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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父亲的战场》

2009-02-05

人物 2009年12期
关键词:战场背影战士

刘 刚 冬 君

自从朱自清写了《背影》,便定格了我们看父亲的眼神。

儿子似乎都不太愿意正视父亲,不怎么看父亲的眼睛,要到父亲转过身去,才凝视父亲的背影,一直看到父亲的背影在视野里渐渐消失。

朱自清写出了父子之间的微妙,使得“背影”成为父辈的象征。可是,光看背影,我们怎能认清父亲?于是罗中立给我们补了一课,他画了一幅父亲的头像让你瞻仰,据说是按照画领袖的规格来画的。为什么要用画领袖的尺寸来画一个淘粪的农民?这里面,有着高深莫测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底蕴。

试问,历史上哪一位领袖人物不以农民的儿子自命?自称大地之子、农民之子,其实都以王者自居,意淫着民本主义加王权主义的领袖欲。此农民之子,动不动就以大地的名义农民的名义发言,因此,作为“父亲”的农民,与其说是农民,毋宁说是象征,罗中立以领袖尺寸奉农民为《父亲》,就很好地领会了这一象征。

当然,他的本意,绝非向某人或向某一群人上贡,但他那时太年轻,还来不及认清那个时代的复杂性,就抓住某些特征出手了。今天看来,这位“农民之子”的《父亲》有着明显的时代局限性,作为一件还称得上“杰出”的作品,它过早地衰老了,很快就进入了历史文物的行列,多么可惜!

时代特征之于《父亲》,除了局限性,还有破坏性。为了表达所谓“新时代的特征”,作者不惜损害艺术之真,非要在古井般泛着历史涟漪的额头边别一支圆珠笔,使《父亲》不仅有一张由民族基因决定的历史传承的苦脸,还增加了新时代的希望表情。这样的表情,既有来自作者内心深处的难以抑制的冲动,也有非贴不可的时代标签。这样构图,有损于作品之美,有害于艺术之真,使绘画概念化了,我们看不到作品的“独立之精神”。

不敢面对自我,却要代民族立言,这是我们文化的病根,对此,我们应有清醒的认识。但我们不应该苛求那时的罗中立先生,我们都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当时,他毕竞走在了时代的前面,走在了“伤痕文学”和“平反史学”的前面,走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讨论的前面,他思想超前。

我们作为他的读者,面对他的作品,曾经赞叹不已,还在精神的层面上,认同了《父亲》的崇高价值。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才懂得了一个词,叫做“反思”。一“反思”,就起了疑。《父亲》有一张“贫下中农”的脸,可头巾下却别了一支圆珠笔,这难道就是“知识化”的标志,是新时期新型农民的标准样式?也许它还显示着某种权力,签字权抑或教化权?或者还在提示我们,要时刻准备着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父亲手上还握着饭碗,民以食为天,饭碗归他管?那一支笔,那一只碗,象征着什么?还不是父权!

这样一反思,我们就有些不敬了,觉得还是父亲的《背影》真实。《父亲》的肖像,那张历尽苦难的脸上,被赋予了太多的含意,难免形迹可疑。但是,对已经为人父母的我们来说,光有一个父亲远去的踽踽独行的“背影”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父亲的眼神,从中去了解真实的父亲,不仅要看他表情,还要看出血性;不仅要知他身体,还要得其精神。他无需高大,也不必以领袖的尺寸来表达,如果生得矮小,那就让他矮小吧!如果长得丑陋,那就让他丑陋吧!但他要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能放下父权的架子,挑起国与家的担子。

要补上父亲这一课,我们先来听听这首歌:“想想您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抚摸您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这还是“背影”式的父亲,让你心酸,叫你心软。“不知不觉您鬓角露了白发,不声不响您眼角上添了皱纹,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已经唱得这么软了,还不够,还要继续软下去:“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还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这样软的歌,好像是软体动物爬着唱的,不是脊椎动物站着唱的。“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唱叹半壶老酒”,“粗茶淡饭”比那只饭碗要真,“半壶老酒”比那支圆珠笔要真。饭碗似经济基础,签字笔如意识形态,而这首歌结尾:“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这样的父亲本有英雄那一面,但我们往往投以凡眼。英雄识英雄,要有英雄的眼,没有英雄的眼,就看不到英雄那一面,只好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叹息。在告别了父亲之后,来重叙父亲恩缘,叹一声山高水远,这还是像孩子一样,在躲避父亲,不愿意看父亲严肃的脸,难以承受父亲英雄那一面。

不过,这时代还有英雄在。他没望“背影”而叹,亦不以“养儿防老”为念,却渴望了解父亲英雄的那一面。他跋山涉水,追寻被历史风沙遮蔽的父亲身影,去历史深处确认父亲的英雄身份。他引领我们跃出城市一隅,迈出当年的小山村,经由中缅交界的高黎贡山南下,来到坐落在云南保山市龙陵县的松山一支。我们从他的字里行间,跟随他一起来到中国远征军抗日阵亡将士的墓碑前。正细雨飘零时,眺望松山,来看青松一片,布满山峦。眼下,墓已残,残碑前,泥泞不堪,散发着牛粪味,他说:“那一刻,我极深刻地体验到了心酸。”他为什么要心酸?因为这里已被历史遗忘。在我们曾经读过的历史教科书上,从来没有提到过“这样阔大的一片昨日战场”,子孙们早就忘了我们的父亲曾在这里浴血奋战。他在书中这样写道:“在这个本应被祭奠者挤满的日子里,除了我们,竟然再没有另一个来访者。”是这里太偏僻、太冷清?不!访客们离这里不远,他们花花绿绿地蝣走于丽江、香格里拉、大理、瑞丽和腾冲,居然无暇来“抚慰一下这残碑压着的6000多位都在青春岁月变成了鬼的异界灵魂”。而我们之中,或许就有那“花花绿绿”人群中的一员,那时正没心没肺地游走在如花似锦的山川,他内心愤愤不平:“他们为我们的今天而死,今天的我们却不记得他们。”

于是,他和他的朋友们,面朝那些坟墓,依次跪了下去,跪在了“父亲的战场”上。每个人叩了三个头,然后点燃香火和冥钱,静静地看它们燃烧,看那早已盘桓于心头的火苗,在泥泞中,经久不息地燃烧。还在20年前,他就奔走于滇西高原。那时,他还只是惊叹于山的高耸、连绵、险峻,浑然不晓其魂魄,就被那山吸引。lO年后某一天,一次偶然,有人说起那座山,是“二战”中海拔最高的战场。轻轻一语,就道出了山魂。他说,是历史为地理染上了色彩,从此,那山在他心里有了生命。……

就在那一年,他驾车翻越那座山,只记得,汽车幽灵般行驶于连绵不断的群山之间。山上很冷,山里很静,他冷静的,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听到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历史回声。

5年后,他又来了,还要去寻找“父亲的战场”。这一回,他和他的朋友们不是驾车去的,而是徒步带了4匹骡子去。此行的目的,是去田野调查,去“父亲的战场”作实地考察。他们在当年的战壕里,找到了锈迹斑斑的子弹,那是日寇射向父亲的子弹,

籍石印本,就在杨家对面的小屋里,苦读了起来。

行笔至此,作者由衷感叹:“我真是从心里敬佩烽火岁月里的这些青年军官,为了救祖国于水火,他们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那样的面对强敌,他们从未对国家的明天失去信心,在连中国字都不通行的山里学英文,在连汉话都讲不利落的农家读古书。什么叫国之栋梁,看看他们。”有了这样的战士,民族有福了,祖国有救了!抗战,不但要用头颅筑起新的长城,更要用灵魂构筑新的文明。父亲的战场,民族魂在较量,五千年文明觉醒了,一跃而起,谁能挡?

就是这些在战壕里学英文、读古书的战士,他们从战壕里冲出来了,从五千年文明中冲出来了,那真是狂卷倭凶,气吞万里如虎呀!有了美的战士,试问天下谁能敌?美的战士,古已有之,在唐诗的江山里,“万里长征人未还”,都是美的战士。雷海宗说,中华文明已经经历了两期伟大的发展,而抗战,则开辟了我中华文明发展的第三期。开辟者,就是这些美的战士,以天地精神和人类之爱开辟之,而开辟的契机,就在这超越古今走向未来的伟大一战里。

大好河山,觉醒了的中华儿女多美!美的战士用美的目光,在千山万壑中,发现了他的新娘。尽管只有一夜,那早已沸腾的热血里便充满了爱的力量,他知道为谁而战了,为祖国而战!祖国就是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就是他的新娘,他从对他们的爱中汲取力量,然后,将爱扩充到同胞身上,扩充到全人类!带着爱,他冲向敌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从战士变成了战神。蒋百里说,抗战,胜也罢,负也罢,就是不跟它讲和。这不光是国防战略的觉悟,更是民族精神的觉悟,一个以和立国的民族,再也不跟入侵者讲和了。中国必胜!十万觉悟的将士,以此必胜之心,冲向敌人,即便死了,也要以精神压倒敌人。

杨连长对新娘说,战争一结束,便来迎娶她,她答应了,送她的新郎上战场。就是这位新娘,为此一夜,守望一生。一个半月以后,左脚被敌人子弹洞穿的姚上尉,被担架抬下阵地送往前线医院,途中,听到了杨连长阵亡的消息。他不信,反复追问那位从机枪连撤下来的伤员,伤员说,连长阵亡是他亲见。作者曾是一位军人,他以军人的口吻告诉我们:“重机枪是敌人所有火炮第一要消灭的目标,重机枪是几乎无法隐蔽的武器,所以就在那一刻,身先士卒的杨连长成了整个火线上最危险的一个人。”而杨连长,毫不犹豫,选择了我死而国生。写到此处,作者禁不住含泪疾呼:“一个男人,千万别轻易说爱。一旦说了,就要有为爱而死的勇气。无论爱的是你的祖国,还是女人。”是的,说了就要做。

新娘终于没有等来迎娶她的那顶花轿,而且也没有得到杨连长的死讯。杨连长的恋情,只有姚上尉一人知道。伤愈后,姚上尉没有回到五里凹,他觉得老五,毕竟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真懂得什么叫爱吗?自那时起,过了45年,姚已侨居马来西亚,他又想起了老五,从吉隆坡写信给她,告诉她,杨连长至死都爱着她。3个月后,姚收到了老五的回信。信上说,自从杨连长出征后,她就住在五里凹老家,等杨连长回来娶她。她想过杨连长有可能负伤,由她来服侍,但她没想过杨连长会死。直到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有人对她说,杨连长已经阵亡了,她还是不相信这个消息,坚信早晚有一天,她的新郎会回到她身边,同她白头偕老。就这样,她一直住在当年结识杨连长时住的那间老屋里,守着英雄的灵魂,做恩爱夫妻……

十万大军中,究竟流传了多少这样的故事,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像杨连长那样的英雄何止万一?可作者对我们讲,他只听说过这一个爱情故事,更多的故事,难道都深藏在少女们的心里?书里有一张照片,是保山市金鸡镇的一位老太太,她守着丈夫的遗像过了一辈子。你看那遗像,多像杨连长,那岂不就是美的战士?那老太太,你看那身段,那线条,当年一定是美女,历经岁月磨难,磨不掉那活泼泼的美人胚子。她虽然苦,但还是比老五有福,起码她还有遗像可以厮守,至少他们曾有过半个月的时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民族魂的较量,是最后的较量,要将灵魂投入战场——用最高贵的灵魂,来进行最后的决战。活着,用血肉之躯战,死了,用灵魂战,象刑天那样,“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永远战斗。不光要投入战士的灵魂,还要投入追随战士的少女之魂。这是要用五千年的文明,才打得起的战争。这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伟大的精神胜利法,岂是阿Q所能代表的?谢安淝水之战“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足以代表之,文天祥“天地有正气”足以代表之,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足以代表之。每当国家有难时,我们民族就要进入历史,去寻找父亲的战场,从父亲手中,接过民族魂的战旗,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感谢这位寻找者,他以田野调查的方式,发现了如此美丽的爱情故事,并把这些故事结集成书。《父亲的战场》就是这本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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