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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

2011-08-20蔡运桂

作品 2011年11期
关键词:哥哥

□蔡运桂

清明节,古时也称踏青节,阳春三月,青草勃发,扫墓的人群踏青而至。可是今年的清明节,恰逢家乡春旱,坟墓周围尽是蓬乱的枯草,毫无春天色彩,正好烘托我的悲凉心境。这天,我领着儿孙四代二十人上山拜祖,除了我和儿子、儿媳、孙子四人、其余十六人均为我唯一逝去的侄儿所传,有七位是曾侄孙(女),最小的仅一岁八个月,我虚龄已逾八十,是他们心眼中的“老祖宗”。我们从上午八时至下午二时,共拜祭九座山坟,其中只有光绪5年逝世的曾祖父未曾谋面外,其余八位逝者亲人,都能在脑海里翻出清晰面影。祖父去世时,我年仅四岁,但仍记起他在病榻上呻吟的情景,我站在床边,问祖父在呼喊什么,他露出威严的眼神,摆手叫我走开;还记得有敲锣打鼓的送葬队伍,排成长龙,好不热闹。八位亲人中,父亲、哥哥是自杀身亡的,侄儿侄媳患不治症而逝。祖母和双亲逝于“阶级斗争”烈焰燎原的年代,我远离家乡在惠州、广州读书,碍于家庭成分是地主,均不敢回家奔丧,只能在远方为之落泪。每逢清明节,都会回忆那一幕幕的家庭悲剧,掩不住内心的伤痛。

哥哥是1952年4月8日死的,年仅29岁。当时他耳闻土改斗争已展开,心生惶恐,导致在运肥料上田时,精神恍惚而跌倒,被牛车轮辗过背部受伤卧床。恰逢清明节,我从县一中回家乡拜祖,才知道哥哥受伤之事,我走进哥哥的卧室,目睹他那怏怏的病体,心中颇感酸楚,哥哥叫我坐在床沿,他苦撑着受伤的躯体,兄弟俩作了一次从未曾有的推心置腹的谈话,概括其中心内容是:遭遇时艰悦惶恐,又逢伤病叹家庭,劝弟勤读谋出路,远走高飞奔前程。其时,我看到哥哥那悲观厌世的情绪,并对家庭无限的牵挂,但没有料到这是兄弟永诀的临终遗嘱。我回校三天,接到电报,“哥亡速归”我如五雷击顶,天旋地转。急急雇自行车回家里,目睹哥哥遗体躺在地上,双眼微睁,也许是上吊挣扎时想最后看一眼,也许看到家有老少,妻子肚里还有一个新生命,这样撒手人寰,“死不瞑目”,家人见我回来,都围着哥哥遗体号啕哭泣。我四顾彷徨,心如刀割,也放声大哭起来。年过八旬的祖母,因中风失语,泪珠在那深深的皱纹中滚落,两片干枯的嘴唇在抖动着,时而看大孙的遗体,时而望着我。我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但无法表达,我理解她想说而说不出的话:“你别走了,家中担子落在你身上,你回家吧,不要出远门读书了。”我很同情老人家的良苦用心,但哥哥劝我“远走高飞”的遗言铭刻于心,办完丧事,我就启程回校,再也不能见祖母最后一面了。哥啊!我读小学时,你不断给我灌输:离开闭塞落后的农村,图谋向外发展,为了让我能顺利考上初中,特意送我到甲子镇中心小学读六年级,使我能以第一名成绩考上陆丰第三中学。可是你在解放前夕,曾两度去香港,因你牵挂家中有老有少,不敢久留香港,又回到你不想长住的农村。弟依你的遗嘱“远走高飞”,当事业有成之时,你早已离开人间,不能给你一点回报,使我遗憾终生啊!

哥哥走后半年,祖母去世,第二年家庭被划为地主。年逾六十的父亲,为人忠厚老实,没有民愤,没有受批斗的皮肉之苦,但要支撑整个家庭,精神上已坠入痛苦深渊。父亲啊!你青少年时家境贫困,没有读书,我曾听说过祖父穷得饿肚子,曾在严寒的深夜,到田里偷挖人家的番薯,因手被冻僵。撒尿取暖。你长大后,勤劳节俭,治家有方,蓄有余钱,购买了十多亩田产,又建了两套(一房一厅)瓦屋,成为农村中的殷实之家,故被划为地主。田产、房屋被分掉了,住进了泥砖草房,一生的辛劳终成泡影。家中作为顶梁柱的大儿子没了,小儿子又在远方,断了联系。你经历了多年以泪洗面,苦苦挣扎的日子,终于悬梁自尽走上黄泉路。这时,我已有一对儿女,你都从未见过儿媳和孙子(女)一面。我一家四口刚从韶关“五七于校”回广州,慑于当时“阶级斗争”利剑仍高悬着,又不敢回家奔丧呀!我只能发自内心的悲痛,避开儿女的眼光,偷偷擦去泪水。父亲,我当上“地主仔”的日子,你还在担心我的安危,我虽没有因出身不好遭受磨难,但“地主成分”成了精神上的“十字架”,政治、阶级、人性、亲情,常常在心中纠结着。我深知父亲是受村里群众敬重的好人,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是一位一生辛勤劳作,风里来雨里去,常以番薯、稀饭为生的所谓“地主”。从今天的视角看来,是靠勤劳走上较为富裕家境的守信人家。在我心中,虽有政治的高墙,阶级的屏障,但不能堵死我心中的血缘、人性、亲情的通道。迫于形势,我明里中断了与家庭的联系,暗里托亲朋向家里送一点救济金,其实是形断神不断呀!你魂归天国之时,我不能给你送行,内疚之心绪从不消退,等到你逝世三十六年之后,我才在《羊城晚报》发表祭文《迟来的忏悔》,并于第二年的清明节,跪在你的坟前,将那泪痕累累的文稿当纸钱送给你,让文稿的灰烬飘散于天空,带着我的哀思与你在天之灵相会。母亲,你逝世于1978年,你在弥留之际渴望见到幸存的儿子最后一面,可是那时“左”的阴影仍未在我脑海中消失,不能满足你最低的要求,让你带着遗憾驾鹤西归,让我又增添一分内疚。幸得在1972年,因经济拮据请不起保姆,斗胆接你来家里带小孩数月,让你看到儿媳和两个可爱的孙子、孙女、我也尽了儿子的孝道,享受了短短半年的天伦之乐,于心有些慰藉。

再过几天,我将领着儿女、儿媳、孙子、外孙女到广州银河公墓拜祭亡妻的骨灰,踏青悲情向“银河”伸延,又是一年一度的泪洒“银河”了。贤妻啊,你2008年8月25日心梗猝死。你走后两年八个月以来,每逢记起昔日的恩爱和看到你珍藏的遗物,就不期而然地记起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悼亡夫的伤心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不信人死后会有灵魂托梦,可是你我不断在梦里相会啊!可谓在世心相印,死后梦魂牵。在梦中,你常笑脸相迎,甜甜的美梦,反而增添我醒时的酸楚。尤其是2009年6月22日,在俄罗斯圣彼得堡波罗的海酒店的那场梦,你问我:游览俄罗斯欢乐吗?梦里说欢乐,醒来悲至极,异域一场幽梦,有谁知我垂泪到天明。因为想起我俩曾于2007年夏天,在华师附中报名交款游俄罗斯,尔后因我腰肌有些疼痛,你毅然决定退款取消行程,我考虑到你从未走出过国门,劝你和华附的老同事结伴出游,你坚持以后一起去。又联想到2005年8月,我们曾一起在华景新城南湖国旅报名交款游新加坡,马来西亚。后来你在医院看病时,医生说你心率过快,不能乘飞机,你过于信任医生的话,约我一起去退款。你说,退一个人算了,而且不退床位,让我一人住一间房,令我感动。你两次出游未果的事在脑海里浮现,使我更加伤心,在单人的房里痛哭一场。第二天起床,住邻舍的导游发现我神态异常,我哽咽着倾诉昨晚的梦境。在出游中我又含泪把做梦的事告诉李亮生律师,因为李律师夫妇约我同行的,常常交流各自的观感。李律师说:“我是相信人死后的灵魂会和亲人相感应的”。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所谓死者灵魂托梦之说。但李律师那番生死感应之言,却增添我的悲痛,不断掉泪。李律师又劝慰说:“你女儿劝你与我们结伴同游,本想让你离开睹物思人的环境,让你玩得开心,没想到一个梦,让你坠入苦海;别想那么多了,以免日想夜梦,无完无了的悲痛。”她说的有理,但相濡以沫四十三年,旦夕相依心血连的夫妻,怎么会在脑海里淡忘呢?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其爱侣王弗逝世十年后,仍然梦见亡妻,写了脍炙人口的《江城子·记梦》一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东坡对着千里之外的孤坟哭泣。我对十里之外的亡妻骨灰盒,也同样有“无处话凄凉”之感啊!

清明节,是生者追思亡灵的日子,我多次在亲人坟前落泪。尤其在拜祭父母亲的坟墓时,泪流满面,侄孙媳看见了大声说:“老叔公又哭了!”她一句惊诧的话,使我湿透了几块纸巾。

踏青所引发的悲情,是一篇文章难以诉尽的,我不知道自是感情太脆弱,或者感情过于丰富。每逢忆起悲伤往事,都会潸然泪下。清明节过后,我在不断抹泪,断断续续中完成此文的写作,谨以此文告慰逝者亲人的在天之灵,又可释放心头的沉重,让自己更健康地活下去,这也是逝者对生者的期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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