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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挽韶光

2013-05-14百媚生

飞魔幻B 2013年2期
关键词:夫君

百媚生

【1】

我又梦到了自己十七岁的时候,那是我最好的年华。

日光如同薄薄的蜜色,泻到我榻前来,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熟了。少年清朗好听的声音变得更分明,体贴的压低,静静地询问着我的母后:“阿酣睡着了吗?”

我的封号其实是静言公主,然而因为父皇的一句戏言,便有了阿酣这个乳名,亲近的人,往往都这样唤我。我偷偷闭着眼,听到母后同样答道:“阿酣又睡了呢,这孩子,怎么又睡了,若她知道你来看她,必定悔青了肠子。”

有低低的含着挪揄的笑声,以及少年有点羞涩地辩解着,我要努力抿着嘴唇,才能止住笑意。

装作睡醒一般睁开眼,果然又看见他俊美的姿容,穿着青色绣云纹长袍,好看得就像仙人,揉了揉眼,母后便道:“阿酣,谢韶来看你了呢。”我状若懵懂坐起身来。长身玉立的少年立在我面前。

只见他眉眼带笑,是我十七年来看过的最美的姿态。满心的欢喜,看向这个人——与我青梅竹马,将来会白头偕老的人,这个名门闺秀提起都要红了半张面颊的人,将会是我的夫君。

他被我欢喜着,并且今后也将一直欢喜。

陈郡谢氏的长公子,国之重臣,一介才俊。

后来我模糊地想着,这样得天独厚的人,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到底为什么要背叛尧朝?

谢氏起兵的那一晚,我正发着高烧,彻夜迷茫,难过的几乎死去,只是一直喃喃着他的名字,隐约听到有利器撞击声音,但并不明晰,很快又翻身沉沉睡去。

天亮时我刚好退热,谢韶就坐在我的床头,我怔了怔,伸手抚平他眉间皱痕,然后看见他衣衫上的血迹。

我亲人的血迹。

赤足走到窗边,我战栗,并且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皇廷之中血流成海,宦官宫女尸体不计其数,我的父皇死在御座之上,我的母亲被赐死在佛堂——可笑佛祖竟没能保佑这个一生慈祥温婉的女子。

我方才得知,尧朝萧氏皇族,只剩了我一人。

我只是一直不明白,这个外貌俊秀儒雅的少年,到底是筹谋了多久,才能在一夜之间攻陷尧朝皇宫,然后迅速控制朝政,在大将军容与的辅佐下,在一年之后就将自己的父亲逼下皇座,自己登基为帝。

他登基一月后,将我封为静孝长公主,我垂首接旨,破衣布衫,嘴角弯起嘲弄弧度,抬头时看他高御座,九旒冕遮住他容颜,看不清他眼底神情,只觉得好笑得紧。

国破家亡,我不姓谢,长公主之名又哪里谈得上?本是未婚夫妻,他却又册封为义妹,这样的分明,心中冷得没有温度,他害我如今颠沛流离、容华不再。却难道还想借此大作文章吗?我不是烈性女子,能够以死殉国,只是懦夫一般苟活。

过了几日,便有指婚旨意,将我指给了容与做正妻,我怔了怔,望向菱花镜中一张面颊,才恍然记得自己还有这张脸,以及名义上的长公主身份。

容与战功非凡,用兵如神,据说是谢家的家臣,后来意外从军,未尝一败,朝廷武将不盛,只能赖以他来支撑军队,然而这样的荣华,也只有我这样名存实亡的帝姬嫁入,才不会使之又得到实力雄厚的妻族。帝王压制之术,果然是寸寸不落。

我怔怔望着屋子里翻飞的光线,仿佛是看见十七岁时那年脸颊微红的少年,泪水簌簌而下。什么时候,我也成了他棋盘中的一部分?

谢韶赏赐了十八抬嫁妆,婚礼极宏大,长安遍地红绫,绸缎价格都翻了几番,他也是亲自前来,他自小身体孱弱,这段时间仿佛又更加病重了些,坐在御辇之上,手指弯在唇边,低低咳嗽着,两颊染上不自然的潮红。然而眼睛乌黑宁静,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我从没有想过我的夫君居然不是这人。

福身三拜,登上喜轿,他的手迟疑地伸出来,然而还是慢慢垂了下去,转头和后妃说话。我再不看他,放下了垂帘。

十里红妆,英雄红颜。

【2】

我于梦中醒来。

满屋光线翻飞,我低低地咳嗽着,起身,衣衫不复绫罗绸缎,屋角哪得琉璃盏?这样的寒冷,我将厚重衣衫披覆于身,也不计较胭脂朱钗,便匆匆起来。三年前的洞房处,我并没有见到我的夫君。胡寇来袭,他只得连夜出城,赶往边疆。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后,朝野震动。

大将军容与,于边疆大败胡寇,只身率领五百兵将追击,入伏,竭力击杀八百五十三人,重伤返京,五百兵将阵亡。

谢韶震怒,但容与如此情景,他便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功过相抵,然后治伤灵药源源不断地送入大将军府,如此抚慰却收效甚微。只因朝中大臣都知道,将军府如此是完了。

不能打仗的将军,又有什么用?

于是将军府从先前的繁盛一时,到如今的门可罗雀,也不过用了短短的两年时间。

眼看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我也只得亲为仆役,计算银两,大多仆从均打发出去,只有几个忠心的,不顾光景留将下来。日子清贫,而容与,这个我未曾见面便暌违了两年光阴的夫君,因为这挫折,日益暴躁。

白瓷碗砰然碎在额角,我眼前一黑,还未得怒意,便有湿热液体缓缓流下,我注视我的夫君,他看定我,神情是难以描绘的愤怒疲惫,指尖紧紧掐入掌心:“滚!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萧月在,无论如何,我也是你的丈夫,哪里曾配不上你?”

怪甚怪甚,却不知哪里又恼了他。我却习以为常,将瓷碗收拾好,又寻来干净布匹匆匆收拾一番,才淡淡道:“我从没有如此想过。”随后将饭食置于桌上,退出门去。

这样的委屈,我原以为我会哭出来,却原来是没有。

冬日鲜少有这样的阳光,我微笑,将衣衫晒上,然后执起扫帚,打扫起昨夜院中的落雪,噫,这样光洁美丽。声音沙沙,手指冻得僵硬,但动作已经是越发熟练。

扫了半院,抬起头来,却发现谢韶站在我面前,眼眸深深地看着我。

我一惊,随后才意识到,连忙跪下:“臣妇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安。”

他看着我,眼眸还是像很久以前一样,深不见底:“堂堂的将军夫人,也会做这等下贱活计吗?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容与他……”生生顿住,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淡淡道,“先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不敢看他,略略思索,道:“额头上的伤……不过是自己随意磕的罢了。冬日无事,扫扫雪也是随性而来。与将军并无干系。”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谎。”

我怔了怔,谢韶已经转口:“容与呢?”又顿了顿,“朕微服而来,不愿张扬。”我敛衽肃穆:“臣妇晓得。外子正在内室休息,请陛下随我来。”

长廊十步,游光缓缓,我低垂了眉眼,能感觉到今上深深的眉眼,定定看着韶华不再的我。

轻轻叩门,转眼又有珠玉碎地之声,谢韶只好略略提声:“容卿,是朕。”

一时寂静,我缓步退下。

谢韶的贸然来访,并没有唤回容府往日的荣华,只是皇后偶尔会传我去凤仪宫小坐,如此垂怜,总至于光景不如往日难过。只是容与看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冷漠,那日我送谢韶出府,回来便看他重伤身躯勉强支撑走到雪地中,我悚然一惊,正要去扶他,容与已经出声,声音平平:“陛下刚刚册立了一位静妃,据说容貌不在往日萧月在之下,并且温婉可人,极得圣上爱重,三月,静妃诞下一位公主,甫出生便得封号,恩宠无比。”

我心下蓦然一痛,仿佛万箭穿心,面上却含笑定定看着他:“将军这是何意?”

他看着我,仇恨而怅惘的模样:“他娇妻美妾,你又何苦嫁我之后生生惦记?圣上杀你全家,灭你之国,萧月在,你可有半分不安?不觉得愧对你萧氏满门?”

我自然是愧疚的,深深的愧疚。于是默然不语。他却仿佛更加气愤,冲上来,用那不再有力气的手掐我的脖颈:“我多想就这样掐死了你!”

【3】

他最终还是没有掐下去,那英俊面容中带了扭曲,和无法掩饰的悲哀。我不知这悲哀来自何处,也无法探寻。那日他愤愤离去,随即有皇后凤旨,召我入宫一叙。

那个女子,中宫天下后,不可谓不温婉,但我却晓得,这是谢韶的心计,怕让朝中老臣齿寒,才对衰败许久的容府做出垂怜之态。而我如往常般无用,只是恭敬应答,小心仰人鼻息。

昔日张扬明媚的阿酣,终于睡在了十七岁那年的夏末。

皇后令她身边最得信重的大宫人送我出去,途径御花园,湖水早已冻成寒冰,在日光下飞出暖意融融,我驻足,定定注视。那边有穿红衣的美貌宫妃,娇嗔浅笑,莫不动人,谢韶站在一旁,逗弄幼童,教她走路。那宫人有点尴尬地向我解释:“那是静妃,和三月新得的清宁公主。”

据说这位公主极得皇上爱重,我点点头,抽身便要走。

却终于忍不住回头。

那人,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轻轻牵引着孩童,眼里无法抑制的宠溺,叫出来的那个名字却险些让我失了魂魄,那个孩童,玉雪可爱,有着记忆中某个人的眼睛。我听他那样宠溺地唤着:“阿酣,阿酣,到父皇这边来。”

阿酣。阿酣。一时忍不住,泪水静静流淌下来。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无论这个人做下怎样的错事,无论他如何背叛我和我的家族,我似乎都能够原谅他。因为我是这样深深爱着他,羞耻的,却超过了我的灵魂。

我的心背叛了我的灵魂。

然而我真的不能爱他,家族之恨,覆国之仇。这一瞬间如死犹生。有什么在瞬间死去,有什么如往日重生。

回到府中,却有热气腾腾的羹汤,我怔了怔,唤来下人询问,才得知这是容与的命令。心里又是疑惑,待思索片刻,才恍然觉出这是他失态举动的补偿。

晚饭时他蹒跚行至我面前,自重伤后形同废人,容与便鲜少在众人面前显出如此孱弱之姿,然而此刻他却坐定我面前,与我共度晚餐,我怔了怔,看着这憔悴了许多的男子。不同于谢韶的风流优雅,他是寒门子弟,谢家仆臣,有千军帐下的英武戾气,那浑厚的阳刚气息,如同巨浪扑面,令人胆寒敬畏。

他曾是万军瞩目的绝世战神,如今却不过一介废人。我看他静静吃着白饭的模样,突然心上不忍。这人敏感尤胜女子,仆从皆赞我贤惠忍让,面对他恭敬温婉,独独他和我知道,那不过是不在乎。

我将菜食夹到他碗中,他神色一震,浓密睫毛抬起,定定看着我,我忍不住微微羞红了脸,终于低声斥道:“还不快吃?”他随即发笑,气氛出乎意料的好,容与将我给他的饭食逐一吃下,然后拣出最好的来,递给我。

我又复递还给他。他又固执地夹给我。

如此来回良久,两人都低低发笑,他注视我笑意绵绵,突然道:“阿酣。”

我浑身一震,看着他,容与也看着我,眼里竟似有些难以形容的紧张:“阿酣,你的乳名,是吗?”我点点头:“亲密的人,都这样唤我。”顿了顿,看向我的夫君的双眼,“你以后也可以。”

他的眼睛里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我才惊觉他有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眸,琥珀色闪出熠熠光辉,英武面孔微微发出欢喜的笑意,我忍不住红了脸,垂下头去。

迟到许久的情意绵绵,我嫁给他在许久之前,却于今日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沉沉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听见谁的声音,在耳边,笑着说:“阿酣,阿酣。”

【4】

格外的恩宠果然不是无名而来,一月后,谢韶赐容与虎符,命他率大军二十万驱逐蛮夷,同时拜安定侯位。这个命令让朝野又是一震,纷纷惊叹这样一个废人,怎么就得了皇帝的垂爱?后来又传出容与年幼时是谢韶的书童,才恍然原来是这样的情分。

将军府一时又是踏破门槛的地方,我对于这些事都不知所措,只得尽量沉稳应对,偶尔有其他官吏的夫人小姐走动,也只是温婉应答。

我生辰的那一天,容与准备完毕,出征。他为错过我的生辰惋惜不已,而我笑着安抚他:“往后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过。”

自从那一夜,我们关系融洽许多。虽不能说是画眉恩爱,也可说相敬如宾。他待我神色也渐好,偶尔也会准备我爱吃的食物,容与和我依依不舍,最后他执住我的手:“阿酣——若你能以后一心待我,天下诸事,我又有什么不应你?”

我愣了愣,他已经不能停留,翻身上马,大喝出发。浩浩荡荡的出城,众人侧目拜服。我送他出城,又回来准备宴会。朝廷百官命妇齐齐到场,虽然没有容与,但好在从前学下的礼仪能够让我顺利地应付众人。

宴会到了高潮的时候,突然有看门的仆从急急来报:“陛下与静妃娘娘来了。”

一时震动,齐齐拜伏。我听见旁边人的窃窃私语,中宫失势,难道竟然到了如此程度?静妃的地位不容小觑。各自打起算盘,高呼吾皇万安。

谢韶玉树之姿,静妃惊鸿之貌,翩然而来,如同佳偶天成。我请谢韶上座,又踌躇静妃位置,索性这女子极识大体,娇笑道:“如何敢让寿星犯难?本宫便和安定侯夫人同坐便是。”

静妃打量我片刻,忽然说:“夫人不愧昔日美名,果然容貌绝色,世所罕见。”我急忙道:“如何敢当?若说起容颜之美、品行贤德,首推中宫天下后,其次便是静妃娘娘。”羞涩道,“月在不过一介粗鄙罢了。”

突然有朝廷命妇插口道:“不过静妃娘娘和夫人真心眉目相似到了极点,这样一看,仿佛双生姐妹一般。”静妃闻言一怔,谢韶本来刚刚将酒水递在唇边,闻言洒出大半,急忙有仆役惊呼,急急收拾。

但幸好各位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忙转了话题,仍旧和乐融融。酒过三巡,我不胜酒力,借口去换件衣服,到了后院醒酒。

星子如同碎银一把,又像是谁的眼睛。乌黑澹静,令人心醉。

我仿佛看见了他,似乎也有微醺,站在我面前来,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梦呓般:“阿酣?可是你?我梦里梦你千百回,可是你?”

几乎落泪,我迷蒙间扯住他袖子:“是我,是我。谢韶,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你到底为什么要背叛萧氏,背叛我?”他怔怔地看我,突然似是惊觉,环看四周,猛然撤手,我懵懂后退,触到树木冰凉,终于让我清醒片刻,几乎失声——我在做什么?

然而他突然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俯身便吻下来,我推拒他,拼命推拒他,脑中闪过的容与面容,更让我羞愧并且恼怒,最后终于一把推开他,冷声道:“陛下自重!我并非陛下的一尾池中鱼。”

他很快说:“你当然不是鱼,阿酣,你是个骗子。”

我冷笑:“到底谁是骗子?陛下骗走了我满门性命,骗走我萧家大好河山?这骗子之实,到底应该由谁来坐?陛下却又说,我到底骗走了陛下的什么?”

谢韶低低说:“朕的心。”我一震,听他嘶哑嗓音,压抑了什么,流泻如月光,“我的心,阿酣,你将它骗走,为何又将它丢弃?”

【5】

那夜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但随即风平浪静,似乎那一夜只是我苍凉一梦。我告诫自己,再不可对不起容与,我是他的妻子。那个号令天下兵马的人,才是我的良人。容与虽然无法亲临战场,但他排兵布阵之术还在,加上近几年调养,已经初见康泰,而他战神之名也不是虚谈,不过几个月,蛮夷尽退,他班师回朝。

谢韶渐渐体弱,我知道他本是不足月所生,身体孱弱,甚至一早便有名医称他活不过二十岁,但他毕竟活过来了,并且身体康健开来。我们便渐渐放下一颗心,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病倒。

正在这个时候,永州州牧反了。

朝中哗然,武将本来不多,除了一个容与,几乎再无所出。更何况永州离皇都这样近,几乎人人都人心不安,谢韶三道急诏,容与调转马头,又杀向永州。永州之乱很快平复,他就势班朝,一时风头无二。

大家都纷纷赞叹着,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后来的变化。那如狼似虎的二十万大军,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皇都,甚至一路,攻进了皇宫。

这被史书记载为“上阳之变”的一役,奠定了容与的王座,我闭门不出,繁华的帝都几乎是天翻地覆。上阳之变的第三天,我听到消息,谢韶被容与击杀在寝宫。

一时手中瓷器砰然落地,摔成片片飞花,我脑中一片空白,一口鲜血咯出。

难道格外受到信任的人,总会在身边刺自己一剑吗?谢氏如此,容与也是如此。

但是那个人,竟然就这么死了吗?被我爱着也恨着的那个人,我无法形容对他的感情,我为他的死去感到深深悲恸,但是并没有对容与产生一丝一毫的恨意,也许真的是谢韶,负我太多了。

三个月后,我步入皇宫,成为中宫元后,妃嫔绞杀殆尽,只有静妃与清宁公主下落不明,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谢韶的尸体,但是种种迹象都告诉我,这个人是真的死了。

也许容与并不是不适合做皇帝,他比之谢韶更为铁血,但谢韶出自世家,难免偏见,而容与广开言路,又得军心,渐渐把持天下,谓之武帝。自我之后,也并未立下新的妃嫔,大乱方愈,读书人虽然鄙薄容与的背叛主上,但成王败寇,也无法撼动什么。

容与待我,可谓好到了极致,我疑惑不解,但他为我置下华美宫殿,为我破例,甚至在得知我已经有身孕后,大赦天下,欢喜不安。这个在众人面前威风八面的皇帝,却会将头俯在我的肚子上,为着这个生命而欢喜而难以自制。

我渐渐被传为祸国妖后。容与的两个污点,一个是弑君登临大宝,一个是我。容与听后不过一哂,仍然我行我素。

城上三秋子,宫中十里莲。不过因为我爱莲花,容与便为我凿了曲径流觞,添了荷花满眼。这日我径自闭目沉思,挥退宫人,无奈浅笑。不明白他这一时情深为何物。突然,我猛然睁眼,有一女子定定注视我,眸中恨意难以细述,手中利刃分明,我静静看她,忽然说:“你可知你这一剑刺来,清宁公主将会性命不保,你母家也难逃厄运?”

静妃一震,颓然收手:“你一直都知道!”

我轻叹:“故作不知甚至为你们掩饰,不过是因为清宁是他最后的,也是他最疼爱的子嗣。”

静妃冷笑:“最疼爱?这疼爱来自何处,不过是和你相像的一双眼眸!可怜他爱你如此之深,竟牵扯我做无辜路人。”我看她,轻声道:“然而你毕竟深爱他。”

“那又有什么用?他一生只爱你一个。”静妃痴了片刻,“上次他喝醉,扯住我便道阿酣,道他率兵闯入帝京,道他实为不得已,他父亲暴乱,他事前不知道真相,事后无奈参与不过为护你安康。别的他什么都做不了。为了护你安康,他冒险涉足皇权之争,弑弟逼父,不过为了能以长长久久,与你一世安好。却没想到……终究上天弄人,上天弄人!”

我似乎窥及难以细述的真相,这真相令我惶恐,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继续,然而我却终于脱口而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静妃恨恨地看着我:“他自那登基半月后便窥知自己寿命无几,却又惶恐你终身无依,才匆匆将你嫁给别人,你可知那夜你出嫁,他与院中瓢泼大雨独酌,终于醉倒在我院中,才有我与他那懵懂一夜,才有这静妃的荣耀!我的一切荣华拜你所赐,将它们毁掉,也是拜你所赐!天知道那时我以为是上天垂怜,却原来原来,不过是你萧月在的缘故,一句阿酣乳名,好一句阿酣乳名!然而他的死去,也是缘于你的夫君,也是缘于你的好夫君,你的好夫君也是深爱你吗?所以这样憎恶他。不不,他还憧憬着王座呢。而谢韶,那个傻子,只有他一直深爱你。”

“他一直深爱你,比你爱他还要深爱你。”

嗓子仿佛被什么噎住,有眼泪缓缓流下,心痛迟了许久纷至沓来,我怔忪不可置信,静妃却大笑,竟然就此投河自尽,只留下一句:“清宁我已经留给心腹照料,我不愿她再承担这皇室之名,也不愿她因为像你而继承你这祸国美貌!我只愿她这辈子与皇室毫无干系,长安一生。”

我踉跄后退,绊上凤榻,不知此时身在何处,不知此时心为何物,只晓得漫天的痛和凄然,我爱了这么多年的少年,我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男子,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号啕大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顿时惊动侍卫,纷纷而来,就连容与也遭到震动,抛下一众臣子,龙辇也来不及乘坐,将我拥入怀中,低声安抚。我却觉得血液再没如今日一般汹涌沸腾,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他的怀中,这一刻恨意明显淹没了我,杀了他!杀了他!噫,我从来不勇敢,但此刻定下弑君念头却也没觉得胆怯,大抵还是那人赐予我勇气。

阿酣这一生无非为谢韶而活,而如今谢韶死了。

【6】

我软软依偎于他的怀中,低声啜泣,他仔细擦去我面上泪痕,这样温柔的动作,我指尖拼命掐入手中,才抑制此刻恨意涌入。

从此我对容与更是体贴,他欣喜并且迷恋,偶尔夜晚温存,也是定定看我,直到我假装入睡,才慢慢躺在我身边。却还是怕我下一刻失去一般。

而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杀了他。

他夜晚警觉,即使酣睡也是有点风吹草动便醒来,大约是从军习惯。而饮食更加注意,几乎无所乘之机。

我失去孩子是在半月后,疼痛令我无法抑制地号啕大叫,但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剧痛令我几乎就此死去,血水泊开金砖,鲛纱帐无力垂落身前。宫人失声,我的孩子失去得这样猝不及防,连一丝防备都没有。

容与听到消息后,脸色立即变了,匆匆赶到凤仪宫,待收到确切消息,宫人对我说,那时他的脸色是世界上最悲哀的脸色,无法用语言形容,然后垂下泪来。

我听到之后,只觉得好生快意。

他行至我的榻前,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阿酣,不要难过,孩子总会有的。”他将面孔埋在我手心,背脊竟在微微发抖,“听到你有身孕的那一刻,朕觉得从没有如此狂喜过,朕觉得这一切都会安好无忧,可是没有,上天这样憎恶朕,连这一丝垂怜都不肯。”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以我自称。

他说,我对不住你,我容与对不住你。

因这次小产,身子虚了许多,上好的补药不断往凤仪宫运入,容与也曾经亲自前去太医院垂询,我不动声色地喝着药,一边以渠道寻来相克药物。

容与知道我怕苦,每次都要亲自喝上半碗,然后皱着眉头告诉我不苦。我常常笑他,他仿佛很习惯于如此女儿娇嗔。暗中掺杂相克药物,悄悄吐出血丝。我况且孱弱如斯,可容与仿佛没有半点不适。如此情况看来,恐怕在我死后,容与也会安然无恙。

我愈发不安。我深深惶恐着,于是逐渐加大药量,拼命要拼个两败俱伤,终于,我看见他有一次含笑走出我的房间,立即咯出深色血液,触目惊心。

第二年秋末,他匆匆过继了几名宗亲子弟,我知晓他身体也如我一般坏到难以弥补的境地。皮肉下的心脏又痛又快意,却不觉如何是好。如今终于快要大仇得报,谢韶,谢韶,我终是不负你。

这伤发作起来疼痛无比,我看容与深深皱眉,知道他伤痛发作,也许便快要山崩。如此情景,不过在我面前逞能,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陛下可是也疼得如此?无妨无妨,最多不过一天,嫔妾便与皇上一起共赴九泉!”

他突然震动,并且厉声道:“是你!”

我微笑:“不错,一直是我。”

有血丝也由我的口中咯出,我还是微笑,却凄然道:“亲信之人往往伤己,谢氏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谢韶待你如此之好,你到底为何要弑君夺权?那把椅子,到底是好过一切吗?”

容与突然怔忪,并且突然大笑,笑得如此惨烈,血液从他嘴角流下:“阿酣!阿酣!没想到你终究误会至斯,这么多年的缱绻温存,不过都是为了杀朕。不过都是为了一个误会,可笑事态讽刺至此。”他定定注视我,声音疲倦,“先皇,谢韶是病死的,并非我所逼位。”

“先皇他,一早便知晓自己不久于人世,而谢氏内斗之深,令人胆寒。他不破不立,将谢氏打压到最低点,令我夺权废朝,灭掉这个曾经伤你极深的政权,他是亲自将江山交到我手中!你以为我容与是什么人?我与谢韶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怎会被此所误?而我……我如此待你也只不过……”

他悲恸地看着我:“十几年前,当谢韶与你一同在太学课习时,彼时您还是高高在上的静言公主。我作为他的书童,在御花园初次遇到您,眉目明艳,令人不敢逼视的绝世容华。而您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浅笑俯身询问我的姓名来历,而我因为紧张答得磕磕绊绊,匍匐在地,连触碰您也不敢……你都忘记了吧?”

“后来先皇本是并没有将你嫁给我的念头,只不过我一力相辩,又在先皇门前,瓢泼大雨中,跪了三天三夜,先皇才终于允诺。这伤由此留下,并非传说的军情重伤。那时我跪在那里,得允准后满心欢喜实不为人所道,我一直想,若我真能得到您,一定要好好儿待您,一定要……好好儿珍惜您。”他的话渐渐低下去,到最后,渐渐不闻声响,气若游丝,嘴角血液滑出凄厉模样,而眼角却静静流出泪水来,“只是可惜我没有做到。”

天边似乎有尖锐的声响声声递进,我睁大双眼,无力哽咽,有血液顺着喉咙一直一直流淌下来,我无法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容与微笑着看着我,那么温柔、前所未有的悲伤模样,而我却怔怔落下泪来。

我颤抖着手摸索到他的脸。只缘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与朝。这一生谁辜负了谁,谁又错过了谁?如同我长身玉立的少年,似乎他明眸善睐的少女,都在曾经的旧时光中,不再回首。

不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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