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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外国题材剧“中国化”意译的新尝试

2009-01-29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8期
关键词:吴宓意译中国化

黎 聪

摘要:《沧桑艳传奇》是吴宓青年时代的作品,根据美国诗人朗费罗的叙事长诗Evangeline写成。吴宓在翻译原诗的基础上对这一外国题材作品进行了大胆的“中国化”意译改编的尝试,开创了近代传奇创作的新题材和新方法,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

关键词:吴宓 《沧桑艳传奇》 近代传奇 外国题材剧 “中国化”意译

吴宓(1894—1978),陕西泾阳人。1917年赴美,1921年6月在哈佛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系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归国后先后在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武汉大学、西南师范学院等高等学府任教。作为中国近现代新文学史上最后一批旧体诗人和旧体诗论家之中的佼佼者,吴宓从小吸取儒家诗学文化营养成长起来,有着良好的诗学基础,而他对传奇更是从小就情有独钟。《沧桑艳传奇》便是其青年时代的作品,但长期以来学界对它关注不多。

《沧桑艳传奇》创作于1913—1914年间,全剧初拟十二出,但仅完成了《传概》《禊游》《缔姻》《寺警》四出。按吴宓剧前的自述,初载于民国二年至三年《益智杂志》第一卷第三期至第二卷第四号上。在他的《自编年谱》中有详尽的记载:“达德学会成立后,即刊印《益智杂志》(The Useful Knowledge),每册皆有中文、英文两部分。第一卷,大本、白纸。手写,油印。其中载有宓撰《沧桑艳传奇叙》。第二卷则付京华印书局铅印。自1913十二月至1914六月,共出四期。其中载有宓撰《沧桑艳传奇》第一至四出。”[1](P123)这部传奇是吴宓在清华学堂求学期间根据美国诗人亨利·华兹华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吴宓译为朗法罗)的长诗Evangeline译著而成,“本学期,则已读至Elsons《英文读本》(共五册,由第四册读起)矣。其中有Longfellow所作长诗 Evangeline,宓据之以撰成《沧桑艳传奇》。”[1](P122)

传奇一开始有一篇颇长的序言,主要是作者对Evangeline原诗的评价以及自己创作《沧桑艳传奇》的缘由。其中有几段文字谈及对西方文学的评价和看法,可以看作吴宓早期的比较文学观:一是认为中西文学有其相似之处,“其构思,其用笔,其遣词,胥与我有天然符合之处”。且“世之有妙文,初无分于中西也”,“文之所以妙者,为其能传示一种特别精神而已。此种精神,由文明社会胎育而成,而为其间人人心中所共有之观念也”。二是驳斥了国内文士鄙夷西方文学的错误看法,认为他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观点是因为对西方文学作品不重视,“每不究其优美之特点,唯以粗解略通为能”,而且外文程度不高所致。三是认为,国人未能尽窥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妙处,自身的本国文学修养不高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这就等于提出了一个中西文学该如何定位、如何比较的问题,这也将外国文学作品的阅读提升到了更重要的地位。而他提出的这三点也完全具有可操作性,据此可以更好地对中西文学作系统的对比,融会贯通。这些观点直到今天仍不失为至理名言。当然,吴宓所说的中国文学只狭义地定义为中国古典文学,并在言语间认为西方文学毕竟不如中国文学,但他又说“彼西文者,与中文较,虽各有短长,且即逊于我,亦自有光华之所现,菁英之所存,未可一概磨灭”。这个评价还算是较为公允的。对当时只有20岁的吴宓而言,能有这样的见地已相当不简单。这也证明他后来留学哈佛对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接受并非是对师学的盲从,更多是基于自己较长时间的选择,这是一种更能与他的想法相契合的理论。

吴宓在叙言中还特别提到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并盛赞其“以亡国之哀音,写沧桑之痛泪”,“为从来传奇中最上之作”,并认为Evangeline与《桃花扇》在用意上异曲同工,而他之所以创作《沧桑艳传奇》“非欲传艳情,而特著沧桑陵谷之感慨也。”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两年他在日记中对《桃花扇》的评价仍是“顾乃毫无所心得,仅觉其为佳书妙文而已”[3](P34),并没有如序言中所表现得如此强烈的共鸣与感慨,这种明显的变化与他在这两年间的处境与遭遇是有很大的关联的。1911年前的他身为富家的公子哥儿,过着衣食无忧的平静日子,自然不会对《桃花扇》中的沧桑陵谷之痛有特殊的感觉。而自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统治在各省独立的浪潮中土崩瓦解。清华学堂师生皆因担心京城有动乱而惶惶不可终日,纷纷逃返家乡,吴宓因家乡兵匪横行,有家归不得,对家人的安危处境更是忧心忡忡,“今日中国大乱,四海鼎沸,桑梓夫岂能独安?吾家三原,想不至有他虑欤。吾尝读历史及诸种小说,至末世乱离之际,戎马倥惚、颠沛流荡,则谓人之生彼时者,不知其心境如何?今乃亲得闻之,吾他日或亦目睹而身受之乎?”[4](P173)至此,多愁善感的他仿佛真的与历史上孤臣遗老的其苦其情相通,这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后来北京的情势越来越危急,清华被迫紧急解散,吴宓也唯有匆忙与浙江籍同学陈达等人到上海避难。这也使他逐渐明白了漂泊无家的凄楚,临别之时,“回顾清华园风物,怆然欲涕,未审他年得一重睹此景否耶?”[5](P187)此情此景,“感人事之日非,思盛世之难再”,令他触物伤怀,悲痛难已。从序言中,我们也可感受到这满腔的涕泪也汇入到了他对《桃花扇》的重新理解和《沧桑艳传奇》的创作之中。

然而,吴宓并非仅仅将伤痛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此所以读其文而特伤其情,非仅为一二有情人作不平之痛也”,他更希望通过这篇译著以警世,“我国人士于此知所警惕,肆力前途,使劫灰不深于华夏,愁云早散乎中天。”这也是他创作的主旨之所在。

Evangeline原诗分上下两部,每部分又各为五章。吴宓的《沧桑艳传奇》仅仅是涵盖了原诗上部前四章的内容。《传概》是楔子;第一出《褉游》改原诗第一章写景为男女主人公郊游相遇;第二出《缔姻》交代了双方父母为儿女订婚的经过;最后一出《寺警》则是根据历史补写英军侵入,阿卡迪亚村被抄没的故事。

通观全篇,我们可知,吴宓这部传奇的创作绝非是严格准确的直译,章节中还带有不少他自己创作的内容,即进行“中国化”意译的部分。正如他在叙言中所说的“复以己意增删补缀而成”,从中也再次印证了吴宓对翻译外文书籍所具有的一贯态度:“翻译书籍,自其极浅显处言之,绝不可以甲国之字,凑作乙国之文理,而以为适合。实则窒此而又不通于彼也。凡欲从事此道,宜先将甲乙两国文中通用之成语,考记精博,随时取其意之同者,而替代之,则处处圆转确当。……译诗与译文同理,惟译诗者不特须精通两国文字,多识成语,且须具诗人之才与性,则为之方有可观耳。”[6](P23)

改编、创作痕迹最明显的是第一出《禊游》。原诗的第一章首先是通过大段的景物描写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阿卡迪亚(Acadie,吴宓译为阿克地村)的地理位置与简单情况。在朗费罗笔下,阿卡迪亚是个有着宽阔的草原和牧场,也有着茂盛的果园和肥沃的耕地的极其富饶的地方。当地人民友爱、和平,人人坦开心扉,家家夜不闭户,简直是个天堂般的所在,类似于中国人眼中的世外桃源。然后才相继介绍主人公Evangeline(吴宓译为曼殊娘)和Gabriel(吴宓译为格布郎)及其家庭情况,并带出了两人青梅竹马的恋情。而在《禊游》这一出中,作者则将原诗中大篇幅的景物描写和人物介绍仅浓缩在《鹧鸪天》一曲中加以意译:“小生格布儿,生长仙村,系出清族。幼读儒书,早怀奇气。家君锻炼铁工,作椎埋之侠隐。……喜得这阿克地村,千载升平,万姓乐业。治比尧舜,民安怀葛。路不拾遗,寝弗加键。……东邻有女,西子其俦。小字曼殊,长成碧玉。与小生两世通家,三世宿好,交深总角,情比漆胶。”之后便叙述了两人值“修禊”节出外踏青一事。须知“修禊”乃我国古代于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一种祭礼,为外国所无。作者在此撰出“禊游”一事虽然有点牵强,不过在这些改动中也体现了作者在意译Evangeline时根据我国的民族风俗和传奇体裁自身的特点所刻意营造的全面的中国化,也不失为一种巧思妙作。

在第二出《缔姻》中对原诗也有不少改动。首先是一大段关于季节转换的自然描写照例省去。然后写到铁匠贝西(Basil,Gabriel的父亲)一个人到Evangeline家来订立婚约,并在门外巧遇公证人雷布澜(Leblanc),这与原诗不符。原诗是写铁匠父子二人同来,而公证人后到。传奇中写公证人离开后,铁匠并未同去,此又为一不同之处。而在谈论间三人对英军舰队泊岸的意图所作的猜测及评论则大致是吻合原作的直译:“(净)昨又遣来兵船多艘,驻泊村口海岸。统帅出令,令阖村男子壮丁,均于翌晨齐集礼拜堂中,听宣英皇谕旨。事变难期,能勿忧虑?(外)有这等事?或者英国雨水不时,又遭荒年。特来此间收籴谷米,亦事之常。明晨便见分晓。”“(副末)人言纷纷,要皆道听途说,未可凭信。愚鄙之见,贝兄诚为过虑。我村民修德乐善,于兹百年。纵英人别有肺肠,而上天鉴佑蚩氓,当存公道,复何惧哉?”铁匠贝西对时局安危的忧心忡忡,农夫白丰特(Benedict)和公证人雷布澜的麻痹大意的乐观估计都与原作人物无异。但在此期间公证人的一段长篇大论的往事回忆则全部省去。这里所作的改动,既为篇幅所限,更为符合戏曲特点故意为之。

第三出《寺警》则颇为紧凑,直接进入主题,而略去原诗中宴客、全村欢庆一节,只是在后来的琴师梅克尔(Michael)出场的一段独白中才隐约告知读者。传奇中标明到场村民的人数和英王圣旨中的日期,而原作并未提及。在结尾,作者自述道“此出纯叙事实,有为原文所未详者,则别取关于斯役之记载忆补之。”这段史实其实是这样的:1713年英国通过《乌得勒支条约》得到了位于加拿大东南方的大西洋沿岸的阿卡迪亚,这使法国在圣劳伦斯河口的势力受到威胁。因此法国便在罗耶耳岛上建立了巨大的路易斯堡要塞,并企图用种种方法尽量缩小英国在阿卡迪亚夺取的地盘:在阿卡迪亚的西部边界的范围问题上进行争夺;发动阿卡迪亚的法国居民移居罗耶耳岛和圣让岛(这种做法基本上没有成功);还成功地运用权谋使留在阿卡迪亚的居民保持中立,并防止他们接受除了1727年严格限定的忠顺誓约以外的任何政治义务;通过天主教会的勒卢特尔神父的努力,把阿卡迪亚居民对天主教的忠诚与对法国的忠诚结合起来。后来法国还在阿卡迪亚地峡建立博塞儒尔堡,并通过勒卢特尔神父的告诫和他的做弥撒的米克马克印第安人的威胁,使阿卡迪亚居民效忠于法国。1749年,英国政府终于采取行动加强这个半岛上的阵地,1755年9月4日夜,为安全计,英国统帅温斯洛(吴宓译为温士龙)以人民暗附法国为由,抄没全村,将全体阿卡迪亚居民迁移到战略上较不容易遭受攻击的英属殖民地,从此当地人民便流落到远至新奥尔良和布列塔尼等地,开始过着“失所平民”的不幸生活。[7](P672—677)这与在《沧桑艳传奇》中重现的历史事件及时间都是吻合的。可见吴宓为了更好地创作这部传奇,确实是做了严谨的资料调查和搜集。

通览全剧,格调悲怆,辞采华美,声律协韵谨严,更将他身处乱世中的沧桑陵谷之慨表现得恰如其分,颇有感染力,不失为一篇优秀的传奇作品。而我们从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得出吴宓较好的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素养,以及他对中国传统戏曲艺术样式的熟悉与喜爱。

《沧桑艳传奇》“中国化”意译式的创作形式本身也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传奇”这种传统的戏曲形式发展到了近代,所发生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就在于许多关于外国的政治历史、风土人情、科学技术等内容开始大量地在其中出现,这是中国戏曲史上对戏剧题材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更新和丰富。而在这一类的外国题材的传奇作品中,“中国化”意译这一种创作形式则是最为特别的。它在尊重外国原著的基础上,适当地加入了众多的“中国化”的元素,令中国读者在满足了新鲜感的同时,又增添了几分亲切感。如在《沧桑艳传奇》中,吴宓将人物的英文对白意译为古雅的中国古代文言文,将人物西洋化的服装也换置成具有清代特色的儒服,再加上《禊游》一出对中国传统风俗的凸显,都是属于对外国题材作品进行“中国化”意译的成功尝试。同时,在这部剧中,“以西鉴中”的创作意图也是非常清楚的。因为吴宓在进行传奇的创作时,目光始终密切关注着中国的社会现实。这就使读者“在思考和探索中国近代社会文化问题的时候,在中国戏曲史上古已有之的‘以古为镜的历史剧之外,又拥有了一个新鲜而重要的参照系统,大大拓展了人们的认识空间和思考维度。”[8](P124)

据笔者搜集资料所得,同时代的戏曲作品中用这种创作形式来演述外国题材文学作品的并不多,仅有钱稻孙的《但丁梦杂剧》和吴宓的这部《沧桑艳传奇》。据左鹏军教授的《近代传奇杂剧研究》所载,钱稻孙的《但丁梦杂剧》最早仅见于1925年的《学衡》第三十九期[9](P374),比起吴宓《沧桑艳传奇》的面世时间足足迟了12年。因此也令人不得不佩服当时只有20岁的吴宓对传奇意译改编外国题材剧这一新方法的开创之功。仅这一点而言,吴宓对中国近代戏曲史所做的贡献,一点也不比同时代的其他戏曲作家逊色。

注释:

[1][2]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自编年谱》,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

[3][4][5]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一册),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

[6]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7][英]J.O.林赛:《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七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8][9]左鹏军:《近代传奇杂剧研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参考文献:

[1]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一册)[M].上海:三联书店,1998.

[3]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自编年谱[M].上海:三联书店,1998.

[4]张弘.吴宓——理想的使者[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

[5]左鹏军.近代传奇杂剧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6][英]J.O.林赛.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七册)[M].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黎聪 广东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中文系 52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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