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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绪尔语言符号系统观的贡献与局限*

2013-03-18

外语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任意性索绪尔语言学

杨 忠

(东北师范大学,长春130024)

1 引言

今年是现代语言学创始人索绪尔逝世100周年。这位伟大学者的思想对语言学乃至其它人文社会科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对西方语言学的影响之大可见莱恩斯的评价:“现代语言学创始人这一称呼非伟大的瑞士学者费尔迪南·德·索绪尔莫属……当今的语言学流派都在不同程度上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的影响”(Lyons 1968:38)。索绪尔思想之所以影响深远,是因为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富有语言学本体论和方法论方面的许多洞见。其中之一是语言符号系统观。这一观点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洞见了语言现象的核心特征,为语言学从其它学科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科学奠定了基础。本文从语言的定义入手分析索绪尔语言符号系统观的影响,再从西方语言学发展脉络阐释系统观的灼见,最后讨论语言符号系统的性质,评析语言、言语二分法的兴与殇。

2 语言定义与索绪尔语言符号系统观

定义是揭示事物本质的短语。“定义一个概念就是确定它的特征。”(石里克2005:47)定义分为5种类型:词典定义、约定定义或操作定义(作者明确交代行文中用某词语指什么);功能定义(通过指出用途定义事物)、外延定义(通过列举指称对象定义词语)、内涵定义(通过指出词语指称对象的共有属性定义词语)(布宁 余纪元2001)。

语言是什么?这是语言学必须回答却难以回答的问题。有的语言学概论、教材第一章的标题为“What is language?”而在该章内容里却找不到回答,例如 Fromkin et al.的An Introduction to Language.既然语言学是以语言为对象的科学,就不应该回避语言的定义问题。索绪尔在《教程》绪论第三章开宗明义地提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问题——“语言学的又完整又具体的对象是什么呢?”并明确指出,“这个问题特别难以回答”。但他知难而进,在区分语言和言语之后给出定义:“语言是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Saussure 1959:16)。然后,他进一步阐释语言的特征:(1)语言是言语活动事实总体中的十分确定的对象;(2)它是人们能够区分出来加以研究的对象;(3)它是同质的 (homogenous),而言语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4)它的具体性不亚于言语。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观超越了前人对语言现象的认知,明确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洞察了语言符号的核心性质,为语言学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奠定了坚实基础。

索绪尔的定义言简意赅,既指出语言的功能又概括语言的核心内涵。这一语言符号观的影响深远,试举几例如下:

①[Language is]a system of arbitrary vocal symbols used forhuman communication.(Wardhaugh 1977)/语言是人类用于交际的有声任意符号系统。

②[Language is]a system of communication by written or spoken words,which is used by the people of a particular country or area.(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语言是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人们通过声音或文字进行交际的系统。

③[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王德春1987)

④[语言是]人类所特有的用来表达意思交流思想的工具,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由语音、词汇和语法构成一定的系统。(《现代汉语词典》)

上引定义或者出自语言学专著,或者出自广泛应用的词典,都包含“系统”一词。可见,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观对于语言内涵的认识已得到广泛认可。内涵是一个概念所反映的事物的本质属性。在索绪尔所处的年代,系统论尚未出现①,他能以“系统”一词指出语言的本质属性,显现出他超越时代、探幽入微的非凡才能。

3 索绪尔语言符号系统观的灼见

西方语言反思源于古希腊时期。先哲们关于逻各斯的论述开启了语言研究的先河。雅典雄辩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有这样的论述:“我们在许多能力方面并不强于动物,事实上我们不如许多动物敏捷、有力气。但是,由于我们天生具有彼此沟通的的能力,我们不仅摆脱了野性,而且通过合作建立了城市,创立了法律,发明了艺术。语言帮助我们做到了这一切:是言语制造了正义与非正义、荣耀与耻辱的规则,否则我们就不能一起生存;我们通过言语崇善惩恶;通过言语我们教育愚昧者启发智慧者。我们将能得体言谈的能力视为智慧的最好标示。真诚、合法、正义的言语反映善良而可信赖的心灵”(Harris&Taylor 1989:xi)。这段话道出语言在人类文明中的作用及其人文属性,但还未涉及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柏拉图的一篇名为《克雷特利斯》(Cratylus)的对话讨论名称为什么具有意义。当时的名称未区分名和通。克雷特利斯认为,一个东西的名称是由于它的性质而产生的,所以语言具有自然意义。赫莫基尼斯(Hermogenes)反对这种观点:名称之所以能指称事物,是由于惯例的原因。亚里士多德持后一种观点(刘润清1995,Harris& Taylor 1989)。

可见,在古希腊哲学中,语言已被视为介入主体、客体关系的认知要素。这样的认识过程可图示为:{主体}{语言}←{客体}。语言既依附于主体又是一种特殊的“在”,它在主客体之间、个体与个体之间起到一种媒介作用。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观也将语言视为一种特殊的“在”。但是在他看来,语言符号不直接与客体对应。他明确反对命名论:“在有些人看来,语言,归结到它的基本原则,不外是一种分类命名集……这种观念在好些方面要受到批评……语言符号连结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Saussure 1959:63-65)。

为了区分语言与言语,他将言语交际过程称为言语循环,并将其视为由心理过程、生理过程、物理过程构成的复杂现象:“言语行为需要至少两人参加。言语循环的起点是在对话者之一甲的大脑,在这里,被称为概念的意识事实跟用来表达它们的语言符号的表象或音响形象连结在一起。假如某一个概念在脑子里引起一个相应的音响形象,这完全是一个心理现象。接着是一个生理过程:脑子把一个与那个音响形象对应的冲动传递给发声器官。然后声波从甲的口传入乙的耳——这是纯粹的物理过程。随后,活动在乙方以相反的方向持续:从耳朵到脑子,这是音响形象的生理传递;在脑子里,这音响形象与相应的概念在心理上连结。如果乙方说话,新的行为就继续下去——从他的脑子到甲方的脑子——进程完全同前”(同上:11-12)。这样分析后,他首先把物理过程撇开,心理部分也不完全与社会晶化相关。语言具有社会属性,潜存于言语社团成员的脑子里。任何个体脑子里的语言都不完备,它只有在集体心智中才完全存在。

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符号系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存在。每一符号都是音响形象与概念的结合体,存在于个体意识和群体共识。如此看来,语言符号同时存在于社会世界和心理世界。符号内部、符号与符号、符号与世界、符号与个体、符号与群体之间存在复杂关系。这是对语言复杂性的洞见。

索绪尔关于言语交际的解释被后人称为“代码模式”(the code model)。这一模式有3个显著特点:(1)个体意动是观察的切入点,但个体不是外界刺激的接受者;(2)分析的对象不仅是个体的说或听,还包括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信息传递;(3)言语循环中双方的沟通以语言符号系统为基础(Thibault 1997:136)。

这种既从个体视角建构言语交际模式,又从中抽象出群体共有的语言符号系统的研究方法是索绪尔的创见,为现代语言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索绪尔“代码模式”论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19世纪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成果。Thibault认为,索绪尔对言语循环的阐释与美国心理学家、教育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观点相似(Thibault 1997)。杜威认为,个体不是外部刺激的被动接受者,而是主动感知者。他的观点受德国意动(意向主义)心理学家布伦坦诺(Franz Brentano)的影响。

“语言是社会事实”这一论断受索绪尔同代人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Durkheim)的影响(Sampson 1980)。集体心智(collective mind)概念是涂尔干在他1895年出版的著作《社会学方法论》中提出的。他指出,社会学研究的现象既不同于物理现象又不同于心理现象。社会事实是社会成员集体心智中的观念。它们就像石头和力一样都是客观存在。在索绪尔看来,符号及符号之间的关系以及符号构成的系统都存在于集体心智。每个言语社团成员说话发出的声音都不尽相同,然而同一个符号的音响形象却是共有的。这种区分对后来音位学和语音学的分别确立和发展产生直接影响。

4 索绪尔语言符号系统观的科学价值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观在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意义上奠定语言学的学科基础。任何一门科学都必须明确研究对象。索绪尔在回顾语言研究史后指出,“……虽然比较语言学派开辟了有成果的语言研究新领域,但是没能成功地创建真正的语言科学。显然,不走出这第一步,任何科学方法都无从谈起”(Saussure 1959:3)。在《教程》绪论的第三章,他就语言学研究对象提出独到见解:“其它科学都是对预先确定了的对象进行研究,对象可以从不同的观点加以考虑。在我们的领域里,情况却不是这样……不是对象确定于观点之前,恰恰是观点创造了对象”(同上:28)。在将言语活动区分为语言和言语,将语言研究区分为共时、历时视角之后,第二编第二章明确提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构成语言的符号不是抽象的事物,而是现实客体。语言学研究符号及符号的关系。它们是这门科学的具体实体”(同上:102)。他将语言系统内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分为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

研究对象问题往往触发对人文社会科学的科学地位的怀疑。由于社会文化现象是个体和集体行为综合的结果,又随着时空演变,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总不如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那样确定明了。面对两类科学的差异,人们可以采取两种基本态度。一种是相对主义立场,认为人文社会科学的分歧性、含混性不可避免;另一种是科学主义的态度,认为应当增强人文社会科学方法原则的统一性和明确性(李幼蒸1999)。从《教程》可见,索绪尔采取的是科学主义的态度。这或许与他的教育经历有关。他父母的一位朋友引导他进入语言研究领域。但是受家庭背景影响,他在日内瓦大学学习时修了物理学和化学课程。

认识论认为,认知就是发现对象之间的关系,或者在一个实在对象中再发现另一个实在对象。对象就是我们能够想到、能够指称或用符号表示的东西;不仅是“物”而且还是过程、关系、属性等(石里可2005:71,413)。索绪尔将符号关系视为语言实体,并将符号关系分为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这是划时代的贡献。从古希腊到19世纪欧洲,没有哪位语法学家、语文学家作过这样精辟的概括和分析。索绪尔独到的观点和方法奠定了语言学的科学地位,使其成为最接近自然科学的一门人文社会科学。

5 语言符号系统性质摭议

后索绪尔时代语言学发展迅速,派别林立。在理论语言学和语言哲学领域,关于语言符号系统性质的讨论未曾间断。《教程》论述的两个原则(principles)——任意性和线性,都有大量文献予以述评。

5.1 任意性与理据性

任意性概念并不是索绪尔率先提出的。明确提出这一概念的是19世纪美国语言学家惠特尼,“索绪尔的任意性概念和他对语言的符号学阐释与惠特尼的观点十分相似”(张绍杰2004:39)。惠特尼的观点是这样表述的:“……从真正和恰当的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人类语言中相传下来的每一个词都是任意的和规约的符号:之所以是任意的,是因为目前人们使用的上千个其它的词,或成千上万个人为造出来的词,都可能是同样学得的并用于这种同样的目的;之所以是规约的,是因为使用这个词不使用那个词完全在于这样的事实:它已经在说话人所属的语言社团中使用了”(Whitney 1979:19)。

索绪尔进一步阐述了任意性的内涵:“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既然我们所说的符号是通过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所产生的整体,我们可以更简单地说:语言符号是任意的”(Saussure 1959:67)。《教程》第二编第六章讨论语言机制。其中,第3节论述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符号任意性的基本原则并不妨碍我们在每种语言中把绝对任意的,即没有理据的,同相对任意的区别开来。只有一部分符号是绝对任意的;别的符号中却有一种现象可以使我们看到任意性虽不能取消,却有程度的差异:符号可以相对地有理据性”(同上:131)。

在索绪尔之后,语言符号任意性问题引起广泛关注,出现许多阐释和评价。其中的一种解释引起特别关注。这就是法国学者列维-斯特劳斯(Lévi-Strauss)对任意性的解释:从先于经验(a priori)的角度看语言符号,它是任意的,而从后于经验(a posteriori)的角度看则是非任意的。受这一观点的启发,许国璋结合语言学习过程阐释任意性。对于一个外语初学者来说,刚接触目的语,它完全是任意的,而学习一段后就会发现其中的规律,它就不再是任意的了(许国璋1988)。

由此可见,索绪尔对任意性的认识是透彻的:(1)他明确这一概念的内涵,专指能指与所指之间的非理据性关系;(2)他指出符号任意性是相对概念,有些符号内存在理据性。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对任意性的认识能否再深化呢?索绪尔论述的任意性存在于符号之中。符号是指哪一级语言单位呢?指词的话,那么单个词素的词就没有理据性可言,一旦由两个或以上词素构成,那就有组合规律可言,就有理据性。如果着眼于语言符号系统,则表义单位越大,理据性越强;表义单位越小任意性越明显。语篇(作为语言符号系统的实例)的谋篇布局、字里行间都隐含着作者或说话人的主观意图和选择意识(当然,这涉及如何看语言、言语的区分,见下文)。如此说开,我们谈任意性还真要谨慎。说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可以。说任意性是语言或语言符号系统的根本特征,则有待商榷了。

5.2 线性与非线性

《教程》阐述的线性特征没有引发争议,却有误解。索绪尔明确指出,能指属听觉性质,在时间维度展开,呈现出线性。它跟视觉的能指(如航海信号等)不同。视觉能指可以在几个维度上出现,而听觉能指只能在一个维度展开。后来,在讨论句段关系时,线性概念被延伸到话语层面:“一方面,在话语中,各个词,由于它们是连结在一起的,彼此结成了以语言的线性特征为基础的关系,排除了同时发出两个要素的可能性。这些要素一个挨着一个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面”(同上:123)。这就引发了两个问题:线性特征到底是能指的属性还是语言的属性;如果视为语言的属性,它是不是语言的根本属性?后人对线性特征的确有不同的理解。其实,即使在话语中一个词挨一个词排列,句子内仍有层次性关系存在。歧义结构就是线性排列相同而层次结构不同导致的结果。线性与非线性并存于语言符号系统之中,线性呈现形式未必是语言本质特征。对此,作者已有论证,这里恕不赘述(杨忠张绍杰1992)。

5.3 闭合性与开放性

一般认为系统是由要素组合成的整体。任何一个要素的变化或要素的数目变化必然导致整个系统的变化。《教程》论述语言的不变性与可变性以及共时态与历时态。索绪尔认为,语言不能离开社会事实而存在,语言符号系统具有共时态和历时态。为了说明语言的两种状态,他用了两个比喻。一个是树干纵断面和横断面。纵断面显示树的纤维,可类比语言的历时态;横断面显示树的年轮,可类比语言的共时态。另一个是把语言与下棋类比。索绪尔认为两者都使我们面临价值系统,因此这是最贴切的比喻。他指出二者之间有3点相似:(1)它们都是价值系统,棋子的各自价值由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决定,语言的每项要素取决于它与其它要素的对立;(2)两个价值系统都会从一种状态变为另一种状态;(3)一个要素就可改变系统的共时态。他也指出二者之间的不同:“下棋的人有意移动棋子,使它对整个系统发生影响,而语言却不会有什么预谋,它的棋子是自发地和偶然地移动的——或者毋宁说,起变化的”(Saussure 1959:89)。这一类比推理受到后人质疑。Harris指出,棋子的级阶价值(rank value)不变,而语言中的要素却没有能与棋子的级阶价值等同的价值(Harris 1993)。辛斌也认为索绪尔的这种比喻“掩盖了语言自身及其发展的一些特点”(辛斌2003)。他认为,把具体场合的语言使用比作下棋更为恰当,两者之间有一些共同点。

如果下棋与语言使用可比,就意味着下棋与言语可比,棋与语言可比。这样一来,比喻就不是一种而是两种。这两种比喻可凸显两种价值系统的部分共性,但同时隐去两者之间的差异。就下棋和言语两种活动而言,目的性有显著差异。下棋的目的是娱乐,言语的目的是多样的。就语言与棋两个系统而言,前者是一个开放系统,后者是一闭合系统。中国象棋也好,国际象棋也好,几千年来棋子的数目都没有变化。而同时期内的一个自然语言的词汇却变化非常大。语言符号系统必然是开放的,否则就不能表征社会文化的演进。从共时角度看语言符号系统是闭合的,从历时角度看它是开放的。语言与棋的另一显著差异在于层级性,棋是单层级系统,语言是多层级系统。语义系统由词汇、语法系统体现,词汇、语法系统由音位系统或书写符号系统体现。语言是多层级、多功能的开放符号系统,其复杂性无可比拟。

5.4 工具性与人文性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观将语言视为社会现实和心理现实。人际视角的语言研究侧重探究其社会属性,个体视角的语言研究聚焦于其人文属性。不同的视角反映在语言定义中。强调语言的社会属性就将语言视为工具,代表人物是斯大林。“语言是工具、手段,人们利用它来相互交际,交流思想,达到相互了解”(斯大林1953:20)。王骏认为,“斯大林作为一个科学社会主义的实践者,其观点在学理上与索绪尔有明显的继承性,只是论述的角度不同”(王骏2006:14)。今天看来,斯大林的定义显然不全面。它只概括了语言符号系统一个侧面的属性。“语言就是实在,而不是什么工具,尽管工具[性]是它的一种价值或属性”(李洪儒2010:24)。

语言是工具的命题实质上以隐喻方式表达。隐喻的优点在于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之知之。语言的复杂性使得我们不能不采用隐喻方式来定义它。然而,隐喻在凸显事物某些属性的同时也隐去其它属性,隐去的未必不重要。比如,“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是人的思想的直接现实”(陈原1984:3)。这个定义指出语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全面认识语言的属性对于语言教学具有重要意义。片面强调语言的工具性在语言教学实践中导致了一些负面效应,对此笔者已有专文论述。

6 语言-言语二分法的兴、殇

索绪尔通过阐释言语循环将语言和言语、语言共时态与历时态区分开来,把语言符号及符号的关系视为语言学研究对象。这种二元划分的方法从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上解决了语言学的对象和方法问题。陈平将语言研究的目的分为描写与解释两大类。他认为,“索绪尔的这种主张使人眼界大开,开始对语言系统本身的性质产生兴趣,把研究重点转移到了对语言共时系统的描写”(陈平1987:4)。后索绪尔的语言学对这种二分法有继承,有批评,也有发展。

乔姆斯基的语言能力与语言行为划分与索绪尔的语言、言语划分一脉相承,但他明确指出他的二元划分不同于索绪尔的语言、言语划分(Chomsky 1965)。乔姆斯基描写的是理想化的说话人、听话人的语言能力。这是一种心理现实,不是社会现实。20年后,他改用内化语言(internalized language)与外化语言(externalized language)的划分。前者指体现于语言行为中的知识体系,是生成语言行为的规则系统(Chomsky 1985)。他提出科学语法的理论目标:观察充分、描写充分、解释充分。然而,由于其理论模式不涉及语义、聚合关系,其解释力大打折扣。

就解释力来说,索绪尔的理论模式也因受时代限制而欠周延。索绪尔提出的代码模式由7个成分构成:(1)信息发出者、(2)信息接受者、(3)信息、(4)代码、(5)编码过程、(6)信息传递过程、(7)解码过程。Harris指出,代码模式的明显缺憾是未包括语境因素。这导致代码模式“不仅没有用途而且完全会误导”,“根本不存在没有语境的交际过程”(Harris 1998:23)。这个模式隐含着一个重要假设:意义都代码于语码。语用学发展证伪了这一假设。理由有3方面:(1)意义与语码之间不存在绝对的一一对应关系。同一个表达式在不同情境下可以表达不同意义甚至相反意义(例如反讽)。同一命题可以用不同句式表达。(2)言语交际往往不仅仅传递信息,而且说话的同时就在做事。例如:I hereby declare open the 29th Olympic Games!/现在我宣布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3)话语意义分为规约意义和非规约意义,后者与说话人意图紧密相关,需要听话人根据情景语境推理才能领会。利奇(Leech 1983)以下例说明语用推理过程:①Switch on the heater!/打开暖气;②It’s cold in here,isn’t it?/这里冷,是吧?利奇认为,如果说话人的目的是要屋子暖和,听话人听到①就明白对方的意思,而听到②则需推断对方的意思。斯波伯和威尔逊认为,代码模式只“是一个假设,不是一个事实”(Sperber& Wilson 1986:6)。

伦敦学派的功能语言学家不赞成语言、言语划分。Halliday承认他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继承包括索绪尔在内的前人的思想,但他认为索绪尔和乔氏的二元划分没有必要。如果研究语言使用,就没有区分语言和言语的余地。当然,任何语言研究都需要抽象。为了理解人际互动过程,应尽可能降低抽象程度。因此,唯一的区分是实际的(the actual)与潜在的(the potential)(Halliday 1978:51-52)。30年后,这一划分表述为“语篇”与“系统”。Halliday&Mattiessen这样论述二者的关系:“语法学的任务远不只是描述这个系统,它还要把系统与实例结合起来,或者是……把系统与实际语言例子(语篇)结合起来描述。系统与语篇的这种关系通常称为例示化。系统和语篇并不是两个不同的事物,而是同一个事物从不同角度和不同观察者立足点去看。它们就好比气候和天气的关系。这儿只有一组天气现象,而不是两组,我们以例示方式经历时,我们称为天气,即气象学上的‘语篇’;而当我们从长远来看,以便建立和解释气候隐含的规律时,我们称为气候,即气象学上的‘系统’”(Halliday&Mattiessen 2009:141)。他们指出,每一个语篇作为语言系统的实例都是鲜活的,它一方面加强系统,另一方面挑战和改变该系统。“语篇与系统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就是我们理解的一门活的语言。说一门语言是‘活的’,是说它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系统。它通过与环境相互作用而不断发生变化来维持其存在”(同上:142)。他们以图示说明语篇、系统与语境的关系:语言系统对应文化语境,语篇对应情境语境,语域对应情境类型。

综上所述,尽管语言、言语划分被语言能力与语言行为(内化语言与外化语言)、系统与语篇所取代,但是索绪尔的二元划分方法对形式语言学和功能语言学都产生了影响。索绪尔从个体入手分析出语言的社会现实;乔姆斯基的二元划分为个体视角的语言研究奠定基础,聚焦于语言的心理现实。韩礼德的二元划分为人际视角的语言研究奠定基础,致力于适用语言学(appliabal linguistics)研究②。转换生成语法集中描写、解释组合关系,而系统功能语法旨在描写、解释聚合关系及组合关系。描写、解释组合关系可以忽略语境,而描写、解释聚合关系则必须参照语境。例如:

③ Have you seen a cat?/你看见一只猫没有?

④Have you seen the cat?/你看见猫没有?

⑤Have you seen our cat?/你看见我家猫没有?

就句子结构和形式来说,这3个句子都符合英语语法。其中,宾语是英语中最典型、出现频率最高的名词词组(限定词+名词)。3个句子内的组合关系完全相同,但是它们的意义各不相同。在实际使用中,说话人必须根据情境选择。假如一位英国人发现他的猫不见了,他在找的过程中先问邻居,又问一位陌生人,最后问刚回来的一位自家人。每次发问只有一个是正确选择。这是因为a,the,our 3个限定词之间是聚合关系,选择哪一个取决于交谈双方的关系。在言语交际中选择正确与否直接关系交际成败。在语言研究中探究聚合关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语言是一个抽象的系统,言语是它的现实存在形式。因此研究语言就应该研究言语”(李洪儒2010:23)。

7 结束语

本文依据《普通语言学教程》回顾索绪尔语言符号系统观的内涵及其影响,评析其灼见及科学价值,摭议语言符号系统的复杂性,阐释后人对索绪尔二元划分方法的继承、批评和发展。我们在仰慕其贡献的同时也不能不看到他二分法的局限性。当时的语言观毕竟限于对语义的客观主义认识,意义被视为预先存在,交际过程是编码、解码过程。20世纪70年代以来认知语言学、功能语言学的发展使我们对意义的本质有了新的认识。意义是人与人、人与世界互动的结果。语言不仅反映现实,而且可以创造现实。语言不直接表征客观世界,它反映我们的经验世界。研究语言必须在使用实例中观察、归纳其规律。不在使用实例中研究语言,难以达到描写、解释充分的研究目标。

注释

①系统一词来源于古希腊语,意为部分构成整体。系统思想源远流长,但作为一种理论,是美籍奥地利人、理论生物学家贝塔朗菲(Bertalanffy)1932年提出的。1945年,他的论文“关于一般系统论”发表,得到学术界重视。1968年,他的专著《一般系统理论:基础、发展和应用》出版。系统论认为,整体性、关联性、等级结构性、动态平衡性、时序性等是所有系统的共同特征。

②Halliday于本世纪初提出“适用语言学”,指理论上全面且可供使用的语言模型及研究方法。朱永生(2012)对此有详尽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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