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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还是母亲的欲望?——拉康再论《哈姆莱特》

2011-02-10马元龙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哈姆莱特俄狄浦斯能指

马元龙

在《哈姆莱特》的批评史上,弗洛伊德的评论具有标志性意义,因为他第一次让人们从精神分析学的维度去思考哈姆莱特。作为弗洛伊德之后最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拉康对这出悲剧抱有同样的热情,并在其1959年的研讨班上分三期深入分析了这出悲剧。如今,拉康的解释业已成为《哈姆莱特》批评史上的经典之作,但这个解释本身也需要人们去解释。这一解释的循环不仅来自于拉康理论的艰深,而且还缘于拉康本人便是一个迫使人们去理解的人。另外,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还有一个因素:拉康讨论《哈姆莱特》的目的是借此阐释自己的精神分析学思想,而我们如要解释他的解释,则是根据他的学说去解释《哈姆莱特》。显然这是一个反转,圆满完成这个反转具有双重的困难。也许正因为如此,拉康论述这出悲剧的研讨报告至今令人敬而远之。但是,如果我们还想在对《哈姆莱特》的认识上继续前进,就不能回避拉康艰深的话语。

一、欲望还是母亲的欲望?

弗洛伊德最初提及《哈姆莱特》是在致弗里斯的一封信中。在这封信中,弗洛伊德不仅把哈姆莱特与一个男性癔症患者相比,而且把他与俄狄浦斯情结联系起来。弗洛伊德在《释梦》中再次论及这出悲剧,其基本观点没有变,但增加了两点新内容:首先,他不再将哈姆莱特作为癔症患者,而是将其作为一个神经症患者。更重要的是,弗洛伊德认为,作为一个角色,哈姆莱特体现了文明发展的新阶段:“莎士比亚创作的《哈姆莱特》,与《俄狄浦斯王》植根于同样的土壤上。但是对相同材料的不同处理反映了两个相距遥远的文明时代在心理生活上的全部差异:反映了人类的情感生活在世俗生活中愈益受到压抑。在俄狄浦斯王身上,儿童憧憬的幻想——这种幻想支持了俄狄浦斯情结——被公开引进并实现,就像在梦中一样。而在《哈姆莱特》中,欲望仍然受到压抑——正如在神经症患者身上一样,我们只能从它禁忌的那些结果中了解它的存在。”[1](P264)

弗洛伊德做出的这种评注在《哈姆莱特》的批评史上虽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但仍引发了更多亟待回答的问题:哈姆莱特的拖延真的是因为俄狄浦斯情结吗?哈姆莱特究竟与其母亲是一种什么关系?他在一再拖延为父报仇的同时,为何又能毫不迟疑地杀死波诺涅斯,将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送上不归之路?奥菲利娅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哈姆莱特为何突然对她变得刻薄而冷酷?而当她死去之后,哈姆莱特为何高调宣布自己对她的热爱?哈姆莱特与亡父的关系实质究竟何在?他和雷奥提斯的关系又该如何理解?他为何要将波诺涅斯的尸体藏起来?他为何说“国王是一件东西”?这些是拉康要回答的问题,也是需要我们加以解释的问题。

毫无疑问,关于哈姆莱特,人们最为关注的就是他的拖延。但是在弗洛伊德之前,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解释都多少有些牵强。但是,弗洛伊德的解释就是最后的答案了吗?说不尽的哈姆莱特到此真的被榨干了吗?弗洛伊德似乎完美地解释了哈姆莱特的拖延,但正是在这个看似终结了的问题答案中,拉康发现了新的问题。拉康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种俄狄浦斯模式如何能解释无尽的拖延,又如何能阻止复仇?为什么因为克劳狄斯实现了他最深沉的愿望,哈姆莱特就不能杀死他?拉康认为,这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许多事例是背道而驰的,因此,这个推理可以被完全颠倒。如果哈姆莱特直接去攻击他的继父,人们难道不能说他在这里面找到了扑灭自己罪行的机会?[2](P61)在此,拉康虽然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解释,但他完全抛弃了弗洛伊德的观点。弗洛伊德的解释不仅本身缺乏辩证性,而且不能解释哈姆莱特在对待奥菲利娅时的态度转变,也不能解释与“拖延”形成强烈对比的“仓促”。

从剧本中得知,哈姆莱特从前对奥菲利娅一往情深。但在亡父的幽灵告诉他被害真相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这个“天仙化人的”、“灵魂的偶像”在哈姆莱特的眼中突然变成了一切罪孽的孕育者,“将会生出一群罪人来”,注定要受到一切诅咒。关于这种突兀的转变,一般有两种解释:一是将其归因为哈姆莱特为了复仇大计而装疯所故意为之的表现,借此麻痹周围的人,尤其是克劳狄斯。持这种观点的人一般都会把第二幕第一场中奥菲利娅向波洛涅斯转述哈姆莱特与自己相会时失魂落魄的表现当做他装疯的预演或者前奏,甚至当做一种暗示:不管以后我怎样对待你,你都不要受到迷惑,我是真心爱你的。这可能是最为人们普遍接受的一种解释。但就这出悲剧本身而言,这种解释却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因为哈姆莱特后来对待奥菲利娅的一切作为,都绝不是故意做出来的,否则这出悲剧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二是弗洛伊德的解释。弗洛伊德认为,哈姆莱特在同奥菲利娅对话时表现出的对性欲的厌恶与自己推论的俄狄浦斯情结吻合,足以证明自己对哈姆莱特的拖延所作的解释。依据弗洛伊德,哈姆莱特对性欲的厌恶来自于他自己对母亲的非分欲望。如果是这样,那么受到哈姆莱特痛恨的人应该是他自己,而非别人。但我们在第三幕第一场中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是他对奥菲利娅的刻薄与残忍。在这个场景中,哈姆莱特不仅以最恶毒的词语伤害这个美丽纯洁的姑娘,而且还一再(五次)以激愤的语气催促奥菲利娅“进尼姑庵去吧”。据拉康考证,尼姑庵(nunnery)这个词在莎士比亚时代还有“妓院”的意思。所以nunnery这个词语表达了哈姆莱特对待奥菲利娅两种悖论性的态度:戒绝淫欲,做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免得生出一群罪人来;尽管放纵你自己吧,满足你的一切淫欲。如果是因为俄狄浦斯情结而产生的负罪感,那么哈姆莱特应该谴责的是他自己,但我们在此所感受到的全部痛恨却无疑地指向无辜的奥菲利娅。如此,我们怎么可能坦然接受弗洛伊德的解释?毫无疑问,无辜的奥菲利娅是一个替罪羊。那么,哈姆莱特真正痛恨的人是谁呢?当然就是他的母亲。但这种痛恨首先表现为一种强烈的好奇。哈姆莱特对什么好奇?对他母亲的欲望好奇。因此,对拉康来说,理解哈姆莱特的关键在于母亲的欲望,而非哈姆莱特的欲望:“在哈姆莱特的结构中,我首先要向你们指示的就是他与他者的欲望,母亲的欲望,相关的依赖形势。”[3](P17)

在弗洛伊德看来,哈姆莱特的拖延是因为俄狄浦斯情结在作祟,也就是说,他自己也有弑父娶母的欲望,并为此在无意识中深感不安。如前所述,拉康已经指出这种解释不能成立。在拉康看来,哈姆莱特迟疑不决的根本原因在于母亲的欲望,说得更清楚一些,在于他无法摆脱母亲的欲望。哈姆莱特的迟疑正是强大的母亲欲望之存在的明证:“在哈姆莱特王子这个主体的眼中,他者的欲望是如何得到证明的呢?这个欲望,母亲的欲望,本质上为这一事实所证明:在面对卓越、完美和尊贵的一方——他的父亲,和卑劣、猥琐的另一方,即克劳狄斯这个罪犯和通奸犯时,哈姆莱特没有做出选择。”[4](P12)

哈姆莱特没有在亡父和叔父之间作出选择,他的母亲更没有作出选择。她的前夫像太阳神一样高雅卓越,而克劳狄斯形容猥琐,“像一株霉烂的禾穗”。但是她似乎对这种天渊之别浑然不觉,在前夫尸骨未寒之际就投入了后者的怀抱。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强烈的淫欲,如果不是因为她对快感无法割舍的贪婪,还能因为什么?哈姆莱特没有在父亲和叔父之间作出选择,恰好是因为他的母亲没有在二者之间作出选择。正因为如此,拉康才反复阅读第三幕第四场(王后寝宫),在这一场中,哈姆莱特最初的目的是要在母亲的面前放一面镜子,让她看清自己的灵魂,从而劝说她与克劳狄斯断绝关系。哈姆莱特几乎就要获胜了,因为在他尖刻冷酷的控诉下,他的母亲哀求说:“不要说下去了!你使我的眼睛看进了我自己灵魂的深处,看见我灵魂里那些洗刷不去的黑色的污点。”“你把我的心劈为两半了!”可当她听起来准备接受他的建议,并询问“我应当怎么做?”时,他却突然在一段十分露骨而又高深莫测的演说中重新提起了她在性欲上的放纵:“我不能禁止您不再让那肥猪似的僭王引诱您和他同床,让他拧您的脸,叫您做他的小耗子;我也不能禁止您因为他给了您一两个恶臭的吻,或时用他万恶的手指抚摩您的颈项,就把您所知道的事情一起说了出来……”[5](P8991)

因为哈姆莱特完全被他母亲的欲望压倒了,他难以从这种欲望的裂缝中逃脱。拉康始终认为,对人类主体的形成而言,母亲的欲望是“一个永恒的维度”。拉康说:“这个永恒的维度如何触及了哈姆莱特意志的神经和精力。在我的图式中,他的意志就表现为作为chèvoui(你究竟想要什么?)这个问题之标记的弯钩,这个主观问题正是在他者中才得以被构成和表达。”[6](P12)

拉康还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证据,还有一个细节证实了哈姆莱特迷失在母亲的欲望中。杀死波洛涅斯之后,克劳狄斯建议哈姆莱特离开丹麦去英国,哈姆莱特立刻表示服从,因此有了下面一段对白:

克劳狄斯:要是你明白我的用意,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了你的好处。

哈姆莱特:我看见一个明白你的用意的天使。可是来,到英国去!再会,亲爱的母亲![7](P99)

这场对话本来发生在哈姆莱特和克劳狄斯之间,他的母亲并不在场,但在这段对白末尾,哈姆莱特竟然说的是:“再会,亲爱的母亲!”哈姆莱特原本想说的是:“再会,亲爱的祖国(motherland)!”这里显然是一个口误,但精神分析学告诉我们,口误也是一种症状,是两种不相容的精神力量冲突的结果。因此,这个口误也明白无误地证明了母亲的欲望在哈姆莱特的心灵中始终存在。

问题的关键不是哈姆莱特的欲望,而是母亲的欲望。拉康认为,导致哈姆莱特一再迁延不决的原因不是他的俄狄浦斯情结,也不是他弑父娶母的欲望,而在于他自己的欲望迷失在母亲的欲望之中。问题之关键不在父亲被害,而是父亲被害之后,母亲急不可耐地另寻新欢。正是这一事实复活了那个古老的问题,也就是他对母亲的欲望的好奇:你究竟想要什么?换句话说,面临人生中这种措手不及的重大打击,哈姆雷特带着怨恨重新沉迷进了母亲的欲望。因此,发生在哈姆莱特身上的事情不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复苏,而是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

前夫尸骨未寒,乔特鲁德就钻进了克劳狄斯的床帷。此间缺少了什么?缺少了必不可少的哀悼!哈姆莱特之所以重新沉迷——带着怨恨——进了母亲的欲望,就是因为在旧人去后新人来之间缺少了必不可少的哀悼。在第一幕中,哈姆莱特自己就曾直接对霍拉旭说:“葬礼中剩下的残羹冷炙,正好宴请婚宴上的宾客。”[8](P16)而王后在推测哈姆莱特的病因时也说:“我想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父亲的死和我们过于迅速的结婚。”[9](P40)拉康说:“正是哀悼(的欠缺)使得哈姆莱特母亲的婚姻变得可耻。”[10](P40)

二、哀悼与菲勒斯

弗洛伊德在《忧郁与哀悼》中指出,哀悼与忧郁的心理机制都在于主体认同于某个丧失的对象,将其结合进了他的自我。拉康指出,这不仅是我们正确理解哀悼的前提,也是我们正确理解法律所必需的维度之一。拉康提醒我们,应该将俄狄浦斯神话分为两个阶段:其一就是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阐明的原始罪行,只有在这桩原始罪行的基础上,法律秩序才是可以想象的;其二就是当悲剧主角以及我们每个人重复这出古老的悲剧时,从法律与罪行的联系中发展出的东西,也就是说,悲剧主角以及我们每个人对这出悲剧的重复复兴了法律。

与《俄狄浦斯王》一样,在《哈姆莱特》中,在哀悼的底部有一桩罪行。但这两出悲剧仍有明显的差异:在《俄狄浦斯王》中,弑父娶母的罪行发生在悲剧主角这一代,而在《哈姆莱特》中,犯罪发生在悲剧主角的上一代。在《俄狄浦斯王》中,悲剧主角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命运的支配;而在《哈姆莱特》中,罪行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但最关键的差异在于,在《俄狄浦斯王》中,哀悼得到了实现,惩罚得到了执行,法律建立了起来。而在《哈姆莱特》中,哀悼被取消了,惩罚没有实施,法律没有得到恢复,因为父亲不是得到认同而是被排除了。哈姆莱特的父亲是在熟睡之中被谋杀的,突如其来的罪行使他甚至得不到一个悔罪的机会,只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背负着全部罪恶去对簿阴曹。所以拉康说:“《哈姆莱特》开始时的形势是完全不同的,虽然可以用相同的符号来表示它。从一开始,他者(Other)就揭示了他自己是一个被排除了的他者。他不仅被排除出人间,而且得不到公正的报偿。他只能带着这桩无法被人抵偿的罪行、这笔无法抵偿的债务进入地狱。事实上,对他的儿子来说,这就是他的显灵最可怕的含意。”[11](P44)

如果说俄狄浦斯可以通过惩罚自己(他最终似乎阉割了自己)来抵偿自己的罪行,那么,哈姆莱特却无计可施,无论他做什么,他的父亲都已落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罪行是无法抵偿的。作为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无意识场景中的心理戏剧,俄狄浦斯罪行能从哪种惩罚中得到抵偿呢?当然就是阉割。所以拉康指出:“我们的调查随着其进展引领我们追问报偿与惩罚的问题,也就是说,追问那卷入了阉割中的菲勒斯能指的问题。”[12](P44)

弗洛伊德在《忧郁与哀悼》中已经探索过这种关系,并将其与他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联系起来思考。弗洛伊德曾明确指出:就主体必须为菲勒斯哀悼而言,俄狄浦斯情结衰落了;菲勒斯对主体之所以具有特殊的价值,原因在于主体的自恋。[13](P243258)拉康赞同这一主张,但他认为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遗漏了一些重要的问题。在弗洛伊德那里,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就是俄狄浦斯情结的顺利克服,就是指主体接受父亲的象征阉割,将(对)母亲的欲望压抑下去。针对弗洛伊德的解释,拉康批评说:“参照这一切解释是没有意义的,除非它能使我们阐明弗洛伊德遗漏的东西。”[14](P48)拉康对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是这样理解的:主体必须探索他与他者这一领域的关系,亦即他与在象征域中组织起来的领域之间的关系;在这个领域中,他对爱的要求开始表达出来。当他从这种探索中显现/形成,并将这种探索贯彻至终之时,菲勒斯的失落就发生了,并被他体验为一种根本的失落。那么他如何回答这种哀悼的必然性呢?正是凭借他的想象域的合成。[15](P48)

弗洛伊德的解释和拉康的解释区别何在?区别在于弗洛伊德在象征秩序中理解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而拉康则在想象界中理解它。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释,我们只能将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理解为俄狄浦斯情结的顺利克服,主体平安进入象征秩序,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拉康认为,这不是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而是它的完成。就哈姆莱特而言,拉康认为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是指主体从“对母亲的欲望”(the desire for mother)退行到“母亲的欲望”(the desire of mother)。这就是发生在哈姆莱特身上的事情。

哈姆莱特的问题不是俄狄浦斯情结,而是俄狄浦斯情结的衰落——但要在拉康的意义上去理解。哈姆莱特在被父亲的亡魂告知真相之后,曾发出一声痛苦的喟叹:“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The time is out of joint.O cursed spite/that ever I was born to set it right!)[16](P33)为什么哈姆莱特将为父报仇当做一件“倒霉的”事?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并不缺乏勇气——事实上他也不缺乏勇气,那么他应该毅然肩负起这一使命。他之所以将其当做一件倒霉的事,正是因为他在他者的欲望,在母亲的欲望,在自己的菲勒斯幻想中迷失了自己的欲望。由此拉康声称:“这就证实和深化了我们对《哈姆莱特》的理解,也就是说,认为它可能阐明了一种颓废的俄狄浦斯形势,即俄狄浦斯形势的衰落。”[17](P45)

拉康还指出了一个显著但一直被人忽视的事实:每当哈姆莱特要采取某种关键行动时,在他的言行之中菲勒斯几乎无处不在:在他对奥菲利娅恶语相向时,在他对母亲极尽讽刺时,在他杀死波洛涅斯时,在他与雷奥提斯争相哀悼奥菲利娅时,甚至在他评论父亲与叔父时。拉康指出,哈姆莱特对他父亲与叔父的评论是非常奇怪的,关于他的父亲,除了在相貌上极尽赞美之词,他从来说不出别的;关于他的叔父,除了极尽贬抑,说他是个“衣衫褴褛的国王”之外,他似乎也说不出别的。这种仅仅关注身体甚至肉体的评论难道不是隐晦地透露了他的菲勒斯幻想?所以拉康说:“在哈姆莱特的悲剧中,不像俄狄浦斯的悲剧,在父亲被谋杀之后,菲勒斯依旧存在。它的确还在,而且正是克劳狄斯被召唤来体现了它。”[18](P50)因此,最诡异的事情便是,父亲象征的菲勒斯在哈姆莱特的想象中出现在了真实的克劳狄斯身上:

必定有某种非常强大的东西把她吸引到她的伴侣身边。哈姆莱特的行动正是围绕这个要点旋转和逗留,难道不是这样吗?这么说吧,他那受惊的精神在某种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面前战栗不安:菲勒斯在此被安置在一个与在俄狄浦斯情结中完全不同的位置上。在此,将要受到打击的菲勒斯竟然成了一个真实的菲勒斯。所以哈姆莱特总是住手……人不能攻击菲勒斯,因为菲勒斯是一个幽灵,即使真实的菲勒斯也是如此。[19](P50)

由此我们也到了回答另一个神秘之谜的时候了。哈姆莱特杀死波洛涅斯之后,将他的尸体藏了起来;当吉尔登斯吞问他把尸体藏在了什么地方时,哈姆莱特说出了下面最让人费解的话:

哈姆莱特:他的身体和国王同在,可是国王并不和他的身体同在。国王是一件东西——

吉尔登斯吞:一件东西,殿下!

哈姆莱特:一件虚无的东西。[20](P96)

为了便于理解,不妨将这段对白用英文展示出来:

Hamlet:The body is with the king,but the king is not with the body.The king is a thing.

Guildenstern:A thing,my lord!Hamlet:Of nothing.

拉康说:“用‘菲勒斯’这个词语代替‘国王’,你们就会发现问题的关键就是——身体与菲勒斯问题密切相关,但反过来菲勒斯只与虚无(nothing)联系在一起:它总是从你的手指间滑过。”[21](P53)这个细节再次证明了在哈姆莱特的无意识中,菲勒斯无所不在!但是,或许我们可以为拉康这个极为敏锐而又极具创意的解释做一点补充,也就是在从king到phallus的过渡中增加一个中介,这个中介就是thing。鉴于这个词语在拉康学说中的独特地位,它与king读音上的近似,以及它在日常生活中的可能具有的引申义,当它在哈姆莱特的舌尖滚动时,其内涵滑向phallus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哈姆莱特为什么一再拖延?为什么他在复仇的最佳时机突然收起了手中的剑?至此,这个最艰难的谜被拉康揭破了。拉康指出:“不是恐惧——对克劳狄斯他只有蔑视,而是因为他知道他必须打击的东西不是那目前在场的东西。”[22](P51)在克劳狄斯因为一瞬间的良心发现而忏悔时,哈姆莱特的确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但杀死他不是哈姆莱特的目的,哈姆莱特真正想要打击的是菲勒斯。但在克劳狄斯忏悔时,菲勒斯已不在他身上了,克劳狄斯不再是哈姆莱特要攻击的人了。

哈姆莱特为什么一再拖延?这个问题还可以从时间的角度来回答:“哈姆莱特被稳如磐石地悬置在他者的时间之中,从始至终。”[23](P17)从时间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这样来提问:他在等待什么?当然,他在等待自己的时间。

在“戏中戏”的那一场,即第三幕第三场,面对与自己完全相似的罪恶,克劳狄斯惊魂不定,从而将自己的罪行暴露无遗。此场戏结束之后,哈姆莱特玩味着自己的胜利,按照约定前去见他的母亲,途中他撞见了祷告忏悔的克劳狄斯。他站在克劳狄斯身后,杀他只是举手之劳。可是他认为自己必须等候:“不!收起来,我的剑,等候一个更惨酷的机会吧;当他在酒醉以后,在愤怒之中,或是在荒淫纵欲的时候,在赌博、咒骂或是其他邪恶的行为的中间,我就要叫他颠踬在我的脚下,让他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永堕地狱。”[24](P8586)当哈姆莱特识破克劳狄斯的阴谋,将计就计处死吉尔登斯吞和罗森格兰兹,从海上归来之后,他本可以名正言顺地执行他的复仇大计,但他仍然无所事事。他虽然预感到了和雷奥提斯比剑中潜藏着阴谋,但仍然一口应承下来。因为一直迷失在母亲的欲望中,所以“无论哈姆莱特做什么,他都只会在他者的时间中去做”[25](P18)。因为迷失了自己的欲望,所以他始终悬置在他者的时间之中。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实施自己的行动?对此拉康回答说:“这是菲勒斯的问题,直到他完全牺牲掉他所有的自恋性依恋,也就是说,直到他受到致命的伤害并知道自己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之前,他永远不会有能力打击它。”[26](P51)

哈姆莱特总是“力图在他的对象中寻找其时间感,他甚至正是在对象中想学习计算时间”[27](P17)。他最终杀死克劳狄斯也并不如他设想的那样,就像杀死波洛涅斯一样,他也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他的复仇,也就是说,是在他者的时间中完成的。他一直在等待自己的时间,但他自己的时间只有在他自己即将死亡的那一刻才会来临。只有在面对死亡之时,哈姆莱特才能找回自己那迷失的欲望,才能找回他自己;他最终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在弥留之际呼喊道:“倘不是因为死神的拘捕不给人片刻的停留,啊!我可以告诉你们——但随它去吧。”[28](P142)这就是死亡对于哈姆莱特所具有的意义:“对哈姆莱特来说,只有他自己的时间。而且,只有一个时间:他的毁灭的时间。《哈姆莱特》的全部悲剧就是这样构成的,它向我们展示了这个主体奔向那个时间的不屈不挠的运动。”[29](P25)

三、奥菲利娅与菲勒斯

根据拉康,这出悲剧的核心不是哈姆莱特的欲望,而是母亲的欲望;不是“哈姆莱特为什么不能行动?”而是“哈姆莱特的欲望发生了什么事情?”哈姆莱特迷失了自己的欲望,他的整个存在都因为这个欲望的“黯淡”而受到影响。

奥菲利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问题。奥菲利娅是这出悲剧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但仅仅将其当做一个被哈姆莱特辜负了的痴心少女无助于把握她的重要性;她的重要性不在于她的纯洁、美丽和痴情,而在于她是哈姆莱特的幻想语法($◇a)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结构要素。“莎士比亚借她来出其不意地捕捉哈姆莱特的秘密,但她却因此成为哈姆莱特戏剧——欲望迷失了方向的哈姆莱特的戏剧——中最隐蔽的因素之一。在哈姆莱特以其身不由己的行动一步步走向难免一死的归宿时,她提供了一个必不可少的支点。在这个主体身上有一个标准,按照这个标准,哈姆莱特的命运是由一个纯粹的能指来表达的。”[30](P12)

哈姆莱特的命运纯粹受制于母亲的欲望,菲勒斯就是拉康用来表示母亲的欲望的能指;同时这个能指也表示主体因为接受父亲的法律、进入象征秩序而永远失落的快感。之所以说菲勒斯是一个纯粹的能指,那是因为这个能指永远不会有一个确定的所指,或者更准确地说,菲勒斯是一个根本就没有所指的能指。[31](P575584)所以拉康说:“我们的出发点就是:通过他与这个能指的关系,某种属于主体自己、属于他的生命的东西被剥夺了,这种东西承担了将他与这个能指捆绑在一起的那种东西的价值。菲勒斯就是我们用来表示他在符号化过程中受到的异化的能指。当主体被剥夺了这个能指,一个特殊的对象就为他变成了一个欲望对象。”[32](P28)

对于哈姆莱特来说,这个为他变成了一个欲望对象的“特殊对象”就是奥菲利娅。不过最诡异、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只有当哈姆莱特的欲望对象变成一个不可能的对象时,它才能重新成为他的欲望对象”[33](P36)。在此之前,她只能是哈姆莱特诅咒的对象。哈姆莱特刻薄而冷酷地对待奥菲利娅,肆意贬低、羞辱她,对他来说,她一度成为他拒绝其欲望的象征。拉康说:“在此发生的便是这个对象的毁灭和失落。对于主体来说,这个对象出现在了外在世界中……他以其存在(being)的全部力量拒绝它,在他把自己牺牲掉之前,他不会再次发现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对象在此成了菲勒斯的等价物,占据了菲勒斯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奥菲利娅就是菲勒斯,被主体作为表示生命的符号而外化并拒绝。”[34](P23)也许人们会问,为什么只有当奥菲利娅死去之后,用拉康的话说,“变成了一个不可能的对象”之后,她才会重新成为哈姆莱特的欲望对象呢?这是因为“欲望的根本结构总是使人类的欲望对象具有一种不可能性。固念性神经症患者的特征尤其在于他强调自己与这种不可能性的对峙。换句话说,他装配起一切事物以便他的欲望对象变成表示这种不可能性的能指”[35](P36)。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理解哈姆莱特为何会与雷奥提斯在奥菲利娅的墓穴中展开决斗。此前,哈姆莱特不把奥菲利娅当做一个女人看待,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个未来的罪犯,一个各种罪孽的孕育者,命中注定要在诽谤中伤中悲惨死去。但当哈姆莱特一看见雷奥提斯在奥菲利娅的墓穴中却变得暴怒不已,并向雷奥提斯提出挑战。他不是早已不爱她了吗?难道雷奥提斯作为奥菲利娅的哥哥哀悼自己的妹妹有什么错吗?据笔者所知,在拉康对此作出解释之前,似乎还没有人对这个情节作出过令人信服的解释。但是现在,这个谜题可以解开了:奥菲利娅因为死亡变成了一个不可能的对象,从而再次成为哈姆莱特的欲望对象。突然之间,这个对象重新获得了其直接性以及对于他所具有的价值。所以哈姆雷特才会悲痛欲绝地高调宣布:“哪一个人的心里装载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一个人哀痛的辞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惊疑止步?那是我,丹麦王子哈姆莱特!”[36](P128)他就是以这个激情的呼号表明自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欲望。他不能忍受雷奥提斯对奥菲利娅的哀悼,只是因为他不能忍受一个更能表达哀悼的对手:“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你愿意为她干些什么事情?”[37](P129)

此外,在此墓穴也成了表示这个对象的能指,死亡创造的这个洞坑等于文学字符的洞穴:二者都为一个缺失的能指的投射提供了可能,没有这个能指,欲望就找不到它的位置:

正如从象征秩序中被拒绝的东西重新出现在实在中一样,以同样的方式,因为失落而来的实在中的洞穴刺激了这个能指。这个洞穴为这个失落的能指的投射提供了地方,这个能指对他者的结构是必不可少的。这个能指的缺席使他者不能回答你的问题,这个能指只能用你的血、你的肉去购买,这个能指本质上就是被遮掩起来的菲勒斯。[38](P38)

因此,哈姆莱特与雷奥提斯争斗,本质上是与一个想象的对手争夺自己的菲勒斯。雷奥提斯其实就是哈姆莱特的镜像。拉康非常仔细地阅读了最后那一幕决斗,注意到在对两位决斗者使用的剑所作的精心描写中有一个特殊的强调。莎士比亚使用的词语是“foil”(钝剑/陪衬),由此有了哈姆莱特的这个双关语:“雷奥提斯,我的剑术荒疏已久,只能是你的陪衬;正像黑暗的夜里一颗吐耀的明星一般,彼此相形之下,一定更显得你的本领的高强。”[39](P139)显然,哈姆莱特在此被捕捉进了与雷奥提斯的想象性竞争之中。

拉康认为,还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奥菲利娅正好位于哈姆莱特幻想结构中菲勒斯的位置上:“我并不想鼓励你们去制造在那些精神分析文本中到处充斥着的废话。我只是对这一点感到惊奇:还没有人指出奥菲利娅(Ophelia)的意思就是‘哦,菲勒斯’(O phallos)。”[40](P11)对此,笔者在网上看到精神分析学界有些人认为拉康在此所作的引申并不正确,因为他们考证Ophelia这个词来自古希腊语(wphe'leia),意思是帮助、援助,与phallus没有关联。这些学者的考证无疑是正确的,但笔者想说的是,他们恐怕误解了拉康。拉康在此并非要从语源学上考证Ophelia与phallus之间的关联,拉康真正想说的可能是,Ophelia这个名字的读音在哈姆莱特这个受困于菲勒斯快感的悲剧主角这里,始终向他强烈暗示了菲勒斯的存在。对神经症患者来说,任何事物都可能因为极为偶然的、个人性的关联而暗示出强烈的性象征含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发现不仅Ophelia对哈姆莱特具有强烈的菲勒斯暗示,而且between这个词语对他也是如此,尤其是当这个词语和她母亲或者奥菲利娅联系起来时。在第三幕第二场,也就是戏中戏上演之前,乔德鲁特让哈姆莱特坐到她的身旁,哈姆莱特却转而问奥菲利娅:“我可以把我的头放枕在您的膝上吗?”接下去甚至说:“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想起来倒是很有趣。”[41](P71)在第三幕第三场,当哈姆莱特试图劝说母亲不要到克劳狄斯那里去时,父亲的亡魂再次出现并对他说:“O,step between her and her fighting soul.”(朱生豪译为:快去安慰安慰她正在交战中的灵魂吧),这时哈姆莱特首先想到的也是菲勒斯,因为“在她(两腿)中间”的东西正是菲勒斯,而他始终不能做到的事情就是作为一个菲勒斯“step between her”。哈姆莱特欲知又不知的就是存在于母亲或奥菲利娅(两腿)“中间”的菲勒斯究竟是什么,这就是他自己的欲望的局限和弱点。这个局限也是他的幻想的局限:哈姆莱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因为他的幻想把他滞留在了困境之中。正因为如此,拉康才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解释“幻想的语法”,在这种语法中,被抹除的主体或者哈姆莱特不得不学习把他的欲望与促成这个欲望的对象联系起来,而且这个对象将“咬住”他并逼迫他据此行动。

拉康对《哈姆莱特》这出悲剧的阐释与弗洛伊德有何不同?对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这样总结:第一,在弗洛伊德那里,关键是哈姆莱特对母亲的欲望,而在拉康这里,关键是他的母亲的欲望。第二,在弗洛伊德那里,哈姆莱特的拖延是因为在克劳狄斯的身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欲望,所以他无法下手;但在拉康这里,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哈姆莱特的拖延是因为他的欲望迷失了方向,他总是想等待自己的时间,他不知道他的时间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只能在他者的时间中行动。第三,奥菲利娅在剧中、在哈姆莱特的欲望中的作用得到了深刻的揭示,她就位于哈姆莱特幻想结构中菲勒斯的位置上。

[1]弗洛伊德:《释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Jean-Michel Rabate.Jacques Lacan.New York:Palgrave,2001.

[3][4][6][10][11][12][14][15][17][18][19][21][22][23][25][26][27][29][30][32][33][34][35][38][40]Jacques Lacan.“Desire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Desire in Hamlet”,in Shoshana Felman.Literature and Psychoanalysis:The Question of Reading:Otherwise.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2.

[5][7][8][9][16][20][24][28][36][37][39][41]莎士比亚:《哈姆莱特》,载《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13]Sigmund Freud.“Mourning and Melancholia”.in Standard Edition of Complete Works of Sigmund Freud.ed.by James Strachey,London:The Hogarth press,Volume 14,1959.

[31]Jacques Lacan.Écrits:the First Complete Edition in English.trans.by Bruce Fink.New York:W.W.Norton &Company,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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