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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两题

2009-03-13姜贻斌

广州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脑壳二嫂白斑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现居长沙。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小说集《窑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头》、《肇事者》、《百家文库·姜贻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记忆》等。

同 伙

外面忽然有人喊,声音像刀子一样从村子上空穿过来,雪亮地冲进老义家的门窗,进入光线暗淡的屋里,毫无理由地刺进老义的耳朵,老义感觉耳朵隐隐作痛。

老义暗暗地骂,叫死啊,这个白斑猪。

老义并不在意这喊声,不像有些人听到别人叫喊,就会三五几脚飞快地跑出家门,张起嘴巴大叫,你喊我撞鬼啊?你到底有什么卵事啊?老义似乎很稳重,并不起身,更不走到门口等待,继续坐在板凳上悠然地抽烟,纹丝不动,有滋有味地巴一口,烟雾就很嚣张地在脑壳上袅来袅去的。让这个鸟人放肆嘶喊吧,看他吃了几两米,有几斤狗力气。

此时,老义的眼睛不望别处,一直望着婆娘。婆娘蹲在灶边烧火,火焰像一条条腥红的舌头,长长地企图舔些什么。婆娘是蹲着的,浑圆的屁股就夸张了许多,像南瓜般张扬。老义突然想起,成亲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静静地欣赏女人的屁股。

对,是像南瓜,像死火了嘞。

外面像刀子一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很尖利。最后,声音连人一起箭直地杀进老义屋里。只见白斑猪气喘吁吁地立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愤愤地说,老义,你是聋子呀?怎么不接话?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嘞。

老义悠闲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那个夸张的屁股,也不说话,好像是看入迷了。等到白斑猪大骂了几句,他才漫不经心把目光从女人屁股上移开,赖在白斑猪苍白的脸上,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要接你的话?你的话是皇帝的圣旨啊?

白斑猪似乎很气愤,咚咚咚地朝老义跑过去,跑到跟前,突然扬起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老义的脑壳上,说,猪脑壳,是大队叫我们去嘞,我想,肯定是为了那桩事嘞。

老义一听,像一尊雕像马上活泛过来了,吓得烟屁股往地上一丢,抖抖地站起来,连忙将婆娘轰出去,你马上给老子出去。

女人是个老实人,根本不敢回嘴,将一把柴火塞进灶膛,便起身,怯怯地走到猪栏去了。

老义看着白斑猪,惊慌地说,那他们是……是怎么晓得的?我们可是做得天衣无缝的嘞。

白斑猪脸上的那坨白斑,铜钱般大,十分显眼,白斑俗称狗屁疮。他也十分恐慌,说,我也不晓得嘞,刚才我站在塘边看细把戏洗澡,庆爷走过来,对我说,大队叫我们两人去一趟。我一听,卵子吓得都缩回去了,心想,这下要出事了。你想想,大队为什么只叫我们两个去呢?而不叫别人呢?我想啊,还不是为了南瓜的事情吗?我想啊,肯定是他们找到什么线索了,所以,怀疑起我们来了。

此时,老义似乎觉得自己过于惊惶失措了,甚至有点失态,这种情绪肯定会影响白斑猪的,便稳了稳自己,冷静下来,眉头皱了皱,摇晃着脑壳,说,应当说,不可能的嘞,你想想吧,南瓜的确是我们偷的,我们连夜就挑到场上卖掉了,是很远的渡头桥,又不是我们大队的人常去的马家场,人不知鬼不觉的,根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么。

白斑猪却显得十分急躁和慌张,没有老义沉着,不安地走来走去,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胆怯,似乎是在暗示老义——如果人家证据确凿,就决计投案自首。他急得跳起来,催促说,老义,现在不是分析的时候了,我们得赶快去,硬着头皮去,要杀,要砍,也随他们了。

老义恶骂一声,莫说蠢话,偷几个南瓜也会杀头的么?不满地白他一眼。

老义嘴巴上虽是这么说,却还是站了起来,看看熟悉的灶屋,目光中竟然有了一种依依不舍,好像一去不返回了,然后,很不情愿地跟着白斑猪往屋外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故意在拖延时间,拖延那可怕的审讯。在这种迟疑中,他想到过逃跑。不过,毕竟只是几个南瓜,又不是一桩命案,还不至于一逃了之吧。

两人的脸色惶然,皮肉一跳一跳的,像跳舞,心里虚虚的,像肚子里陡然空了五脏六肺,连走个路,腿巴子都是发飘的,像失去了重心。村子里无人在外面逗留,都在家里忙着,切猪草的,喂猪的,出猪粪的,并没有人在意他们。惟有几只鸡一跳一跳的,在快活地追逐,一点也不晓得他们内心的紧张。两条黄狗却在打架,猛烈地扑打着,其中一只黄狗,居然出其不意地撞到白斑猪的腿巴子上,将白斑猪撞了个踉跄。

白斑猪心烦地骂道,灾狗。

阳光呢,也是很快乐地打在他们的脸上,使他们的神色看上去显得十分怪异。

走着走着,老义不走了。他了解白斑猪这个人,觉得白斑猪的胆子太小,说不定到了大队,人家还没有审问,他就会吓得连水带汤地说出来,那么,连他老义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了。像这样的暗事,是绝对不能够老实交代的,除非他们掌握了铁证。如果一旦交代,在世上就做不起人了,这个脸,就没地方放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当初不叫这个同伙,肯定就保密多了。他觉得,自己的嘴巴要比白斑猪紧得多。

便觉得,很有必要提醒提醒他。

老义马上靠近白斑猪,小声地叮嘱说,白斑猪,看来我们还是要统一口径,要一口咬死,只说没有偷,坚决不承认,他们拿着我们也没有什么卵办法,起码说,要有证据么。他们会有吗?屁都没有。他们既然叫我们去了,或许也掌握了蛛丝马迹,那么,就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他们也要面子呀。所以,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们,劝也好,骂也好,哪怕就是打,我们也千万不要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说。如果要说的话,只说三个字,不——晓——得。这个你明白吗?你不是也看过电影的吗?就像电影里的那些地下党一样,即使遭受严刑的拷打,像坐老虎凳啦,像灌辣椒水啦,像烙铁烙身上啦,像往指甲里插竹签啦,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都不像人了,也决不透露一个字,敌人不是也拿他们没办法吗?况且,我们手上没有一丝南瓜气味了,对不对?说罢,老义闻闻自己的双手,又拿着白斑猪的双手往鼻子上闻了闻。

好嘞,白斑猪不假思索地赞同说,且举了举一只拳头,好像在发誓。忽然,他又胆怯起来,说,不过,他们肯定会把我们抓起来的,说不定还要挨打,我我我怕痛嘞。

他们曾经见过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不是把他们吊半边猪,就是拿绳子捆住三个大土砖,挂在他们的颈梗上,痛得像杀猪一般的嚎叫,有的甚至昏死了过去。所以,有些没收过租子的人,只好承认自己收了租子,没打过穷人的人,只好承认打过穷人。屈打成招,那种情形真是太可怕了。

老义一听,脸上顿时阴沉起来,说,那我就不怕痛了?难道我就是钢铁做的么?老义掀起衣服,把黑白不均的皮肉露出来,我跟你是一样的嘞,都是血肉做的嘞。

白斑猪看看老义身上的肉,似乎不相信,伸手摸了摸,又掀起自己的衣服,看看身上的肉,也摸了一下,觉得也是血肉之身,心想,娘的脚,他经得起拷打,我也不怕什么卵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以商量的口气说,老义啊,如果他们不搞什么严刑拷打,搞美人计呢?那我们说不说呢?

老义一听,怔了怔,这个问题倒是没有考虑过的。心想,他们如果真的要搞美人计,自己恐怕也是控制不住的,不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么?不过,对白斑猪可不能说出这个念头,如果对他说了,就等于耸恿他投降。

老义严肃地说,白斑猪,我们已经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了,所以,不管他们用什么卵计,我们也坚决不能说的。我晓得你平时很花心的,尤其见不得乖态女人,看见乖态女人,卵子就发硬,我现在要给你敲敲警钟,你如果中了美人计,等我放了出来,我就要把你的卵子割掉,叫你做一世太监。

白斑猪的脑壳里老是想着美人计,所以,撇开了老义的话题,脸上流露出一丝淫荡,说,哎,老义,你猜猜,他们如果要搞美人计,你猜会让哪个女人来逗我们?

老义想也没想,就说,那还用说么?肯定是八队的刘富红。

白斑猪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说,老义啊老义,你眼睛真是尖嘞,我猜想也是她嘞,她那个狐狸眼睛樱桃嘴,馍馍奶子骡子屁股,年纪才十八,在我们这地方上,是百年才出一个的啊。不过,如果……是她来……我……我恐怕就……白斑猪吞吞吐吐起来。

老义也觉得,如果是派刘富红来搞美人计,那个味道可能是世上少有的,她就会像一条蛇似地紧紧缠着你,也像一堆棉花柔软无比。不过,老义赶紧收回了这些秀色可餐的想法,板起脸,冷冷地盯着对方,直指他的塌鼻子说,白斑猪,我再次警告你,不管是刘富红来也好,还是王富红来也好,你如果经不起女色的诱惑,把真相说了出来,如果等我出来了,我要把你的卵子割掉,叫你做一世太监。

白斑猪一听,显然害怕了,老义把这几句话重复了两次,这就说明,到时候他肯定做得出来的,对自己不会手下留情。自己是叛徒么,他不狠狠地惩罚自己又惩罚谁呢?他担心的是,到时候恐怕经不起美人温柔的缠绵,只要刘富红把衣裤一脱,自己肯定就会乖乖地投降的。便说,老义,如果我看见她进来了,卵子硬了怎么办?

老义断然地说,那要想办法,不要让卵子硬起来么。

白斑猪拍着胯下,说,是它自己要硬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义讨厌地看他一眼,说,那你就先用稻草把卵子扎起来。

所以,动酷刑也罢,采取美人计也罢,白斑猪都害怕。现在,就是往前面走一步,他心里就慌慌地跳一下。走着走着,竟然不敢往前面走了,停下来,好像前面有个大火坑。

老义责怪地说,喂,你怎么不走了嘞?脚巴子被蛇咬了么?

白斑猪还是站原地,低着脑壳想了想,忽然,用奇怪的目光扫了老义一眼,以商量的口气说,老义,干脆这样,不如你一个人去承认算了,我就不去了,我退点钱给你好吗?你如果还嫌少,我就全部退给你。说着,身子就往后面退缩了,似乎不愿意去大队了。

娘巴爷的,亏你想得出来呀白斑猪,老义气愤地将他抓上来,与自己并排走着,摇晃着脑壳,断然地说,那不行嘞,要不,我退点钱给你好不?你去承认?

白斑猪将老义抓在胸部上的手奋力地扯开,然后,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老义嘞,就算我求你了好不?你也不想想,我家祖宗十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从来也没有过偷鸡摸狗的事,如果我这次暴露了,又是批斗,又是游街,这会有辱我家祖宗嘞。

老义又把脑壳摇了起来,说,这不行,你家出身好,底气硬,还可以抵挡得住的,我家呢?我叔父当过土匪嘞,如果把我搞出来了,不是罪加三等么?我吃得消吗?老义竟然握拳作揖,苦苦地哀求说,白斑猪,我们兄弟一场,只要你在这件事情上顶住了,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哪怕就是到了阴间,我也给你做牛做马。

白斑猪却连连摇脑壳,说,不行不行,我家一定要保持世世代代的清白,绝对不能在我的手里毁掉了名声。你家呢,反正你叔叔是这样烂了,众所周知的,狗屎堆上再加点猪粪,也算不了什么臭么。你老义只要把这事顶住了,我哪怕到了阴间,一定给你做牛做马好不好?

老义脸色一沉,说,你这不是叫我往水里加粪吗?这样一来,我的麻烦就大了,我婆娘肯定会离开我的,你又不是不晓得么,她之所以能够嫁给我,是鼓起天大的勇气嘞,她爷娘死活不愿意的,还是她拼了命嫁给我的嘞,你想想吧白斑猪,如果我被揪出来了,她肯定会走人的,那我这辈子不是打了光棍么?你是我的好兄弟,你愿意看到我打一辈子光棍吗?

白斑猪不服气地说,你的婆娘走了又怎么样呢?她还会好好地活着的么,我的婆娘就不一样了,她是个躁性子,一气之下肯定会上吊的,不上吊,也会跳河,不跳河,也会喝农药,不喝农药,也会动刀子割脉的。上次,为了一件卵屎大的事,什么事呢?我只是骂她炒菜放多了盐,她就差点要上吊了嘞,我如果这次出了事,家里肯定会出人命案的,你说哪个要紧一些?命要紧些,还是人走了要紧些?

老义听白斑猪这么一说,显然很不耐烦了,说,白斑猪,你这个人,脑壳怎么这样不开窍呢?像蠢猪一样的嘞。

白斑猪见老义骂他,也就不客气了,回骂道,你才是个蠢猪嘞,我当时劝你不要去偷自己大队茶场的南瓜,要偷就去偷别个大队的,你却坚持要偷大队茶场的,你看看,这不是惹了大祸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嘞。

老义愤愤地说,你娘巴爷,我们不是一起去看过南瓜的吗?大队茶场的南瓜长得大些,能够卖得起价钱些。

白斑猪似乎忘记了这桩事,苦着脸说,老义,你害了我嘞,是你害了我嘞。话语里,含了一丝哭音。

老义愤然地说,你娘的脚,是我害了你吗?你难道还是个细把戏吗?我叫你去偷你就去偷,那我叫你去吃屎,你也会去吗?

老义气愤极了,没想到,白斑猪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畜牲。他颤抖的手指头,都差点伸到白斑猪的脸上去了。

谁知白斑猪却受不了这个侮辱,忽然大吼一声,说,怎么?老义你是想打人么?然后,也把手指头朝老义的脸上戳过去。

老义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把对方的手一挡开,谁知白斑猪的拳头就凶狠地打了过来。他本来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老义的,谁料到,叭地一声,拳头就响亮在老义的脸上了。这一拳,打得不轻,老义哎哟一声,顿时眼冒金花,身子晃了晃,差些倒地。不过,老义还是不错的,立即稳住了身体。这下子,他是真正的愤慨了,也不说话,挥动着双拳,狠狠地给予回击。

这个架就闹热地打起来了。

两个同伙竟然大打出手,像仇人一般。你一拳砰地打过来,我一拳叭地挥过去,把乡间新鲜的空气搅动得呼呼生响。他们一边猛烈地打着,一边大骂,骂得十分的粗痞,连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也不能幸免。两人打得十分的勇猛而激烈,各种动作迅速而熟练,跳,腾,挪,跃,进,退,躲,闪。拳头像一只只结实的小南瓜,恶狠狠地击打在对方的脸上胸上脑壳上肩膀上。渐渐地,双方都开始付出了代价,各自的嘴巴和鼻眼,流出了红蛇似的鲜血。脸上以及眼睛上,也是斑斑青紫色。不过,他们都来不及顾及这些了,现在,还不是清点自己伤势的时候,还不是总结战果的时候。他们的想法趋于一致,就是如何把对方置于劣势和被动,把对方打翻在地,最终逼迫对方乖乖投降。

他们起先像鸡公斗架,跳来跳去地向对方进攻,有离有合,有近有远,有虚晃一枪,也有趁势而入。斗了一阵子,两人都觉得如此对打并不过瘾,无法把对方掀翻在地,还要耗时耗力,久久也不能见出分晓。后来,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改变了战术,真正的零距离接触了。他们已经不使用拳头了,干脆将胳膊紧紧地相互箍起来,像两条麻花绞在了一起,你扭我掀的,你扯我揪的,企图能够迅速地把对方掀翻在地上,再狠狠地踏上一只脚。不过,两人拼命地扭打了一阵,脑壳上脸上的汗水飞溅,嘴里的口水也是如雨而下,却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效果,仍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其威胁性并不大。

两人虽然都是歪歪倒倒的,却怎么也不能把对方放倒在地。

所以,双方又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另一个手段,用脚使绊子。相对而言,这个手段的威胁性要大许多,目的当然都是一个,企图将对方狠狠地绊倒在地。所以,你绊我,我绊你,脚踢着脚,或是腿绕着腿,脚腿像铁钩子一样,使劲地勾着对方的脚腿。你绊我勾的,坚持斗了好一阵子。不过,这一招的效果仍然还是不怎么明显,谁也不甘心被对方先掀倒在地,谁也不可能取胜,只要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胳膊,就很难被摔倒在地上的。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两人的力气相当,半斤八两,势均力敌吧。双方的手巴子都扭累了,腿巴子呢,更是勾酸了,软绵绵的,像两条麻花站立不稳了。所以,双方的身子同时一歪,一时都失去了平衡,干脆就势一倒,滚在了地上——这好像也是不约而同的。倒地之后,继续紧紧地搂抱着,在草地上翻来覆去的,像两条蛇在交腹,虽说是不相上下吧,谁都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两人的辱骂也变得含混不清了,嘴里含着泥土和杂草,不晓得到底在骂些什么。

双方都是有一身狗力气的人,看来不把浑身的力气消耗殆尽,折腾得精疲力竭,是绝对不会罢休的。更何况,谁会承认自己输呢?况且,又是旗鼓相当的,所以,说不好究竟是谁赢谁输,也就更加不会服气了。

那一片绿色的草地,真是杀敌的好战场,草地上柔软如棉,没有掺杂石头,也没有枯树败枝,不会戳伤人的。只是可惜没有一个观众,村里的人不晓得都死到哪里去了,一出这么精彩的好戏,都不晓得前来观看。

两人虽然精疲力竭了,仍然打得十分起劲,似乎是不拼出个输赢高低来,不搞个你死我活来,就等于白打了一场,浪费了一身卵力气。不过,毕竟没有开始那样的激烈了,硝烟弥漫了。双方都已成了强驽之末,秋后的蚱蜢了。

这时,有人在嘶哑地大喊,老义,白斑猪,你们打什么架?

在地上翻来覆去的双方似乎没有听见,所以,那喊声就像烟雾一般飞快地消失了,两人继续在草地上滚打着,翻动着,已经完全沉浸在激烈的搏斗之中了。

那个嘶哑的声音又在叫喊道,你们为什么打架?

声音已经很近了,在草地上滚打着的两个人,这才猛地一怔,像突然被对方点了穴,竟然同时住了手,呼呼地喘着粗气,一齐抬头看去,原来是茶场的庆爷来了。

庆爷拿着长长的竹烟杆,像根拐杖,长长的白胡子一飘一飘的,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走来。两人的反应极其敏感,意识到不能继续打下去了——打架的原因,是绝对不能对别人说的,只有两人心知肚明。所以,双方松开手,赶紧站起来,迅速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纸,揉成纸坨坨,将流血的鼻子塞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狼狈不堪地说,庆爷,我们是在打着耍的嘞。

庆爷走拢来,怀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惊讶地说,你们是打着耍的?打着耍的怎么打得鼻青脸肿的呢?还流了鼻血呢?

老义赶紧抢头说,我们是在比力气嘞,看谁的力气大些,你如果不信,可以问他么。

白斑猪点点头,附和说,庆爷,我们的确是在比力气嘞。

庆爷却懒得去追究他们打架的原因了,催促说,有力气,还不快点去茶场?

这话好像猛然提醒了老义和白斑猪,两人急忙探试地问,庆爷,茶场叫我们去做什么?

庆爷解释说,刚刚来了一船肥料,每个小队要抽两个人,你们还不赶快去?人家已经挑好几担了,你们却在这里打架耍,娘的脚,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丑。又指责白斑猪,说,我先不是跟你说了的么?怎么还在这里发懒筋?

白斑猪指着老义,支支吾吾地说,是他……要跟老子比一盘力气……

老义顿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酸痛和鲜血也算不得什么了,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庆爷,这还不容易么?我们保证不比别人少挑就是了。

说罢,伸出手,将白斑猪脑壳上的一根杂草拈下来,像兄长般的亲切。白斑猪呢,也伸出手,小心地把老义嘴巴边的一丝血迹擦了擦,嘿嘿地笑起来,说,老义说得对么,我们不比别人少挑就是了么。

两人便丢下庆爷,拍肩搭腰的,亲兄弟一般,高高兴兴地向茶场走去。

告密者

1

那天,我看见二嫂偷偷地从她家的后门溜走了,挑着箩筐,沿着窄窄弯弯的田基,居然走得飞快,像一只从笼中逃跑的鸟慌慌忙忙地奔走着,还不时地返回脑壳朝后面张望,似乎生怕有人看见,或是有人追捕。没过多久,她那瘦瘦小小的身子便迅速地消失在田基上。

她总是等到队里的人出工之后,才迅速地溜出去。

我本来并不在意这个异常的情况,可以说,我以前对此事毫不关心。二嫂要悄悄地溜到场上去,关我什么卵事呢?要管也让队长去管么。

我晚上受了凉,拉肚子,那天跟着出工的队伍刚走到地里,肚子又开始叽哩咕嘟地造反了,我赶紧又往回走。其实,我完全可以找一个静僻处解大手的,在那些草丛中或是某个山坡下,像所有的农民一样。不过,尽管我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农民了,却仍然不习惯把光光的大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当我返回村子,即将走进茅厕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见二嫂那鬼鬼祟祟溜走的情景。

我不由产生了怀疑,二嫂名义上是去为她的男人抓药的,这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既然你去镇上为男人抓药,应该要光明正大一点,为何又要像做贼似的呢?有这个必要吗?你给男人抓药又不是什么丑事,你这样关心他,甚至还会让人感动的,如果要去的话,也应该大大方方地走么,走出一副为男人担忧的愁容来,有什么必要非像个贼一般地逃奔呢?又不是去偷人。

我蹲在蚊子和蛆虫猖獗的茅房里,一边解决肚子里急迫的问题,一边却在头脑里思考行动可疑的二嫂。

这个二嫂,在村里的口碑并不怎么好,人们都说她太精明了,精明得连石头也要榨出一点油水来。比方说,如果她在出工时要屙屎尿了,那么,这一泡屎尿必定要跑回家屙的,并不像其他人就着静僻处解决掉。发生在她的身上,还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故事,说她有一回尿水实在憋不住了,出工的地点离家又有一些距离,即使打着飞脚回家解决也来不及了。那怎么办呢?二嫂便捡来一大坨干燥的泥巴,然后避着人,把尿水滋滋地屙在泥巴上,等到散工之后,再把它湿润地带回家,丢到自家的菜土里。

此女人之精明,可见一斑。

二嫂这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不多,男女出工说粗痞话,或是相互撕扯裤子,别人在一边都乐不可支地狂笑着,她却板着一张苦涩的脸笑不出来,好像生活从来也没有向她致以过微笑,她一辈子似乎就是在苦难之中浸泡的。所以,她对于漫长的日子,似乎没有更多的奢望。不过,却又好像总在默默地期待着某一天——每逢赶场的那天到了,她便去向队长请假,那张瘦脸上才会堆积出巴结的笑容,露出黄色的米粒般的牙齿,细声细气地说,队长,你看我也是没有办法嘞,又要请个假了,我那个死鬼的身体又不爱了(湘中方言:不舒服之意),要去镇上抓药嘞。

语气哀哀的,又泛出一脸的无奈和苦涩。

队长这个人对谁的态度都是很好的,好像就是不太喜欢她,每回听说她要请假去赶场了,便把眉头皱得老高,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枯枝般的大手,好像是在驱逐瘟疫,连连不悦地说,去去去吧,只有你的鬼脑壳事多。

二嫂一听,像获了大赦,克制着内心的高兴,急忙说声谢谢,便飞速地离开了,好像担心队长马上会反悔似的。

其实,二嫂的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的,队长一次也没有反悔过,队长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村里人总是拿不屑的目光看她,好像她是一个不入流的异类,她不像那种安心种田的女人,安心种田的女人身子是粗壮的,手大脚大的,眼睛是诚实而呆滞的,脸上流露的是一种憨态和质朴,且安于现状,没有更多的奢望,平时,不是赤脚就是草鞋,不是草鞋就是赤脚。而这个二嫂呢,身材小巧,手小脚小的,眼珠子大概除了睡觉闭上之外,整天都在滴溜溜地转动,好像时时地在捕捉一种什么机会,或是在思索什么鬼点子,瘦瘦的脸上泛出一种狡黠和精明。她除非下水田之外,不然,平时都穿一双布鞋。

这就是她与别的女人重大而细微的区别。

对于二嫂这样的女人,我跟村里人一样,也拿不屑的目光看她,我不可能与这个众人眼中的乡间异类有什么更多的接触,我要与广大的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即使少了她一个,对于我来说也没什么多大的关系。况且,她在村里根本说不起话的,没有什么话语权,对我产生不了任何的威胁。

我刚来插队时,并不晓得村里的底细,还是想尽量地跟每个人搞好关系,试图营造一个和谐的环境,这对于我以后招工有莫大的好处。二嫂对于我这个知青似乎热情有加,一见面就抢先喊我,像是我的什么亲人,那种热情,让我微微地感到了某种过分,含有巴结和讨好的意味。她甚至趁夜静更深之时,轻轻地敲开我的门,送过大约三两重的腊肉给我。我当时十分感动,觉得这个女人心地善良,虽然这块腊肉只有三两重,这在当时的乡村已是一个大人情了。别的人呢,只不过给我送些辣椒丝瓜之类,由此可见,她送的礼物算很重的了。所以,看见她,我总是笑笑地喊二嫂,她也很高兴地应着,脸上荡出真诚的笑容来。

不过,没过几天,我渐渐地发现了一个情况,那就是村里人对她并不怎么样,出工也罢,空闲也罢,都不太理睬她的,似乎她这个女人并不存在,甚至还鄙视她,这从众人不屑的目光中就可以看出来的。我便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不晓得她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是什么不良分子,反正,我立即忘记了她深夜送来的那块腊肉,迅速而悄然地调整了对她的态度,或是故意把眼睛抬得高高的,或是目不斜视——也不太理睬她了。她当然感觉到了我的反常,呆呆地望着我,不明白我的态度为何变化得这么快迅。不过,她还是希望跟我恢复以前的关系,后来,又趁着深夜悄悄地给我送来了菜——竟然是一块腊鱼——这次,却被我坚决地拒绝了。我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够与她有什么密切的来往了,以免站在绝大多数人的对立面,这对于我来说是极为不利的。二嫂那天晚上拿着腊鱼见我不接下,便十分尴尬地看着我,很是进退两难。我却没有去管她的感受了,说我要困觉了,便砰地把门一关,把她关在了漆黑的门外。

所以说,二嫂在村里是非常孤单的,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缘。想靠自己的男人吧,而那个病殃殃的男人长年只是呆在墙脚下晒晒太阳,已是自身难保了,不可能给她撑什么脸面的,甚至,还经常当着众人的面,莫明其妙地大骂二嫂,骂她猪不如,骂她狗不如,骂她猪狗不如。遭遇到这种境地时,二嫂也不回嘴,似乎没有听见,也似乎是习惯了,低下脑壳,把那些暴躁的骂声默默地承受下来,一脚伸进破烂的屋里。所以,势单力薄的她总是默默无语,不论出工或散工,总是一个人沉默地走着,像一只离群的孤雁。

有时,又觉得这个女人十分可怜。

2

尽管如此,我还是怀疑二嫂,你要给男人抓药也不是抓不得,治病要紧么。我相信,人们的这点怜悯之心还是有的,不然,队长怎么会答应你请假呢?问题是,她为何只是到赶场那天才去抓药呢?平时为什么不去呢?难道药铺只有赶场那天才开门吗?再者,你抓个药为何还要挑箩筐呢?未必那药多得要用箩筐来挑么?

总而言之,二嫂的行为让人疑云重重。

在那个年代,乡间是不准去赶场卖东西的,那属于投机倒把,是打击的范围。尽管如此,仍然还是有人想方设法去卖点东西,然后,换一点钱回来,或是换一点所需之物。听说,在我还没来插队之前,二嫂因此挨过批斗,又屡教不改,仍然偷偷地去赶场。村里人都说她的脸皮很厚,根本就不怕丢丑,像个老油条了。

这对于别家的女人来说,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二嫂却做得出来。

何况,她的借口堂而皇之。

二嫂一共有四个崽女,年纪都不大,像楼梯蹬子,一点一点地往上高。她的男人却是个病壳壳,每天的任务就是晒太阳,让人既羡慕又痛恨。在乡村,哪个男人能像他这样的清闲呢?有哪个男人要让女人养着呢?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二嫂竟然很少对她男人有过什么怨言,发过什么脾气。她好像把男人当成一尊菩萨供着的,家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他动手。他只管吃饭睡觉晒太阳。草药呢,也是二嫂每次去镇上抓回来的,在灶上熬好,再端给他喝,喝完药了,还拿毛巾给他擦嘴巴,可以说无微不至。

像这样的家庭,一屋人的嘴巴都靠她二嫂了。应当说,也算是个困难户了吧?所以,二嫂肩膀上的担子也并不轻松。我甚至十分担忧,就凭她那副瘦小的身子,是否能够继续把这副担子挑下去?一直挑到生命的终点呢?如果哪天喊一声垮,她就会轰隆一声垮掉的。如果她垮掉了,那么,这个家庭就彻底地完蛋了。

二嫂却硬是咬着牙关,把这个沉重的家生生地撑起来了,似乎并无破败的迹象。

我后来还悄悄发现,她家并不像大家所看到的那样困难,也就是说,众人看到的都是一种表面。有天晚上,天很寒冷,外面几乎没有人了,人们都蹲在家里烤火或睡觉了。我从别人家打牌回来,经过她家时,她家的门窗是紧紧地关闭的,不过,我这个灵敏的鼻子却从她家门窗的缝隙里,隐约地闻到了一阵阵飘逸的肉香。我顿时大为惊讶,木然了。他妈妈的我们当时哪里还吃得到肉呢?他妈妈的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呢,每天都是清汤寡水的,连肠子都薄得透明了,他妈妈的二嫂家居然还有肉吃——是香气飘逸的肉啊。我怀疑这可能是我的错觉,又尖着鼻子,死劲地捕捉,没有错,肯定是肉香呃。当时,我就口水直吞了,我就恨不得一脚猛然地踢开她家的大门,然后,恶狠狠地像土匪般把她家的人扒开,将那碗肉抢走。在她家的屋檐下,我默默地站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心里既羡慕又嫉恨。真是没想到哇,我们喝着西北风,她家却在大饱口福。不过,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四处宣扬,说二嫂家在吃肉,我只是把那些肉香的气味久久留存在我嗅觉的记忆之中。

此时,我想起刚来村里时,她还有腊肉送给我,后来呢,还想送腊鱼给我。凡此种种,我就暗暗地觉得,这个女人实在不寻常嘞。

对于赶场,我是十分想往的,虽说没有什么钱买东西,至少可以耍耍吧,看看闹热吧。不过,我几乎没有去镇上赶过场,不是我不想去,我还是有个小九九的,是想尽量地表现好一点,现在天天争取出工,就是争取能够早日招工,实现这个伟大而艰辛的目标。如果去赶场,就会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难免不留下某种后患,给人一种口实。即使有插队在别处的知青经常邀请我去场上玩耍,我却从来也没去过,一律委婉地拒绝了。

我要坚持这个原则。

那些知青插队在别处,他们也像我一样,命运背时,屡次招工却榜上无名,所以,牢骚满腹,就来劝说我,说你姓姜的就是再发狠出工,又有什么卵用呢?还不是一样招不上去么?不如破罐子破摔。他们一边说,一边还做了一个摔罐子的动作。我起先也是说不动的,立场似乎很坚定,不过,让他们说多了,我后来也就不再坚定了,觉得如果再坚定下去的话,就有些对不起兄弟们了。这样,我一直绷得很紧的神经就终于松懈下来了。难道不是吗?像我这样天天出工,风里来雨里去,累得像崽像孙子像玄孙一样的,到最后,也没有将我招工,倒不如索性玩耍一回。

由此可见,一个人要想堕落是非常容易的。

有一次,他们又来邀我去镇上玩耍,那天正好是赶场日。当时,我已经拿着锄头准备出工了,看见他们来了,我竟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把锄头放进屋里,然后,理直气壮地向队长说,队长我要去场上看看。队长看见我的屁股后面跟着几个知青,居然连屁也没有放一个,挥了挥大手,口气温和地说,去吧去吧。

就去了。

镇上离村子大约十里路。

我们要翻过一座大山,还要过一条大河。等到我们走到镇上时,赶场的人还真是不少,很有些闹热和嘈杂,不像村里那样永远的寂静,像一座空旷无边的庙堂。我们在路上就早已商量好了,先到场上看看闹热,四处溜一溜,溜到中午了,再凑钱到饭店吃一餐,然后各自回家。当时,不知是谁说起又有几个知青招工了,听说还是钢铁厂,大家本来还算舒畅的心情顿时灰暗下来,一律沉默不语,不晓得自己的前途究竟在哪里,何时才能招工,年轻的眼里便呈现出一片迷茫。

每个人的心里都发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难道就当一辈子农民么?

我们一时显得很无聊,也很空虚,无所事事地在场上转来转去的,我们也并不买什么东西,我们所需要的,可能就是那分少有的闹热吧?凭借那分闹热,以此来忘记和驱逐内心的虚浮和茫然,凭借那分闹热,以此来启封我们家居县城的回忆,或者,是来这里浅薄地显示知青那种可怜的装束和不同的气质吧?

那正是秋天,阳光照射下来,便有了一种温和,也有了一种成熟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灰尘。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到了二嫂。

她缩着身子,站立在两只箩筐的中间,地上摆着一堆蔬菜和十来个鸡蛋,还有一只伸着长颈的鸭子。那只鸭子似乎很兴奋,瞪着好奇的眼睛四处张望,不时地嘎嘎几声。二嫂正在跟一个穿油腻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讲价钱,那个中年男人看样子是公社农机站的,只有农机站才有这种装束和油腻。二嫂讲得十分投入,口水在阳光下丝丝发亮,左手背不断地拍打着右手心,似乎分毫不让,以往在村里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此刻却丝毫不见了,她精明而激动,薄薄的嘴唇飞快地翻动着。那个中年男人似乎也很激动,一下子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下子,又伸出两个手指头。

二嫂并没有发现我已经暗中注意到她了。

她仍然翻动着嘴巴讲价,看来,是在极力地坚持自己的底线,与那个中年男人在价钱上唇枪舌剑。后来,双方大约终于都妥协了,讲好了价钱,二嫂便把那只兴奋的鸭子挂在秤上称起来,她一只手提着小秤,一只手微微地抬起来,在翘翘地小心地移动着香炉似的秤砣。秤杆很平,它似乎与二嫂早已达成了默契,丝毫也不能吃亏似的,一起来共同对付买主。然后,二嫂看看秤,又斜了斜身子,特意让对方看看,对方着力地瞄一眼,点点头,二嫂便把嘎嘎直叫的鸭子放下来,拍了拍手,接过钱,仔细地数了数,神情紧张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匆忙把钱塞进裤子内口袋。

我生怕看错了人,冤枉了二嫂,又睁大眼睛看一眼,证实的确是她,这才迅速地走开。

我忽然变得非常的兴奋,灰暗的心情立即消失得无踪无影了,甚至还轻轻地哼起了《知青之歌》。我情绪的急骤变化,让那几个知青感到非常的奇怪,他们不时疑惑地问我,你是不是有好事了?是不是看见哪个乖态的妹子了?

我的嘴巴很紧,装着无事一般,淡淡地说,有卵子好事嘞。

我十分明白,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对他们说的,这是一个秘密。据我个人乐观地估计,这个秘密无疑要牵涉到下次招工的名额,如果说了出来,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和威胁。我好像是无意之中得到了一个绝密情报,而这个情报对我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我正苦于没有什么重大的表现,能够让人刮目相看。所以,在一批批招工的名额中都没有我的名字,我因此而沮丧,而绝望。

所以,我这次决心要好好地表现一回,一定要让自己的命运来一个翻天覆地的转变,我再也不甘心自己的大名屡屡空缺在招工榜上。更何况,我刚才看到的已是铁定的事实,并没有冤枉二嫂。

二嫂的行为,已经成为我招工的一个绝妙而重要的筹码。

那天,到该吃中饭的时候了,我们懒散地走到一家脏兮兮的小饭店门口了,我突然改变主意,连饭也不吃了,急忙说,我要马上回去了。任凭他们怎样挽留我,我也不愿意走进饭店。他们惊讶不已,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说吃了饭再回去的么?你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呢?几双眼睛狐疑地盯着我,不明白我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却装得十分的平静和老练,好像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没有说出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借口说我哥哥今天要来,可能快到村里了。我坚决推掉了他们的挽留——我心情的确很激动,已经容不得我在镇上逗留片刻了。

他们终于放掉了我,十分不悦地说,你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我快速地离开他们,走出小镇,马不停蹄地往村里走去,我简直箭步如飞。当然,我也就没有任何的心境去欣赏秋天的景色了。我没有感觉到翻山的艰难和过河的繁琐。我当然明白,我的这次告密,二嫂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肯定又会挨批斗。不过,想想二嫂挨批斗的可怜样子,我心里又有几许不忍,不过,招工那种巨大的诱惑,命运之神那声偶然的召唤,终于战胜了我的犹豫和彷徨。

我一边急促地走着,一边不停地念着,二嫂呃这怪不得我啊,二嫂呃这怪不得我啊,二嫂呃这怪不得我啊。

十里小路,竟然飞快地在我脚下溜了过去。

而在平时,像这样的路程,我起码要走半天。

回到村里,我匆忙跑到队长家里,队长正在埋头切旱烟,队长切旱烟的水平十分高超,旱烟切得一丝一丝的,很细,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

队长见我回来了,有点惊讶,说,你赶场怎么就回来了?也不多在场上耍耍?

是这样……队长,我气喘吁吁地说,队长,二嫂在……在场上卖东西,卖小菜,卖鸭子,卖鸡蛋,这是……我我亲眼看见的。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拍着胸脯,非常的激动,还带着几许愤怒。

我以为队长一定会伸出大拇指表扬我的,认为我的警惕性很高,或是感到很惊讶。不过,队长居然连一丝兴奋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看也没看我,放下刀子,神色十分漠然,慢慢地卷着喇叭筒,卷好之后,拿出洋火,哗地一声划燃,点燃烟,狠狠地巴几口,然后,把浓浓的烟雾吐了出来。

望着那些烟丝,他沉重地叹一声,说,唉,她也不容易嘞,这样吧,后生,你以后也要学学我,闭一只眼,开一只眼。

说罢,队长把左眼紧紧地闭起来,睁着右眼看我。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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