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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棵槐
——记著名戏曲导演王友理

2011-12-30野人

剧影月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淮剧槐树剧团

■野人

听说王友理特别喜欢槐树。无论在他射阳的祖宅前后,还是在他客居建湖的兰庐周围,都栽种了许多槐树。夏天,他喜欢在老槐树的庇荫下与朋友对弈;傍晚,他喜欢在槐树结队的小河边散步;如果王友理进入了创作构思状态,他便会站在槐树旁,双手叉腰,仰头注视着那茂密的枝叶,似乎要从那清香的槐花和幽绿的槐叶中寻找灵感。他经常默默地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以致有一次,一位老太太轻轻走到他的身后对他说:“大兄弟,有啥事?千万别想不开呀……”。

“你为什么喜欢槐树?”我曾经问过王友理。

“说不出道道,只是一种感觉。”他不正面回答我。老家伙让我猜谜呢……

按理说,朋友偏爱什么、为什么偏爱、我没有必要多问。可是在与王友理相处的日子里,我的好奇总是挥之不去。久而久之,我见到王友理就会想起槐树。再久而久之,王友理在我的心中渐渐成了一棵根深、干粗、枝繁、叶茂的槐树。

槐树:根深,根须总长与树高等……

王友理能成为当今江苏省最优秀的戏曲导演之一,源于他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和扎实的戏曲文化功底。

王友理的祖上一直是书香门第。辛亥革命的枪声击碎了祖父的科举之梦,无奈,顺应天数,做了私塾先生。到了父亲这一代,受资本思潮的影响,干起了经商的营生。不过私塾先生的儿子经商,怎么的也是个儒商。1945年,这个充满着儒家精神的家庭又添一丁,排行老三,从“修其有为”,秉“仁义礼智”,故取名“王有礼”(文革期间有人说“王有礼”这个名字具有浓郁的封建文化色彩,他只好更名“王有理”。文革后又有人说“王有理”有“造反有理”的含义,故再次更名为现在的名字:王友理。更名亦是无奈举,说是“无理”当“有礼”。那是后话)。有着一个做私塾先生的祖父,对王友理来说,不知是福祉还是不幸。四、五岁的时候,祖父每天拿着戒尺看着他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直到《四书》、《五经》。

幼小的王友理整天被祖父圈在古书堆里,严厉的训斥和戒尺的鞭笞,使他被动地接受着中国传统文化和儒家思想的强行灌输。每当他透过被古典教育浸泡得朽黄的窗格,看到外面自由自在捉迷藏的孩童,他心里就会泛起不可遏止的向往。但是这种向往只能压抑在心底等待夜幕的降临。

王友理的母亲是个戏迷,特别爱看老淮剧。为了戏迷母亲的方便,父亲干脆在射阳剧场投入了股份。这样,股东的太太带着儿子天天坐在观众席看戏。王友理等待的“夜幕降临”就是等待的“台幕拉开”。

于是,淮剧《飞龙传》、《日月圆》、《封神榜》、《七国志》、《孟丽君》、《郑巧娇》、《彭公案》……等几十台经典剧目的故事,王友理熟记在胸。

于是,[一字腔]、[叶字调]、[下河调]、[淮悲调]、[大悲调]、[八段锦]、[打菜苔] ……等淮剧调式,王友理都能哼上几句,尽管那时候有点跑调。

于是,筱文艳、何叫天、李玉花、马麟童、周筱芳、李少林等淮剧名家的名字,开始深深印记在王友理的脑海。

就这样,王友理的童年与少年,虽然少了许多爬树掏鸟窝、下水摸河蚌、弹弓射飞鸦、铁环套小狗的快乐。但是,他在中国传统文化和丰富精湛的戏曲艺术熏陶下,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精神发育。

槐树:有刺槐科,枝有托叶刺,毛刺藏于叶梗……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话有道理。

王友理的性格正直豪爽、不畏权贵、刚正不阿……正是这种长有“托叶刺”的性格,决定了王友理一生坎坷多舛命运。

1958年,14岁的王友理走进了盐城鲁迅艺术学校。父亲听说王友理学的是淮剧表演专业,气得差点吐血。想想王家的族谱,世世代代墨客骚人,到了自己,虽说是做生意,可讲究诚信公平、叟孺不欺,也算得上是个儒商。怎么能让儿子堕落成一个“戏子”!王老先生怎么的也要把儿子接回家。可王友理运用了身上的“托叶刺”把老实本分的父亲吓回了老家。王友理对他父亲说:解放了,党和毛主席都把唱戏的叫文艺工作者,你说唱戏的是“戏子”,这反动话被人听见了,要被抓去坐牢的!在那个空气中弥漫着阶级斗争的年代,谁能经得起这样的“恐吓”。王老爷子丢下这个一心要做“戏子”的儿子自己悻悻而去。

一晃到了1962年,王友理以优异的成绩从盐城鲁艺毕业了。而且被荣幸地分配到了江苏省淮剧团二团。那时候江苏省有几十个淮剧团,地区级的、市级的、更多的是县级的。能一下子分配到省淮剧团,一定是祖宗帮他烧了高香。他踌躇满志,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凭借他在学校里文武不挡、唱做兼济的基本功,加之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四方端庄的面庞、炯炯有神的双目,他预感着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名角儿”。于是,他对自己使上了“托叶刺”。别人早晨五点起床“吊嗓子”,他五点已经练声完毕,开始“拿大顶”,然后是旋子、小翻、飞腿……一直练到汗湿衣襟。他对自己的要求高到了“残酷”的地步。

有一天,王友理照镜子,发现嘴唇周围长出了一缕不易察觉的黑绒绒的毛须,他顿然感到一阵心悸。如同少女突然来了初潮,喜悦与恐慌同时涌上心头:我成人了!我要成大人了!

此后,王友理每天都觉得身后有一股力量催逼着他,逼着他在完成少年到成年的过渡之前,夯实表演艺术的基本功。他对自己更“残酷”了。

也许,命运之神本来就没有安排王友理成为“名角儿”,目的是为了将来多一名出色的导演。处在生理发育变声期的王友理,由于练声过度,嗓子破了。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宣判了“无期徒刑”。经过短暂的痛苦挣扎,王友理说服了自己,嗓子破了武功在,文戏不成改武生。他把满腹的痛苦化作练武的力量,更加“疯狂”的习练武戏。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王友理在一次练功时,臂膀摔成了骨折。如果说嗓子破了是“无期徒刑”,那么这次骨折对王友理的艺术之梦,毫无疑问地判了“死刑”。

王友理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了深深的幽谷,痛苦、懊恼、沮丧、绝望……不管用多少这类词汇,也无法表达王友理当时的心灵世界。他的精神已近于休克。

命运之神就是这样安排的。正当王友理觉得日月无光、星辰无辉的时候,一个机会悄然来到他的身边。

省淮剧团要投排一部大戏,请来的导演是搞话剧的,需要一个助手担任技导,团领导排排人头,全团只有王友理因断臂而空闲着,就他了。王友理因祸得福,居然当上了导演。这让许多同辈的演员吃了好一阵子醋。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句中国的名言真是精辟,每句话都在王友身上得到验证。王友理当了一阵子导演,还只是一个技导,他便感受到了导演艺术创作的魅力。如果说他的表演才华因自己的失误做了无谓的牺牲,那么他的古典文学功底,此时成了他立志做导演的支撑。他对剧本结构的把握,对情节节奏的处理,对人物内心世界的阐述靠的就是这种文学功底。这种文学功底帮了他,也害了他。因为王友理做导演的“野心”在他文学功底的发酵中不断膨胀,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地方剧种的导演,他要做大导演、做电影导演!于是,在1963年,他没有征得领导同意,偷偷去参加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招生考试。正是这场考试,再一次改变了王友理的命运。

王友理从北京回到剧团后,领导找他谈话,谈话的地点在剧团食堂。领导批评他无组织无纪律,批判他“白专道路”的反动思想,并郑重宣告:即便北京电影学院发了入学通知,也绝不让你去!

领导最后的一句话惹怒了王友理,年仅18岁的他,怒不可遏,操起食堂案头上的菜刀,高举着对着领导……。

王友理闯大祸了!

王友理本来是想吓唬吓唬领导的,可领导没吓着,自己倒吓得半死。不管怎么样,拿着刀要砍革命领导,性质无疑是十分严重的。

在几位前辈的斡旋下,省淮剧团以支援地方剧团的名义,把王友理送给了建湖县淮剧团。没有上纲上线,没有给予处分,这对王友理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王友理孑然一身来到建湖县。所好的是,县剧团的同志不知道他是变相处分下来的,个个对这位来自省团的小导演都很尊重。

那时候县级的小剧团没有导演,要排戏就是老艺人说说而已。团里的演员都没有见过导演排戏,觉得很新鲜。即便是当时很有名气的石龄童、小蝴蝶、周桂珍、刘开成这样的淮剧名角儿,对小王导演的话都是句句是从,尊重有加。

这样的环境很能让做着“导演梦”的王友理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极致。于是,他把从那位话剧导演身上学来的一点皮毛,加上自己的创造发挥,连续导演了《南方战歌》、《孤坟鬼影》、《非常案件》等几台大型现代淮剧。小县城轰动了,建湖沸腾了,人人传颂着剧团来了个小王导演,太有才了!

小王导演很有满足感和成就感,他每天感受着被人尊重的快乐。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托叶刺”又给他惹了新的麻烦。

剧团准备上演一部新戏,剧本报到宣传部审查,宣传部长通知王友理和作者一起去听意见。部长说:你们这个剧本总体还是可以的,不过唱词的问题比较大,要好好改!

剧本作者恭谦地说:请部长明示。

部长说:要改的地方很多,比如这一句:红旗在风中飘扬。红旗,什么红旗?风,什么风?风向朝哪儿?应该改成:革命的红旗在东风中飘扬!毛主席说东风压倒西风嘛……

王友理和剧本作者面面相觑。

剧本作者是个老夫子,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改,我们改……

王友理忍不住了:部长,这样一改,句式不一样就不好谱曲了呀!再说了,红旗前一定要加上革命才是革命的红旗呀?

部长见一个小毛头居然敢顶撞他,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少罗嗦,就按我说的改!

在那个年代,一个宣传部长能决定文化、教育、卫生系统任何一个人的命运。部长拍桌子了,意味着什么?老作者比王友理清楚。可年轻的王友理不知天高地厚。他正好看到部长桌子上放着一本《红旗》杂志,那是党中央的理论刊物,其政治权威性仅次于《毛泽东选集》。

王友理黠智的眼睛一亮,抓住《红旗》杂志,“啪”!往部长面前重重一拍,嗓门提高了八度:你说这是什么红旗?

部长顿然瞠目结舌,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事后,不少朋友传颂着王友理的义正大胆、敢于坚持真理……云云。小王导演在赞扬声中当然是洋洋得意。

可是这种洋洋得意渐渐地失去了光泽,渐渐地销声匿迹……。

此后,王友理再也没有获得导演的机会。直到文革开始,王友理和千千万万被打倒、被批判的人一样,没有逃脱劳动改造的厄运……

槐树:花期晚,多呈淡黄、粉红,花香淡雅……

槐花不争春,幽香早秋风。

如同春天里看不到槐花的盛开,王友理在人生的春天里,跌跌绊绊,坎坎坷坷没有品尝到成功的喜悦。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几年的“冷宫寂寞”和五七干校的“劳动改造”没有使王友理颓废消沉,相反的倒是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充电和对戏剧文化的深刻思考。

1974年,文革接近尾声,“样板戏”的狂风已经过去。上帝给王友理安排了一个机会:导演大型淮剧《盘龙山》。这部戏讲述了一个解放军粮食采购队在山区与土匪斗争的故事。王友理大胆地冲破了当时“英雄形象高大全”的创作藩篱。把剧中解放军采购队队长与当地寡妇的爱情演绎得如诉如泣、动人心肺,深刻挖掘了人性中的美好与追求。这在当时,简直是一次破天荒的创作。《盘龙山》参加了盐城市(当时的盐城地区)戏剧汇演,不但获奖,而且获得了轰动效应。

应该说,《盘龙山》的成功,奠定了王友理在当时淮剧界为数不多的导演地位。

槐花盛开的季节终于来了!

此后的王友理,手持《金色的教鞭》,教导《三秀才》怎样给《蓝齐格格》《画像》;他以《吴承恩》的手笔描写《韩信》的《诺言》;他请来《县长与老板》,给他们讲述《桃花庄》的《布嫂》和《吴二(赔情)》是怎样《爱在天地间》;他用《卖蟹》的钱为《公公做媒》;他和《剃头匠与理发师》打赌,看谁能在《真假二十四小时》内《金殿认子》……

这清香淡雅的槐花一开就是30年,30年间,王友理导演了60多部戏,涉足淮剧、扬剧、淮海戏、梆子戏、柳琴戏、京剧等七八个剧种。每每碰上国家和省级“戏剧节”、“新剧目调演”、“精品工程评选”等活动,王友理更是忙得脚后跟冒烟。邀请他担任导演的剧团特别多,而他非常珍惜这些剧团的信任,只好在同一时间段里“错排”几部戏,朋友们戏称他是电影队“跑片”员。年近古稀的王友理,现在一年仍然能导演三到四部大戏,这在当今的戏曲导演中实属罕见。

“袅袅秋风多,槐花半成实”。

王友理的春天是短暂的,王友理的秋天是绵长的……。

槐树:果丰,体小,味微甘而涩……

说到收获,人们最为关注的往往是获了哪些奖,评上了什么职称,有哪些专著。

你如果问王友理这些问题,他的头会摇得像拨浪鼓。

尽管王友理的作品获奖如云:江苏省淮剧节优秀导演奖、文化群星导演奖、第六届中国艺术节获特别贡献奖、江苏省第三届和第五届戏剧节优秀导演奖、2009年全省新剧目展演优秀导演奖……

尽管王友理有着这样的自豪与骄傲:在同一届戏剧节的参赛作品中有五部戏是他一个人导演;在同一届戏剧节中评选出的七个优秀导演奖,他一个人获得三个优秀导演奖;在同一届“精品工程”入选作品中第一名、第二名都是他导演的作品……

尽管王友理导演的《卖蟹》被专家和媒体誉为戏曲程式在现代戏中运用的典范……

尽管王友理撰有《戏曲技法的传统规范与发展创新》、《戏曲导演的技法个性》、《论戏曲程式在现代戏曲中的不断实现》、《论戏曲程式的规范与自由》《简论田汉戏剧创作的美学追求》等十多篇论著,散见于全国各大戏剧专业报刊……

尽管王友理是国家一级导演、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

我一连用了五个“尽管”,是想说明王友理尽管这样那样,他却不这样那样……。

这些年来,王友理一直低调做人,潜心创作。大凡与他合作过的演职人员,对他的为人和艺术造诣都深感敬佩。

一提到王友理,扬剧王子、梅花奖得主李政成不无感概地说:“王导是一位天才的导演。他在剧情结构、节奏把握、人物刻划等方面具有高超的把控能力。与他合作,使我懂得了什么才是‘艺术精品’。王导在艺术上严格要求,一丝不苟。在生活中,他犹如慈父一样可亲可敬。十多年来,我个人的进步成长和我们扬州扬剧团的提高发展,都凝聚着王导的心血和关爱……”。

在淮剧公主、梅花奖获得者陈澄的眼里,王友理是这样的导演:“他是一位艺术造诣很高的导演,对于艺术的处理总是具有独特而鲜明的个性。他宠爱演员的方式是更加严格的要求,哪怕一句台词、一句唱腔、一个眼神都要达到尽善尽美。尽管王导涉足很多剧种,但是他的根是淮剧,多年来他对淮剧发展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必将写入淮剧史册……”。

著名戏曲作曲家赵震方如是说:“王兄为人正直,性情豪爽,他的个人魅力能凝聚编剧、作曲、舞美以及灯光道具化妆服装整个创作团队,并纵横捭阖、游刃有余地指挥着整个团队(尽管每一部戏的职员构成不一样)。他对音乐的要求很高,临到演出前还要求我修改配器是常有的事,跟这位仁兄合作真‘累’……”。

金杯银杯,不如口碑。

面对获奖,王友理有些不屑:那些都是过眼云烟。导了大半辈子戏,最大的收获是对艺术人生的感悟和觉醒。

那么,他对艺术人生的感悟和觉醒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王友理与我交流了整整三天还没说完。这里我只能用他的一句话概括:戏剧是为大众的,所以戏剧家必须懂得大众的审美取向和价值判断。

我想,在戏剧界,这句话谁都懂,谁都会说,可真正“觉醒”而有能做到的,几人许?

哦,友理兄,老弟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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