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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历史人物论说及其批评格调

2011-12-23阮忠

新东方 2011年1期
关键词:贾谊商鞅韩愈

阮忠

苏轼的历史人物论说及其批评格调

阮忠

苏轼的历史人物论说主要针对帝王、将相谋臣、大夫或文人。在这些论说中,他的批评格调表现为:观察万事万物变易之理,考量社会生活而自断于中的人性批评;观察政坛风云,重新审视、评价历史而别出己见的翻案批评;观察别人所长,亦知别人所短,然后拈出其短而作的缺失批评。苏轼通过这些批评,表现了自我不同于传统的理念以及济世思想、新锐精神。

苏轼;历史人物;批评;格调

苏轼长于论说,在诸多论说文中,像一时间最具影响的《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以题目标示所论之旨是一类。同时还有历史事件论,如《论郑伯克段于鄢》《论郑伯以璧假许由》等;人物论,如《伊尹论》《周公论》等。当然这是从题目来审视,实际的情形比这复杂得多。一则问题与人物、事件的相间、人物与事件的不可分离;二则名不为论而实为论的,如苏轼的《上神宗皇帝万言书》《仁说》等。这里关注的是苏轼的历史人物论,以见其在历史人物评说中的批评格调。

一、观万物之变而自断于中的人性批评

不是偶然,明代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里把自己所选的苏轼历史人物论分为四卷,其一为《武王论》《平王论》《秦始皇论》等帝王论;其二和其三为《伊尹论》《周公论》《管仲论》等将相谋臣及大夫论;其四为《孔子论》《子思论》《孟子论》等文人论。可见苏轼笔下的历史人物论是可以分为这三类的。

苏轼对历史人物的关注,受父亲苏洵的影响。苏洵尽管二十七岁才折节读书,但他“辞辩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1]。这话有点意思的是把苏洵与一般的“能文之士”即好文而不务实之士区别。苏轼则在《凫绎先生文集叙》中,提到父亲苏洵称道凫绎先生即颜太初为文必中当世之过的话,以见其博古宜今关键在于取古而用于今。对此苏轼深有领悟,他在回复虔州副使俞括的信中说:“今观所示议论,自东汉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驭今,有意于济世之实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观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与凡学道之君子也。”[2]1793苏轼借对俞括之文的评说,表明自己与同仁为文不在于形式上的观赏之美,而在于济世之实用,其中的一条重要途径是酌古驭今,这在本质上与苏洵的博古宜今有相通的地方。其弟苏辙则说道:“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3]自然可见苏轼关于历史评说的用心。只是苏轼到晚年,对自己年轻时好议论古人略有悔意,感到“儒者之病,多空言而少实用”。他也像西汉的贾谊等人一样,好文以求济世,最终却仍为空言。

苏轼对历史人物的批评以关注社会政治为基调,这与苏洵相类,但思想方法不同。苏洵曾说:“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故时得仲尼遗意焉。吾今择其书有不可以文晓而可以意达者四,悉显白之:其一曰隐而章,其二曰直而宽,其三曰简而明,其四曰微而切。”[4]232然后,一一具论隐而章、直而宽等之所在。虽然苏洵在他的《孙武》《子贡》《项籍》等篇中也充满了批评精神,但不及苏轼是以批评为立足点的,所以他对曾公亮丞相说为学当通万物之理而无私。为此,“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其所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虽以此自信,而亦以此自知其不悦于世也”。苏轼的自断事理,源于观万物之变,据万物的自然之理推论事理,于是对事物或人事的判断原则决不会因人而论,只会就事理言说。对古代的贤人之说可以据理而不取,对当今的贤人之说亦然。所以他不附会新党的王安石,也不取媚于旧党的司马光,关键在揽万物之理于胸中。

因此,苏轼审视历史人物而将他们用论说的方法形于笔端,通常不蹈袭前人的评说,而是以前人的叙事、评说为话题,或者是自设话题,以应骋辞纵论之需。如他的《范蠡论》开篇说:“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同安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至齐,以书遗大夫种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这番话见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文字的顺序略有不同。范蠡对勾践的评说,是世所传的惊人之语,其逃官而经商则是世所赞的明智之举。其后,勾践赐剑大夫种,令其自裁,范蠡所谓与勾践可共患难而不可同安乐的预言成真。就司马迁的这一记述,苏轼猛喝一声:“范蠡独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鸟喙也。”意在范蠡像勾践一样,是寡义少恩的人。他认为范蠡不当“好货”,尽管范蠡居陶,三致千金且三散之于贫贱者。在苏轼看来,只是“才有余而道不足,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即使守越而不离不弃,也不会“清静无为”。范蠡应像战国时的鲁仲连,功成身退,贫贱肆志。这表明了苏轼轻仕亦轻财的淡泊人生境界,出于历史却在本质上是人性的。

《范蠡论》让人们看到苏轼的论说方法和理性原则,这一方法和原则不限于历史事实本身,还延伸到后人对历史人物的批评。如他的《伍子胥论》同样以《史记·伍子胥列传》所载伍子胥报楚平王杀父兄之仇而鞭平王之尸三百的故事为话题,认为西汉的扬雄说伍子胥当三谏吴王,不成则去,是浅薄之见。他说,伍子胥是吴国的宗臣即世臣,先事吴王阖闾,再事吴王夫差,离开吴国可以去哪儿?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尸,报父之仇是人伦之礼,难道你扬雄“非人子乎”?苏轼对扬雄的批评是对历史批评者的批评,这有两个方面,其一是伍子胥对待吴国的立场,谏不从而不去,他不说伍之胥之忠,而说伍子胥是“宗臣”,其恋吴的情感类似屈原先谏楚怀王不从、再谏楚襄王不从,却仍恋楚而投水自尽。而这恋吴,是从人性角度说的。其二,伍子胥的复仇,他说是人伦之礼,同样是站在人性的高度。所以他觉得对伍子胥的这一行为应该“哀而恕之”。

苏轼为伍子胥辩肯定了人的情感与天性,与他观万物之理而论说人世之理是一致的。这样的例子很多,如他在《留侯论》里自设话题:“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然后说西汉张良刺杀秦始皇未果后隐于下邳,在下邳的一座桥上遇到一位老人,老人三度羞辱张良。苏轼没有展开这个故事,而是借此说张良“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圯上老人则是要折其心气,使张良去匹夫之不能忍而就豪杰之能忍,舍小忿而成大业。

这可以视为一种谋略,所以苏轼在这篇文章里讲楚庄王和郑襄公、勾践和夫差、汉高祖刘邦和项籍的故事。如后者:“观夫高帝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这明确表明以“忍”为谋略,故有忍者之胜与不忍者之败。但是,苏轼在这里让人首先感觉到的是对人性的改造,而不是置用兵之法为第一要务。像项羽不是不善于用兵,而是性情之不能忍,才会导致最终的失败。吴楚材等也看到这一点,说苏轼的《留侯论》:“人皆以受书为奇事,此文得意在且其意不在书,一句撇开,拏定‘忍’字发议。滔滔如长江大河,而浑浩流转,变化曲折之妙,则纯以神行乎其间。”[5]同时,苏轼所论表明,人性是可以通过社会教化、环境或人的作用改造的,只要被教化者愿意接受改造。

苏轼对人性的关注在《子思论》和《扬雄论》里有较为集中的体现。他在前者认为扬雄主张人性的“善恶混”是因为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扬雄不得已方有人之性善与恶相混之说。这是很抽象的人性论,苏轼并不就此做更多的文章,而是从具体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中审视人性的特定表现,在对人性进行批评的时候也批评了与它相伴的历史事件,从而使所论更有理论的张力和艺术的感染力。在后者中,苏轼除了说孟子、荀子、扬雄的人性论之外,又提到韩愈的性三品说。同时,他在《扬雄论》里说“圣人之论性也,将以尽万物之天理,与众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这里的论人性而尽万物之天理说,实际上凸显了人性自然的一面,无形中成为他考量人性的一个标尺。

二、观政坛风云而作新论的翻案批评

苏轼的《留侯论》在人性批评中已表现出政治取向,这不是偶然的。他少时见其母读《后汉书·范滂传》而喟叹不已,说道:“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乎?”他母亲说:“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苏辙就此说,“公亦奋厉有当世志”[6]1117。少时的苏轼曾如此感奋,及长,欲用于世也很自然。后来当王安石变法,他对宋神宗说求治太急、进人太锐。并因作诗讥讽新法而遭了“乌台诗案”,险些丢了性命。此后,虽然苏轼的政治情结在朝野为官之际多有表现,但其所为之文是重要的表现场所。在历史人物批评中,他所选择的三类人物,帝王将相与政治的紧密联系自不必说,就是思想人物论,也往往具有政治的色彩,这与上面提到的他好文以济世相关,如他的《大臣论》。

苏轼的《大臣论》上篇说如果天下不幸而无贤明的君主,小人执掌国家权柄,则天下的忠臣义士会奋臂而击之,但“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击。击之而不胜身死,其祸止于一身。击之而胜,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这是他上篇的基本论点,据此推论汉之亡、唐之衰的原因。其下篇申论小人用心必深,故为君子谋划道:“小人急之则合,宽之则散,是从古以然也。见利不能不争,见患不能不避,无信不能不相诈,无礼不能不相渎,是故其交易间,其党易破也。而君子不务宽之以待其变,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过矣。”所以他提出君子不妨深交小人而无为,静观其变以图国家大计,并用西汉吕后擅权,陈平、周勃无为而定天下为例加以说明。

就此而论,苏轼仍针对人性展开论说,小人之性像欧阳修在《朋党论》中指出的是:好利禄,贪财货,见利争先,利尽交疏,真的是“急之则合,宽之则散”。苏轼在这里说的是常理,是应对执掌国家权柄的小人的一般理性原则。从中可以看到,苏轼对国家治理怀有深切的忧患。他的君子小人论的确像茅坤所说,可与欧阳修的《朋党论》参看。欧阳修的《朋党论》写于庆历四年(1044),是对尹洙上《论朋党疏》的呼应,有明确的政治指向。那一年,欧阳修三十八岁,苏轼只有九岁。后起的《大臣论》,显然与《朋党论》的产生是不同的。不过,他的《大臣论》走的是欧阳修《朋党论》立论而引史证理的道路,纵横驰说,言凿理足,且和《朋党论》一样谈的是政治方略,从而表现出他对社会政治的关切。

这只是苏轼关切社会政治的一面镜子,进而言之,他的一些历史人物论全然是社会政治论。如《贾谊论》《晁错论》。贾谊因才高不容于世在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清晰的记述,且司马迁把贾谊和屈原置于一传,以见二人的命运相类,对贾谊的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然而,苏轼在《贾谊论》里说:“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这话很有点翻历史旧案的意味。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述了汉文帝将贾谊流贬长沙之后,召他进京问鬼神之事。后来晚唐李商隐在《贾生》诗里讥讽为“不问苍生问鬼神”,从而表明汉文帝不能知人善任以及贾谊的怀才不遇。但苏轼在这里把贾谊的怀才不遇归结为其自身之过,而不是汉文帝的罪责。苏轼说:“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即除了天下为公的尧、舜时代之外,汉文帝就是最好的一国之君了,你贾谊居然不为其用,郁郁而终,实在是不能守身以待汉文帝之用,不及先圣孔子、孟子,所以他说“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用汉文也”。苏轼这样说,有强索其理之嫌。贾谊不像孔孟有自我行为的高度自由,像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欲不赴任是不行的,不可能像苏轼说的居国都以待用。他为贾谊划策,当以“优游浸渍而深交”之术,上得于君,下得于臣,然后为其所欲为。可惜贾谊“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于是,在他那里传统的汉文帝批评为贾谊批评取代,贾谊的命运不当再责于人,而是应责其自己。

《晁错论》的风格亦然。他不说汉景帝慑于七国之乱而诛晁错,而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而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他的理论是“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晁错在《说景帝削吴》里对削藩的认识是:“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晁错骤削之举为的是祸小,但变速也是自然的。苏轼在推论中说晁错图名而求自全,使汉景帝处于至危的境地并不妥当。他应当自任其危,率兵平息七国之乱,也许会获得成功。所以他说晁错求自全而自祸,改变了传统对晁错之死的同情及汉景帝诛晁错以求安的举措。一向被认为是忠臣的晁错,在苏轼的思想中是并不忠的。

苏轼的历史人物论翻历史的旧案,主要是他自己对历史人物行事的再判断,这可以是人格批评,如《论武王》;也可以是功业批评,如《论商鞅》。

苏轼在《论武王》中就周武王将殷商的遗民封给商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说道:“武王,非圣人也。”这一反传统的周武王为圣人的评说,金圣叹止不住说:“惊人之论。无奈出于戒惧之心,便占得世间第一等道理,于是其言反复而愈无穷,恣肆而更悦其纯粹也。”[7]他称道苏轼长于辩理,反复恣肆,与明人茅坤说其为纵横家言相应。在对历史的评说中,这是苏轼论理的模式。他曾在《送人序》里说:“夫学以明礼,文以述志,思以通其学,气以达其文。古之人道其聪明,广其闻见,所以学也;正志完气,所以言也。”其学、文、思、气的四位一体,既是为学问之道,又是思想表达的基本方法。他本是博学之人,受孟子善养浩然之气的影响,为文运气故有“正志完气”的理直气壮,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他认为周武王不是圣人,先说孔子之非武王,继言孟子说“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也”,使武王和商汤一样成为圣人。苏轼说孟子是孔子的罪人,是基于武王不守君臣之道,不当灭商而灭商。且圣人之徒应以仁义救天下,而不用武力取天下,尽管武王取天下之后封其子武庚。这看似仁义,其实是不得已而慰诸侯之心的。

苏轼在《论商鞅》中说商鞅变法之后的民悦国强,“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关于商鞅变法,贾谊在《过秦论》里颇有赞词,其后司马迁把他收入《史记》的列传第八,虽然评价商鞅“天资刻薄”,但又说“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8],对商鞅的功业是肯定的。于是,苏轼首先批评司马迁暗于大道,撰《史记》有大罪二,一是班固曾批评过的“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二是记载并论说了商鞅和桑弘羊的功业。前者罪小,后者罪大。他愤然说,秦之强大是秦孝公务本力农之效,秦遭天下人痛恨导致子孙无遗则是商鞅造成的。他将商鞅和桑弘羊连在一起斥责道:“二子之名在天下,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这样一来,商鞅不仅是没有功业,而且对当时及后世都罪孽深重。

随后苏轼还说“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苏轼对商鞅变法的彻底否定,清代沈德潜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一里说是针对王安石的,批商鞅变法之祸,影射的是王安石变法之祸。如是说的并非他一人,让人推断苏轼的政治用心,却并不是确论。苏轼还在《始皇论》里说过商鞅变法事,说他变法之初自以为超越了尧、舜、汤、武,及遭秦惠王之祸而逃亡无所舍才知变法之弊。当时商鞅遭秦惠王诛杀的特殊形势及商鞅之法的威严尚在,不足以无人敢留宿商鞅说明他变法之过,但不影响苏轼据此做翻案文章。

三、知其所长亦知其所蔽的缺失批评

苏轼历史人物论所及的孔子、子思、孟轲以及荀卿、韩非、扬雄、韩愈都可以归于思想家之流。而作为思想家,其中最弱的是韩愈,苏轼对韩愈的尊崇在其有名的誉词“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2]509中,最主要的还是韩愈的“文起八代之衰”。即“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苏轼尾随欧阳修而好韩愈在中唐倡导的古文,如果按熊礼汇对古文特征的总结:“古文的思想内容必合于古道”;“古文‘句读不类于今者’而‘辞’必学于‘古’”;“古文的艺术精神必本于‘古道’即儒道”[9]。苏轼对韩、欧古文不是亦步亦趋,因为他在思想上既接受儒学的古道,又不排斥佛、老之学,从而与韩、欧的古文有别。

苏轼的《韩愈论》并不从韩愈的古文成就与影响立论,而是对韩愈的尊孔、孟而距杨、墨提出批评。他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何者?其为论甚高,其待孔子、孟轲甚尊,其距杨、墨、佛、老甚严,此其用力,亦不可谓不至也;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对于韩愈之文,这一批评是很严厉的。不过,北宋尚韩者大有人在,柳开、石介、欧阳修等人,既好韩愈所传之道,又好韩愈所为之文。苏轼之父苏洵则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里说:“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4]328如是的韩文风格论,在夸饰中充盈着敬仰的气息。但苏轼少了其父那样对韩愈之文的敬畏,说道:“夫圣人之所为异乎墨者,以其有别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视同仁’,则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兽也。而可乎?”[2]114这是他批评韩愈为文论理不精且文意疏散的依据,进而说,“儒者之患,患在于论性”,以见韩愈思想的缺失,但韩愈所论以及苏轼的夷狄评说都是很偏狭的。

苏轼在《韩愈论》里说,善学者当是知其人之所长亦知其人之所蔽的,他对韩愈的批评即是如此。在这样的时候,苏轼往往作的是“人之蔽”的批评。前面提到他的《扬雄论》,他在孟、荀、扬、韩关于人性论的批评中,认为众人之所以在人性的问题上莫衷一是,主要是不明白人性的共通性,不知道“圣人之所与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谓性也”。同时又把性与才、性与情相混,以致更不易说清楚人性是什么。所以他说扬雄的人性善恶混论,是不知道人性原无善恶,性之善恶乃情之所至;而韩愈认为性不关情,喜怒哀乐都不是性,故斥之为“流入佛、老而不自知也”。而在《韩非论》里,苏轼指责韩非与商鞅的刑名之学,致使秦之不祀,由此上溯到老聃、庄周之学的危害与影响。老聃、庄周主张虚无淡泊,齐乎生死,这些看起来对天下无害,但在实际上坏了由夫妇、父子、兄弟构建起来的仁义之道,坏了由君臣上下形成的礼法刑政之原,人们不怀仁劝义,也不信礼乐教化,方有商鞅、韩非“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他在文后特别引了司马迁的韩非思想源于老子“道德”说,客观表明《韩非论》受司马迁《老子韩非列传》的影响而少了独创性。但他对批评对象的把握,与《韩愈论》《扬雄论》是一致的,即著力于批评对象思想上的缺失。

在这样的历史人物批评中,苏轼的《荀卿论》在文章作法上较之其他篇什最具光彩。他以孔子与弟子子贡、子路事为导引,再论及荀卿与李斯之事,以李斯之举,申说荀卿之失,行文婉转而果决,含蓄却通透,得许多学人的称道。清人吕留良在《晚村先生八家古文精选》中说苏轼:“以李斯定荀卿之罪,一篇议论,俱要在两人相着处。只缘两个本不相类,却从不相类中,指出其弊病之相因。此处钩结之奇,过却之妙,殊足玩味。”苏轼说荀卿“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并拈出荀卿的“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人性恶,桀、纣,性也,尧、舜,伪也”作为例证。苏轼在这篇文章中,多责李斯恃其师荀卿之论,表面上焚书且不守先王旧法,与荀卿“明王道、述礼乐”的思想背道而驰,实际上因荀卿“历诋天下之贤人”而无视先王之法以乱天下,以见荀卿思想之弊。如是的论述让人感受到苏轼为文的痛快淋漓,

苏轼的历史人物批评,不限于这里说的思想家。如他的《汉高帝论》,说汉高帝刘邦最善揣度人的内心且明事理,但晚年却想立戚夫人之子如意为太子,殊不知“所谓爱之者,只以祸之”。进而说:“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为天子,惠帝为臣,绛、灌之徒,圜视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与其全安而不失为王利也?如意之为王,而不免于死,则亦高帝之过矣。不少抑远之,以泄吕后不平之气,而又厚封焉,其为计不已疏乎?”苏轼虽是据如意最终死于吕后之手论,但如世人常责吕后狠毒不同,重在责高帝刘邦思虑不周之过,词雄而理足。又如他的《魏武帝论》,说魏武帝曹操“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具论其不趁时机破刘备、取孙权,致使八十万大军追击刘备而无功,轻率地以孙权为敌而失败。这说的是赤壁之战。

然而,苏轼在知其所长亦知其所弊的缺失批评中,他的《孟子论》《孔子论》是自当别论的。他虽然在《扬雄论》里批评孟子的性善论,在《子思论》里说孟子得其师子思的性善说而不善用,使性善说在当时成为众矢之的。但对孟子得孔子仁义思想的精髓是很肯定的。苏轼在《子思论》里说过孔子思想的传播所受的外在思想的影响,一则是老、庄、杨、墨等学派的攻讦,即孟子说的当时天下之学不归于杨则归于墨。二则是门人弟子的互不依从,即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说的“弟子各安其意”。苏轼承袭旧说不过是作为自己立论的基础,以见孔子之后,子思之学与其弟子孟子之学的差异。

而他在《孟子论》里说孔子自卫返鲁之后,博学不乱、深思不惑,关键在于以仁义一以贯之。仁义是王化之本、人伦之基,世人当观《诗》以见王道之易,当观《春秋》以见王政之难。而孔子之后,诸子不得其思想源流,不知其统要,唯孟子有所得。孟子把孔子的德政思想更明确地发展为仁政,有“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之说。这一思想的形象表述则是《孟子·梁惠王上》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从而可知他这个很注重人的恻隐之心或不忍之心的人,所谓仁政的核心是推己及人的爱心。而爱心又源于“无欲害人之心”、“无欲为穿窬之心”的性善。所以苏轼在《孟子论》里说“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呜呼,此其所以为孟子欤”!而他的《孔子论》则为孔子以礼治国辩,欲以礼屈人之兵,并称孔子为圣人。

这里说并非缺失批评的《孟子论》和《孔子论》,是给上述所论作一个参照。在他论述的历史人物中,往往取某一历史人物的某一点展开论说而不及其余,顺手拈来,就事成理,不作长篇大论却不乏纵横捭阖、曲折婉转之势。茅坤曾说《魏武帝论》:“行文似从《战国策》来,浸淫之以自家本色,故多袅娜绰约处。”[6]5097这也是可以用来评价苏轼同类的历史人物论的。同时,苏轼没有索孔子之弊而论之;在观念批评中,对仁礼持肯定的立场;在历史人物论之外,还有《礼义信足以成德论》《礼以养人为本论》等,说过“礼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严君臣、笃父子,形孝悌而显仁义”[2]49一类的话,可见其尊孔、尊仁礼的思想观念,这种思想观念也贯穿了他的一生。

陈祥耀说苏轼:“世谓其思想为儒道释兼资,实则其立身济世之志节,以儒家思想为本;道释思想乃顺达时取以淡泊利名,困逆时取以解脱忧苦之所资,因时为用。”[10]这是有道理的。苏轼的历史人物论,是他“立身济世之志节”的体现,其人性批评、翻案批评和缺失批评,无不体现其意欲济世的新锐精神。当然,这里选择他的历史人物论作话题,是他从历史人物身上考索社会,意欲济世的展示。苏轼还有直接陈述政治主张以济世的文章在,那是另外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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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3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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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陈祥耀.唐宋八大家文说[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225.

I206

A

1004-700X(2011)01-0066-06

(作者系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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