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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边的乡土中漫游

2011-08-20巴音博罗

作品 2011年11期
关键词:大舅

□巴音博罗

母亲总说:“我背了一辈子大饭锅,我走到哪儿就会背到哪儿。”背饭锅是一句土话,意为烧火做饭、伺候我们爷仨。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母亲说这话时,微微扬着花白的头,笑眯眯望着我们,竟用了一个既生动又形象的“背”字,真是让摆了多年汉字的我唏嘘和感叹。

我注意到许多乡民的脸,尤其是老年乡民的脸,他们那黎黑的、刀刻般深深皱纹的面孔总是逐渐与脚下那片土地愈来愈相像,并逐渐叠印在一起。

落日时分最是乡村中的凝神状态。站在满是牛屎、羊粪蛋以及零星洒落些苞米杆儿的村街边,猛然望见一轮又大又圆的落日铜盆样卡在远方黑黢黢的山梁上。那庄严、肃穆、壮阔而又万分悲凄的景象总让我陡然惊畏并悄悄放慢脚步,仿若看到先祖离世,棺柩突现。这时,连周边的屋舍,牛圈,谷仓,柴垛和千年老槐都沉默不语若有所感。

而落日则从容不迫,缓缓隐没。

受苦的人是甘愿受苦的。受苦的人在田里劳作,脸上总是一副落寞的、隐忍的、宽容善待一切的平和与宁静。

祖祖辈辈,他们全都一个姿势地重复做着一件事情。烈日寒风,酷暑严冬,他们弯着腰,垂着头,在脊梁上晒盐,在黑土里种汗。他们是土地的代言人。是土地上永世无法解放的奴隶。亦是土地献贡给城里人的另一种庄稼。

这些一代代老去,又一代代降生的苦人,是甘愿受苦的。

记得小时候,快开春时剩在偏厦里的灰不溜秋的土豆种子全都生出嫩青的芽儿。我总是问母亲:“为什么生了芽的土豆不能再吃。”母亲总是回答:“有毒。”“那……为什么生芽的土豆有毒呢?”我又追着再问。母亲这时便呆怔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长大后我自然知晓了土豆生芽为什么有毒的道理。在自然界中,一切事物都是遵循一种规则和法理存在着的,人也是。如果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孩子犯了罪过,那罪过也是悲悯的罪过,可以宽恕的罪过。

在老槐树下吃晚饭的人有福了。能把小孩脑袋大的粗瓷海碗捧在手里的人有福了。他们一律蹲在地上,面色散淡,神情安逸,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与饭食谈心交心。

能把一大碗五谷杂粮统统吃下肚腹的人有福了!无论苞米高粱,还是黄豆绿豆;无论自家园中的菜蔬,还是一两捧咸盐粒,能把一大海碗粮食一干二净吃下并且把肚皮饱胀得高高鼓起来的人们有福了。吃饭自古而今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除了婚丧嫁娶,除了灾患祸端,除了生老病死,除了无后为大……能饱食一顿并把月亮大的空碗平安举回家的人有福了。碗是盛饭的家伙,碗也是上天恩赐的宝物。碗,何其大也,列祖列宗就在那青花碗沿上。

而那些傍晚的暮霭中,蹲在老槐树下吃饭的乡亲,多像一句句口口相传的古谚。

这个晌午,我在村口遇见一辆拉着苞米捆缓慢行走的牛车。赶车的老头一定是睡着了。他斜仰在柔软的苞米杆上享受着秋天温暖而充沛的阳光。牛车吱吱吜吜一直向东,驾车的老头神态安祥不紧不慢。我低低吁了一声,那牛车却并没停下,车上车下的人和牲口也丝毫未受打扰,他们像是早已听从了上苍的指引,像是早已接受了神的旨意,从而意志坚定胸怀坦荡。

而我的吆喝不过像那杆闲置无用的鞭子,丢在深深的车辙里了。

乡村的耸立的墓碑是完全可以忽略不看的。因为死者早已得到了归依土地的幸福。即便是殡葬制度改革,许多偏远山区的农民依然可以土葬(只要孝子孝孙们偷着给某些部门点钱)。这和清明时节坟头上刺目的红纸花不同,许多乡村的墓地古木参天,气氛安祥,坟堆按辈分排列整齐,仿若族人们尊崇一生的规距。

好多次,我一个人静静坐在四月的山坡上,不远处就是一户人家的坟苎地,一个年老的略微有些佝偻的老妇牵着一个浑身灰土的小孩,慢慢前来上坟,我听见她哭坟的声音高亢嘹亮,和着早春的明媚的阳光,传得极远极远。

我在这种似唱非唱的歌哭中缓缓闭了眼,猜测着一个穷苦乡下女人的一生。时光似乎早已停滞不前,岁月因此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波折,而那个摆供哭诉的老女人却忽地噤了声,复又牵着呆在近旁玩耍的少年一步步挨下山坡。

她那牵着小孩的姿式就像牵着古老的乡村道德,像牵着一只病弱的山羊。雨后的山路尚有些泥泞,但对面山谷里燎荒的青烟却袅袅升至无边的虚空中去了。

寂静如灰色云翳一样横贯大地,将早已麻木的痛苦和罪孽留在了那个脏兮兮、拖着鼻涕的孩子的腮上。

一位道士急匆匆横穿过村街回家喂牛。我认出他叫徐老五,就住在三棵大杨树的村西。他有妻子也有儿女,有老父也有老母,还有岳丈、岳母、叔叔、舅舅、兄弟、妹妹。他白天在后山上的三清观挣香火,晚间回家侍候老婆,一部竖排牍的印制粗劣的《道德经》,仿佛他的一小块土地,日出日落,他在里面耕耘播种,锄草间苗,也时常会拣出土坷和石块儿……

日子就这样一年年枯荣着,青草连着荒草,烟火熏黑了屋梁与灶台,熏黑了泥胎做就的先贤和圣哲,燕子衔来春泥在房檐上做了窝,雏儿喳喳叫着,漆黑的羽衣仿若经卷上新添的一行文字。

……二十年后,一位道士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道袍里的手机正播放某位港台歌星的乐曲,他是徐老五的儿子,名叫徐大宝,他年青的脸庞仿佛三清观新刷的油彩,而燕子遗下的空巢,早已荒芜多年了。

柴垛是乡村的另一个象征,尤其是经年的旧柴垛:朽败,阴暗,暗含一种浓郁的霉味。平日里鸡们愿到腐烂成泥的柴垛下拨拉虫子吃,狐狸或蛇也愿把家安居到这庞然大物般的窝巢里,而盘桓在夜晚的那些梦幻般的冤魂和传说,亦总是与漠漠耸立的柴草垛有关。

邻居程家大婶就犯了一种邪病(其实这也是乡村中常见的一种怪病),她自称名叫黄小花,家住某道林深草密的山谷里,她犯病时又疯又跳,仿若鬼魂附体,一会儿要生吃鸡蛋,一会儿又大碗喝酒,一会儿又脱得赤条条跳起诡异的舞蹈,引得好多村人围观起哄。而她老实巴交的丈夫程老根则抱头蹲在墙角,恨不得将头拱到裤裆里。

程家大婶是被黄鼠狼附体了。有经验的老人说,有些人身子骨弱,就会遭到侵害,好像被鬼魂驱使,只有用些邪法子才能破解。但程老根请来本村二大神儿跳了几场,也未见效。程家的儿子便拎杆猎枪,四处寻找藏在暗处的灵邪之物。听人说,病人犯疯症时,那黄鼠狼就在邻近指挥呢。后来他在他家柴禾垛遇见一舞来跳去、长着火红皮毛的黄鼠狼,就轰地放了一枪,青烟散处,早不见了那家伙踪影,反倒在屋里撒泼的他母亲勃然大怒起来:“小免崽子,你敢拿抢打老娘,今儿非跟你拼命不可!”说完狂抽自己嘴巴,直打得鼻孔喷血,昏倒在地……

十一

审视一把老镰,像审视五千年的一部厚重的农耕史。我不知道一个农民一生会使坏多少把镰刀,但那把愈磨愈瘦的镰,即便在耕作机械化的今日,仍然是挂在乡村大地上的冷冽而锋利的月牙儿。

我曾把镰形容为“一弯照耀我们的苍苍愁眉,耸在广袤的田野里。”镰的传承,早已成为象征。镰是南国北国所有农具的符号,是手的延伸,也是“收割”这部辉煌乐章的最动人最美丽的一个音符。

除了犁,镰更适于我们亲近那古黄河一样的麦浪。“用香喷喷的庄稼编结的神话,在一张张坦荡宽厚的手掌上,开些美丽的茧花。”

少年时我曾经拥有过一把非常透溜、锋利的镰。每天上山砍柴或下地割麦之前,我都会尽心尽力蹲在石磨前磨它。镰在洒了清水的磨石上欢快地呻吟着,钢刃渐渐变得雪亮。我眯缝眼睛,老练地从镰头瞄过去,看着躺在镰头刃上寒气凛凛的一根线的光芒,不觉心中一颤。

镰刃上的线因割草、砍柴,收割玉米、大豆、高粱、水稻不断扭歪,又不断被我用磨石扶正扶直,直到镰身渐渐凹下去。在漫无边际的无尽头的岁月里,镰是被柴草和庄稼的肉身啃吃成残缺的,如同月亮被千古愁绪打磨成一弯残月。那么钢硬锋利的镰在大量砍伐中越来越薄,直到完全失去钢刃变成废铁一块,想想看,这是多么令人震撼的一件事啊!

反之,一大块上好的磨石也在镰的长年累月的磨砺下渐渐凹下腰身,形同一个被榨干精血的佝偻的老人。磨石被镰吃掉,镰刀又被草和庄稼吃掉,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理。

而镰刃,不过是凝在乡下人心头上的一道寒光四射的白霜,能扎瞎凝望的一双浊眼哩。

十二

羊是乡村的一群又温良又美丽的穷人,赶羊上山的羊倌像领着一群走村串户的穷亲戚。现在,在五月阴沉沉的早上,它们和另一个穷亲戚汇合了——小村背后荒凉的、只长着几棵幼槐和核桃树的矮山坡。

羊馆叫吴志田。羊倌的脸黑得像羊粪蛋。他掏出一只脏兮兮的布口袋,又用学生写过的旧算草本卷了一支纸烟,于是一缕淡淡的青烟便缭绕在他乱草似的脑袋周围了。

山一波波伸向遥远的天际,寂静中仿若另一群低头啃青的牲畜。羊们香香地嚼着青草,偶尔咩咩地叫唤几声,那声音也是应和了野山雀子的叫声和五月开得正繁盛的山梨花的。

羊倌的脸一动不动,羊倌的一双黄豆眼茫茫然地眺望向远处。远处有一缕燎荒的烟火,也像他荒芜的心事一样升向虚枉的穹空。

有一只老羊不时扬起脸,看着吸烟的羊倌,那张不悲不戚的羊脸,此刻又多么像羊倌死去多年的亡妻的脸啊!一张木然的、不会哭泣的乡村女子的脸,现在它正慢慢地和羊倌怆然的脸重叠在一起,在五月灰朦朦的矮山坡上。

就这样,多少年逝去了,他们连欢喜和悲伤都不会了。

十三

金秋十月,在秋阳下成熟的田野里,到处都能听见豆子温婉的叫声。

弯月型的豆荚吱吱呀呀地打开窗,一粒粒豆子探出头,口齿伶俐地吟唤起来,仿佛从夏至秋不歇气的蝉鸣。

青色的,紫色的,金黄的豆子的声音,是沉默一季的泥土的声音,也是这个丰收日的阳光的歌声。

在此之前我曾听见过玉米的笑声。玉米们露出金子般鼓胀的牙齿,成片成片无声地笑着。之后是高粱的叫声,谷子和小麦的叫声。现在临到了豆子,那草汁般的声音从弯弯的豆荚内飘逸而出,仿佛秋水般的乡下女子的青葱眼神!

太阳落窝了,风若有若无地抚过田野,缓缓升起的月亮像一只老去的青蛙,伏在逆来顺受的老柳树梢。这时辰正是与庄稼倾心长谈的绝佳机缘,我虔诚地俯下身,尽量低地把头靠近这片熟透了的温馨的豆地。在雨点一样细而密的豆语中,我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谛听着。

在这样一个年代,有幸能够聆听到豆子叫声的人,是多么不易啊!

十四

大舅终于死了。大舅死时,我在外地出差,接到消息赶回去时,八十五岁的大舅早已入土为安了。我和大舅的孙男弟女们喝了一场大酒,虽是丧宴,但在僻远的乡下,喜丧的酒还是异常热闹的。亲戚们的脸上竟没有一点悲戚和伤感。

我喝醉时大哭了一次,泪眼朦胧中,我觉得死去的大舅似乎就坐在对面,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端起破了口的瓷酒盅。后来我使劲晃晃头,才发觉坐在对面的不是霜白头发的大舅,而是他唯一的儿子,我的大表哥,他们爷俩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大舅一生共有过三个老婆,生育过七个孩子(六女一男)现在,七个子女全都娶妻嫁夫,生儿育女,七个变成二十一个啦。

大舅的子女全是第一个老婆生育的。除第一胎是个男孩之外,此后每隔一年,不歇气地连生下六个不带把的丫头片子,仿佛田鼠一般,当最后一个呱呱坠地时,被熬干了血气的那个短命娘们腿一蹬,薄纸片似的身子便渐渐失去了温热。

那时大舅还是公社干部,整日忙着开会,忙着批斗地富反坏,忙着搞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鸣大放……

七个吱哇乱叫的孩子像圈里的猪崽子一样四处乱跑,全靠邻里帮忙才吃上饱饭。后来有热心人介绍,来了个干豆角似的寡妇,把好久没尝到女人味儿的大舅稀罕得了不得,二人没登记就钻了一个被窝。那个命苦的女人受尽七个孩子的窝囊气。没多久,她也一蹬腿,一命呜呼了。

大舅的命够硬的。第三个女人半路夫妻也不过三年,虽说没死,却也狼狈不堪仅余一口气了,病倒没什么大病,只是时常犯些邪症,疯嚎乱跑,弄得家人难以忍受,终于将其赶出家门,哀哀地不知所终。大舅那时早已七十有三,老态龙钟失了往日的威风,人也善得像个软心肠娘们,见到熟人就抹眼泪。死时儿女们孝心,没让他遭那火罪化为灰烬,好歹大伙凑钱置副棺材,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了。

大舅姊妹三人,除了母亲,还有个弟弟,土改前偷了家里唯一一条毛驴去了外省,少有往来。如今也领个妖精似的二房前来奔丧,丧宴上说些不三不四的寡淡话儿,像黄昏时分的夕光,淡淡地抹在越活越相似的众亲戚们脸上。

十五

远看河滩上的集,仿佛挂在树杈间的马蜂窝,闹哄哄的赶集的乡民们辛勤地蜂群一般从田野上赶来,嗡嗡地盘桓一阵,又满足地四散飞去。

母亲去集上抓回一只黑毛小猪崽。说它黑毛,暂时还有点不确切,因为仔细观察,这只刚断奶的幼猪毛发呈现出淡淡的熟褐色,它耸着拱嘴,一边哼哼,一边新奇地四处嗅着。

生活对它来说刚刚开始,犹如春天对于每个乡下的农户。一张犁铧,一把铁锹,一柄弯弯的锄头,一只结实的土筐,乃至一窝刚孵化的绒线团似的小鸡雏。

我无数次走在赶集的乡路上。逢十逢五的集日,对天生爱热闹的我来说,绝对是个顶不住的天大的诱惑。集上不光有各种农用器具,花耔粮种,牲畜活禽,还有美味吃食和鲜得宛如汁浆一般的水果。当然啦,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各乡各村,平日难得一见的乡村女子。她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戴绿的,仿佛不是前来逛集,而是要去与情郎哥约会。

我和几个半大小子,双眼贼溜溜,在人缝里瞄来瞟去,嘻嘻哈哈,有时对本村或邻村熟悉的某某大肆议论一番(我们的议论声如果大些,被人家听了去,免不了遭到那女子的白眼……),有时又对远乡外地不认识的女子嘲讽贬低一气儿。

其实,我们这些混小子的心里,还是渴望引起哪个容貌俊俏的姑娘的注意的,哪怕她悄悄羞红一下脸,哪怕她低下头扭转身,把个美丽的背影留在阳光下。

集成了乡下男女交朋友的场所了。本村李四的老婆就是在集上认下的。李四去赶集,买了邻村女子王彩凤一篮子的鸡崽,钱不够,王彩凤随他回家取钱,进了李四家的家门,人就再没出屋去。

生活有时就是这么奇怪。李四从集上买回一窝小鸡崽儿,捎带也“买”回个鲜活能干的媳妇,而另一个邻居马壮,可就没有这个运气了。

马壮也想弄回个媳妇,他买下了河对岸村子杨四驴子的妹子杨花花的猪崽。也是钱没带够,也让杨花花跟他回家取钱,两个人走进屋不多一会儿,马壮的寡妇娘就听见儿子房里杀猪似的尖叫,杨花花披头散发夺门而逃,手里还拎着一把带血的剪刀!马壮的手被那烈性女子戳了个洞!这还不算,杨四驴子听说后,不依不挠,带了几个汉子把马壮五花大绑送了县上的公安局。可怜那光棍汉马壮整整蹲了半个月的笆篱子,一时成了邻近几村人的笑料。

十六

马起林家的小凤子被李有钱家的栓柱拐跑了。在乡下,总是会发生这一类事……

老五家的鸡吃了村西马寡妇家的秧苗,就全被毒死了。在乡下,总是会发生这一类事……

村长林大喇叭家的柴禾垛被人点着了,从去年冬月到开春,总共被点了三次。

王大牛家的闺女杏花去了城里,据说是干那个的,村长老婆喜凤嫂的嘴说这事时几乎撇到了天上,末了还一边拍大腿,一边“呸”地啐了一口。

到了年底,王大牛家的闺女扭着水蛇腰,浪不溜丢地走在村街上,身上穿的裘皮袄把全村人的眼都晃直了。据说那丫头拿回的钱票票,都得用尺量。

又到了开春,王大牛的二闺女桃花、三闺女李花和四闺女豆花也全随她姐干那个了。王家翻盖了新房,还买了台二手的拖拉机。那铁家伙突突突地一吼叫,比村东头吴老四家的驴骡威风多了!村长老婆杏花的心也突突突地乱跳着。

又到了来年,马寡妇家的二闺女英子,挡子家的大闺女莉红,来财家的老闺女小六子也都去了城里。

后来,连村长老婆的侄女二环也偷偷跟着跑了。

仿佛传染病似的,在乡下,总是会发生这一类事……

十七

自从灰蒙蒙的水泥厂砌在了二道村的响水河边,二道村村民的腰就鼓胀起来,虽说从此村庄上空的天脏得像村西刘傻根一辈子也没洗过的脸,日头像村东李二爷患了白内障的眼眶,但二道村家家户户的日子真是殷实起来了。

一只小山羊在河滩不远处的野坟头上吃草。草儿灰不拉叽的,也早被空气中的粉尘污染了。小河的水泛着黑乌乌的漩涡,臭气随风飘来,让吃草的羊儿直抽鼻子。

它扬起头,望见河对岸一个筛沙子的男人卑怯的面容,汗把他的脸颊冲成几道灰痕,他停下手,呆呆看着石头蛋子从筛网上滚动、跌落,分成大小两堆。

除了山脚下村庄里的一两声狂吠,四周是静得让人犯困的冷寂。而那座脏兮兮的村庄,也像死去似的,拳缩在水泥厂巨大的阴影里。

十八

诗人杨键说:在我眼里,一株荒草要比一幢几十层高的大楼珍贵得多,包括傍晚时分那田野的气味,那种被放倒的带着镰刀印痕的油菜杆也要比一个小区珍贵得多。

读到这句话时我哭了。我一个人坐在这座正在疯狂生长着钢筋水泥的城市缝隙里无声地哭了。我低低哭泣着,像一个无望的孤儿般地望着灰蒙蒙的窗外——正是盛夏,乌云厚厚积在天际,老槐树的枝干虬曲盘桓,像老者裸露的手臂;而一群哇哇乱叫的乌鸦,忽地从枝桠间旋起,又如谁不小心泼出去的肃穆的墨迹散落在穹空里。

就这样我放肆地,任性的啜泣一会儿,心情好过一些时,才又把那段话重温一遍。我不是为我一个人哭,我是为大多数丧失故土的人群在哭,为一片马上就要被拆毁的老宅在哭。或者,只是为一小片碎裂的砖瓦而哭,为一小片路过这里无以为倚的云团而哭。

什么都被异化了……什么都在无故地被取消和粉碎了——祖先、梦、早年麦粒般的阳光和爱情,而遗留下给我的仅是这破损了土地和沉默不语的乡路,在失血似的夕阳下,它们又使我的失声痛哭变得毫无用处了。

谁能把我们的心长久留在胸腔里呢?

有人说,改革开放最大的成就,就是改变了几千年来农民与土地的依赖关系。这话初听似乎极有道理。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民,再也不必完全依靠几亩薄地过活了,尤其是富裕起来的一代。可是,仔细一琢磨,我还是觉得怅然若失。如今那越来越少的土地真的正在离我们远去吗?土地不仅是承载我们梦想的摇篮,还是养活乡情乡风和道德祖训的沃土,也是令所有离乡者回归故里和安植遗骸的安息之地。我总固执地认为对土地的遗弃和漠视,就是对亲情故土的遗弃和漠视。土地是人类道德感的母腹,是天下所有生灵爱的产床。没有土地,人脚下的根在哪??在哪啊?!

站在寥廓无人的旷野里,一种苍茫、宽厚的合唱正从穹窿上隆隆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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