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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心灵

2009-03-13龚道国

广州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人性精神

龚道国1969年1月生于湖南澧县。从事企业文化与品牌运筹多年。著有散文集《穿过大雾》、诗集《音乐茶座》等四部。曾获“王勃杯”全国青年文学大赛诗歌一等奖,丁玲文学奖,中国青年五四奖章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青年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常德市作协主席。

1.形体之君

收割时,看到庄稼人在镰刀的光泽里喜笑颜开。我遐想着,这些金黄的谷子离开土地之后,才算真正进入了生活。这些无言的谷子,告别植物时代,即将生长到人们的日子里去。

庄稼人喜笑颜开,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他们的心,将幸福的喜悦告诉了他们。心透过眼睛这扇精明的窗子,看清了谷子耀眼的金黄,目测了谷子的厚实与饱满。心动了,让鲜红的血液潮一般涨上去,涨出一股温暖的血性,涨出庄稼人脸上兴奋的红,绽开兴奋的笑来。

人们的日子,总在心的起伏与波澜里度过。心为了寻找营养和氧分,准备了嘴巴的一次次开口。比如庄稼人的开口,经过一番津津有味的咀嚼,谷米就理所当然迈进沿路等候的肠胃,制为琼浆。心安排了这一切,派遣无孔不入的血液,吸收其中需要的养分。一路搏动,一路吆喝似的,送到各个组织里去。尚有不要的废物也不打紧,退回有关场地就是。这种发生在心体之间的对接模式,也是一以贯之,约定俗成。

我在遐想,人真是十分幸福的动物。大地的生长终究要进入人的生长里去。而心对于万物的需要也是毫无自私可言。心只享有忙碌的过程。它吸取万物的精华,奉献于人的形体。

这时,我看着一片蠕动的景象。茫茫人海,形来影去。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或者徜徉其间的人,奔忙的或者安详的人们,正用自己绽放于世的形体不厌不倦地表达着生命的浩繁不息。他们可能已经忘却,或者已经不复在意,正是其心,劳苦功高任劳任怨的一颗红心,在为之指挥着一个庞大的系统,为之悉尽服务,无微不至。

看到健康的气色。正是人们的健康,放牧着生命活力的青焰。一个人生命尚存的标志,在于心在工作,心还在跳动,而健康也如此,在于心在健康地工作,健康地跳动。心立于形体的中央,鼓动着血液将物质的营养送达周身,支撑形体的成长,支配着生命的运动。

我们常常所说的,生命不息,运动不止,未免有些冠冕堂皇。其实应该反过来说,心不止的运动带来生命不息的存在。要说世间有幸的还是我们人。一个人生而有幸,生而至福,在于生来就承蒙着心的关爱。

看到秋天无言的凋谢。时令真是伟大而无奈的东西了。人也终究要被时令轮替掉的。实际上,一个人世俗生命的结束,就在心停止跳动的一瞬。这一瞬,形体的各个组织不再获得营养了。油灯没油了,接下来是熄灭。机器没电了,接下来是停转。心若停止,生命也便就此耗尽,如同一片脱枝的黄叶,轻得奄奄一息,呜呼而已。

那么,再回到庄稼人这儿来。庄稼人可是我们的祖宗,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自己。

庄稼人吃进了自己种植和收获的谷子,打着饱嗝,喷着清香,一次次将大地的厚实搬进了自己的身体。那是一副日渐圆润日渐苍劲的身体。身体在吃进谷子之后,自觉添了不少的长劲,便将“人”这个大字,书写得更加有力,更为雄健,立于天地之间,立于大道之上。

于是心在想,还得再一次种下谷子。庄稼人便再一次弯下腰来,让身体再一次靠近宽广的大地。将种子放进土里,等于将谷子种在心里。庄稼人的心是知道的,他种下大地的生长,也就是种下自己的生长。

心总是这样,没忘记责任与操守,一直为生命的需求寻找着,为形体的生长灌溉着。这是我们要请记住的:关爱你的是心。要记住:心关爱你一生。

我们不是常讲公仆吗?心是我们身体各个器官、各个细胞的公仆。它居住在我们的身体里,以此为家,忙碌不止地操持着纷繁的家务。为我们有形的身体准备着营养大餐,送气,送水,送养分,送温暖。它专于此事,它精于此道。身体这座大厦在岁月里经风蚀雨,也不断得到心的充实与修缮。古人说得不错,修身于心,真是如此。

但是我们也知道,公仆并不一定是简单的仆人。村长作为庄稼人的公仆,坚持为庄稼人服务,无可厚非,天经地义。虽然如此,庄稼人也不至于将公仆等同于简单的仆人,不至于憨厚到不将公仆当回事的地步。所谓公仆,是大家的仆人,既然是大家的仆人而非个别人的仆人,实际上就是主人了,主人的主人。这是一种主仆的辩证法。

两千多年前的荀子也是这么认为的。荀子在《解蔽篇》里毅然判断:“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心是形体的君王,心是精神的主宰。荀子这话显然经过一番考证,一番思虑,将一个总结式的表达不容置疑地告之于你。言下之意,心是一个两面性的东西,它是生命形体的根基,也是精神形态的支撑。

形体的君王,显然是身体里至高无上的东西。想来也是,心使形体得以滋生成长,统领了一个人的有形生命,使得每一个人再无理由不自爱于心,予之以理解,予之以尊严了。

2.精神之主

每个有心人的心,都是值得自己珍爱和他人敬仰的。

这里所指的心,既有物质之心,又有精神之心。物质之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存在于一个人的胸腹之中。精神之心也是有所存在的,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让它真实完美地存在。

有心人总是对心怀有重视的程度,将心置于尊重的高度,追求心灵生活的完美。无心者却往往将心灵虚置,无视心的存在与愿望,因而做出逆心、违心、乱心的事情来,全然无知这是终究是要付出心灵代价的。

即使是流浪汉,不放弃对心的珍爱,也会受到敬仰。

就曾有皇帝来到流浪汉的住处。住处其实是一个瓮棚,几乎没有什么用具,像野人的流动居址。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是哲学家狄奥根尼,而皇帝是伟大的君主亚历山大。相互对视良久,一番打量之后,对话只不过有限的两句。

皇帝关切地问:“您需要什么?”流浪汉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回答的内容也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他说:“只要请你别挡住我的阳光。”

这淡然言辞,也许不过随思而已。却是平地惊雷。皇帝以为像狄奥根尼这样一个穷困至极的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物质。而他拥有这样的足够的物质。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毫无疑问是一个财富的占有者或掌控者。他随时准备实施给予。

问题是,一贫如洗的流浪汉并没有贫穷的感觉。也许他和皇帝对贫穷有着不同的理解。他在尽情拥抱阳光,太多的阳光及其养育的万物自然,像幸福一样包围了他。大地上长满幸福,空气中流荡着幸福,只要意识到它,幸福便无处不在。他甚至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富有者,每一个人本来都可以这样富有的,富有天地。

而皇帝的到来并没给他好印象。你看,皇帝佬儿那笨拙的身体挡住了他面前温润如玉溢彩流金的阳光。他甚至认为真正的穷困者应该是这个自以为是的皇帝,整天呆在深宫里昏沉地守着一己的权力,守着沉重无聊的财富,却失去了天地之间广大而美好的东西。真是可怜之极!所以他对乐善好施的皇帝不以为然,也不必客气。他说,只要请你别挡住我的阳光。

其实,皇帝与流浪汉,两个人都是无可厚非的。一个是想做点好事,示仁于民,体现一下人之常情的关怀。哪怕这一点关怀藏着点得意。一个是对生活有着独到非常的理解,崇尚自然境界,认为接受心之外的关怀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甚至有时平添了点侮辱。伟人与圣人常常也是有所区别的。心境不一样,精神意识也会不一样。每个人各有其心,重视心灵的有心人,心在发挥更主导的功能。

一个人常常在这种认识中找到可爱的自己。找到自己的可爱之处。找到心在身体里对我们关爱的那份厚实与深长。

心的关爱绝不停留于四肢发达苟活即止,绝不停留于生命形体看起来很美这个物质层面。心的关爱延伸出每一寸意,每一丝情,每一缕思,延伸出我们言谈举止的每一道景。心的关爱更展现出一个人精神层面的种种迹象。

荀子称心是人的“神明之主”,一个人精神的主宰,滋生精神万象的源头。这让我们在认识和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得到一种把握,不至于盲目。

作为本义的心,心是心脏,心脏体现于人的是物质属性,可以说心是一个人生命物质的原载体。作为引伸义的心,心为心性,心性体现于人的是精神层面,可以说心是一个人内在精神的原发地。

因而心是有定力的,也是有扩张力的。心依靠在形体中的要核地位与统领能力而实现其确定性,心依靠在精神意识中的支撑功能而实现其扩张性。所谓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其实是时时在我们心上发生的事情。这使我们常常能够定神和向往,找到自己准确无疑的位置,又作着一番遥远恍惚的憧憬。

心本身是有形的物质,而这种物质以其丰富精妙的运动在不断炮制精神意识的奇妙火花,从而实现有形向无形、有限向无限的生动转换。我们认识一颗心,似乎绝无必要用剖开腹腔的办法。心其实已经无所不在,它的表现与现象已经将它交了出来。甚至一个人抓住另一个人的心也勿用看见。正如水不用去天上寻找太阳,水从铺满其面的阳光,就已经摸到太阳温暖的手掌了。

亚历山大与狄奥根尼做着皇帝与流浪汉对话节目的时候,古老的中国也有两个像样的人物聊了起来。一个是梁国宰相惠子,一个是逍遥游世的庄子。两个人相逢在濠水桥上。庄子问:“见这些鱼儿们出游从容,悠闲自在,应该是鱼的快乐吧?”惠子反问:“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庄子也反问:“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两个人就这样争论不休,似乎很是无聊。其实这正好印证了荀子的说法。荀子认为,心是神明之主,是确定精神认知的决定性力量。人不同,心有异,认知上难免各执己见,难免有所分岐。即使英雄所见略同,也只是略同而已。孔子说,君子也是和而不同的。心不是那种可以任你随意驱使的东西。即便接受一些驱使,也要有让心得到一个认同的理由。

荀子言心:“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止也。”从荀子的观点看来,心的自主性是很强的。它是指令的发出者,而不是随意可以接受指令者。要达到一致,除非在“道”上找到共同点。荀子阐明:“心知道,然后可道。”进一步解释:“何以知道?曰:心。”也就是说,只有你的心认知了大道与正道,你才可以行大道,行正道,然而要认知大道与正道,还是要靠心。

心就是这样的精神摇篮,摇出一个人的意识、思想和智慧。在人生的历程中,摇出一个人的人生观。在面对世界的过程中,摇出一个人的世界观。

3.性生于心

心至性,性由心生。心性是一个人精神的起点。想想,心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心是物质时,自然有它的形状,心是精神时,却已然是无形了。这一变化从哪儿开始呢?从性开始。性一旦从心里产生,一个人就现出了精神。

想起一块铁,记忆里翻出来的。黑色的铁,一番精打细磨,渐显白刃,溢出青光。刃不只是铁了,而是有了一定的性,一种让铁上升到精神的铁性。这个时候,我们所看到的铁绝非死气沉沉又暗又硬的东西。我们将从刃上领略到铁的轻快、活气与光芒了。

从性开始,我们将改变对心的认识。心不再只是一个供血保姆的角色,不再只是维持形体苟延残喘的运输工具。心以液体的形式在身体流动,却将以气体的形式溢出体外。一种精神之气,气息与光焰,呈现一个人的风采来。这风采将人扩大到自我以外的更大空间。

从性开始,我们观赏人的不再只是胖瘦,高矮,以及具体的形状,我们将领略人的气质,品格,以及一切颇具风味的素养了。这素养将人化入某种深刻或境界。

心性是如何形成的呢?还是在于心的功能。心的功能直观起来其实十分的简单:指挥着血液的运动。一个血液运动的指挥家。

运动,就意味着变化。变暖,变冷,变快,变慢。指挥,就意味着管理的艺术。有推进,有控制,有协调。反之,也会滞缓,会失控,会不协调。血液也是各有差别的,既有血型上的差异,也有含量成分上的差别。这些因素会导致性的产生与不同。

徐志摩有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是徐志摩抒写一名日本女子的诗。诗中的女子显然是产生一点性情了。流程是这样进行的:

流程一,女子的心被刺激了一下。她或许是因为见到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徐志摩。或许偶遇另一位让她心动的男子,而徐志摩当是敏感的看客。或许是听到了男人美得讨厌的疯话。凡此种种,都要进入女子的明眸和倩耳,她都会通过视觉神经、听觉神经对心进行某种刺激。当然是一种呢喃舒服的刺激。

流程二,芳心指点血液运动。接受了刺激,这舒服的刺激决不会白受的。那么刺激的结果,女子的一颗芳心簌地改变了一点跳动的节奏,血液循环相适加快,能量相对集中,温度也相应有所提升。所谓春心荡漾,当为此时此景。

流程三,产生性。心对血液循环状态的调整与变化,要对器官系统产生连锁反应。比如呼吸系统,呼吸可能加快了。比如神经系统,惹得肌肤定然更加活气润色了。综合起来反应为性。

女子的性情反应是十分清晰的。直观反应是额头红了,出现了红晕。脸红了,显现为羞色。红是心的本色。徐志摩拿水莲花作修辞物,对此进行了轻细描述。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也带了点西施弱不禁风的生怜样子。水莲花是白里透红的,透的是一种鲜嫩的粉红,一种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红。女郎想掩盖自己这些红的变化,羞于人知嘛。如何掩呢?似掩非掩。如何才算似掩非掩呢?徐志摩一笔落过去,纸上便现了文字:一低头的温柔。并用“娇羞”两个字扫描了一下,小女子便泄漏点雅俗共赏的媚性来。

孟子也曾谈到心的功能。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认为心的功能在于思考。思考就会有所收获,不思考就将无所收获。

古人大都以为心是思维器官,其实不然。我们现代人已经知道想问题的是脑子,脑子才是思维器官。但是孟子倡导用心思考,却不无道理。孟子所称心之官则思,换成今天的意思,是说心的状态决定了思考的状态。思考虽是脑子所为,却要由心来决定。用心思考,证明心可以通过其功能,从物质抵达精神。

心通过掌控血液的基本实态,从而对产生一个人的性情,并对一个人的性情产生影响。这一影响对人体其他功能组织的作用,成为感性、悟性以及智性开发与升华的支撑因素。

更精确一点说,性是那种从心的血液运动中分离出来的精神气质。心沉静的时候,供血平和,大脑的思考便会稳定有序。心激昂的时候,供血加速,大脑的思考也难免有些无常,甚至偏离理性。心所表现的状态反应在性情上,就是心性了。

武松在景阳冈打虎,并非全是凭了平日的本事。上山前,爱酒的武松猛下了一次馆子,豪饮十八碗,一路上打着酒嗝。虽然酒馆外面还挂了“三碗不过冈”的忠告与警示,提醒每一个上山的人少喝酒,纵然贪杯也不要超过三碗,防止酒后莽撞,误入虎穴,落进虎口。

但是武松全然不顾。不仅喝了酒,而且远远超过了三碗。不仅上了山,而且是在猛虎易于出没的夜间上山,是直奔虎穴去的。结果倒好,命大。武松没被狼吞虎咽,反而成了打虎英雄。风险与收益并重。一举成名。

显然,武松的成功,一是凭了实力,霸得蛮。二是借了酒力,使了性子。这个过程是,酒通过消化系统进入血液,血液将酒带进心脏。酒对心的刺激,强化了心的搏动,从而加速了血液的循环。血液供给的节奏变化,对包括神经系统在内的各个组织均会产生相应的影响。所以武松借着酒力的驱动,心性得到十分的强化。这一强化的心性所表现出来的,正是超凡的勇气和高度的机智。

支持武松的还有感观的作用。人们常常谈虎色变。武松在酒馆里谈虎,不见变色,实在是存了侥幸心理。真见虎时,武松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虎直逼过来,武松至少受到了三个方面的感观刺激,一是虎形。这是对着视觉的刺激。老虎以那强悍的身影,以及一双寒气透人的眼睛,向他压来;二是虎声。这是对着听觉的刺激。虎的声音如洪钟野鼓,发出狂乱和恐怖,大有吞荒之势。三是虎力。这是对着触角的刺激。单说虎的脚步就够你受的。这是真正沉重、快捷而力韵并进的脚步。武松在虎的足步声中,在虎带出的风浪中,已感应了地动山摇的震颤。感观的刺激强化了神经系统的反应,神经系统的判断牵引着心的搏动,从而加速了血液的供给。

要是平常人,也许这些感观的刺激,足以碎心破胆,生出不知多少恐惧荒诞,生出的无疑是认命等死的消极心性。但武松自认为还有点底子,加上酒精的激发,已是剑拔弩张,顾不得一切,只好直面虎敌,背水一战,拼死一搏。

心性是心脏活动的延伸现象,是心所引起的精神表象和个性特征。外物对心的刺激,或者通过其他功能组织对心的间接刺激,影响的是心对血液的支配程度与支配方式,从而滋生出相应的心性表现,或为性情,或为智能。

4.情为何物

心至性,性至情,性情都是从心里生出来的。而情为何物,已是无数人千百次问了。每一次问寻,无不使公元一二零五年的秋天翻卷一次,添上一分壮色,感怀一分缅思。

这是人世间与鸟世间的大雁之年。两只大雁飞过春花秋月,将自由的交谈与亲密的闪电,书写在金秋的苍穹上。但是,天空并不比心胸宽大。天空有时也很窄小。小到只在猎者的一只眼睛里移动。小到只容下一支利箭的逼杀,一句悲词的痛楚,一瓣血的残阳。

这个秋天,一只大雁死于暗箭的空难。另一只大雁自绝于情殇。它已不忍只影孤行。在遇难同伴的上空悲鸣着,盘桓着,泪洒了一秋。忽然俯冲,撞向大地。速度比利箭更快,身影比暗箭更黑。让长空撕去痛苦,让大地碎尽生命。今天我们知道,最后的瞬间是多么漫长。

事件正好发生在诗人元好问赴太原应试途中,他成了这个悲秋的见证人,第一个咏叹者。于是从猎人手中买下殉情大雁的遗体,将它埋葬在汾水岸边,在坟上垒上一层层石土,取名为雁丘。挥毫写下《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是一首关于情的绝唱之词。自古有七情之说,按照《礼记》的说法,喜、怒、哀、乐、爱、恶、欲,这是一宗哀情。按照中医理念据《内经》的说法,喜、怒、忧、思、悲、恐、惊,这是一腔悲情。大雁悲哀之至,不惜以死相许,以命殉情,为情爱的巅峰创造了壮丽的版式。

曾经游访元好问葬雁处,今山西阳曲的雁丘。林木荫溢,人影散淡。时间薄如纸,记忆也可以从想象中产生。尽管时过境迁,物移人非,脑子里却仍然有声声雁阵,亦觉幽荡的汾水溅湿头顶的晴空。

然而《雁丘词》何止于雁!今天风行流唱的《梅花三弄》早已将之引向于人,改了句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人对于情的敏锐实在是更胜于万物。类似的事件,孟姜女泣死于长城,梁祝化蛹成蝶。近一点,杨开慧也是完全可以活命的,只是声明一个与丈夫脱离关系的文字。但是情不能,只得将生命定格在永远的二十九岁。地震中,一个母亲也是可能活命的,却宁愿用全部的体力为婴儿挣得一线可生的空隙,只为手机中“妈妈是爱你的”这样不灭的词语。一个“情”字,绘尽多少坚贞与破碎,已是人间不堪回首的汪洋了。

那么,情是如此了。张先有句,“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生活因为内心的明朗而打开一片苍茫,生活也会因为性情的丰润而构筑一片林阴。刘勰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情是那种可以无处不在的东西。

情有物之情,事之情,人之情。三个领域的情,纵横于内心,驰骋于身外。一个人对事,对物,对人,对一切心之所涉的东西,都可生出情来。

情有悲欢之分,有爱恨之类,有善恶之别。悲欢意味着性情的高低。悲伤的人,有如沉重的负荷将身心压进阴蔽与峡谷,终至于身屈心残。悲伤也是种力量,反弹琵琶的力量,缩回来而冲出去的拳。而欢乐是甘泉,也会是毒酒,这其中的界限,心谐为度罢了。爱与恨,意味着性情的进退,意味内心的吸纳与排斥。一个人用爱可以得到世界,一个人也会因恨而失去世界。善恶之情,则是社会的伦理了,意味着情与社会的关系,是相容还是不相容的,反过来也会得到回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世界是平的,人与社会也会是平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为善去恶,才是孔子所说的大道之情。

情可以是一种牵挂,可以是一杯幽香,也可能是一处疼痛。情至悦处,可以养心,情至沉渊,必然伤体。情有时是十分厉害的东西,可以操纵人的意识,左右人的行为,甚至挑战人的理智。

情终究是生于心而长于性的一种精神意识。这是古人在造字里就早已定位了的,而且这个定位也无疑十分精确。情字里面,有心有月,说明情一旦从心里生出来,比性要走得远。有诗言,夜月一帘梦,春风十里情。因而情是有其寂寞与孤独,有其悠远与深邃。有其阴晴圆缺。缺时像刀戈,也像破碎的玻璃物,圆时像铜镜,照透一颗晴朗的心。情之深微、破碎与圆润是常常浮幻着的,成为我们寻找自我,立定自我的试金石。

然而,情是性的积累,情是性的升华。《诗经》里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方的单恋,只是爱情可能的一半,一种寓情于性的信号悄然悬示于爱的前夜。要是心悦君兮君亦知了怎么办?要是君已知兮君亦悦将是如何?柏拉图的说法必然再现。柏拉图说,每个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都是艺术家。性至情,如同石琢玉,矿成金,显然是升华了。

我们常说,日久生情。时间会积累一切,时间也会证明一切。激情迸发,是因为有性的郁积。纵情河海,是因为有性的底蕴。殉情的大雁与殉情的人,无不是性至烈处,情不能自制,而最终冲破生命的极限。这情对性的张扬也算到达一个巅峰了。

5.人性向美

回望人生之路,不少人惊异起来。冲动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迟疑也错失过不少的光阴。原来性与命总是一脉相承的,性格与命运总是遥相呼应的。甚至一定程度上,性格决定了命运。

不少人发现,我们心灵产生性情的同时,也为自己准备了可以预见的命运。阳光的人常是快活一生,因为生活里少了阴影。患得患失的人往往苦着脸过一辈子,因为狭隘挤去了他们开阔的心地。

过去,管仲进行一系列改革,将小小的齐国推向“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业巅峰,自己也过了辉煌长命的一生,临终前齐桓公还要喃喃唤他为仲父。像管仲这样成功又圆满的改革派人物,泱泱国史里又有几人?绝无仅有。管仲对自己的性格有一个回顾,按照今天的话说:心存包容,藏污纳垢。

商鞅的命运就差远了。商鞅变法使秦国异军突起,日渐强盛。自个却落得五马分尸,成功而不圆满。赴刑前的商鞅忽然仰天长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悲哀就在这里了,他早有预知。他知道什么呢?敬香推倒过菩萨。他还知道,尽管心气高远,却没能容下几粒沙子。现在好了,人性的过失正好激怒了菩萨,人性的缺陷正好被几粒沙子击中。大秦要将商鞅的改革事业继续推进,大秦却要将商鞅这个人从地平线上抹去。

机遇为命运提供了偶然性,性情却为命运积累了必然性。北岛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是,卑鄙终究为卑鄙者的命运打上了卑劣的烙印,高尚总算为高尚者的命运树起了崇高的丰碑。所谓性命,性命相悉,既是性与命的因果关系,也是人生的一个基本规律。有谁不希望命运是好的呢?心灵的愿望是显而易见的。希望命运是趋好的,则需要人性是向美的。

人性也即心性,即人的心性。一种源自心灵又反映心灵的精神特质。人性从心而生,心灵泛衍性情。一个人正是因为有各种性情的表达与抒发,将心灵之境溢于言表,见诸行为,而使人性成为心灵十分绚丽的篇章。

正如海纳百川。正如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我们看到,水向湖海汇聚,湖海也将水细分。水因情而顺势,水有一张丰富善变的面孔,水在各处不断表达着湖海的性情。

我们从溪水的平静,看到了湖海的安宁。我们从河流的奔腾,看到湖海的涌动。小溪里春水汪汪,那湖海里也定然浪起潮涨,春心荡漾。小河里秋波明眸,那湖海里也定然孤鹜落霞,水天一色。湖海的一举一动,都将在整个水系里产生个性特征,这些特征将从各个细节反过来描述着湖海的状态。

与此类似,心灵的运动就更加丰富了。心灵运动不断闪耀或同或异的精神火花,然后这些火花也照亮心灵世界楚楚动人的千姿百态。偶然或者个别的火花也许一闪就消失了。必然而连续的火花则会成为长明的光泽,划亮而不灭。

这就是人性的表现,人性不会是偶然的,也不会是个别现象,它已成为一种习惯,或者是类似的许多个别连续起来,成为一种必然。人性在每个人各有体现,它会是一种性格。各个性格的共性或者趋势,正是我们所说的人性。

《三字经》就是从人性的角度进行开篇的。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告诉我们,善是人的本性。人们本来在同一起跑线上开始人生,但是后天的变化与环境差异,使每个人出现不一样的性情,积生了不一样的性格。

想来,化人无数的《三字经》,决不是只告诉你有“人之初,性本善”这回事,而是希望人们找到出现不善的原因,希望不在随波逐流中失了本性,在面向社会与世界的生活中,有所适应,也有所拒绝。最终希望,一个人要以善性为起点,也要以回归善性为基点。

而西方有些理论的表述正好相反。不是性本善,而是性本恶。

争鸣在法律层面尤显激烈。认为从“性本善”出发,设计制度时抱了幻想,其结果常有疏漏。从“性本恶”出发,设计制度时一丝不苟,其结果似乎周密一些。实用主义极为鲜明。

而就伦理的角度,无论是什么样的出发点,都将通过知善知恶的过程,达到为善去恶的境界,终究推动人性走向美好的趋势。殊途同归,目标与方向是一致的。积极的人性总是以从善为归结,这一点,已成为人类伦理的通识,中西文化的共识。

因此人性有三品:上品为善。下品为恶。其间为中品,中庸之道。人性的表现又有五个方面,称为五性:一为仁,二为礼,三为信,四为义,五为智。

按照韩愈在《原性》中的分析,所谓善,“主于一而行于四”,就是要以仁为主旨,在礼、信、义、智四性上见之于行,达到德行统一的境界。所谓恶,正好与善相反,“反于一而悖于四”。核心问题是不仁,道德品质不好,且在具体行为上,又不懂礼节,不讲诚信,不重道义,也乏智短识。如果一个人这样下去,生了恶性,养了恶习,就会做坏事,变坏人,常常是会祸害社会、贻误苍生的。中庸,虽然说是不善不恶性的,实质上应是趋善避恶的。仁德是不可缺少的,尽管其他四性表现得不怎么明朗,或者不怎么到位。中庸者的底线,在于能守住基本的仁德,否则就朝着恶的方向了。

人性向美,美是至善的化身,美是上善的境界。尽管每个人的性格千差万别,但是为善去恶,至善近美,始终是人们的共同追求。

古人讲,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讲究以善定性,从善而行,主张将良好的品德融入人生实践的点滴之中,盛开出美好人性的光焰来。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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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应反映人性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