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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延巳词里的追忆与空幻情结

2009-05-13吴舜华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1期

摘 要:冯延巳词温婉多情,词人常于欢愉或愁苦之中抒写追忆与空幻情结,表达今不如昔的嗟叹,以至于产生视人生如梦或者向往理想的空虚、幻灭之感;又于郁伊怆怳之情中汇聚一股感人至深的莽莽苍苍之气,有着独特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冯延巳词 追忆 空幻

冯延巳是南唐寿龄最长的词人,也是南唐词风的代表人物。因其一生在得与失中沉浮,故其词作多为追念旧欢,虽改晚唐及花间一代浮艳之风但终归婉约。他的词多运用追忆性话语表达怀旧及空幻情绪,竟不自觉地形成一种追忆与空幻的情结,每每于其词作中显现出来。笔者认为,冯延巳词里追忆与空幻情结大致有以下三种情形:

一、“忆”在言中,以往事之忆写现实之空幻

“忆”在语言中是一种直写方法,即在当下情境中表达感情时不作过多铺陈,亦不凭借外物的景语道出,而是在词中直接出现“忆”、“重相忆”、“当忆”、“忽忆”、“忆忆”等词语,起领起或提示作用。冯延巳生于南唐,此时正处于五代十国之乱世,虽或能承平一时,或能偏安一地,但在“酒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的及时行乐背后,却是“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皇甫松《摘得新》)的阴影;词人不乏“云雨态,蕙兰心,此情江南深”的艳遇,却又多“听咐嘱,恶情悰,断肠西复东”(孙光宪《更漏子》)的悲戚。冯延巳忆之悲凉多出于此,再加上政党之争中屡受讥议,被罢被贬,且渐“头白”,韶华光景不再,于娱宾遣兴之间忆得意与坎坷之情景,便一步一回首地伤情追忆此生。他跟众多伤感词人一样,是一个时常沉湎于往事中的多情人。所谓“情多必显”,“愁即为情”,他在言及爱情、友情、世情、漂泊之情的词作中均多有追忆性话语。

“忆”在言中这种方式反映在冯延巳词中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以言写“忆”。如其《鹊踏枝》:

花外寒鸡天欲曙。香印成灰,起从浑无绪。檐际高梧凝宿雾,卷帘双鹊惊飞去。

屏上罗衣闲绣楼。一晌关情,忆遍江南路。夜夜梦魂体漫语,已知前事无寻处。

此词用以神写形、虚实相间的手法,将思妇对爱情的执着、前事的眷恋,无由排遣的怅惘与烦闷,乃至极度痛苦自求解脱的努力,次第展现,情深笔细,曲折含蓄而饶富韵致[1]。上阙写思妇一夜难眠,于天欲署之际“起坐”、“无绪”,无聊中望“檐际高梧”之“宿雾”,又去卷起帘幕,惊得宿于树上的双鹊远飞。下阙所写极伤情,鸟双人单,银屏上挂的罗衣绣缕,亦闲淡凄凉无人欣赏。原来一夜无眠只“关情”,“忆遍江南路”上几多欢愉,可如今只有夜夜梦回昔日漫语娇音,一切已“无寻处”。词人借“忆”江南旧事,表达抚今追昔,吊古伤怀之意,虽旨隐词微,但郁伊怆怳之情却久久挥之不去。如其《喜迁鹊》:

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残灯吹尽闭朱栊。

香已寒,灯已绝,忽忆去年离别。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

此词实为伤心之词。词人以异时异地之情与景相融合,构建了一个更为凄苦、更为伤感的境界。漂泊在外的游子,正是“关山阻隔魂飞苦”(李白诗句),“乡梦断”了,情何以堪!唯卧听“宿莺啼”,近看“残灯吹尽”,远望“春树晚朦胧”,更凄怆的是于香寒灯绝之际,忽然想起去年离别情景:石头城中花雨季节,情人依畏于望江楼上,依依送别碧波上兰舟催发的我……词中似写艳词,实言伤心人之怀抱,将飘零离别之苦打并入艳情。眼前景勾起心中事,下阙遂入追忆之境,追忆昨梦前尘,“犹忆”当日事而今人去楼空。此乃于忆中写出现实之空虚、幻灭,无可挽回,无可救药。再如一首《长相思》: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词中坦露昔日景致之美好,花前月下,人事和美,“睡起迟”,又是“闲庭花影移”,但现实中却是“梦见虽多相见稀”,“忆归期,数归期”,“相逢知几时”,含蓄地道出相逢无期的空幻与伤悲。

“忆”在言在的另一种情况是不用“忆”却尽写“忆”,亦于抚今思昔中写尽尘世事之空幻。如他的《鹊踏枝》:

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苍山远。蜡烛泪流羌笛怨。

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醉里不辞金盏满,《阳关》一曲肠千断。

词中写久别重逢又言别时难以名状的怅恨。今夕“相逢”,应是欣喜万分,但因忆“当时”曾“几度凤楼同饮宴”后的别离之苦,词人还来不及极享重逢的欢愉,就惧怕盛筵之后人去楼空的凄凉,于是在“低语前欢”之时便转面饮泣,呜咽的羌笛让人泪流满面,即使是“偷整罗衣”,想在饮宴时高歌一曲,怎奈《阳关》“一曲肠千断”,如何能唱?人世悲欢离合之事,便交由一个“懒”字了了。又如其《采桑子》:

花前失去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伴夕阳。

词中边“寻芳”边“思量”,不是忆起昔日与伴侣游春之温馨甜蜜么?如今“独自”一人,当日游春已成今日“满目悲凉”,更有断肠笙歌传来,又惊见林间戏蝶帘间燕子比冀双飞,低头思量为何物是人非,又乍见绿树青苔相依相伴在暖暖的夕阳下,正是孑然无侣,触景生悲。过去之良辰美景在词人脑海中反复再现,在“忆”犹未尽之时,孤独、空虚、幻灭之感已凝聚成凄婉之境化为一声叹息,写不出又不写破之笔法,又再显其沉郁顿挫之功力。

二、取境寄“忆”,情深亦归于空幻

这里所说的“境”,既非物境,亦非意境,而是情境。叶嘉莹曾说:“冯延巳所写的是一种感情的意境。”[2]词言情,故情境无处不在。这里我们所要论及的是情境之生成与冯词中追忆及空幻情结之关系。其实,冯延巳惯用曲笔之法以含蓄之情作词,常含不尽思忆于言外。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词人在目之所及的视野中撷取意象,在对意象的定位中暗含思忆之情,空幻之意,情托于景,“忆”寄于境,于情深之中悲世事之空幻。冯延巳虽身居宰相之位,享受荣华富贵,但他身处南唐偏安之国,卷入朋党纷争之中,遭受内忧外患的压力,加之他具有一颗敏感善愁的艺术家的心灵,这样就十分敏锐地体验到五代衰乱时世和封建文人阶层所特有的那种对于世事人生的空虚、悲凉、忧患、感伤之意绪。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曾拈出冯词中“和泪试严妆”一句来形容他的词品,其意是说冯词擅长以浓丽之笔写悲凉之情,犹如女子之有“和泪”之悲却偏有“严妆”之丽,表面虽不失浓丽之态,而内里却颇具悲愁之情,幻灭之感。且看这两首《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词句中的“河畔青芜堤上柳”、“平林新月”、“梅落繁枝千万片”、“笙歌”、“征鸿”、“暮景烟深浅”等虽于眼中景自然取来,却是蕴含无限往事。词人写“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事,惆怅还依旧”时,昔日的茵茵往事便显现出来,在词人潜意识中呼之欲出,虽着语不多,但意味无穷。“月”的意象在他的词中反复出现,如《归国遥》中的“芦花千里霜月白。伤心绝,来朝便是关山隔”,《鹊踏枝》中的“回首西南望晚月,孤雁来时,塞客声呜咽”、“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等,形成了追忆性意象,其所透露的正是怀旧情绪。但词中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空寂、幻灭的闲情。“闲情”是怎样的感情?难以确指是某一种感情事件,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莫名情绪。曹丕诗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善哉行》)李商隐说:“锦瑟无端五十弦”,这都是莫知其为而为,无法说清,又无处不在,如梦似幻。“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依旧”,努力着、挣扎着要把这闲情抛掷,但没有做到。为何抛掷不了?空虚了,一无所有了,只有满腔闲愁,这是一种精神没有依傍的落空感受。于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改”,他不忍看花的零落,要继续“病酒”赏花,一份固执不变,虽在痛苦中也不放弃的一种感情境界,但结果是一个人独立小桥之上,满袖寒风,回望地平线那边的丛林已升起一弯新月,但人已归去,良辰美景也只成悲苦的空幻了。黄昏中伫立的词人在所及之境中融入了追忆细节,想象往日归后的温馨,今日却只有长久“独立小桥”,任寒风吹。下一首写得更惨切。“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这幽微的字句所表现的是深隐的心灵深处情感的一种本质。繁茂的树枝,梅花落了“千万片”,沉痛、悲哀;但更悲的是梅花落了“犹自多情”,要“学雪随风转”,已在悲哀中走向灭亡,还要挣扎。盛筵之中笙歌已消停,酒醒后只得“愁无限”,四面寒冷包围,与世隔绝,过尽征鸿,没有书信到来,“一晌凭阑人不见”,等待的、盼望的都没有来,唯有用那泣泪成珠的鲛人所织的绡掩面拭泪了。虽是轻轻地把泪擦去,却掩饰不了空幻之中那种决绝的痛哭哀号。这两首词是既见木又见林,因意象之组合而成了情境之美,它因词人主体意识的介入而达到抒情的最佳状态。冯延巳常将行文的着眼点定格于过去与现实生活空间的比照中,使追忆与空幻心态交结,形成了他词境中独特的悲剧精神。可见,借助具体情境入追忆意蕴又露空幻之感是冯延巳词的常用写法。

三、“忆”以梦显,借梦写幻

将梦写入词是唐宋词里常用的写法,与其他词人相比,冯延巳写梦更显情深郁结,盘旋而生幻灭之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冯延巳的梦亦源于自己的生活体验,因情深而入梦,以梦入词显示其追忆与空幻心态的寄寓。我们常说梦有美梦噩梦之分,前者源于对当前生活的满足,多是愉悦性体验;后者是源于主体的焦虑性体验,是主体对现实情境所体验到的含有忧虑,不安恐惧紧张和苦恼的情绪状态,是一种不稳定的带有不愉快情绪色彩的状态。冯延巳词中写梦,多属后者,要么是“梦断”、“梦魂断”,要么是“梦里无寻处”、“好梦无寻处”,空灵凄婉,写尽了词人在温柔沉醉之后的痛苦、失落。“焦虑是作家对世界的现存状态强烈不满所引发的,是作家对自我的探问。”[3]冯延巳一生虽居高位,但却颇多憔悴失意之事,“言为心声”,王国维《人间词话》就用“忧生”、“忧世”来发掘冯词的深层意蕴。中国人自古以来就重功名事业,冯延巳虽官运亨通,位极人臣,但因“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陈廷焯《词选》),后来仕途亦颇多周折,加之南唐国势日渐衰颓,党争激烈,在“多少恨,在心头”、“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几回肠,双脸泪,夕阳天”的情感境遇之际,他的焦虑、痛苦、空幻性体验一一被激发出来。如其《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天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俞陛评此词时说:“起笔托想空灵。”无处去,无处想,不知“行云何处去”,亦不知“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无法把握,不能自持,怎会不空灵?又云:“结语赢得愁绪满怀,乱如柳絮,而入梦依依,茫无寻处,是絮是身,是愁是梦,一片迷离……”[4]空间上的阻隔造成情感上的阻隔,一个“频”字,一个“乱”字体现词人的焦虑;一个“忘却”,两处问语道尽其“梦里无寻”的空幻之悲。其他表现出“忆”以梦显,借梦写幻的词还很多,诸如《鹊踏枝》“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喜迁鹊》“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芳草渡》“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等等。何等凄凉,整个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地,连梦都找不到,意绪之索寞无聊便可知可感了。学者们常说冯词用情深挚,是“情郁而后深”,是“忠爱缠绵,最爱作痴顽语”。[5]可知词人在无法消释的背景下,充分调动其表达情感的常用话语构建成颇为凄苦的情感世界。

另外,由上面的分析可知冯延巳词的独特之处,还体现在词人在对追忆与空幻情结进行抒写时,能不因循传统艳词的俗气,他于词中汇聚一股与众不同的“莽莽苍苍之气”(香港学者饶宗颐,《人间词话评议》)。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芜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说的正是冯词在一般“花间”题材中灌注了一定的思想意蕴,不纯粹是“男子作闺音”,而从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唐、五代文人词的艺术境界,开掘了唐、五代文人词的抒情深度。这是冯延巳对词坛的独特贡献。邓乔彬老师说他的《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交织着猜疑、希冀、留连、迷乱、怨愤等诸种情绪,难免人们要以其身居相位,面临周师南侵,国势岌岌,却难有作为的境遇测其郁不自达之情怀。倘如此,以政事作闺情,入之于心灵审美,实又开宋人寄托之先。”[6]冯煦《唐五代词选·序》评曰:“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刘熙载《艺概》卷4云:“冯正中词,晏同叔承其俊,欧阳永叔处其深。”这都说明了冯延巳以他全面的艺术修养和高雅的艺术情趣,将唐、五代文人词的发展推进到一种更为含蓄细腻、雍容圆润典雅清丽的艺术境界,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词人的艺术品格,加强了词的审美特性。

在人的一生中,记忆永远是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当今不如昔时,人时常会有追忆过去的怀旧心态,有人生如梦或者向往理想的空幻心态。冯词给人情感上一种直接的感动,正因为他在含蓄地表达出对生活的追忆与空幻情结,在盛筵中,在酒醒时,在离别或在所有的伤春悲秋中,不管是真情景,还是梦幻之景,皆是于闲暇之时抒写富贵人生的沉郁情结,这已成了表现冯词艺术魅力的一个重要方面,冯延巳以他特有的艺术气质成为了五代词坛一道瑰丽的风景。

注释:

[1][4][5]黄进德选注:《唐五代词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2]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3]周宪:《超越文学——文学的文化哲学思考》,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

[6]邓乔彬:《唐宋词美学》,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版。

(吴舜华 广东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 524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