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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老

2011-08-20章以武

作品 2011年11期
关键词:霓虹

□章以武

他,李凡丁,虽则年届五十有三,两鬓青丝夹白,然,身材挺拔,模样俊朗潇洒,眉宇间透着英气、超然与自信。此刻,他踱到长条案桌前,将编锦缎唐装的袖子浅浅一挽,露出雪白衬布,手握湖开狼毫,饱蘸墨汁,在点金的宣纸上写下“金色战马”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面有喜色,显然,他对这四个字颇为满意。他想起来了,那次市委宣传部邢副部长来局里调研,对他调侃道:“李局,你还是笑傲江湖孤家寡人钻石王老五一个?别千挑万拣了,文艺界美女如云,找一个可心的,不硌脚的嘛。你老兄仍是一匹金色战马啰!”

说起文化局李凡丁副局长的婚姻,在明珠市的文化界,确实是人们饭后茶余常说常新的热门话题。他的夫人,市歌舞团的领舞,水一般的潮汕绝色佳人,可惜,老天嫉美,花落花飞,刚过四十,就香魂殒落了。当时李丁凡才过五十,正壮年,长夜难眠,好不凄惶。半年之后,形势大变,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说媒的走马灯一般,这也难怪,李凡丁的优势是明摆着的:榕园小区的大套间住着,别克小轿车开着,精装五叶神烟抽着,文艺界各种会议的主席台坐着,市美术家协会的兼职副主席当着,还有一点让美眉们感兴趣的,李局的独女去美国留学已取得了绿卡,山长水阔回国机会不多,倘若嫁过去,后娘易做。更让人听了瞠目结舌的是李局收藏着一尊清乾隆年间碧绿生翠的老坑翡翠卧牛,价值三千万啊,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在近三年中,跟他品茗饮啡深谈浅笑的美人少说也有十个八个:有古典淑女型的,有领潮时尚型的,有新贵名媛型的,有海龟现代型的,可惜,统统谈不成功,无缘!究其原因,两个字,太老!谁老?是李局长嫌人家老,还是人家嫌李局老?是心老长相老思维方式老年龄太老?个中细节外人不得而知。李凡丁副局长的婚姻大事,也就成了局里上上下下都爱探究猜测的谜。每当多事者兴高采烈,吐沫横飞,添油加醋,信誓旦旦地解谜时,局办公室接待科副科长蔡志浩总是伸长脖子(因为他身高1米7,故必须随时保持身子的挺拔与增高),细眼珠眨巴眨巴,只做听众,绝不开腔。他大学毕业来到文化局不几年就成了副科长。别瞧他平日里,大庭广众之下,对李局长恭恭敬敬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样子,暗地里,李局的家他跑得最勤。一则,李局是单身汉,家里许多琐事要有人跑腿;二则,李局平时醉心于书画丹青,而他在文化单位里耳濡目染对此也兴趣日浓,尤其是油画,所以彼此有共同语言。当他站在李局一侧,注视这位上级在宣纸上龙飞凤舞时,就会不露痕迹恰到好处地恭维几句,以客观的口吻说:“中国的书法真的了不得,丰富、细腻、神奇、有个性,集声形画于一体。”李局听了道:“小蔡,你对书法有点见解了。”“跟你学啰。”蔡志浩很谦逊。兴致好的时候,李局会斟一杯上好的乌冻单枞茶给他的下级,自我表扬一番:“我的油画还有点功底,书法就难登大雅之堂了。哈,竟然有人喜欢我的狂草,我也只能从命了,秀才人情纸一张嘛。”蔡志浩会说话:“李局您的一幅字换一桌龙虾石斑肯定没问题。”李局听了很舒服:“你小子会擦鞋!”应该说他俩的情趣确实相投,磨合得不错。蔡志浩颇有心计,觉察到这位上级有时闷坐书房,烟雾袅袅,心情落寞,是因为婚姻大事,始终磕磕绊绊啊。近日,一个合适的人选进入了他的视野,跟李局倒是挺般配的。她名叫孙霓虹,美术学院讲师,芳龄38,离异,独身,是他女友乔真真的闺中密友。他见过几面。这位女讲师苏州人,面目精致,雪肤细腰,云鬓高耸,烟视媚行,风姿绰约。午后的阳光下,端坐在画室作画,圣母般的不可侵犯。

蔡志浩要下一枚好“棋”了。他开门见山切入主题,说要介绍一位苏州美女给李局。李凡丁听了“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自顾自啜着功夫茶。蔡志浩心里明白,李局身边,蝴蝶纷飞,阅女无数,人正飘着呢,况且,他总不能在部下面前表现得太猴急。于是,他先来一番旁敲侧击:“哈,风水轮流转,现在男人比女人吃香。李局,你对画院的程胡子有印象吧,他四十好几的人了,现在也成了香饽饽了,人家给他介绍一位35岁面清目秀的女博士,他却说:没结过婚的免谈。有没有搞错啊。”李局笑答:“没搞错。三十好几,女博士,没婚史,那就是所谓的剩女。这类女性要么是事业狂,要么是挑剔狂,要么本人条件特别好是个自恋狂,总之,不易相处。相反,离异过的女人往往更懂得珍惜感情,更会疼男人。”蔡志浩一听,正中下怀,连忙接过话:“是的是的。我替你介绍的苏霓虹有过婚史,没生养。美院动漫系的大美人,跟你肯定会说到一块,年龄也合适,比你小15岁。”李局笑言:“她条件这么好,我又何苦去凑热闹。”蔡志浩提高嗓门:“美丽的城堡自然会有猛士去攻占,没人进攻倒不正常了。不过,美女是属于酋长的!您就是酋长!”李局仰面大笑:“行行行,小蔡,你别给我戴高帽,这帽子不合尺寸,风一吹就飞了。”蔡志浩不罢休:“李局,说真的,您跟孙霓虹成功的几率很高,虽说她很优秀,但毕竟岁数摆在那里,已老大不小了,不敢随意挥霍剩余的青春了,所以她考虑问题会比较实在的,找您这样的男人谈何容易。世上再有能耐的女人也渴望有个可靠的归宿啊。”李局盯了蔡志浩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蔡志浩看在眼里,兴奋地说:“李局,你放心,我会尽心尽力的。”临别时,李局扔去一句话:“你可千万别嘴无遮拦,像打锣一样,弄得满世界都知道!”蔡志浩答:“我懂得轻重!”

南方三月天,雨后新晴,阳光暖和,漫出一片金黄,照得客厅格外敞亮。花瓶里的一束素雅的栀子花,沁出淡淡清香。苏霓虹离婚之后的头两个月心情不错,美院若没课,爱睡到几点就几点,爱在梳妆台前扮靓多久就多久,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瓜子酸梅鱿鱼丝只管嚼,爱煲电话粥就煲电话粥,“一匹布”长也不嫌长,爱去步行街淘衫就放手淘,大包小包拎回来,爱在互联网上消磨时间昏天黑地地消磨,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自由人了嘛。但最近,心里总像塞了一把草堵得慌,好孤单,好落寞,没一个男人结实的肩膀可以靠靠,没一个男人可以让她说说悄悄话,宅在八十平方的小套间里多浪费“资源”。好在她会自我调节,将空闲时间填得满满的。她会在电脑上做做动漫软件设计,去健身馆练练瑜伽养养心,学学服装剪裁,与闺中密友嘻嘻哈哈做做小蛋糕喝喝香槟酒。哈,门铃响了,苏霓虹上前拉开房门,乔真真挟风而至。好姐妹抱成一团,两对粉拳互相敲打。

苏霓虹为乔真真调制了一杯玫瑰花冰茶递了过去。乔真真啜了一口:“太好喝了,还是苏姐最懂我最疼我。”苏霓虹慢吞吞地:“怎么样,一路上有斩获吗?”

乔真真兴奋地:“有啊。丽江、泸沽湖美死人了,真想统统扛回来。我的手提摄像机立新功了,没停过。站在高原山野的竹楼上,面对苍茫暮色,什么也不想,就默默地站立,灵魂像给洗了一遍,人成仙了。好清澈的湖啊,水鸟上下翻腾,英俊高大的摩梭后生哥,挥动孔武有力的长手臂划船劈浪,那雄健的姿势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苏霓虹笑问:“真真,还有更精彩的你没说,你打埋伏了。”乔真真眨巴双眼,愣了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确实有冲动,电话里,我跟你说过了呀。”苏霓虹说:“让我点到穴位了吧。讲得具体点,细枝末节都说出来,别偷工减料。”笑:“坦白告诉你,那位划船的棒小伙很有礼貌地求过,当月亮升到山梁上的时候,能不能到我住的竹楼走婚。”苏霓虹紧张兮兮地:“你同意了?”乔真真摇摇头。苏霓虹有几分失望:“没故事?”乔真真说:“没故事。走婚,是他们母系民族风俗很正常的。好了好了不说了,到时,我将云南之行的写真集送你一本让你过过瘾。对了,十天前,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你该放在心上吧。”苏霓虹一副犯糊涂的样子:“什么事啊?”乔真真狡黠的眼神瞟着她:“你不会忘记的,你不可能忘记的!”苏霓虹向乔真真讨了一支细细的薄荷烟,点燃,吐了一口:“你的男友蔡志浩,为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名叫李凡丁,堂堂文化局副局长,没错吧。”“没错。你的态度?”“我没态度。”“为什么?见见面总可以吧,是驴是马牵出来瞧瞧总可以吧。倘若没感觉,‘见光死’那就算了。苏姐,小妹奉劝你,要知道李子的味道就得亲自咬一口。勇敢点,向前跨一步,也许前边是一片宽广的青草地!”

苏霓虹泥塑木雕一般不开腔。乔真真道:“其实,羊胎素也好,蜜丝佛陀也好,都无法改变女人的容颜,最能让女人容光焕发青春常驻的秘方就是爱情,就是身边有一位鞍前马后知冷知热呵护你的男人!”苏霓虹轻叹一声:“真真,你什么时候变成口吐莲花的说客了。我问你,你的蔡志浩把李凡丁说成是一只会连续涨停板的牛股,是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上好男人,那李凡丁有眼无珠啊,身边飞舞着许多狂蜂浪蝶,干吗不伸手抓一个?”乔真真一时语塞,抬头瞧瞧水晶灯说:“这就难说了,缘分的事,各眼各花。你平时蛮自信的嘛,你美丽迷人的风姿也是公认的,否则美术学院怎么给你一个‘冰美人’的雅号。你知道吗,多少年轻姑娘都嫉妒你呢,打听你怎么养生的。”

苏霓虹:“还有一个问题,李凡丁的宝贝女儿在美国,我估计肯定是个被宠坏了的脾气骄横的少女,一旦回国发展,当后娘的会有好日子过吗?还有一个问题……”苏霓虹还想说下去,让乔真真打断了:“你还有完没有啊。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不累吗?女人哪,成天钻在问题里,自我设计一大堆问题,不出三天,不变成老太婆才怪呢。苏霓虹姐姐,小妹一厢有礼了,听小妹一次,明晚六点,我作陪,当参谋,做灯泡。你就痛痛快快去感觉!”

苏霓虹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口气变软了:“你这是逼鸭子上架。”乔真真上前搂着她的肩膀:“我是逼鸳鸯去戏水!”

乔真真半个身子挪进了簇新的凯美瑞小轿车,蔡志浩一头大汗匆匆赶来。蔡志浩瞟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素面朝天,牛仔裤一条,波鞋一双,会不会朴素了点啊?”乔真真白他一眼:“今晚是我唱主角吗?”“那倒也是。真真,今晚我就不去了,我是李局的下级,上级相亲,我坐在一边很别扭,他也会尴尬的,你说呢?”“是啵,蔡志浩,算你不笨!今晚你去哪蒲?”蔡志浩轻叹一声:“还蒲酒吧呢,劳碌命,去为办公室杨主任的宝贝疙瘩补课,补数学。”“活该!你自己愿意,自己找的,窝囊!”

说他窝囊,蔡志浩有难言的委屈。一个小小的公务员,科长前边还带个“副”字,能不夹着尾巴讨好上司看上司的脸色做人吗?!替那孩子补课确实是自己提出来的,说是套近乎,拍马屁也对。唉,陪太子读书容易吗。你乔真真命好,老爸是沙老板,清远北江上有几艘挖沙船,赚得盆满钵满,当今又在做保健品生意,环市路上摩天大楼里有间一百平方的大办公室,你这位大小姐当然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我老爸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退休小学老师,教师节,上边恩施50元过节费饮茶就眉开眼笑了。我不靠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谨慎择机行事行吗?!

蔡志浩道:“真真,你的那位冰美人,要求高,爱挑剔,今晚就全凭你周旋了。噢,对了,中午我去了一趟老鼠街的‘小香港’,买了一样你要的东西。”说着,他将一只小小的礼品袋递了过去,转身疾步而去。乔真真疑惑地:“什么哟?神神鬼鬼的。”她打开精致的袋子瞄了一眼,天哪,是一对钩花边的银白胸罩,她将它拎出来细细打量,连尺码都正合适。她只是随便地提起过这件小事,不料蔡志浩听入耳了,办妥了,可见这个男人好殷勤,周详,细心,会宠女人!

紫荆酒店的西餐长廊,价格高,出品好,有情调,是情侣们的好去处。苏霓虹打扮得清丽典雅,挽了个高高的发髻,脸面略施粉黛,一袭合体的旗袍裙,风动处,裙衩微开,美腿时隐时现,让男人见了胸紧心热。

乔真真与苏霓虹坐落,正在这时,李凡丁快步赶到,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下班时间东风路成了停车场。”他与苏霓虹、乔真真握手坐定之后,让服务员拿来菜牌,对乔真真道:“真真,你来点,苏老师喜欢什么口味你清楚。那道鲍汁鹅肝是这儿的招牌菜。”乔真真笑道:“好啊,我会让你‘出血’的。”

苏霓虹斜瞟了两眼这个文艺界名声斐然的男人:他整洁的板寸头,直直的腰板,人显得格外干练年轻,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五十出头的人。男人啊经过时光的修饰就更有男人味呢。本来,苏霓虹对这次相亲不抱希望,离异之后的这两年,显山露水的次数也不少,总是兴致勃勃而去扫兴失落而归。唉,好男人身边都有“红哨兵”了,剩下的都是箩底橙!这次就大不一样,想不到她对李凡丁第一印象相当不错,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了,怎么搞的,心口像有一只小兔似的怦怦在跳,脸面有些发热,她连忙拿起杯吞了两口温开水掩饰一下,生怕对方发觉她心头的秘密。

李凡丁与苏霓虹的目光不时地相碰,陡地又滑开。乔真真看在眼里,嗯,会有戏。

李凡丁熟练地在盘子里切着牛排。他的那双手,匀称、润泽、干净,闪出白光。苏霓虹很欣赏,男人必须有一对讨人喜欢的手,那手可是夜夜要在女人胴体上漫游的啊。

李凡丁很自然地推销自己:“我这个人生性不安稳,我大学中文系毕业留下来当助教,具体的工作就是听课,改作业,枯燥、死板、没劲,后来去了市群众艺术馆写快板编小戏,够热闹。那时,八十年代中期,正赶上下海经商的大潮,也是阴差阳错,局里命令我当影像公司的副老总,大小歌星的盒带出了几百万盒,钱没少赚,可最后还是全军覆没兵败滑铁卢,好惨,只得灰头土脸回到局机关,稳稳当当,做个吃皇粮的。”

苏霓虹寡言细听,为他添上一勺龙虾沙律。

乔真真笑道:“李局,你在局机关里吃皇粮吃得有滋有味呢,从文艺处副处长到副局宝座,官运亨通!”李凡丁谦逊地:“其实,人所处的具体环境很有讲究,阴沟里的老鼠喝臭水,粮仓里的老鼠吃大米。说真的,我的本事很一般。”

苏霓虹听了嘴角微微牵动,浮着几丝笑意,这个人真会说话。

乔真真道:“照李局的说法,鸭子,给它一个舞台,照样是个呱呱叫的角色!”

李凡丁听得畅怀大笑。

乔真真继续道;“看来李局你总能踩准时代节拍,哪里新鲜,哪里时尚,哪里有奔头,你就出现在哪里。”她侧过脸问,“苏姐,你说是吗?哎哟,我这个人不知趣,喧宾夺主了。”

苏霓虹柔声地:“你问我啊,我很闭塞的,我真不会说。”其实,她心里一直在说,这个眼前的男人,心思、作派都很活络呢,当老师搞创作下商海做官吏,跳来跳去,这也不要紧,树挪死,人挪活嘛,能人都爱跳槽,怕就怕这个帅帅的,风度翩翩的才气锐气运气三连贯的男人,在感情上会不会也很活络很起伏很滥情呢?会不会到处招蜂惹蝶呢?吃不准,她心里虚虚的。哟,是谁说的呢,老实的我不爱,我爱的一定不老实。唷,想到哪儿了,我今天怎么了。

两杯纯生啤落肚,酒壮胆,李凡丁的眼光落在苏霓虹衬着旗袍领子的粉嫩的白脖子上,心情大好:“我这个人真没得救了,有权也不会用,不务正业,这八年,对油画痴痴迷迷,像地球变暖一样,欲罢不能。最近出了一本油画的小画册,改天送上,请苏老师指正。”苏霓虹一对纤手在鼻尖前合拢:“先谢谢了。”李凡丁接着说:“前些日子,我画了一幅油画构图有点新意。”乔真真:“说来听听,怎么个新法?”李凡丁:“野地里有个坑,五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屁股翘得高高,脑袋拼命往坑里伸。画面看不见他们的脸部表情,全在屁股上出彩,有花裙子屁股,有牛仔裤屁股,有大裤衩屁股,有开裆裤屁股,有瘦屁股胖屁股大屁股小屁股。你们猜猜我为它取了个什么名字?它叫‘探宝’!”

乔真真雀跃了:“太棒了,李局,真的太棒了,你太富有想象力了。”苏霓虹文雅地:“我们美院的学生,美院附中四年,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浸泡那么久,技巧都不成问题的,偏偏做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好画,就因为缺少思想,缺少创意,其实,艺术的灵魂就在创新呢。”李凡丁听了很受补,让面前的苏美人夸奖这是何等快慰人生的乐事。

头开得好。会有完完整整的凤头猪肚豹尾吗?

夜。江边的“俏佳人”新塔灯光璀璨,色彩梦幻。小轿车里,乔真真手抓方向盘问坐在一边的苏霓虹:“怎么样?”苏霓虹反问:“你说怎么样?”“有没有搞错,又不是我选白马王子。”苏霓虹沉默一会,漫悠悠地吐了三个字:“还行吧。”“旗帜鲜明点!”“怎么鲜明法?换季大拍卖,把你的苏姐即刻贱卖?!”乔真真算是摸透了她的脾性,即使上心的好事,她也会盖盖掩掩挑挑剔剔,不作直截了当表态。干脆捅破那层纸:“苏姐,你有进步了,你会温情脉脉地在人家的碟子里加一勺龙虾沙律;你也会唱赞歌,贬低美院的学生,抬高李凡丁的油画独具思想魅力,高扬创新大旗。”苏霓虹较真了:“喂喂喂,真真,你太夸张了,你可别到处乱说,我不饶你的!”“苏姐,别激动,细节证明态度。临别时你们交换了名片。”“社交场合,这很正常啊。”“对你来说就不正常,破天荒!还记得吗,那次,去见玉石老板,也是我作陪,那老板头顶有点秃,蛮好玩的。他说遇到情侣双双来买玉石,价码后边加个零准没错,八千元的手镯要价八万再给打个八折,六万四成交,对方欢天喜地而去,以为拣了便宜货,这叫心理战术,男人爱在女友面前摆阔。我听得津津有味,你觉得太俗气,你这个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后来,那玉器老板为了讨好你,大谈艺术,妄加评论冯小刚的电影《唐山大地震》,将女主角徐帆贬得一钱不值。你听得七窍生烟,想放下筷子退场,是我踩你的脚,劝住了。临末,玉器老板向你索要名片,你一口拒绝:‘我不是老板没有名片的。’所以嘛,小小名片,送与不送,里头大有乾坤呢。”

苏霓虹笑言:“看不出,看不出,乔真真,你人小鬼大。”“用你的话说,还行吧。对了,苏姐,往后的文章怎么做,你自己作主了,别三心两意了,别算计得太多,别将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才能发生的事,拿到当下来布防,要这样,活得实在太累了。”苏霓虹听了有所感悟:“好吧,我会好好梳理的。”

平时,夜晚十时前后,苏霓虹会跟闺中密友煲一阵电话粥,说说姐妹间的八卦新闻,喝一杯热牛奶也就安寝了。可打从紫荆酒店相亲回来之后,半个多月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宁,有时得吃一片‘安定’才能进入梦乡。今晚怎么了,睡意全无,好清醒,王菲的歌作怪?那“只因在人群中多留心你一眼,睡梦中也出现你模糊的容颜”,这缠绵悱恻有气无力的歌直往人的心里搅动。谁说的呢,睡眠不好是因为记性太好,脑子里挤的东西太多。是啊,挤来挤去的全是李凡丁。是他那张线条清晰写满睿智的脸?是他那风度翩翩中透出的温文尔雅的作派?是他那直率幽默言简意赅内涵丰富的言语?对啊,全对啊,那你还七上八下犹豫什么呢?李凡丁已给了许多让你动心的理由了嘛。自己想要的,就是对的,不必再作茧自缚喽。她侧身瞧了一眼闪着绿盈盈暗光的闹钟,唷,夜半一点了,是个夜猫子也该躺下了,此时此刻,哪位玉人会睡袍轻扬进入李凡丁的梦境呢?她颈脖微热,心头怦怦然,情难自禁啊。她一骨碌半支身子,拿起座机的话筒拨了号码,对方的铃声骤响,苏霓虹屏声息气,神情慌乱,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错事似的,轻轻放下话筒,片刻之后,她嘴唇轻咬,嗯,听听他的声音心里会踏实许多,有什么法子,疯想哩。她又拨通了电话,传来富有磁性的浑厚的男中音:“喂,喂,哪位?怎么不说话?”她手执话筒,呼吸急促,喘着大气,不答话。“喂,喂,是苏老师吧,你没事吧……”呵,李凡丁,你猜中了,你好聪明,你心中有我,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强!她放下话筒,无声地哭泣,久违了,这幸福的泪水!

一般来说,老男人久经沙场,谈情说爱该是淡定自若、波澜不惊的,不过,自从“夜半电话”之后,与苏霓虹的感情似火箭升空般的上升了。他坐立不安、心潮起伏、走火入魔了,眼前总是晃动着苏霓虹窈窕的身影,她从画里走下来的呀。突然,苏霓虹来电,说今晚登门拜访。李凡丁大喜过望。大凡女同胞能主动来敲男同胞的门,好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他看看钟,踱到阳台上,朝下张望,小区静幽幽,濛濛夜雾里,斑驳树影中,乳白的路灯,透着暧昧迷离的光,已是晚间八点,还不见玉人驾到,他不免有点心慌意乱,变卦了不成?门铃骤响,门外,媚眼含春的正是心上人。

苏霓虹进客厅时,腿微微有点瘸。李凡丁关心地:“腿怎么了?”“没事。上午拎了一卷画下楼,不小心崴了脚。”李凡丁谦疚地:“真不好意思让你过来,快坐下快坐下。”

苏霓虹是有备而来的,耳听为虚,眼观为实嘛。她环顾四周,眉梢轻扬,所有的摆设都很精致,都很有品位。蟹青的地毯,乌亮的钢琴,屋角的红木几上,端坐一只硕大的和田石金黄哈密瓜,还有那张正对落地窗的白色高背藤椅,上边弯有好看的纹路,想必在平日里,主人在此享受春风秋月。瞧,这镜框里的那幅油画:金色的向日葵在秋日的阳光下怒放,她在画前面伫立良久,这是李凡丁自己颇为满意的一幅力作。她走出书房,让门槛绊了一记,“哎呀”一声。李凡丁急忙搀扶:“你坐下,你快坐下,又弄痛脚了,我替你治治。”

苏霓虹舒展地落坐至沙发上:“怎么治?你是铁打郎中?”

李凡丁抓来一只小板凳,坐在她面前,轻轻地将她的左脚垫起:“听我的,放松!”接着,为她脱鞋除袜。他在上面摸了点万花油,双手发力,煞有介事地揉了起来。苏霓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双颊泛红,娇嗔地:“你冷不防来这一手,让人好窘的,真不好意思,大局长成了洗脚妹了。”李凡丁也不搭腔,抬头瞟她一眼:“我用力会不会太重?”苏霓虹感动地摇摇头:“不会。好舒服。”她身子里升起了异样的酥酥麻麻的感觉。李凡丁道:“我的手搓你的脚,我们是手足之情嘛。”此话刚落,苏霓虹整个人像遭到电击一般颤栗了,她气喘吁吁地:“李凡丁,你好坏,我受不了的,我真的受不了的。”她情不自禁,“嗖”地弹了起来,两只手臂像蛇一般缠住他的头颅,发烫的脸贴了上去,簌簌的泪水沾湿了他的板寸头,反复说:“我好吗?我真的好吗?”李凡丁也因此激动,语速变得僵僵的短短的:“你好,你真的很好!你是好女人!我合适你,我最合适你!”苏霓虹听了实在难以自控了,她疯狂的捧起李凡丁的脸,雨点似的,从额头吻到眉心、鼻子、嘴巴、颈脖。李凡丁,文人气质的王老五,多久没接触女人香滑的胴体了,多久未闻女人香了,焦渴难耐啊,怎抵得住如此狂风骤雨,他的喉结蠕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膨胀。

那一夜,他俩相拥而眠,好香,好甜。

窗外,竹林里,夏雨如歌。

都道是热恋中的女人智商低。会吗,好像是。那次幽会,自己表现得磁人,放浪,迫不及待,风情万种,汪洋恣肆。唉,欲望面前,理智何等苍白。苏霓虹独自坐在阳台上,任落叶滑过肩头,她思绪飘忽。原先搞突然袭击,夜间造访李凡丁是为了实地调查一番,看看这位在外光鲜的独身男士会不会表里不一,家里是狗窝一个,这个当然很次要。是去嗅嗅枕巾上会不会暗香浮动?是去发现长沙发上有没有可疑发丝?几台上留下女孩蝶状发夹?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她是想实地造访之后,综合评估这位男友目前所处的消费能力、生存状态、日常细节以及与女人缠绵悱恻时的实战能力。似乎心中有底了,似乎又吃不准,那晚,她晕了头了,刚才,乔真真电告,她的那幅《妈妈叫你回家》的版画,参展省青年画家画展,市里初选入围了。还要过省的高评委这一关。乔真真神秘兮兮地补了一句:你的那位很可能还是高评委,你可以吃定心丸了,如果给否了,你该向他兴师问罪。

苏霓虹听了心悬着,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每次评奖说是公正公平,每次总是意见一大萝。有什么办法呢,规则定得再仔细,再天衣无缝,最终还是靠人来执行,人是有感情的,有偏见的,有审美取向的。苏霓虹十分看重这次参展,因为美院评副教授就是看你有哪些画参展过国家级、省级的美展,获得过什么大奖。在他们红墙绿瓦的美术学院大院里,随便拽个阿猫阿狗也是个副教授,只有她,八年了还是讲师,坚如磐石,纹丝不动。这是她心中的一块心病,去外边开会,亲朋好友聚会,问起这等事,她只能支支吾吾心中有说不出口的委屈。还有学院里的头头脑脑的太太们,有几斤几两,大家心知肚明,可个个都弄了个副处长,副教授的头衔,有的还莫名其妙地成了博导呢。还是应了这句至理名言: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权力与金钱是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宝。李凡丁起码是有点权不缺钱,这也是让她芳心跃动的原因之一。这一回就看他的态度看他的能耐了。李凡丁,别苏老师苏老师喊得那么甜腻,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应该说李凡丁对女友那幅版画参展的事是上心的。而且《妈妈叫你回家》这幅画的草图李凡丁看过之后还提了意见,譬如孩子脖子上那串钥匙要夸张一些,扣在头上的那顶帽子要斜戴,孩子奔跑时手里要抱一只球,这样就更有童趣了。苏霓虹很听得进去,还赏了他两个吻。结果,画成之后效果确实很不错。李凡丁还兴致勃勃地拿给几位画坛老友过目,一致认为有水准,他也含蓄地跟几位关系不错的初评委打过招呼,请他们在一碗水端平的前提下多点关注。至于省里高评委那一关能不能过,他就没有把握了。往届他做过高评委,这届的名单还没有宣布,即使有份,也得看看入选作品的水平,如果一比之下苏霓虹的很勉强,那他是不敢开金口的,艺术家要有艺术家的良心,游戏规则破了,就不好玩了。然而,他明白,这件事对苏霓虹来说至关重要,也是他俩关系的一块试金石,起码苏霓虹是这样认为的。他应该多多关心,抽点时间跑动跑动摸摸底,女友询问时也有话可说。可惜最近特别忙,几件事都凑在一起了,一连五天,他都在该市管的县调研关于基层文化站的建设事项,那份调研报告市委宣传部催得很紧。还有,局里几个头头要向全体人员作半年工作的述职报告,完了之后还要进行民主测评。这很关键,下半年局里换届,市组织部干部处的人已下来摸情况、听反映,密锣紧鼓哩。李凡丁白加黑(白天加黑夜),加班加点,双眼熬红,嘴唇起泡,将四千字的述职报告在会上宣读了,下边笑声不断,效果不错,该死,说到最后一段时,走火了,他道:从年龄上讲,像我这样的年纪还可以干一届,不过,说实话,我想趁现在不算太老,留点时间,让我多作几张油画,大家也知道,近年来我在油画方面有点长进,所以下半年换届我很想卸担子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局里,青年才俊不少,希望领导能考虑我的要求。

李凡丁这席话,引起局里上下轩然大波。有人说不可思议,也有人说他够胆够勇够另类。

蔡志浩向他的女友乔真真说着局里头头们述职报告的趣事。蔡志浩说:“也不知道李局是怎么想的,谈恋爱谈晕了头?才53岁嘛,正当年,别人削尖脑袋往里钻,他倒好,敏感时期,大庭广众,打退堂鼓了,吃错药喽。”乔真真听了抿抿嘴:“我不这么看。不就是一个副局长嘛,好大?好威?好了不起?好永垂不朽?李凡丁的表态没有错,他这个人很有个性,很有才气,很特立独行,他当官不像官更像艺术家。”蔡志浩很机警,平时与她交谈,都是挑她喜欢听的说,从不顶心顶肺,所以就叉开了话题。

天有不测之风云,苏霓虹的那幅版画让省高评委给否了。听到这个消息,苏霓虹头都要炸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这十拿九稳的事,送到嘴边的烧鹅怎么飞的呢!

几天之后,苏霓虹将参展落败的事都打听清楚了。李凡丁晓得近日来苏老师心情很差,她索性连手机、电话都关掉了,于是,他开了车让她到市郊云山顶去饮茶,吸点新鲜空气,吐吐心中郁闷。苏霓虹虽风姿纤纤,但清丽的面庞透着怨气。她说:“李凡丁,你明知道这件事很纠结,为什么不早说,让我也有个思想准备。”李凡丁解释道:“人算不如天算。这次是评省青年画家参展作品。上面要求高评委不要年年都是几张老面孔,形成审美定势,产生偏见,所以,尽量挑选近年来成绩斐然的五十岁以下的新锐画家来当高评委,这样我就没资格了。这也对,我很赞成。”苏霓虹立刻顶了过去:“还赞成呢,人家嫌你太老!”“是太老,是太老,这是自然规则。”苏霓虹怨气未消:“评委们在会议上说,我这幅画缺少新意,似曾相识,题材太老。记得研究草图时你是力挺的,你啧啧称好的,你还出了不少点子,那说明什么?”李凡丁不解地:“说明什么?”苏霓虹语气不容辩解地:“说明你思维太老!”

呵,李凡丁第一次领教这位女友的胡搅蛮缠了,而且在“老”字上做文章。

苏霓虹接着道:“高评委中唯一一个55岁的油画家石彦,是你中学的同学,几十年的老朋友,他在会上为我主持公道说几句好听的了吗?”“对不起啰,这位老哥突然小中风,住院,没来参加。”苏霓虹嘴里蹦出一句:“也是因为太老!连你的新朋旧友都离不开一个‘老’字,都没了话语权。”李凡丁不无感叹地:“人总会老的,不可抗拒的。”突然,他叉起腰,站立,双目炯炯,放眼高天白云,大声地:“对于艺术家来说,要话语权做什么?!名山大川到处游,到处看,到处画,到处结交新朋友,交流画艺,举杯喝酒,灵感迸发,笔底生花,岂不是快活人生!”苏霓虹讪笑道:“李凡丁,你很得意,壮志凌云,你人老心不老,你还‘桃李春风一杯酒’呢。”李凡丁:“是啊,我就从来没想过会‘江湖夜雨十年灯’,我是乐天派。我的苏老师,别为一时的失败垂头丧气好不好,咬咬牙沉住气,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苏霓虹瞪了他一眼:“我不是金子,我是石头!”

云山山顶的茶没有喝好。苏霓虹喝了一肚子气回来。李凡丁也颇无可奈何。美人难侍候啰。

近来,乔真真心好烦。事情是这样的,她的家财万贯雄心勃勃的老爸,最近下了死命令,非要她去自己新创立的保健品公司做头目。她说什么也不答应,除非拿来粗麻绳把她绑走。这使她老爸好窝火。在老爸心目中,这个宝贝女儿不仅学历高,师范大学的哲学硕士,长得也出众,端丽大方、青春阳光,而且口才一流,普通话、粤语、英语都说得十分流畅,让她跟洋人、港商、台商谈判打交道肯定是最信得过,最优秀的人选。可乔真真偏要自己创业,干自己有兴趣的,不受任何人干涉,不看任何人脸色,成也好败也好自己喜欢就好。乔老板在外边呼风唤雨,对这女儿却很无奈,他后悔当初不该让乔真真单枪匹马前往北京读大学,从本科到研究生整整七年,一个小女生跟在男生屁股后,疯疯癫癫去校门口附近的横街大排档喝“二锅头”,不喝成怪人才怪!毕业后的头两年,女儿在中学当老师,还算安分,可忽地里辞职了,“金饭碗”不要了,异想天开出来自己闯了,闯出名堂了?婚纱摄影店开过,迷你饰品店办过,宠物旅馆张罗过,最让乔老板摇头的是她在金融街的摩天楼里,租了一间昂贵的办公室,办一家出国留学的中介公司,天晓得,前来咨询的人倒不断,电话、手机也没停过,广告小册子也像天女散花似的散落无数,可就是没一个人来签约,一年多下来,赔了二十多万,只得关门走人。现在,乔老板只好求助于蔡志浩。对这个女儿的男朋友他是看不上眼的,小小公务员,太一般了。后来,他发现这小子挺踏实机灵的,也会看风使舵,而且在真真面前百依百顺,这样的男人,也没什么背景,乔真真容易掌控,比找个有钱有势的小帅哥安全多了。乔老板亲自驶车至文化局门口,接蔡志浩去晚餐。蔡副科长有些受宠若惊哩。乔老板开门见山,数落了乔真真一番。提出让他劝劝真真,回心转意,别瞎胡闹了,助老爸一臂之力,特别强调一句,你说的比我说的顶用。蔡志浩心想这位乔老板脑子灵光,懂得器重本人为他所用了。想当初,他在真真面前是怎么奚落他的:“真真,你懵了,找老公你找老爸相帮啦,有‘海龟’的,有开发区做老总的,有顶着博士头衔的,有外国公司亚洲区当代表的,也有传媒大公司做艺术总监的,你用布蒙上眼睛随便抓一个也比蔡志浩强十倍!”也行,在他眼里我升级了。有一点,他有同感,真真如今心思这么活,花样这么多,何时才了。前些天,真真提出要去做汽车模特,过把瘾。唉,他紧跟慢跟也跟不上她的脚步,做她的男朋友好累。于是,蔡志浩道:“乔总,我会劝真真的,我一定支持您,真真思想行动会天马行空一些,也可以理解。一个人若连梦都不敢做,不会有大出息的。别像我,没本事,天天循规蹈矩、刻板机械地忙碌着。”乔老板若有所思地抽着烟:这小子,是块料,说话滴水不漏,既答应了他的要求又袒护了他的女友,面面光。还不无道理地损了自己两句,圆通得很啊。真真有眼光,找了他。顿时,他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些好感。

这顿晚餐吃出事了,乔真真风风火火上门了,要蔡志浩把事情说清楚。

乔真真冷冷地阴阴地:“蔡志浩,你长进了,你会搞统一战线了,你会里应外合了。”蔡志浩装糊涂:“什么意思,我做错什么事了?踩了你的尾巴了?”“别装,你心知肚明!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支持我爸?站在我爸那一边?把我推向‘火坑’,你明知我一百个不愿意!”“哈,原来为这点小事。你想想,我能当面顶你老爸吗,人家是大董事长大老总有身份的人。在你老爸面前,我也说了,我理解乔真真的所作所为,年轻人应该敢于做梦。我说错了吗?”“你理解我?你理解我?你反对我是真,你骨子里就讨厌我所做的一切,你有涵养,你有苦难言,你当我弱智,我看不出来?你翘翘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乔真真,我反对你?我吃了老虎胆了。今年情人节,你高举玫瑰花的火炬,戴着彩色面具在紫荆花广场跳舞,我坐在街边,通宵达旦当守护神,还记得吧。我哪件事不支持你了?你垫高枕头好好想想。”

乔真真绽开几丝笑容:“哼,你别装得好像乖乖的小绵羊,你挺狡猾的!你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跟我一条心?你能接受我的性格我的脾气我的前卫我的疯疯癫癫我的不符合世俗常规出格的作派?如果你看我不顺眼,不来劲,硌得慌,很别扭,那就立刻可以割袍断交,分手好了。你当你的大科长去,免得在我身边受气受累,影响你光辉灿烂的仕途!”

“没那么严重吧,别耍大小姐脾气了。你是学哲学的,哲学统管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所以懂哲学的人最豁达,最大器,最包容一切,最能看到事的本质。对吧。”“少贫嘴!一,别理我爸,乔家的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二,听我的,支持我,跟我走;三,半月后,国际名车展销会在江心洲开幕,我会去做车模,你是我助手,替我跑前跑后。本小姐考验你的时刻到了,能做到吗?”

“行行行。”蔡志浩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他头都大了,他一百个不愿意自己的女友众目睽睽之下,搔首弄姿于锃亮的车旁,让无数惊羡的欣赏的放纵的诡秘的想入非非的目光,在自己女友性感精致滑腻的肢体上游走穿透!这算哪回事啊,以他的观念实在无法接受,是自己心态太老跟不上80后的步伐吗?不对啊,我比真真还小一岁呢。他苦于没有良策可施。

自从“画展”风波以来,将近三个月了,苏霓虹与李凡丁的关系不冷不热,多少有点隔膜,当然,人嘛,吻吻抱抱还是有的,但不会要死要活。这中间,发生了“翡翠卧牛”事件,使他俩的恋情走进死胡同了。

外边传得纷纷扬扬说李凡丁有一尊稀世珍宝:清乾隆年间的老坑“翡翠卧牛”。其实,它只是民国时期的仿制品。他心血来潮,毅然决然用那尊“翡翠卧牛”,由朋友介绍,换来了一幅扬州八怪之一——高翔的《弹指阁图》,外加一张清乾隆年间的红木椅子。

“翡翠卧牛”,苏霓虹在李凡丁家见过,煞是欢喜,绿盈盈翠生生,置于装饰柜里,灯光下熠熠生辉。苏霓虹明白,珍宝如何处置她无权干涉;不过,李凡丁明知她钟爱此物,也该跟她招呼一声或者征求一点意见,现在倒好,当她不存在,闷声不响就交换出去了,自己毕竟是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友啊。

那一日,李凡丁让钟点工炖了一锅水鱼老鸡火腿汤,又备了一支绍兴十五年花雕酒,这些都是苏霓虹口味的,请她到家欣赏交换回来的《弹指阁图》。李凡丁兴致颇高:“苏老师,你是美院讲师,你说这幅画很有意思吧,你瞧这老树,这古藤,都像在呐喊,都有生命的。”苏霓虹心中怏怏不乐,淡淡地:“你才是老行尊,你见多识广,你眼光独到,应该不会看走眼的。”“你们学院的黎教授说从印章、纸质分析,这是一件赝品。那是他一家之言,我不信。”

苏霓虹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黎教授可是国内颇有声望的一流字画鉴定专家,连北京故宫的专家都会登门造访,便说:“即使是赝品,不幸被言中,也只能认了,自作自受嘛,面子上还得打肿脸充胖子的。只要你开心就好。你认为值了,就值,也不必耿耿于怀的。”苏霓虹话中有话,一时李凡丁没体会到。李凡丁:“不会的,我不会耿耿于怀的。我信心十足,这幅画,绝对是珍品。”

男人固执,是老的征兆,她陡地发觉李凡丁的两鬓添了许多短短密密的白发。

接着,李凡丁指着他的红木椅,特别声明:“你别瞧它油漆剥落,灰头土脸,稍作修饰会非常漂亮的,它是清乾隆间的东西,也不知道哪位王爷坐过的呢,你瞧你瞧,这镂花,匠工细极了,每朵花都栩栩如生。”

苏霓虹当然不这么认为。这把破损的旧椅子代替了原来的高背白色藤椅,置在客厅中央,不伦不类,整个统一的格调都给破坏了,整个客厅没有了清意诗意的情调了,所以,李凡丁再兴奋她也懒得搭腔。

李凡丁热情地:“你坐坐试试。”苏霓虹眼神复杂地瞧他一眼,不坐也不答。

话不投机,接下去,也就是冷场了。热恋时,他俩可是有讲不完的悄悄话呀。此刻鲜味极浓的水鱼老鸡火腿汤,吞在他俩嘴里变成淡寡寡的了。

苏霓虹回到家第一时间就给乔真真一个电话:“李凡丁老糊涂了!”乔真真:“这么回事?你们俩又不对劲了?怎么像年轻人似的爱闹腾?‘画展’的事刚过去不久又出新情况了?苏姐,你说李凡丁老糊涂,他没瞒你岁数啊,我上星期还见过他,像个排球教练蛮生猛的。”“真真,电话里也说不清,不仅仅是岁数的问题,是他的心态老了,人一老特固执,特自以为是,特难相处,你懂吗?”“我不懂。李凡丁挺猴气的,挺爽的,心态也年轻啊。”“真真,我们俩在对李凡丁的看法好像拧上了。”“是吗?”“我怎么觉得你挺欣赏李凡丁的。”乔真真半开玩笑地:“是啊,我蛮欣赏他的,蛮有感觉的。你提高警惕啰,也许本小姐会插一脚。”苏霓虹笑言:“行啊,在你眼里,53岁的男人是个宝。你去投怀送抱好了,不关我事。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别人的口水沫会把你淹死!”“淹死就淹死。我不是为了看别人的脸色活着!”“好了好了,不说他了。你跟蔡志浩怎么样?”乔真真:“在闹别扭。我要去做‘车模’,他嘴上不反对,心里就是不乐意,想着法子拉我后腿。反正女人上电视做广告、当模特,在他眼里都是不正经的,都是卖色相吃青春饭的,丢他脸的。吃青春饭碍着谁了?下作?不要脸?你说他的观念有多老土,多陈旧。我看蔡志浩才是心态太老呢。”“这就巧了,你遇到的问题跟我一样的。”“不一样,本质上有区别!”苏霓虹不悦地:“好了好了,不跟你辩了,拜拜。”

睡个好觉,刮净胡子,略作打扮,镜子里的李凡丁还是仪表堂堂的,不老啊,他自我感觉蛮好的。苏霓虹对他越来越冷淡了,嫌老就嫌去吧,他也有思想准备。大人大肚量,成熟的稻谷才弯腰,他在电话里约过苏霓虹几次,每次的回答都是:挺忙的。再说吧。没情绪。碰过几次钉之后,李凡丁从痛苦的漩涡里钻出来了,心情反倒平静了。人说老男人恋爱容易走火入魔,是的,但人总得面对现实。有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嘛。此刻,他调好油墨,油笔,在布面上东刮一点西刮一点,横看看竖看看,全神贯注耕他的“自留地”。

蔡志浩敲门而入。李凡丁见他很亢奋,急忙泡茶:“我知道,你爱喝凤凰单枞,快坐下。”蔡志浩轻叹一声:“李局,我们是同病相怜。”李凡丁:“哦,你那边也出事了?”蔡志浩将近来与乔真真的矛盾说了一通。求教地:“李局,你说怎么办?”

李凡丁:“好办。你应该高兴,乔真真一直在追求,没停过,碰得头破血流还是不服输。大音乐家冼星海有首歌叫‘顶硬上’,乔真真就是顶硬上!你说她‘半路出家’,怪模怪样地在家练‘车模’的姿势。这就对了,她敬业嘛。这姿势,这脸部表情容易吗,你试试看。小鸟依人的表情,柔情娇羞的表情,趾高气扬的表情,愁眉百结的表情,冷傲不屑的表情,多丰富,多复杂。你别小看了,台上一现,台下三年,这车模也是艺术!你要支持她才对。”蔡志浩:“李局,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我理亏了。”李凡丁:“还有,乔真真不去她老爸公司的办事处做大掌柜,吃安乐饭,要凭自己本事实现人生价值,很让人叹服嘛。乔真真批评你心态太老,可不是无的放矢,你要自省呵。”

乔真真在时装城,挑选当车模的服饰。就是买不到一件称心如意的,很没劲的。突然,她心血来潮,何不请教李凡丁,他见多识广。还有,他跟他的苏老师这样冷战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也该去劝说劝说了,送佛送到西嘛。她跟李凡丁通了手机,他正在“飞地”的画室作画。

所谓“飞地”,是文化局在近郊的一个废旧仓库,放道具布景的,如今隔成十几间画室供画家们作画用。乔真真来到飞地的门楼,嚯,好风水,一棵冠盖云霄、枝干遒劲的老榕树守在一边。进了楼道,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画室中央蹲着一个笨拙的大树头,上面置放着一盆碧绿生翠的小盆景。李凡丁身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站在画布前,右手捏油笔,左手扣着下巴,沉思冥想。乔真真见了道:“哈,多少当官的,饭局连连,夜夜笙歌,您这位局座倒好,周末在画室里当苦行憎,佩服。”李凡丁转过身:“稀客稀客。”他递过一只小板凳,“请坐。有事吗?小蔡呢?”“我一个人来不行吗?这事只能跟你单独说,天机不可泄露。”“行。说吧。”“李局,恕我直言,您是不是另有新欢了,把苏老师晾在一边。”

“哈,原来你这位小红娘兴师问罪来了。”李凡丁点燃一支烟踱了几步,“真真,不瞒你说,我对苏老师确实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她要打退堂鼓我有什么办法。人心肉做,早些天,我也茶饭不思愁云惨雾哩,不过,想明白了,心理微调了,也就平静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唷,那错怪您了。我得问您,这事,到了这个地步您认真反省了吗?您是不是端着文化局长的臭架子不肯‘低头请罪’,对人家冷若冰霜,您要懂得,女人是一架钢琴,看您的十个指头会不会弹拨,弹得好,就是快乐幸福的青春舞曲,弹得不好就成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楼台会’。”李凡丁一脸笑容:“你比喻得很贴切,说下去,我洗耳恭听。”

“女人要哄的,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再铁石心肠的女人也抵挡不住男人的甜言蜜语。您做到了吗?您以为那么容易俘获像苏老师这般绝色美人的芳心啊?!”

“其实,我浑身解数百般武艺都使出来了,她就是主意已定刀枪不入啊。真真,我也不是土头土脑不懂儿女情长的人,该做的都做了,但有的致命伤是无法改变的。”“什么?”“年龄!苏老师嫌我老,心态也老,老糊涂,连社会关系都老,没能量,没话语权了,过气了。我有自知之明,我也想得通,岁月是无法抗拒的。苏老师正在第二青春期,她风姿绰约,光彩照人,人见人爱,她选择的空间大得很,她完全可以找一个年龄相当、对她百依百顺的好男人。真真,凡事不能光想自己,要想想别人,这叫换位思考。”

这番话,乔真真听了觉得很有见地,很有道理也蛮感动,她道:“李局,您挺豁达,看问题也很客观的。”李凡丁苦笑,摊摊手,很无奈的样子。

双双沉默了一会。

乔真真换了话题:“李局,有个事,想听听您的建议。”“说。”“朋友介绍我去国际车展当车模。我想去过过瘾。”“很好啊。”李凡丁马上表态支持,“当然,有人会认为乔真真这样档次的姑娘去做车模不合适,去搔首弄姿不妥。我不这么看,任何一种行当的出现,它的兴衰,都是社会的需要决定的。做车模也是一种职业可以试试,里边的学问大着呢,不可小看。”

“您这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李局,我去服装城了,挑不到一件做车模的靓衫,您给个建议好嘛?”

李凡丁摇头晃脑思忖着,“我在想,你的车模服饰应该是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大俗大雅才好。”“具体一点好吗,要有操作性。”“真真,根据你的年龄、体型、气质,你可以身着纯白T恤,纯白短裤,纯白波鞋,突出青春逼人与阳光魅力。不过,你现在的一头飘发要‘咔嚓’一声剪成运动型的短发!”乔真真惊讶地:“哇,会不会残酷点!女人的长发是女人的命!”

李凡丁莞尔一笑:“听说过著名的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吧,大美人一个,她为了演《孔乙己》这个角色,二话不说,一夜间成了青皮光头!姑娘,干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认真,就要付出!”

乔真真双目转动,听傻了,打量起眼前这位一身油腻腻工作服的男人。他的话为什么总是自己最需要的,最熨帖的,就像夏天的凉棚冬天的火炉。呃,心怎么乱作一团,分明是来为苏霓虹当说客的,分明是来听建议的,倒好,自己反跌进微妙的情感漩涡了。对他,是同情,是爱怜,是叹服,是崇拜?说不清,干吗要清呢,让它像今夜濛濛的月色好了。

南方的初冬,不冷不热,天瓦蓝瓦蓝的,紫荆花开得一天一地,国际名车展销会在江心洲开幕了。那一排排簇新闪亮时尚的新款轿车,旁边倚立着一个个千娇百媚坦胸露肩秀腿惹眼的车模,真令人目不暇接心灵震撼。那美是空前的,现代的,梦幻的,颠覆性的。这车展之所以人头涌涌,笑声脆亮,与其说是车展不妨说是美女展。

乔真真做着一辆深咖啡吉普车的车模。她的打扮独树一帜:白T恤白短裤白波鞋,什么饰物都不佩戴,高高挺挺的胸脯是她身上最大的亮点,整个人显得健美、青春、阳光,照样抢镜。她一点也不怯场,手自然地搭着车身,目光平视,仿佛眼前熙熙攘攘的观众与她无关,她让自己的内心处在舒展平静的状态,她的眼里只有九寨沟的湖泊、森林、草地。蔡志浩也来了,还算听话,一直闪在乔真真视野之内的人群中。他明白,这次若不紧跟,按乔家大小姐的脾气、性格真的会跟他说拜拜的,别瞧她28岁疯疯癫癫的,学历、长相、风度、活泼,一应俱全,明摆在那里的。献殷勤的,送玫瑰的,递巧克力的,赠全套香奈儿化妆品的,硬塞友谊商店购物卡的,小轿车在她小区门口守候的,有的是风光耀眼的男士啊。她也是凡身,也有七情六欲,能排除这些人间诱惑?对了,男人追女人,一个“忍”字,一个厚脸皮的“厚”字,缺一不可,当务之急,就得忍,小不忍乱大谋,做小公务员要忍,谈情说爱更要夹起尾巴忍!这时,市文化局的几位靓女、后生哥结伴而至了。一小子眼尖发现了蔡志浩,喊道:“喂,小蔡,你一个人悄悄跑来选车了,偷着乐啊!”蔡志浩下意识地朝侧边车台上的乔真真瞟了一眼:“别胡扯,房子的按揭还没完,还在做银行的房奴呢,哪有钱买车,来这里过过眼瘾。”一靓女问:“蔡科,你女朋友应该也来了吧,躲哪了?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别金屋藏娇。”这情景都跳入乔真真眼帘了。蔡志浩有些狼狈,正要脱身,乔真真从车台上“嗖”地跳了下来,一个箭步来到蔡志浩身边,不由分说,挽着他冲到吉普车前,摆出一个亲热快乐的姿态。摄影记者眼快手快按下相机快门。蔡志浩当然是一张惊慌失措的苦瓜脸。忽地里发生的这一幕,使文化局的诸位惊讶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靓丽的模特是蔡副科长的女友啊,好另类,好时尚喽。接着,乔真真继续在车台上倚车而站,只是扔了一句话过去:“瞧你刚刚躲躲闪闪紧紧张张的,我就是要让你当众出丑,醒醒你的老掉牙的旧观念。”蔡志浩无言以答,只得垂头丧气离去,嘴里咕咕哝哝:“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有这必要吗?有这必要吗?”

天下事,就有这么巧,乔真真的老爸乔老板,虽说原本是洗脚上田挖河沙出身的人,现在可是财大气粗、器宇轩昂的富翁了。有人讥讽他西装再挺,也是穿龙袍不像太子,番薯屎没屙清。故所以,这些年来,在衣食住行方面,他特别追求时尚,跟上潮流,使自己有点绅士样子,追求靓车当然也就不在话下了。他与几个跟班,前呼后拥,来到了车展。天哪,这站在吉普车旁装模作样的不正是自己的女儿乔真真吗?他像遭电击一样,目露凶光、浑身哆嗦了。他才不管这里是现代科技文明荟萃之地,是靓车美女争奇斗艳之地,他高声吼斥:“乔真真,你不要脸,你丢人现眼啊!你即刻给我滚回家,即刻滚!”在他的心目中,这模特与洗脚妹、发廊妹、按摩女郎都是出卖色相的下流货,他也会混迹于她们中间调笑戏谑,但自己的女儿,赫赫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保健品公司老板的独生女,竟然也堂而皇之做起这一行了,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车台上的乔真真却镇定自若,我行我素,笑容依然,好像这污言秽语不是冲她来的,这把乔老板气得怒不可遏,“你还不滚,你还献丑啊!”他几乎要冲上去。保安们见状赶快把他架了回来,几个跟班,在老板身后,摇头晃脑,一副不胜唏嘘的样子。乔真真心里颇好笑,人哪,怎么这么容易得失忆症呢,三十年前,老爸是穿着化肥尼龙袋制成的短裤下河挖河沙的呀,如今女儿客串做个车模却成了大逆不道奇耻大辱的事了。

事情巧起来比电视剧编排的故事还巧。车展快打烊的时辰,李凡丁也来凑热闹了。他未雨绸缪,不久的将来,文化局副局长卸任之后没车了,所以准备买辆经济实用型的车,以车代步。哦,乔真真也下班了,四个小时站下来,她人像散了架一样,她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歪着脖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突然,她发现李凡丁。她喊道:“喂,李局。”李凡丁猛回首:“啊,真真,我正在想你在为哪个品牌做车模呢。”乔真真兴奋地:“走,李局,今晚我请你去吃烤羊排。”李凡丁说:“你请?你赚了这点辛苦钱你请?还是我来。”“不嘛,我请,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乔真真语气颇嗲。“有好多话你留着跟小蔡说,我们就全心全意啃羊排。”“你们的小蔡啊,我跟他谈不拢,两小时前我把他气走了。”

走进西餐厅,就像从漫漫红尘中来到一个静谧诗意盎然的世界,这里有泛着绿光的肥硕的野芋叶,有萤萤的烛光,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钢琴曲《秋日的私语》把你带进遥远的岁月。

乔真真开始诉苦,把今天下午蔡志浩的惶恐,老爸的训斥和盘托出。“李局,我老爸原形毕露,连粗口都喷了,当众骂我不要脸。我哪里不要脸了!”李凡丁不无感慨地:“成大事者都是不要脸的。百姓网的身价几十亿的老总,圣园的腰缠万贯的房地产巨贾,本市第一张名片,长冈游乐场的老板,哪个不是出身卑微的草根,哪个没有求奶奶告爷爷的经历,哪个不曾被逼到绝路上想过纵身珠江,在他们创业起步之初,谁会关注他们,谁会在他们面前停留三秒钟!他们哪个是要脸的?!”乔真真:“这些道理我也明白。其实,我也一直在寻找事业的突破口,这些年我成了‘中国移动’了,移来动去,东撞西碰,好惨。”李凡丁:“姑娘,别气馁,经历是一种财富。你是学哲学的,世上什么事物都在变化,只有变化是不变的。年轻人,可以赤手空拳,但不能没有想头。真真,你能在这里啃羊排吐苦水,比许许多多人的处境好多啰。”乔真真心里舒爽了许多:“李局,我最爱听你的开导,你以后多点开导我,我跟你有好多悄悄话要说,我们可以去喝下午茶!”“你跟一个老男人喝下午茶就没意思啰,姑娘,别说傻话!”“你不老,你一点也不老!跟你掏心掏肺地说话,最有意思。”乔真真撅起嘴,双眼定定地情深深地望着李凡丁。

那边厢,一个轻言慢语的,一个安心倾听的,正是苏霓虹与一员绅士派头十足的中年男士。

男的名叫葛军军,是苏霓虹的大学一年级时的初恋情人,一别二十年,音讯全无,人从地球上蒸发了。这次忽地里从美国回来,一个电话拨通了苏霓虹妈妈家,于是有了酸涩欣喜的重逢。苏霓虹正处于情感的枯水期,兴奋不已,心头像有一只小鹿拱来拱去。刚才,他俩还在镜湖的小径上,肩挨肩,手牵手,徐徐而行呢。那里,夜风习习,九里香醉人。月光幽蓝,他们双双在水泥长凳上坐下。葛军军左手绕着她纤纤细腰,注视着这张曾经无数次热吻过的水润俊美的脸庞。霎时间,葛军军俯下身,心律加快,吻着苏霓虹光洁浑圆的脖子。她呼吸急速,一动不动,任凭汩汩的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葛军军邀她今晚去他住的宾馆品赏干邑艺术。苏霓虹素手轻摇:“免了吧。”她知道,在一个有品位有旧情的男人面前,她是按捺不住的,她是逃不脱的,她是会任他狂轰烂炸突破底线的。而且,数天之后,他会远渡重洋,那么,这一夜的幽会就成了尘封的往事,她这个年龄已承受不起这种感情的重负啊。苏霓虹提出去咖啡厅坐坐,那里,夜半两点才打烊。

乔真真从洗手间出来,猛地里,脑门“轰”的一下,那身子端坐,在咖啡杯里用小银勺搅着的不正是苏霓虹?左侧有男士相伴。苏霓虹也发现乔真真了,双双表情怪怪地挤挤眼。乔真真回到座位:“李局,烦劳转过您高贵的脖子。”李凡丁遵命望去,道:“哦,是苏老师。她该有一个心仪的人了,这样我会轻松一些,否则总会内疚。”乔真真反驳:“内疚什么,你不欠她,你们又没有结下金玉良缘,即使结了,缘来缘去,再正常不过的事。况且,是她芳心骤变,嫌你太老。”“不说这些。把好的留在心底,让不好的随风飘去。我去跟她打个招呼。”说着,李凡丁来到苏霓虹的枱前:“苏老师,你好啊。”苏霓虹欠欠身,脸上升起一片红云。趁着葛军出去接电话。苏霓虹对李凡丁讪笑道:“李凡丁,我从心底里佩服你,你身手不凡。”“怎讲?”“我倒要奉劝你几句。”她略作思忖,语调慢悠悠的,“乔真真可是一匹野马,一开头很驯服,待到骑上去会把你摔得粉身碎骨的。”李凡丁听了不悦:“苏老师,你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嘛。你想偏了。好,不打扰了,你陪客人。”苏霓虹对刚才言语的尖刻有些自责,是李凡丁不该那么快转换阵地与比她更年轻的乔真真好?他找什么人管得着吗?你与他都“两清”了,各走各的道了,还吃什么醋呢。

年底,李凡丁真的辞去了市文化局副局长的职位,而且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如愿以偿,成了市画院的外聘画家。有人说李凡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画画做官两不误的嘛,画价也许会更高;也有人说“老少恋”是个陷阱,害人不浅,那位冰美人也把他害苦了,乱了套,李凡丁才会给自己出了这么一个损招。苏霓虹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一声,李凡丁最后的光环殞落了!在他们美院,都是系主任、院长的画最好出手最易参展最受媒体追捧最快过长江黄河去人民大会堂风光的。李凡丁,你是一个好人,厚道人,性情中人,也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你老了,心态也老了,你糊涂了,你老糊涂了。她庆幸自己明智决断。

乔真真得知李凡丁辞职了,退休了,好高兴,特来神,抓起话筒,像打机关枪似的:“李局,你真行,你真棒,你好样的,把乌纱帽扔进太平洋了。喂,你在哪?噢,你在市画院,正参加欢迎外聘画家的茶话会。我可以过来讨一杯茶喝吗?怎么不合适,我就要来。”放下话筒,乔真真风风火火地跑到面包店,当场定制了一只大蛋糕,上边用奶油写了四个字:志在千里。

乔真真来到了市画院会议室门口,深呼吸,喘口气,然后,轻轻推门而进。她像圣女一般庄严,双手虔诚地将蛋糕捧在胸前,一步一步走向前去,她将圆盒子的蛋糕放置会议桌中央,再走到李凡丁面前鞠躬,然后,双臂挥动,向诸位致意。所有的人都被这天仙般女孩的举动看傻了眼,所有的人只是眼睛骨碌碌转动噤了声,所有的人都行注目礼瞧着这位飘然而至的不速之客离去。

李凡丁站起来:“诸位,打扰大家了。她是我的徒弟,学画的徒弟。”

“徒弟也好,红颜知己也罢,你凡丁兄命大福大,身边总有美神光顾。”“蛋糕都长脚了,追到画院会议室了,革命成功了一大半了,凡丁兄仍需努力。”在座的画家们调侃、嬉笑。李凡丁心里却翻江倒海了。无用讳言,与乔真真的交往快乐而甜蜜,她泉水般清亮的笑声会让他从梦中笑醒,她在自己心中是一盏温暖的灯,值得珍存。发展到这一步也就妥了,合适了。跟一个比本人小25岁的大女孩的友情也只能细水长流、互相关心、彼此鼓励啊。千万不可让乔真真的痴情蜜意像春风里的野草疯长,酿成燎原烈火,扑救也难。自己是过来人,年过半百,人家正是生命的花季呢。虽说前面有杨振宁翁帆作光辉榜样,周边的画家里“老少配”的也不乏其人,各有各的处境,没有可比性。你能吃得消吗,一旦成了文艺界的谈资中心,说闲话的,吐口沫的,赞赏的,鄙视的,添油加醋的,等着秋后看戏的。李凡丁啊李凡丁,你老猫烧须喽。

苏霓虹心意沉沉,蜷缩在卧室的太妃椅上,很是烦躁。她满肚子的话要说,要宣泄,好像又无从说起。她移步穿衣镜前注视良久,这张洗尽铅华精致的脸,下巴处白皙的肌肤微见松弛了,她好怕,流水落红,容颜渐变,心中不免怅惘。对,出去散散心,她去了蔡志浩家。正好,蔡志浩也正烦心着呢。他们交谈的主题:乔真真。

蔡志浩道:“苏姐,不瞒你说,我对乔真真确实心灰意冷了。我是一个小人物,折腾不起,乔真真这样的大小姐是让你欣赏的,赞叹的,惊讶的,佩服的,不具可操作性。她最近又玩了一个新花样,让人啼笑皆非。”“什么,很出格吗?”“叫做‘女人衣柜到你家’,就是做服装买卖。”“很一般啦。女孩子,风风火火进出服装市场,大包小包,捣腾来捣腾去,司空见惯的。”

“你听我说,每天傍晚,她的‘女人衣柜’的面包车就出动了,停在大学城附近,让叽叽喳喳三五成群的女大学生来选购,有时还得跟保安捉迷藏。她说很刺激、很过瘾,女生们很拥护她,因为她的服装新款、时尚、便宜。大白天,她就睡懒觉、上网、逛街、喝下午茶。她的生活就是这般混乱而又颠三倒四。更莫名其妙的是她竟然还是师范大学学生会校外志愿者的成员,帮助大三大四的同学策划未来人生。天哪,她自己的人生一团糟还为别人指点江山,真让人笑掉大牙。”苏霓虹听得津津有味:“对了,你说她驾驶一辆旧面包车是怎么一回事?她的那辆凯美瑞呢?”

“说来话长。乔真真跟她老爸闹翻了。乔老板手戳真真的脑门:你能,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没有我你能活得这么滋润,这么自在?你这个死丫头,你垫高枕头好好想想,你的房子车子是谁掏腰包的,都是你这个自作自受的老子掏的。你老子开银行?有印钞机?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哪。没有我在背后为你撑着,你乔真真当乞衣(乞丐)去!啊,你拿我的钱去打水漂,一会做驴友,一会出‘写真’,一会去车市卖骚,你越做越贱,你枉读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江泽民三个代表。我知道,你讨厌你老爸,你瞧不起你老爸,你老爸狡猾,你老爸奸商,行,你可以滚,你立即在我眼前消失,我姓乔的不会流一滴眼泪!我认了,认命了,我们乔家绝子绝孙,我没有做外公的命。说完,这个大男人抱头呜呜哭声好响,好伤心。乔真真真狠,第二天,将车、房产证都退还给乔老板。一个人搬去三眼井出租屋。”

苏霓虹感叹地:“真的,我挺同情乔老板的。唉,有些事乔老板还不知情蒙在鼓里呢,知道了,非把乔真真撕成稀巴烂不可!”蔡志浩惊愕地:“什么事?”

苏霓虹吞吞吐吐:“真真跟李凡丁好暧昧的。不说了不说了。”

蔡志浩坚定地:“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了解李局的为人品性。一定是真真头脑发热,她这个人我算了解了,任性,自我,不考虑后果。我敢断定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跟她相处三个月,只有我跟她停停打打维持了一年多。”“照你说,你跟你的小姐姐没戏了?”“没了,拉上大幕了。细细想想,我这个人经济实用男一个,没多大出息,就求一宿三餐平安是福。在单位,上司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熬个十年八年,熬成副处级也到头了。说我低俗,守旧,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窝窝囊囊,作派老套,都对,正如真真说我的:你太老。”

苏霓虹听了,心想蔡志浩比乔真真小一岁呢,就这么个心态了。唉,凡人就是烦事多多,各人有各人难念的经。竹筒倒豆子,相互倒一倒,心头清爽许多。她问:“小蔡,下一步呢?”蔡志浩苦笑:“还能怎么样,找个普普通通相貌平平,要求不高的姑娘结婚生仔过个小日子就是了。我爸快八十了,想孙子都想疯了。这世间,多数人追求的,过的,就是这样庸常的日子啊。”听到这里,苏霓虹不觉心头一紧,眼罩愁云了,好在大学的旧情人,远涉重洋的葛军军还算有点良心,隔三差五,午夜时分,拨个长途电话过来,给她希望并未远离的幻觉,抚慰着她寂寞难耐的心。

李凡丁退下来之后,脸面油光水滑,走路健步如飞。朋友见了跟他开玩笑:怎么,打了鸡血针服了羊胎素啊。他笑言:心情好,从头到脚都好,比吃什么补药都灵啊。这说的是大实话。他头顶的紫色鸭舌帽是乔真真挑的。脚踏的黑色圆口布鞋是乔真真送的。平日里,画室作画,构图、调色、线条、着墨、增一块、减一点都会有神来之笔。手机唱歌了,不用看,真真来电,哪怕大中午,他也会赶去服装批发市场,大汗淋淋,帮着她绑扎打包装车,再回到她的三眼井出租屋,扛起包包,深一脚浅一脚,进了窄窄的黑黝黝的楼道,然后,抬起脖颈“咯咯咯”地将大半瓶矿泉水灌落肚皮。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时间紧,他俩会一人拿个饭盒对付,时间松,大排档里排排坐,一锅酸菜鱼、一碟腐乳炒通菜,吃得比什么都香。

电闪雷鸣,横风斜雨,四周一片黑漆。

大学城临时停电。乔真真的“女人的衣柜”做不成生意了。她身披雨衣,裤脚滴水,又冷又湿,不断哆嗦。她在面包车旁转来转去,心急如焚,这辆老爷车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正在这时,半山坡的树丛里,几个蒙面大汉,窜跳下来,二话不说,一阵石头铁棍将本来就可怜兮兮的面包车砸个稀巴烂,又将大包小包的T恤、短裙、纯棉裤、牛仔裤、内衣内裤,统统拖了出来,扔在野地里,和着雨水泥浆拼命踩踏,然后,一溜烟,钻进风声雨声的夜幕里。乔真真吓得缩在车里,双手掩着双眼,神经紧绷,大气不敢出。心想完蛋了完蛋了,这伙歹徒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只要身子不受侵犯,这拎包,拎包里的这卡那卡,还有颈脖上的足金翡翠坠项链全都拿去。好一会,车外没动静了,她才猛想起给李凡丁电话求救。她刚才脑子给吓懵了。

李凡丁像只落汤鸡,呼哧呼哧赶来了。他嘴里拼命喊着:“真真,真真,你没事吧!”“我没事,我没事,我在这儿呢。”乔真真声嘶力竭地回应着。多么激动,多么难忘,多么惊心动魄的经典时刻!闪电劈开黑夜的瞬间,电光中,这一对忘年之交的恋人,在人影全无的旷野中,紧紧相拥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说,任泪水雨水汗水痛痛快快地流,这就足够了,足够一生取暖!他俩心中都有一条爱的河流,今夜,就在今夜幸福地交汇!

平白无故,无冤无仇,为什么这伙人出手这么狠,砸车踩衫,干这没天良的缺德事!他们是谁?受谁的指使,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为什么对手无寸铁、孤身一人的年轻女子手下留情,没碰她一根汗毛?李凡丁百思不得其解。乔真真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她道:“不用报警,我知道谁导演这出戏!”李凡丁问:“谁?”乔真真答:“还有谁,我老爸!”李凡丁两只手掌摆了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乔真真解释道:“他是想绝了我的路回到他的身边。这种脏事,笨事,只有我这个粗人出身的老爸才想得出啊。”

知父莫若儿,乔真真说对了。这当然是后话。

其实打从乔真真搬至三眼井出租屋之后,她的大姑妈、二叔都来劝说过:父女没有隔夜仇啊。临走都留下牛皮纸大信封,里边有厚厚一沓钱。啊哈,那信封露出马脚,吉祥保健品公司的字样赫赫然。每当夜静更深,乔真真会惦记老爸,热泪湿透了枕巾。母亲早早去世,为了她,老爸没有续弦,老爸那时还是建筑工地上的杂工,省吃俭用供她进县城的重点中学。周末,老爸会从深圳的工地风尘仆仆赶回来,守在学校门口将几盒朱古力牛奶,两包花生糖,一袋话梅,还有糖姜塞进她的书包里,总是千叮咛万叮嘱要她听老师话天天向上。每当老爸离去,她目光定格他的背影:微驼的背,脚踏一对沾着黄泥巴的塑料凉鞋,大冬天不穿袜!有一次,老爸兴匆匆跑来,在操场一角,把一个当时很时尚的进口微型收录机给了她,说:“深圳沙头角买的,你爱听邓丽君的歌仔,你听你听,你自己听别借人,这东西好值钱的。”在闹翻之后的日子里,她也曾几次拨通老爸的电话,那边传来粗犷结实的嗓音:“哪位?你是哪位?喂,喂。”她轻轻放下话筒。大嗓门震耳朵,爸精神着哩,心也就熨帖了。

“女人衣柜”,流动卖衫,新鲜一过,大学生来光顾的寥寥无几,况且,让保安赶鸭似的也不是个事,乔真真心活,道:“李老师,干脆开个画廊吧,你指挥,我跑腿。”李凡丁听了十分赞成,不熟不做嘛。

画廊取名“李乔画廊”,那是用了李凡丁与乔真真的姓。地址选在金融街顶端近外国领事馆区。这里有众多的商贾巨子、高级白领、外交领事、明星名媛,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市面旺中透雅,选购油画,李乔画廊近在眼前,是个好去处。

画廊开张,第一单生意就撞板。

这事缘起乔真真,画廊迎客,好不热闹,她心头火热,便邀请了几位姐妹去了酒吧庆贺一番。一朋友道:何不请莲姐过来热闹热闹。这莲姐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粤北矿山的董事长,富得流油,如今也附庸风雅,做起收藏家了,她给市收藏家协会赞助了二十万,弄了个协会理事的头衔。请她来,让真真结识此人,日后也好开拓画廊生意的门路。大家一致赞成。不消半个钟头,莲姐裙衫夺目,一身赘肉,香气袭人,兴匆匆而至。坐定之后,她粉脸绽笑:“乔小姐,你年纪轻轻,出手不凡,画廊一炮打响。我去过,每张油画都有品位,赚大钱哩。乔小姐,你面相好,这对眼,水汪汪,会说话,你旺夫相啊!听说还没拜天地,快点啦,快点喜结良缘啰。”说笑之后,莲姐三句不离本行,提出要收藏李凡丁的油画,一张十万,一年十张,100万,而且十分爽气,先付定金50万,明天就划到账户上。这事很快就商定妥了,签了合同。开始,李凡丁还有些心大心小,后因画廊开业不久,需要资金更需要人气,加上真真极力称好也就答应了。不料,这位莲姐三天两日就往他的画室跑,开始还有几分矜持,后来就颐指气使指手画脚了:“喂喂喂,李先生,这颜色不对啊,黑不溜秋的,光鲜点嘛。啊,这姑娘面目倒清秀有点洋气,脖子太细了,手臂也太长,怪刺眼。我明白,这叫艺术夸张,但也不能过分。”李凡丁听了自尊心大受其辱,火头直在心上窜,实在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真想废了合同把钱退回去,转眼一想,先忍一忍,不要太冲,让真真出面调停调停再说。过了几日,莲姐在电话里扯着大嗓门,要他参加一个大老板们的饭局。李凡丁婉拒了三次,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原来莲姐是为了在她朋友面前显摆显摆:你们瞧瞧,本市原文化局领导,现在的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掷地有声的知名油画家,是我们的哥们!这为她的脸上大添光彩啊。这顿饭真是让李凡丁吃得好苦,像热锅上的蚂蚁,难受极了,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席间有人醉醺醺地妙语双关:“莲姐,下次我来做东,你有这等好事,我那瓶法国路易十三派上用场了!”李凡丁听了,当即站立作揖,拂袖而去。他回到画廊与真真争得面红耳赤,决定退款,废除合同,要回拿走的三幅画。最后的结果还算双方都留了点情面:画退回来了,钱退回去了。莲姐留下很耐人寻味的话:“多谢你李凡丁先生的绝情,让我莲姐学会了死心。50万全数退还给我,这不够,在商言商,利息要照算!”

却说乔真真的老爸乔老板,最近心情大好,喜事连连。一是做保健品生意,踩准了节拍,发了。二是忽地里冒出一个刚满两岁的亲生儿子,这让他心花怒放啊。事情的原委是:他有过一位当空姐的情人,好了半年,突然人家提出分手,理由简单,嫌乔老板穷,穷得只有人民币。其实呢是嫌他老,气得乔老板七窍生烟,这他妈的算什么理由。过不久,空姐嫁人了,过不久,空姐离婚了。过不久,她抱子上门了,要求与乔老板破镜重圆,并称这孩子是乔老板的亲生骨肉,不信可去医院验。乔老板一时懵了头,这天下竟有这等奇事美事蹊跷事让自己遇上了。他定神细瞧这母子俩,母靓子嫩啊!大喜!很快就领证、设宴、拜天地。三是高人指点,凡鸿运当头,发得不清不楚时,不宜独食,要仗义疏财。修桥铺路当然好。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结识文艺界名流精英,参与他们的活动,给予各种赞助,出手要豪气,让人眼红心热拍手称快。李凡丁的画廊赞扬声一片,此人行情高涨高价买他的画值得,必然产生轰动效应,也好让娱记们有“口水”可喷。况且,他也打听过,《探宝》那幅画,最值得收藏,三年五载之后会有大价钱。

哦,大水冲了龙皇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李凡丁是他的准女婿哩,此时,他暂不知情。

这一日,风和日丽,乔老板来到李乔画廊。这招牌,黑底,隶书金字,好不扎眼,而且是大作家一始先生手书。进得门来,乔老板眼盯那幅《伙伴》油画,哇,雪山巍峨,一藏族少女,面目姣好,每根辫子都粘着高原上的风,她身旁蹲着一条藏獒,毛色乌亮,前肢直立,双目如炬,煞是威风。他称道:“好画,真是好画!”站在一边的画廊小姐笑道:“先生,你那么喜欢就买下它吧。15万,再给您打个折。”“15万?会不会便宜了。你跟你们老板说,做生意,要摸透顾客心理,越贵越买,便宜没好货,翻一倍,30万,肯定有人要。”画廊女孩偷笑,这客人口气大,有点不靠谱。乔老板道:“姑娘,我想见见你们的老板,谈一樁大生意。”

这时,正在里间整理画卷的乔真真,一骨碌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这熟悉亲切的嗓门分明是老爸啊。他怎么上门了,自己跟李凡丁的恋情他知道了,会惹出什么“冬瓜豆腐”的麻烦事吗?他会脸红脖子粗大动肝火吗?行啊,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的事。她心慌慌,快步走到乔老板背后,定定神,双手搭在他厚实的肩上,冷不丁地:“我就是这里的老板!”乔老板陡地转身,傻眼了:“真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成了画廊老板了?”“是啊,不行吗?老爸,招牌上写得好清楚呢。李凡丁姓李,我姓乔,合在一起就是‘李乔’。老爸,你有了新娘子连闺女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乔真真请乔老板到里边的办公室坐坐。

乔真真亲昵地:“爸,当年你在工地上饱一顿饿一顿的,胃受罪落下了病根,我给你沏壶普洱茶暖胃。”乔老板听了心头热呼呼的,这句话比什么暖胃药都管用。嗯,闺女懂得心疼老爸了,脾性大变了。瞧,这对凤眼,跟她妈妈长得一摸一样,白是白,黑是黑,清亮清亮的。

乔老板双眼里升起了问号:“真真,这李老板,李凡丁,你怎么相识的?你对国画油画水彩画一窍不通,他为什么要跟你合伙开画廊?”

乔真真狡黠的眼睛一挑一闪:“爸,你是挖沙的,对人参龟板一无所知,你不是照样做保健品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时里,乔老板给噎住了,无言以对。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女儿身上扫了一圈:“看来你跟李凡丁的关系不一般啰。他应该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乔真真答得很淡定很坦荡:“李凡丁今年53岁,比你大一岁。”乔老板一愣:“他有妻室吗?”乔真真:“暂时还没有。爸,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别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你不是也比阿姨大25岁吗。”乔老板大笑:“真真,这一下让你逮住了。你不愧是老爸的女儿,你血管里流着老子的血。女儿啊,老爸的心明镜似的,是你选老公,你中意就好。”“爸,你变得通情达理,心情也温和了。有爱情滋润啊。”“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嘛。”“爸,你是来买油画的吧,随你挑,不收钱,也算是女儿的一番心意,当作你新婚的贺礼。”“有心有心。可我要的那幅画《探宝》今天没挂出来。”乔真真听了“啊”地一声,“这幅画我真的作不了主。”乔老板:“你跟你的李凡丁说说,他会听你的。300万成交怎么样?”乔真真大吃一惊:“爸,你大出血啊。”乔老板动情地:“女儿啊,你听我说。你妈命苦早走。这些年来,我们父女俩吞稀粥也好,喝肉汤也好,总是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当然,少不了也有磕磕碰碰,你爸是个粗人,有的事,做得过头了,是为你好,且不懂你心,你就看在我们父女份上,水过鸭背别往心里去。现在太平盛世,你跟李凡丁的事我看也差不多了,‘联姻‘的招牌都堂堂皇皇挂出去了嘛,你也该张罗一番了,这300万若少,你只管开口,再往上涨!对了,这钱只能划在你乔真真的私人账户上。”

乔真真将上午乔老板光顾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李凡丁。李凡丁沉思半刻,面呈喜色:“好,好,这就皆大欢喜了。”乔真真瞄了他一眼:“《探宝》让给老爸?”“不,不让,不合适。真真,这幅画,按目前市价,最多100万,哪能让你爸做大冤头。画廊做生意,讲个公道,才有口碑,才有回头客。哪怕人家有金山银山,是个傻瓜莽汉,我们也不能狮子大开口。再说了,这事传出去,我会背黑锅的,说我李凡丁奸刁小人不仁不义财色兼收,我跳进珠江也洗不清了。你跟你爸说,给我点时间,我一定精心画一幅,恭恭敬敬送过去。你说怎么样?”“还是你想得周到,姜还是老的辣。”李凡丁拉过乔真真的小手,拍了拍道:“真真,话说开了,我俩的事,确实也该摆上议事日程了,选个黄道吉日,先把结婚证领了,喜事怎么办,再商量,你说好吗?”乔真真连连点头,倒在他怀里。

苏霓虹在网上看到了李凡丁与乔真真各种版本的故事,心中真是五味杂陈。自己身边还是这般清冷,每当节假日,更是日子难熬。也有朋友来做媒:去啦,你条件这么好,有房有车有胸有腰,只想不做,只是个梦想家;去啦,去见一个可能改变你一生的陌生人!苏霓虹还是婉言推辞了,她真的没兴致,没信心。她的闺中密友乔真真登门了。欢乐兴奋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乔真真挺内疚,将近四个月了,只给过她三次短短的电话。她俩见面时,苏霓虹亲热地摇着乔真真的手问:“怎么样,李凡丁对你还好吧?”乔真真当然不敢讲真话,免得伤了她的心,戳痛了她的伤疤,只是淡淡地道:“还行吧,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

苏霓虹抢白:“别说瞎话哄我。你乔真真化成灰,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不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能镇得住你这个小妖精?!”

乔真真也不搭腔,坐在那里轻轻啜泣,声音越来越大,她碎步上前紧抱苏霓虹:“苏姐,对不起噢,真的太对不起了。你干吗当初不要李凡丁,你干吗嫌他太老,你把人家休了,我就冲上去了,我就挑到一个宝!苏姐,你不该断然转身美丽撞墙啊。”

苏霓虹也感动了,轻拍着乔真真的肩头:“真真,别哭,不用内疚,跟你没有关系。所有的往事都已经镜花水月了。女人啊,女人总是老得太快,聪明得太晚。唉,不是你的就不必吃后悔药,命啊!真真,我在心底里祝福你!还是这句话:面朝大海,幸福花开!”

正是春风浩荡三月天,这座有着二千多年历史,英雄辈出,沐浴着太平洋现代风的南国名城,大街小巷,木棉树高擎火炬似的红花,开放得灿烂夺目。孩子们在树下翘首等待,啪的一声,红花闪落,他们嘻嘻哈哈蜂拥而上去拾花,那银铃般的笑声,跟随着行人的步履漫向四方。

小轿车向云山机场飞驰。李凡丁与乔真真幸福满溢脸庞,他俩捏着手,坐在车里,他们是搭国际航班去俄罗斯的,要亲眼看看莫斯科、圣彼堡皇宫里的那些久负盛名的壁画、油画。

苏霓虹到机场送行,身边有一位儒雅男士相伴,据说他刚过五十,是开发区一家软件公司的副总工程师,从他俩亲热默契的举止分析,成功的几率很高的。

蔡志浩如愿以偿,提拔为局办公室副主任了。乔真真曾在琶洲家具城见过他,他在选购大床,陪同他的姑娘胖乎乎,白雪雪,据说是超市的收银员,他的未来丈人开了一间云吞面店,生意不错,也算殷实人家,门当户对呢。

好了,“太老”这个故事该打住了,见好就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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