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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纪事

2009-06-10林那北

文学教育 2009年5期
关键词:四川人护工食管

林那北

到医院当护理工的人,其名字都被东家不约而同地省去,剩下姓,前面加个小,小什么小什么地叫,也挺亲切的。当然,主要是为了方便。

2007年9月,我父亲中风了,住院当天,就雇来了护工,姓郑。第一眼见他时,我们心里都嘀咕了一下。他太瘦小了,一米六出头,一百斤多点,而我父亲一百七八十斤,人高马大,一身肥肉,若要翻身或者抱上抱下,哪是小郑能够胜任的?

小郑很紧张,他也看出即将到手的工作可能泡汤,马上说我抱得动,我很有力气,真的很有力气。

后来我们想,如果不是小郑当时惶惶不安得几乎现出可怜样,我们可能当场就把他辞退掉了。又或者,如果不是当时旁边突然冒出几个四川人,当着小郑的面肆无忌惮地公然说起他的不是,我们也下了不雇他的决心。

那几个四川人也是在这医院当护工的,个头也都偏矮偏小,脸上却是小郑没有的老练,站在那里,都透着几分主人翁的感觉。我们以为他们是见到新病人,所以好奇,来看个究竟。不料他们目光并不怎么落到病人身上,眼珠子反而只是在小郑和我们几个家属间闪来闪去。看小郑时他们是不屑的,嘴角翘起,看我们时又意味深长,透着一种要揭开什么秘密似的提示。我们无心理会他们。父亲突然病了,突然倒下,几乎是山崩地裂的感觉,全家人顿时手忙脚乱内心惶惶,简直都六神无主了,谁还去管陌生人眼中的流转。

只是小郑在他们的目光下显得很局促,做这做那都不免磕磕碰碰地不流畅。一旦小郑什么出错,那几个四川人就哄地笑起,很古怪地笑,接着他们中就有人大声说,不会做!一直到这时,我们还没明白过来。

一会儿我去找医生,刚出病房,猛见那几个四川人都尾随过来了。大姐,那个人不会做,我帮你介绍一个做得很好的人怎么样?其他人就帮腔,说我们叫的人很好,肯定你满意。说话间已经有人拿出手机,就要拨打叫人的架势。我摇头。他们刚才当面损小郑之举,分明有欺负人的嚣张了,这让我反感。我除了摇头,还不耐烦地摆手,一脸难看。

于是这几人又去病房里找我母亲。我母亲侧过头看看小郑,见小郑低着头,任那几个怎么诋毁都不吭声,模样像小媳妇,而手上的活明显更卖劲地做了起来。我母亲当即就做出决定,她说,就是小郑,我们只要小郑!小郑看上去太可怜了。

那几个四川人很失望,又站了一会,悻悻走了,之后倒不再来打扰。

后来我们才知道,每一家医院做护工的人都主要来自四川与江西,一般是一个人来了,其亲戚或老乡就会一串地跟着来,来了就各自有地盘之说。这家医院的地盘是属于四川人的,而小郑来自江西,刚到不久,打点零工,还未站稳脚根,一般只是蹲在医院空地上等着人叫,结果就被我们叫上了。也就是说那几个四川人话倒没假,小郑确实不会做,他是新手。

进一步得到的消息是,但凡谁帮谁介绍了一个工,都能从中提取一点“介绍费”,钱倒不多,但你帮我我帮你,形成良性循环,肥水就不流外人田了。这是浓缩版的帮派之争。

我们拒掉四川的,留下江西的,从理论上说是护弱抗强,道义上很正确,后来的事实上却证明是错的。同情心不能替代一切,但这是我们第一次请护工,家里每个人都缺经验。

据说医学院开设有护理专业,护理也是知识复杂、学问高深的一门课程。但是这个专业毕业出来的人目前还远远不足以普及到为一般平民服务,所以平民只能靠那些从四川、江西等地来的人。他们不用培训,也没有人给他们培训,看一看,带一带,就上岗了。

我父亲病情凶险,送进医院时基本上已经失去意识,大小便失禁,病危通知书一张张下达。头三天是高危阶段,氧气上了,血压、心跳的监测机上了,躺在那里,父亲就像个机器人,床周围摆放着各种机器,机器连接到他身上,电线交错,不时间那些仪器就会鸣叫起来发出某种警示,响声此起彼伏。护士不可能时时为你守在病床边,有什么问题了,喊一喊,她们才会过来。小郑你会看这些机器吗?小郑点点头,但他的眼神是茫然的。我们就很紧张,自己连忙左问右问,把机器操作方法、提示音的分辨方式,哪种是正常的、那种又是危险的信号等逐一问清楚。误一秒就可能误一命啊,实在不敢大意。

高危期过去后,父亲意识还未恢复,还是不能正常吞咽,于是就插了鼻食管,靠打流质维持生命,身上陡然又多出了一条管子。中风病人容易有并发症,而我父亲年纪大,本来就有不少毛病在身,医生护士都说,这时候护理得好坏特别重要。

小郑也在一旁听,他知道重要,也很想做好,可是他做不好。

医院里按时发来药,得辗碎了,搅进流质食物里,从鼻食管打进胃里。小郑这次记得打,下次忘了打。我母亲问药呢,药吃了吗?他会如梦初醒地跳起来,找出药,手忙脚乱地辗碎、打进。因为要大量进药,点滴从早到晚一直挂个没完,盯住药水的进度,药瓶将空时就得及时按床头上的铃叫护士,这是护工最日常的一项工作。小郑不是不盯,他也瞪着眼认真盯一滴一滴慢慢往下落的药液,可是盯着盯着就走神了,到瓶子见底了,邻床病人的家属恰好瞥过一眼看到了,喊了起来,小郑才吓一跳,赶紧关管子上的那个闸。

因为怕肺部感染,中风病人不时得翻过身以一种特殊的手势拍拍背,拍轻了没效果,拍重了伤内脏,讲究还是有的。父亲的病房就在护士值班室对面,有时小郑正把父亲的背拍得啪啪响,护士一阵风似的从值班室冲过来,劈头就吼:这声音不对头!背不是这样拍的,要这样!护士就示范起来。其实不仅一个护士示范过了,每次小郑都认真看着,认真点头,好像学会了,其实没学会。

新手嘛,我们一直试图理解他。而且他确实很任劳任怨,每天默默的,很少讲话,总在做事,事做不好,态度好,叫人都不好意思多指责。

但是最后我母亲还是忍不住了。我母亲看到,小郑一块布擦完桌头柜,会用同一块布擦鼻食管的封口,擦完又丢到柜子上:盆子是洗屁股与洗脸各自分开放的,该给我父亲洗漱了,他闭着眼睛顺手随便抓,抓到什么就什么。

我母亲不断失声叫起,她太吃惊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这样缺卫生常识?

小郑估计心里也暗自吃惊。他不理解为什么卷筒卫生纸不能用来擦嘴,为什么打流质的针筒用完一次之后就得马上用开水清洗,为什么洗过的衣服必须与换下来的脏衣服严格分开放置,为什么清洁完尿液粪便后得立即去卫生间用肥皂洗洗手……十万个为什么,他都无所适从了。

我母亲终于将所有的耐性都耗光了,她长叹一口气说,还是换掉吧。不换她怕自己会疯掉。她当了一辈子教师,到这个时候,在父亲病重期间,还得突然为一个成年人上卫生知识普及课,说过数次,对方还是再而三地重犯,她实在承受不起了。

跟小郑提到辞退的事让我们为难了一阵,觉得说不出口。真说了,竟比想象的顺利很多,他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当初对这份工作的执着劲完全没有了,甚至还顿时有种轻松感。是也自觉吃力了还是其他的?不得而知。我母亲以多付给他一点工钱作为补偿。他走了,大概又得重新回到医院空地上蹲着,眼巴巴等着下一个东家来雇。望着他瘦小的身影离去,我们都不免黯然。母亲又叹口气说,他确实还是很可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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