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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笃璜文化遗产谁来传承?

2009-02-05

人物 2009年12期
关键词:白牡丹云楼原汁原味

顾 俊

苏州昆剧传习所位于阔家头巷西头,原是清代诗人沈德潜的故居。从这儿再往东走200米,就是苏州四大名园之一网师园。一条狭长的小巷牵起了两处世界文化遗产,昆曲和园林。

就在世界遗产日的前几天,我又去了一次昆剧传习所。十几个青春少女正在里面排戏,檀板轻拍,笛声悠扬,行云流水般直摄入心魄。白头教习不时停下来纠正学生的唱腔。一曲唱罢,几个女孩子坐在廊下休息。此刻,她们不再是戏里的丽娘春香,她们一边翻着手里的时尚杂志,一边讨论着哪个牌子的口红好,哪个新开饭馆的小菜不错。

苏州昆剧传习所第一批学生的名字里都有个“传”字,是希望昆剧能够永远薪火相传。从“传”字辈开始,“继”、“承”、“弘”、“扬”一辈一辈地传到现在,算起来也有88个年头了。今年已经81岁高龄的顾笃璜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伯父顾公可便常和俞振飞在怡园排曲。苏州拙政园张家的张紫东、狮子林贝家的贝晋眉,还有怡园顾家的二公子顾公可都是当年昆剧传习所的发起人。

顾笃璜虽然出身名门世家,但他学生时代就投身革命,解放伊始便担任苏州文化部门领导。之后自感不适应仕途生涯,主动辞官到昆剧团从事戏剧实践。他亲任艺术指导,培养了大批承前启后的戏剧专业人才,保留和挽救了许多珍贵的昆曲剧目。1982年,在他的倡议下,中断半个世纪之久的昆剧传习所得以恢复。在昆剧最窘迫的年代,顾笃璜曾变卖家产设立昆剧基金会,还一度下海经商,用他的话说都是为了“曲线救昆”。

2001年5月,昆剧名列联合国首批“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榜首。之后,白先勇推出青春版昆剧《牡丹亭》,海内外巡演再掀高潮。在商业运作成功的同时,两位年轻的主演也因此问鼎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

如今的昆剧表面看来一派繁荣,但顾笃璜,这位当今昆剧界的国宝级元老、昆剧文化遗产的守护者却忧心忡忡。或许对他而言,落花流水般飘逝而去的已不仅仅是昆剧。

“白牡丹”不是真正的昆剧

所谓“白牡丹”,就是白先勇策划排演的青春版《牡丹亭》。这大概也是近年来最受热捧、最具启蒙意义的一部昆剧大戏。它创下了当代昆剧演出场次之最、观众人数之最、反响热烈之最等多个纪录。特别是在各大高校巡演时,剧场不仅座无虚席,连走廊都挤满了学生。在21世纪的今天,莘莘学子们能对这部长达八九个小时的古装戏剧报以如此持久的热情,并对两位同样年轻的主演致以偶像般的崇拜,这本身已经是个奇迹了。多数观众之前从未接触过昆剧,直到看过“白牡丹”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美的一个剧种。

但是,在顾笃璜看来,“白牡丹”并非真正的昆剧,对于观众,甚至还是一种误导。

记者: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昆剧知道的可能就是白先勇的《牡丹亭》。它的影响太大了,他们认为这个就是昆剧。若干年过后昆剧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了。

顾笃璜(以下简称顾):不,如果这样的话,昆剧实际上没有了。

记者:但是也有人说“白牡丹”是昆剧的另外一种复兴,您认可吗?

顾:我不认可。我认为那是对昆剧的一种破坏。什么原因?水平太低。

记者:那么您认为现在的“白牡丹”问题何在?

顾:第一个,大量运用声光电技术,过分依赖各种现代化手段。传统戏不是这样的表现手法;第二点,对戏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改动,不讲道理,他们不明白如何去刻画那个时代的人物。比如说杜丽娘,即便是梦境也是生活的反映,她绝不可能坐到柳梦梅的大腿上去。

记者:这本戏捧红了很多人,主演都得了梅花奖。

顾:梅花奖不能说了,都是有铺垫的。反过来说,要是演传统《牡丹亭》,也是可以得的,梅花奖不是个证明。

记者:但现在世俗认可的就是这个,评了奖可以评职称,加工资。

顾:对,这就是从根上反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连锁反应的结果就是青春版《牡丹亭》。我现在常想起陈云对评弹的一句话:出人,出戏,走正路。现在就是不出人,不出戏,不走正路。所谓出人,不是指出梅花奖这个概念,这个人要真的掂得起来。

记者:至少就眼前看,“白牡丹”还是比较成功的。

顾:这就是浮躁的世态。以后会有学生去学青春版《牡丹亭》吗?传统的肯定还有人学。我曾说一句话,你可以不是昆剧,但不能不是艺术。你创造发明变成新的经典,别人才会向你学。

记者:您反对创新?

顾:不是,你在创新我不反对,但是,今天冷静地看,你达不到古人的水平。实际上昆剧作为遗产不存在改革问题,就和文物一样。有人认为遗产文物的样子没人看,事实证明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反对白先勇排的《牡丹亭》,但是昆剧作为遗产,你不搞传统剧目,不搞原汁原味就是错的!

记者:这么说起来,不光是昆剧,就说苏州吧,真正传统的东西剩下来的恐怕也不多了。

顾:真是非常可怜的了。剩点建筑,建筑是没有内容的。昆剧么变成“白牡丹”;国画么,变成了新吴门画派。还有什么呢?当然要求现代的人都去恢复古代的艺术,这也不可能。关键是古代的还存在的东西,怎么样想办法能保留下来。现在顶顶要紧的,就是要拿出行动来抢救遗产。

我追求的是原汁原味

早在2002年,由顾笃璜导演、苏州昆剧艺术团排演的《长生殿》就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在台湾演出时场场爆满,演出前半个月戏票就已售罄,每天都有市民守候在剧场外等待退票。台北公交的车身广告打着大幅《长生殿》剧照,顾笃璜回忆起来不禁笑道:“真是唐明皇、杨贵妃满街跑”。

这其实是顾笃璜追求原汁原味昆剧的一次成功的艺术实践。《长生殿》全本50折,演出全剧时间过长,因而必须删节,最后被压缩到27折。顾笃璜采取的原则是只删、不改、不加,凡属表演有承传的折子,尽量少删或不删。他说,力求原样,不造假古董。重排《长生殿》,就是特意要把那些将被人遗忘的折子戏抢救挖掘出来,以原汁原味的舞台艺术形态展现在观众面前。

顾笃璜一直想再努力弄几台戏出来,让大家知道昆剧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努力首先要保证我人力,不让我有人,我根本没法弄。”他说。

现在的苏州昆剧传习所是三进院落格局,因为离网师园近,第一进的沿街门面租了出去,卖旅游工艺品。第二进大厅摆了几张八仙桌,是顾笃璜和他的一些曲界老友们定期聚会的场所,来访接待、商议工作也都在这里。人不多的时候,游客可以进来歇歇脚,喝杯茶。平时排演昆剧在最后一进的教忠堂,地方也不大,不过几十平方米。顾笃璜带着一个高校昆曲班毕业的学生,教习多是原来苏州昆剧团退休的演员。

记者:您所说的原汁原味的东西会不会消亡?

顾:不会。为啥道理?它已经成为经典,因为它有这个高度。比如梅兰芳成为一个经典,我想7∞年后还是有

人学梅派。现在来看昆曲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而来看的,另一种是想来了解什么是昆剧的人,这两种人肯定是喜欢看原汁原味的。有种人来凑凑热闹,你去迎合他们,他们也不会变成真正的昆曲爱好者。

记者:现在还有多少地方在坚持原汁原味,就您这边?

顾:我这边,依靠点退休的人在教。

记者:成效如何?

顾:见到的效果蛮少蛮少。顶多可以让那些退休的人把有些传统戏恢复传下来。

记者:那么100年过了,继续这个惯性下去,昆剧可能就没有了。

顾:是没有了。所以我们在着急,忧国忧民,或者叫忧国忧昆,那些东西要没有了。

记者:您刚刚还说100年后还会有,相信它不会消亡。

顾:我相信它不会消亡,就像我相信虎丘塔不会坍掉一样。因为什么道理呢?总会有一种人愿意这么做下去。

记者:据您看来有这种人么?

顾:现在看起来么,极少。也不能说一个都没有,但是少数人还是不能构成一个队伍。我现在有两句话,第一句叫垂死挣扎,第二句叫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还有第三句话,那就是看开点,最后地球要毁灭的。人类大概不可能带着昆剧迁移到别的星球去。现在发现一个星球可能适合人类居住,距离是5000光年。所以人类大概不可能迁得去的。

记者:这么说也蛮无奈的。

顾:是。无奈的。但我也不动气,也不是忧国忧民得睡不着。假使我不努力,我要责备我自己。我努力了,没成功,那我也觉得对得起了。这是个历史的责任感。

记者:其实这里有不少工作是政府部门该做的事情。

顾:是啊。口头都说重视,实际上不重视。或者说,他们把这个工作放在了一个次要地位。继承遗产的工作是个边缘状态,宁可人空在那里也不做这个事情。你说去昆剧院,问起来,我们也在继承遗产。其实继承遗产是个学术性很强的工作,比如现在公布传承人,我一再主张,即使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传承人还是不够。什么道理?这是集体艺术,比如一个花旦,会唱十出戏,昆剧就能传承了么?传承昆曲应该是个集体,而且是集体传承给集体,集体还要做加法,取长补短。别说现在的演员,就算老一辈也没有全才,不可能是全才。现在不仅这样,而且还要去瞎改。说起来也在继承遗产,也排了几出戏,但这个戏像什么东西呢?

记者:或许有人会问,你怎么证明你的就是原汁原味?

顾:我说这是个方向问题,我不敢说我的就是原汁原味,怎么做才能恢复到原汁原味是个学术问题,大家可以来讨论。但是我是在努力寻找这个原汁原味。这和努力要去把它改革是两桩事情。

士可杀不可辱

在文博界或书画界,提起过云楼无人不知,民间素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之说。过云楼收藏始于顾笃璜的高祖,清代道光二十一年进士、浙江宁绍道台顾文彬。晚清书画大家顾鹤逸是顾笃璜的祖父,他曾与吴大澂、陆廉夫、吴昌硕等共同创办怡园画社,是当时吴门画坛的领袖人物。解放后,顾氏过云楼捐出的书画藏品,用上海博物馆人的话说,占了他们的半壁江山。

我在顾笃璜处曾见过一个旧信札,是康有为的亲笔。那是1921年,康有为到苏州慕名访怡园,而怡园主人顾鹤逸却托病不见。康有为返回上海寓所后,专为此赋诗一首寄赠。我问过顾笃璜,当初顾鹤逸为何不见康有为。顾笃璜说,为什么非要见呢,这种热闹场中的人物,大概祖父不喜欢结交吧。换了我,同样的情况也会发生的。不会因为你是风云人物,我就来巴结你。没有共同语言么,就算了。

有人称顾笃璜是最后的江南名士。所谓“士”,所谓“传统”,所谓“文脉”,在这个世家子弟身上,我们今天还能读出点什么呢?

记者:您本人是旧式大家庭出身,对过去的那种生活应该有许多记忆。

顾:那种生活不是你们所想象的,好像是非常奢华的。其实是非常节俭的。比如我小时候,没有一个零用钱的。家里也不许你到外面买东西吃,要吃你回来吃。所以现在看见人家买了东西直接在马路上吃,觉得怎么回事,这个一般人不能想象的。我第一次上馆子吃饭是解放以后参加了工作,之前我没上过馆子。

记者:听说顾可是你们家族中生活比较挥霍的一个人,抗战时钱不够用,还把过云楼的青铜器卖掉过。是么?

顾:他自己有钱,丈人家也非常有钱,所以用起钱来就四海。他是怎么个人呢?比如说,家里养了两个抬轿子的,轿子出去把人家招牌撞了下来了。大家都晓得,不要去说,他回过头来会主动赔你钱的。假使你去讲了,他少爷脾气一发,谁叫你挂在马路上的?就这么个人。他是老东吴大学毕业的,我的祖父觉得他不好,认为都是读大学学坏的,所以后来其他几个儿子都不许读大学。他昆曲唱得很好。

记者:您的父亲顾公硕解放后任苏州博物馆的副馆长,“文革”时投河自杀,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顾:那时我还在隔离审查,我成了苏州的“三家村”。我父亲后来实际上是信仰有点崩溃。自杀那天,他主动请博物馆来抄家,运出去整整7卡车,书籍字画都拿走了。第二天早上,在虎丘边上的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记者:有没有留下遗书?

顾:有,两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我先走了。

记者:那时候也不能开追悼会了吧,就家里设个灵堂?

顾:没有,灵堂也没有。

记者:有没有人来慰问?

顾:大部分没来,避之不及。我父亲一个朋友来的,叫顾寅,过云楼私塾里的同学。还有周瘦鹃,大家不敢来,他来的。因此我对他有几分敬意。

记者:鸳鸯蝴蝶派的倒是来了。

顾:他得到消息就来了。我当时感觉肃然起敬,因为我觉得不容易的。周瘦鹃那天还和我说,你父亲是大少爷,没经过风浪,应该坚强地活下去。不久,他自己也自杀了。

记者:嗯,自家花园里跳井的。据说被张春桥点名,红卫兵把他的盆景都砸了。

顾:周瘦鹃当时还送来一首悼诗,还有几颗红豆。

记者:为什么送红豆?

顾:一方面当然是相思的意思,还有呢,他家里,紫兰小筑院子里的红豆树是我父亲送他的,从朱家园掘过去的。

记者:旧式文人,惺惺相惜。那首诗留下了么?

顾:那首诗呢,我怕牵连出许多问题,既然是纪念我的父亲的,就放入骨灰盒子葬了算了。

记者:听说您“文革”中总共被抄了6次家,后来那些东西全部发还了没有?

顾:存在问题的。按照他们的发还目录还缺500多件,而且缺的是蛮重要的。第一部最重要的宋版书就没有。发还给我的时候,我立即发火车站运北京,我觉得放家里安全都靠不住,全城轰动的。后来都处理掉的,比如送给南图等等。现在么,那些东西价值上亿还是有的。

记者:这些只不过是过云楼的小部分吧?

顾:小部分。我父亲那里画是不多的。当初分家的时候分成四份,书呢,就集中在我父亲处。

记者:顾家后辈中现在还有人从文么?

顾:一个都没有,都学理科。谁会去读文科?只有我一个人算是学的文科。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也不希望她来继承我的工作。我觉得从事这个工作太辛苦,真的要有一种志向才可以做到。“文革”的时候,我去从事体力劳动,觉得原来从事体力劳动这么惬意。

记者:这么说,文脉断了啊?

顾:全部断了。

记者:问句题外话,怡园是你们顾家1955年捐献给国家的,您现在如果带两个朋友去,要掏钱买门票么?

顾: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我,要买的,绝对的。

记者:您买票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

顾:应该买。不过,过去我们的怡园倒是不要买门票的,凭一张名片就可以进去了。康有为这张名片怎么会留在这儿的,就是头一次来怡园,递一张上来的。

记者:现在你们顾家的后代对那些历史都知道么?

顾:不清楚,谁去谈那些事情呢?相差五代呢。

记者:那么从您身上看,您觉得传统家风对后代的影响有多大?

顾:有点。和时代总还是有点不合拍。

采访结束后,顾笃璜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比如过云楼,比如怡园,比如昆剧,因为是把它当一件事情去做,虽然没多少条件,但是做了许多事情。因为不把它当一件事情去做,有许许多多条件,但是没做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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