,他放你回安息谷之后,我为免他再反悔纠缠你,干扰我的计划,我便已经将他杀死了。”她说,她杀了应天柏,长剑入喉,血染白衣,那男子到死都望着安息谷的方向不肯瞑目。如今时隔两年,他就连尸骨都无迹可寻,他和她的天涯相隔,其实早已是阴阳两端了。

碧姬说完那些话便彻底灰飞烟灭了。清风吹散了黑烟,也吹来一阵淡淡的花香和血腥相交缠的味道。西陵雪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她拉着游少亭的袖子:“少亭,告诉我我听到的不是真的?”

游少亭心痛如绞:“阿雪,你要撑着,我会想办法救你的。四百八十种奇花,总有一种可以为你疗伤续命的!”

她仍是喃喃:“她说的不是真的。不是。”

游少亭已熟知谷中奇花,可是,就如同没有一种花能阻止他动心一样,也没有一种花能够为花幽续命。那种无力感几乎撕碎了他。他忍不住一低头,竟滑出了几颗泪滴。“阿雪,不要走。”

西陵雪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喊他:“少亭,带我回竹楼。”

竹楼里,风静花凉。

那朵被遗弃在角落里的悲驼铃还在。

西陵雪要游少亭将她放在花的旁边,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花捧在了手心里。红花烈如火,映着她苍白的面颊。她柔声唤道:“天柏,是你对不对?你舍不得我,所以魂魄入花来和我相随。原来这两年你一直都在,你从来就没有远离过我。”那朵悲驼铃微微在掌心里颤动着,竟仿佛真的在回应她。她凄然一笑:“天柏,你是好人,这天一定不会负你。我来找你了,我也不会再负你了!”

游少亭看西陵雪的身影似要消失了,他急喊着她的名字,想上前拉住她,可伸出的双手什么也没抓住。

她消失了。

悲驼铃落在地上,沾着她的眼泪和泥尘,瞬间变成了一团焦灰。

也是在那一瞬间,雪原般的安息谷突然恢复了春日的姹紫嫣红,所有的花都开出了本来的颜色。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花便谢了。在新的花幽接掌安息谷之前,那些花是都不会再开的了。

而后来,安息谷里的四百八十种花,却只剩下了四百七十九种。

唯独缺少了烟云散。

因为所有的烟云散都被游少亭付之一炬了。他要烧尽世间的烟云散,将自己的怨恨与孤独也化成烈焰直抵云天。他不老,亦不死,永远穿着没有光泽的黑衣,永远皱着解不开的愁眉。

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朵悲驼铃。

没有束缚的悲驼铃,开出来的花原来依旧是红色的。

他遇见过许多的女子,向他倾诉衷肠,或投怀送抱,他总是将那朵悲驼铃漫不经心地丢给她们,命令她们,戴着那朵花不停地跳舞给他看。却没有一支舞,能打开他记忆里的那片流光。

没有一个人,能温暖他的万寿无疆。

他有时在歌舞里喝得烂醉如泥,抓着一个他甚至不记得姓名的女子,却能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你知道吗?我想杀碧姬,并不是因为我还想替游家报仇。我真的以为杀了她你就能得回真元,就可以安然无恙。我以为我终究还是有机会为你做点事情,或许就能得到你一句半句的赞赏了。”

阿雪,你这里这么多花,有没有一种,可以令我管得住自己的心,不为你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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