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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一次疯个够

2000-03-31

清明 2000年3期
关键词:外劳刘哥小姜

袁 卫

1998年6月3日下午15点32分,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小姜的朋友刘哥打来的。

他说,小姜出事了!

又说,你马上坐火车过来吧。

第三句话他说了三遍:记住了,千万多带些钱。

我当时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怎么惊悚。我甚至还在电话里提醒刘哥。我说你别急,慢慢说,我听着哪。跟刘哥心急火燎的口气相比,我似乎太无动于衷,太冷淡,有点好整以暇的味道。放下电话,我靠到椅背上,轻舒了口气,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落实感。那就是,近一段时间为之担虑的事情应验了、发生了。

我接着把这事告诉给芬芬。芬芬和我以前是同事。我们曾在一条生产线上共事五年。芬芬是个很讲实际的人,她找了个开养鸡场的老公,虽是乡下人,长得也不怎么样,但能让芬芬过得富足、舒坦。芬芬常跟我说,要那么多感情做啥?人不为自己着想,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虐待自己。

我之所以要告诉芬芬,是因为95年我认识小姜,便由她介绍的。当时小姜来我们Y市做水果批发,手头很有几个钱。芬芬当时极力鼓动我办“两不找”手续,然后离开工厂跟小姜去B城生活。她说小姜人挺聪明,又是大学生,经济条件也不错,你不会吃亏的。

听我说完小姜现在的处境,芬芬就问我:小娴,你估计小姜这次出事得几年翻身呢?

我说还翻狗屁身。能少判几年就是菩萨保佑了。

芬芬说那你还去B城做啥,反正他说出了事你不用管他的嘛。

我怔了下,握着话筒没有出声。

我是早一个多月才从B城回到Y市的。年初,小姜说他在公司有点麻烦,有个还建户天天堵在公司门口,扬言要杀他。对他的事我从不探问,他也很少跟我说。我了解他的性格,他既然说了出来,那就绝不止一点麻烦。我当时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事我怎么办?到了三月份,小姜让我准备一下,他说我们先回Y市你家避些日子吧。我把这两年存的四万五千块钱取出来,清理了衣物。临走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说你这样一走,人家要是追来,我不变成窝藏犯了。小姜后来又提过几次,我都没答应。直到四月底,小姜见说服不了我,便决定让我拿上东西先走,他留下。到送我上车时,他才心事重重的说,小娴,要是我出了事,你别管了……你就再找一个吧。

我知道芬芬是在提醒我,我拿回四万多块,小姜又曾说过那样的话,我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了。

我无所谓地说,既然他朋友催得那么急,还是去看一趟吧。

芬芬说,你去一下可以,但别犯傻呵。他现在连自由都没了,你还图他什么呢。

我答不上来。是呀,小姜这一出事,就是油干水尽了,他还能带给我什么呢?

当晚22点34分,我坐上了开往B城的火车。从Y市到B城需要五个半小时。从95年底开始,我在这条线上不知跑过多少趟了。有时是回厂补办手续,有时是爸重病,我赶回来照应。

但不知为什么,当我上了车,心就有点飘飘惚惚地,把持不定。好像这次的B城之行,是走在一条很陌生的路上,不知前方会有什么麻烦等待着我,又会有什么事情牵扯住我呢?

这是一趟直快车。夜幕中不时停靠在简陋的小站,挤上来一些挑筐背袋的乡下人。在这昏暗闷热夹着汗味脚臭味的车厢里,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全身汗巴巴地,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

跟小姜刚到B城时,我发现他的批发生意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回事。不光一间门面没有,货品也没看见,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戏。我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在Y市跟我说的全是假的,我是被他骗来的。于是,我几次闹着要走,但都被小姜拖住。他左求右劝,一边还发着狠誓。他说他是爱我才这么做的,只想跟我好好地过日子。他说没有一点想骗我的意思,我除了让他喜欢,让他舍不得,我有什么可以给他骗的呢?他这么向我发问,我也回答不上来。我只好说,我给你一次机会,只有一次呵。

当时我们借住在小姜舅舅家。一间七平米的小房间,放了一张钢丝床一张写字桌和一只衣柜,就再没插脚的地方了。小姜为了兑现他的誓言,也是为了让我留得安心,便没再去做那花花枕头的批发,而是拿着他大学本科的学历,应聘到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拆迁部,老老实实上班。我则由他舅舅介绍,在一个小商场里站柜台。两人这时的工资加起来,满打满算才八百块。

这段日子过得很是清苦,也很艰难。但就在这种艰难中,我们的感情却在一日日加深加厚。虽然物质上难如人意,但我们却过得很是快乐和谐,有种相濡以沫的感觉。小姜不像过去那么虚华了,跟那帮花哨的朋友们也断了来往;我本是抱定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思,这时也有了在B城长久呆下去的打算。那时我们常常晚上去电游房,花一元钱买几个币玩双打。我们像孩子似的争吵、嘻闹,然后到街边小摊吃一碗凉面,手牵着手走在夜深的大街上。我们便觉得这日子非常甜蜜非常满足了。

可是到了97年,这种安详的两人世界,随着小姜升任拆迁部经理,开始出现了裂痕。小姜工资调到一千八,还有车补夜补奖金什么的。另外有些还建户来求他,明的暗的好处也纷纷而来,使得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他不再安于过去宁静简朴的生活,电游房不去了,而是叫上一帮同事去包房唱歌。也不屑于在小摊上吃夜宵,而是到酒家饭店去喝晚茶。在这年秋天,他先后给我买了三件皮缕皮衣,花掉七千多。又请假陪我去黄山、三峡游玩,这又是个七八千。当然,他也没要我再去站柜台,说我一月工钱还不够他请餐饭。

虽是手头充裕了,但我俩之间好像有了一层隔膜。他给我的是物质上的满足,却没多少时间来陪我。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有了一夜不归的情况。清早悄然回来,他也不作解释,只用高档衣服和好话来哄我。直到有一天,我在夜市上碰到他搂着一位小姐,正给她挑裙子。这样,我们之间就开始充满争吵、指责、和越来越深的淡漠。

这般反复后,我觉得先前的想法太单纯,没有预料这世事的复杂。我以为跟小姜同甘共苦过来,结婚只是时间问题。但没想到,在苦水里浸泡的感情,却在甜水中变味了。我这时想起了芬芬说的话,人不为自己着想,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是呀,我何苦天天这放不下那放不开,跟自己过不去呢。于是,我像一个经不住金钱诱惑而去干“三陪”的女大学生,一下就变得世俗不堪了。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想开个自己的服装店。我暗自打算,等把钱存够了,就和小姜分手,回Y市开个服装店。

走出B城火车站,天还黑蒙蒙的。我叫了部的士到刘哥楼下。喊了半天门,刘哥的老婆来开了门。她满脸不快,打着不耐烦的呵欠。我只好坐在客厅沙发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等着天早点亮起来。

几个小时后,刘哥起来了。他告诉我,小姜是2号晚上十点多钟在万兴花园被抓住的。刘哥得到消息时,小姜已被带到建设派出所,让他去拿从小姜身上搜出的皮包电话本传呼机和皮带皮鞋等物。小姜是涉嫌诈骗

和职务侵占,原告就是那个扬言要杀他的还建户和他任职的公司。刘哥说是在97年,这个还建户以五万余元从小姜手上买到一张房屋协议书,但在后来还建时发现此协议书并没在公司原始存档,属疑问户。在公司追问下,小姜不能自圆其说,这使还建户分不到安置房。在追讨无果后,人家便一纸诉状将小姜告了。

刘哥提到的万兴花园,是一套两室一厅住房。是去年小姜才买的。这其实跟我也有关系。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跟小姜的舅妈搞不好关系,两人三天两头地吵。在一次和她大打出手,我气得要去买安眠药被小姜拦住后不久,他就用分期付款买下了这套房子。我当时也没多问他哪来的钱,只想着能早点离开那个母夜叉就欢呼万岁了。

刘哥一边吃早点,一边告诉我他的打算。他说昨天通过朋友找了几个关系,一个是建设派出所抓捕小姜的何干事,一个是市公安局辑查科的史科长。

刘哥对我扳着指头数,办这种救人的事,一要快,二要准,三要钱。你说是吧。

我从来对穿制服的人就有畏惧感,当然只能跟着刘哥的指头点头了。

数完“三要”,刘哥就问我要了。他说,小娴,你这次带来多少钱?

我提包里放着六千块,但我没说实话,我说三千。

刘哥搓了搓手,有点不满意的样子,也很为难地说,这点钱怕不够开销的。要救人就得先求人,不能光嘴上说,手上得有,人家才肯帮你。

我看他尽讲些道理,有点置身事外的味道。心想,你心里这么清楚,那你怎么不出钱呢?我有点不快地说,我就这么多了。小姜他有父母,他们应该拿钱出来的。

刘哥说昨天去了小姜家,他父母只有二千块,连生活费都算在里面了。接着刘哥就叹气骂小姜,说他怎么这么蠢,明明知道有人要砍他,公司也在查他,怎么就不知道躲一躲呢?

我看刘哥神态,不像是借故骂我。但我不能肯定,小姜现在在里面会不会骂我,会不会怪我当初的无情无义呢?我多少还是有点内疚,就像有人掉在悬崖边,我非但不伸手,还一扭身离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点歉疚,才让我心神不定,才一身臭汗这么连夜赶来呢?

这天上午,我和刘哥先去了建设派出所。进所时,刘哥要我买一条云烟,拿报纸包了放进包里。等找到何干事,刘哥介绍我是小姜的未婚妻,来问问情况的。我本来反对说成是未婚妻,刘哥说把关系说近些,人家会重视点。他鬼笑着说,你们都住在一起几年了,本来就是未婚之妻嘛。

派出所闹哄哄地,一些干警和不是干警的人在房里进进出出。何干事正在桌前写什么,对刘哥的介绍好像没听见。刘哥又大声说了遍,他才抬起头扫我一眼,然后又埋下头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回去把退赔的钱准备好,再来找我。看他这拒人千里的样子,一想到他还参加了拘捕小姜的行动,我那快贴到椅子上的屁股马上一弹,蹦了起来。刘哥倒是一脸嘻笑,手伸向我包里,准备来拿那条云烟。我身子一斜,一手护着包,就直冲冲走了出来。

刘哥追上我说,你这时候使什么小姐脾气嘛,你这是在求人哪。

被渐热起来的太阳一晒,我也冷静下来。我说,这何干事不过是个办案人员,小虾小鱼的角色,跟他说好话有什么用?

刘哥说县官不如现管,他还要提审小姜,你不希望他把小姜逼狠了吧。

听这一说,我觉得是自己唐突了,但再回去也没意思,就要刘哥转去一趟,顺便把烟给他,我在外面等。

刘哥说算了,我明天再来一趟就是了。

接着坐车到市公安局。刘哥说辑查科的史科长是他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公检法几个部门都有很硬的关系。走进公安局大院,一片绿绿的草地很是清新。这里不像派出所那么混乱,一间间办公室窗明几净,走道也很整洁。

史科长是个胖胖的老头,穿着一身警服,并不觉得多么威严。可能是胖的缘故,史科长一说一笑都很缓慢,也就给人随和友善的感觉。这使我对他有了点好感,觉得他比何干事容易说话,事情可能要好办些。

刘哥把情况大致一说,史科长没马上表态,而是又细细问了几点,一边沉思着。然后他劝我不要太着急了,反正事情得一件件来办,只要不违规犯纪,我尽力而为。这样吧,他起身说,有什么消息我会尽快告诉小刘的。

听着史科长这番温和体贴的话,我一身的燥热顿时消散了。

离开公安局,刘哥打电话把刘嫂叫了来。因为小姜关押在清河看守所,这所长的老婆跟刘嫂在一个收费站上班,关系不错。刘哥他们夫妇就像换班,我便跟着刘嫂到了所长家。所长不在家,我把路上买的水果给了所长老婆。所长老婆大概经常有像我这样求情的人上门,她没跟我客气,听我把情况一说,就径直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提不出具体要求,但想着别让人欺负小姜,少受点罪,总是要的,便请她转达所长帮忙。

跟刘嫂分手,我搭车到小姜父母家。姜伯姜母都已退休,两老除了小姜这个儿子,还有个远嫁到新疆的女儿。对于我和小姜的同居关系,他们一直不怎么赞同。特别是姜母,对我这个实际上的儿媳妇,并不看在眼里,也不想承认。有次,她当着我的面,问小姜那个柳珍怎么不来玩了?几时带她来家里看看嘛。

听小姜说过,这柳珍是他念政法大学的同学,两人曾好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毕业小姜分到广州呆了几年,两人就没什么来往了。

我刚一进门,姜母大出意料地扑上来。把我当亲人似的搂抱着,一边眼泪巴巴说,小娴呀,我们可把你盼来哟。你看看这下可怎么办嘛,……我跟他爸都快急疯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呵……

一旁的姜伯亦是眼圈红红的,无措地搓着双手。他见姜母哭个没完了,便叫她把我松开,进房去歇歇。姜母这才略略收泪,脸从我肩头移开,去厨房端来茶水和水果。

虽然对姜母的态度大觉意外,感到其中可能会有的一层目的。但我还是很愿意得到她的这份热情的接待。我坐在风扇前,把刘哥夫妇带我找人的情况说了一下。特意望着姜母说我一夜未睡,又在这大热的天里跑了一天。我这么说不是要她体恤我,表扬我几句,而是要让她明白,我对他儿子是记挂于心,有情有意的。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候,那个什么柳珍在哪里?她又能帮什么忙呢?

两老在骤变的打击下,已是大乱手脚了。他们没钱又没关系,一口一句全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一切都托付小刘和我了。姜母抓着我的手说,小娴呀,你也不算外人了,有什么事你尽管拿主意好了,我们会支持你的。

我挣开姜母的手,就像要挣脱一个沉重的包袱。我只是矜持地笑笑,不动声色,心里却很反感:现在小姜倒霉了,需要人帮助了,就找上我来。就说我不是外人了,这不是把我当小孩哄吗?救人如救火,我一个女孩子,只在B城呆了两年,人地都生疏,怎么能指望我呢?再说,我算小姜什么人呢?是他的女友?是曾经的未婚妻?还是情人?就算我不在乎什么身份,他还会认我吗?经此一变,我和他还能回到两情相悦的地步吗?

我心里乱得一团糟,实在是没想好,我到底要不要帮小姜,我能帮多少,又帮到什么程度呢?

出门时,姜伯送我出来。

他说,谢谢你,小娴。

我说,姜伯,我可没做什么。

姜伯说你能来,我已很感激了。他妈妈以前对你有什么不好,请你别放在心上,我代她向你赔不是。

在昏暗的路灯下,我虽看不清姜伯的表情,但他的真诚是能听出来的。

回到刘哥家已经有点晚,他们夫妇却还没睡,好像是在等我。刘嫂去厨房给我端来冰绿豆汤,客气地说,去去热气吧。

刘哥等我吃完就说,史科长下午给我回了话,他答应帮忙,准备先从建设派出所打通关节,但费用要五千块。

我脱口说,要这么多呀?我心里实在有点疑惑。上午史科长出言谨慎,还一再安慰我,怎么一下就变得这么急,连钱数都说了呢?

刘哥说,小娴呀,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微妙。办这种事,谁多谁少,该怎么打点,都是有番讲究的。然后他很为难地抓挠着头发,说小姜父母口口声声拜托他,跟小姜又是多年朋友,觉得肩上担子特别重。这忙帮到了没话说,要是没帮到,或是哪处出了麻烦,人家还以为他在中间搞了什么鬼呢。

刘嫂接过来说。就是嘛。小娴你是年轻人,你知道现在社会上办点事有多难,又是关系又是钱的,谁敢保证十全十美呀。

我说我知道,我都明白。你们也有难处。

刘哥说就是这话呀,我们结婚不久,又刚集资买了房,真是一分余钱都没了。小姜出了事,我只能跑跑腿,真觉得不好意思。

我说你们这也是实际困难,小姜不会怪你们的。

晚上睡下,我把刘哥的话想了遍,知道他是要我拿钱出来。我想那史科长既然开了口,就一定是有点眉目吧。若是,本来小姜可以少受点罪,或是能让事情出现转机,只是因为钱没到位而作罢,那不变成我的过错了?这么一想,就仿佛小姜的命运全在于我一念间了。辗转一夜,我知道自己无法视若无睹,割舍不断对小姜的那份情意,说不出那个不字。唉,算了,我安慰自己,包里的钱本就是小姜挣来的,只当是他用去了吧。

第二天起来,我把五千块交给刘哥,我说另有两千是我以前存在B城的。刘哥没注意我的谎话,接过了钱,说得赶紧给史科长送去,这可耽误不得。到了下午,刘哥跑回来,说他有办法跟小姜见个面,问我去不去。我说反正是闲着,就去吧。

小姜关在清河看守所,刘哥认识这里一个外劳人员。路上,刘哥说小姜还在候审期间,除了律师,是不准与任何人见面的。要是被发现了,不光他要罪加一等,我们也是犯了法纪的。我听了有点怕,说那还是别见吧,不然倒是害了他。刘哥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是告诉你利害关系,让你心里有数。只要别犯忌口,就不会有事的。刘哥说要问小姜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他在哪处藏了钱没有,二是涉嫌金额究竟多少。因为到时会有外人在场,所以刘哥告诉我用暗语,只问他有件新衣服放在哪,其它地方还有吗,他就明白了。

在看守所一道小门旁,那个外劳已等着。他胸前和裤边都缝着醒目的黄条边。他没跟我们说话,保持一段距离在前头引路。到了一道铁门前,外劳跟门房轻声说了几句,就放我们进去了。里面是几排厚实的平房,都用高高的石墙围着,上面绕着尖利的铁丝网。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响,静得有点瘆人。等走到最里面一堵灰色的高墙下,外劳往其中一个小窗户扔了个石子,一会那里就露出一张脸。刘哥低声告诉我,那是劳头。外劳轻声说了小姜名字,劳头没说话,却从窗口放下一根绳子。我不知这是干嘛,刘哥忙碰下我手臂,说拿张一百的。我便连忙从包里抽出一张,刘哥接了就绑到绳子上。外劳在边上给我们望风,一边催着快点。我这时想起刘哥说的话,心想要是被人看到怎么得了,会不会把我们也抓起来呀?越想越怕,拿包的手止不住地打颤,全身已沁出一层冷汗来。

好一会,小姜终于在那窗口出现了。虽然窗口很高,还拦着铁丝网,但小姜那苍白衰弱的样子还是让我身心一颤。不过一个月没见,他已是瘦了一圈,胡子扎拉着,额角和眼都肿了,嘴唇也肿得老高。

我没想到小姜一开口却说,小娴?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不要你管吗,你,赶快回去。

我浑身一颤,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只觉有股暖流涌起。

我仰起脖子说,小姜,你得坚持,坚持啊。

刘哥怕时间不够,赶紧代我问,小娴是要问你,你那件衣服放哪了,别的地方还有吗?

小姜马上领会了,他说衣服在沙发上,大概还有五六件吧。

刘哥说你放心,我们会帮你洗干净的。

外劳又在催了,我紧张得只知道望着小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小姜嘱咐我,小娴,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快回去吧。

我看到小姜眼里分明闪着泪花,那是一双透着关切和无奈的眼睛啊。他还要说什么,却被那劳头赶开。劳头冲我说,你爱人在里面没吃的,你再给两张吧。外劳冲他唬了几下,接着我们赶快走。我回头想再看一眼小姜,却只有劳头在冲我做鬼脸。

一身大汗走出看守所,按刘哥先讲好的,我给了外劳二百块。回来的路上,刘哥说这二百块花得值,心里有数了。我这时脑子乱乱地,不记得那暗语的意思了。我说小姜说衣服放在沙发上,是什么意思?刘哥解释,小姜是说他把钱藏在沙发中了。五六件衣服,就是他交待了五六万的金额。

这晚睡在刘哥家客厅,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小姜的面容。听刘哥说,新人被关进去时,都要被劳头他们狠狠打一顿,叫什么“走过场”。我想小姜脸上的伤一定是劳头打的,他身上我看不到,那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双关切的泪眼,我怎么也拂不去。他说的那几句话,其实是怕我为他受苦,为他受到牵连。这显见得他对我还是有番深情和关爱的。不过,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受。我心想,他怎么不骂我不怪我呀,他要是对我横眉竖眼,或是对我冷酷无情,最好是做点什么出来让我恨他,让我心里轻松些,那有多好呀。

在第三天,我来到万兴花园,和姜伯一起搬移家具。在没有退赔前,怕检察院来查封房子,只好先行一步了。房里还是我走时的样子,只是门锁被派出所的人抓小姜时撬坏了。地上有一点散钱,那是小姜被带走时搜身掉落的。这让我想到小姜当时的狼狈——双手被铐着,皮带被抽掉,皮鞋被扒掉,光着副脚板。接着收捡床被衣物,我觉得就像在清理遗物,那些熟悉的东西都带着股回忆的气息。那些我和小姜在黄山和三峡照的相片,更是让我不敢多看一眼。等姜伯叫来搬家车辆,我想起刘哥说沙发里放有钱,便和姜伯一起左翻右找,但没找到。我想小姜应该是听懂刘哥话里意思的,他也不会说假话的,怎么就找不到呢?搬家队把其余家具全部搬完,我让他们再等等,和姜伯关起门又细细搜了遍。最后是在芯子里翻出了三千块钱。

我把钱交给姜伯。默默地走出这曾给过我多少温馨的住宅。

我在B城呆了四天,比我当初打算的要长。回来还没喘口气,就有个朋友约我去看门面。我曾托她帮我留意一下,看有没有适于开服装店的。我赶到朋友那里,她介绍的是她表亲的店子,以前是做南食的。这店子正当街口,上面还有一层,可以放货。跟那表亲见面一谈,转手价我比较满意,只是不好马上表态,相互留了联系方式。

谁知一个星期不到,姜伯来电话说,刘哥找的关系不妥当。我问不妥当是什么意思。姜伯说他在区检察院碰到一位老同学,把小姜的事跟他说了,他去打听了,说那个史科长根本就没有把小姜的事交待出去。我听了就急了,我说刘哥不是把钱给他了吗?他怎么光得钱不出力呢?姜伯问是不是我给刘哥的钱?我说是呀,有五千块。姜伯顿了下,然后说,小娴,我估计小刘没把你的钱交给史科长。我说不会吧,刘哥这人还是挺义气的,不至于吧。姜伯说他只是猜测,但那个所长他老同学认识,根本不管号子,只是六个行政副所长之一,没啥权力。

放下电话,我气得不行,想了想,还是一个电话追到刘哥家。只刘嫂在家。我问她事情进展如何,她竟一个结巴也没有的说,所长老婆跟所长说了,他答应帮小姜换号子。我故意说,这个所长有这个权力吗?刘嫂说怎么没有,人家可是有权有势的所长呢。听她这么老着脸皮说瞎话,我真是牙痒痒的,恨不能从电话线伸过手去给她一耳光。

晚上,我又打电话过去,这次是刘哥接的。我直接了当说已跟史科长联系了,他说没有收到你的钱。刘哥倒是结巴了一下,但他马上说,史科长是国家干部,像这种行贿受贿的事他怎么敢承认,我可是确实交给他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对着话筒吼道,刘哥,你别再演戏了,你根本就是落井下石,发朋友的不义之财。你赶快把钱退给我,不然我会告你!刘哥没吱声,然后是换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气,你告吧,我等着呢。看你拿什么告。我气恨道,你,你,简直是畜牲!刘哥说我是畜牲,那你是牲畜。你不是也没把小姜当回事吗,一点钱挤牙膏样。你们俩不是有情有爱吗,你倒做点人样出来让我看看呀

6月20日。在小姜出事十八天后,我又一次来到B城。

我也不知是咽不下刘哥的气,还是想做点“人样”给他看看,我带着几件换洗衣物,住进了万兴花园。姜母给我拿来一张行军床,一条薄毯,一点日用品。好像这一切都证明,我正式加入“救人”行动了。

像史科长和那个所长的关系当然无法再用,好在姜伯的老同学还有点关系,在检察院也有点背景。老同学姓李,我称他李伯伯。他说像这种急如星火的救人,要找就找最管用的人,其他关系找多了,不光多花冤枉钱管不了用,还可能几种关系最后都碰到一起,弄巧成拙了。

撇开刘哥,我才知道事情已是相当危急了。不管是建设派出所,还是检察院的办案人员,都要我们赶快准备退赔的钱,只有退赔了,以后定小姜的罪才可能减轻。

建设派出所的何干事我是第二次见,想起他第一次冷面的样子,就有点心灰。我立在门口迟疑,却正碰上何干事出来,且一眼认出我来。他主动招呼我,脸色比上回缓和些。坐下一谈,口气还是坚硬的。

他说,姜清吉已认了诈骗事实,金额是五万六千四百元。你们家属配合我们的工作,积极准备退赔。

姜清吉是小姜的名字。我说,我们家属一定配合一定配合。只是他父母退休几年,家里实在拿不出这大一笔钱来,而且……

何干事打断我说:姜清吉不是有套房子吗?

我说,房子一下脱不了手呀,再说房主是姜清吉,眼下又是房价下跌时候,能亏个一二万卖出去就算不错了。

“你不要强调困难了。我告诉你,等案子移交到检察院,那就要查封了”。

我被吓住了。我想那套房子小姜已交出去十万,只差一万多就可拿到房产证了。要是真的房子被查封,小姜这两年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不行,无论如何不能失掉房子。

过两天我再去,何干事说姜清吉把职务侵占的事也认了。

我眼睛乱跳,问认了多少?

二万八千多。

我心里直骂小姜,你怎么这么嘴软呀,你怎么全认了呢,你就不知道少认点,瞒那么一点吗。你嘴巴一张,这天大的数字就像一座山,你叫谁来给你背呀。

粗粗一算,退赔总数将近八万五。跟两老一说,他们像被电击了下,都傻呆呆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他们的救命菩萨,可以呼风唤雨似的。他们那种无助又含着深深祈求的眼神,我已经看到几回了。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刻,我真想一走了之。我想我是谁呀?是你们的儿媳妇吗?是来抗灾扶贫的吗?我觉得我已是很尽力了,在那么大的太阳底下,跑派出所跑检察院,跟人求情,找人说好话,还被刘哥夫妇骗去五千块钱。在现在这社会里,我能够一下拿出几千块钱,我应该是做得很好了,很对得起你们了,也对得起小姜了。你们这么苦巴巴望着我,还想要我怎样?你们就是哭天叫地求我,我也拿不出那八万五呀。我有什么办法,我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请你们快别这么看着我了。你们最好是骂我一顿,狠狠地骂,然后将我这个没名没份,连未婚妻都算不上的女孩赶走吧……

跟姜伯商量的结果是,他抓紧去卖房,我负责去跟还建户和小姜公司商谈。

我原以为要杀小姜的还建户是凶凶的样子,没想到不光不凶,还是个工程师,挺有修养的。他说我当时拿刀只是吓吓姜经理,希望他把钱还给我。我说你当时可以好好说嘛。他说我怎么没好好说,我私下找他谈过几次,他咬定那协议书是真的,还说让我放心,一定会让我住上房的。工程师知道我是为退赔而来,更是高兴。他说我对姜经理没有成见,我到几个派出所去告他都没人理,嫌金额太少了。我是心痛这几个钱,才托人找副市长写了张字条,这才立案的。

我心里直叫,天呀,这么多次摆平的机会,小姜却都给放跑了,难道真是他命中注定要有此劫吗?

我把小姜父母积极退赔的态度告诉他,请他也体谅一下实际难处。他说你要我撤起诉书我一定办,但钱嘛……我是吃不下睡不着,做梦都想拿回来呀。

小姜公司我去过几次,还跟那位很欣赏小姜的台湾老总一起吃过饭听过歌。我对小姜工作职权范围不甚了解,只知道他负责一千多还建户的安置事宜。但这天我看到,小姜不在的拆安部,是个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大门口围着成群叫嚷的还建户,有的还拿着刀舞着棍,连马路中央都被还建户占着,根本无法行车。我不知还建户这么闹嚷着,对小姜是否有利,但他们至少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小姜。

在这前一天,我去了趟清河看守所。我站在大门口的树下,等到快中午时,我认识的那个外劳出来了。我上前拦住他,央他递一张条子给小姜,再要小姜给台湾老总写几句话,求求他。外劳说我要去办事,没时间。我说不要紧,我就在这里等。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正午的阳光把我晒得像块压缩饼干,树枝上知了在没完没了

的叫着,更让人心烦气躁。好不容易外劳回来了,见我真在等,他有点意外,说你是他妻子吧。我说不是。他说那更难得了,很少有像你这么见情的小姐。他的赞扬也只是口头上的,当接过我的纸条,他开口就是二百,不容我有反口。

拿着小姜的字条,我从闹哄哄的拆安部到公司,都没找到台湾老总。有人说他去夏威夷休假了,有人说怕还建户要他的命,躲在哪个宾馆里。我听李伯说,要是能由小姜公司出面保释他,把职务侵占的罪名当成公司内部矛盾,那就好了。

正是怀着这份期望,我一连几天都来到公司。我挤在一大堆还建户中间,烈烈的太阳直直射下来,就像一个卷在大海里的落水者,就剩老总这么一根似有若无的稻草可抓了。第三天,碰到小姜以前的一个下属,我认识他。我把他拉到一边,求他告诉我老总到底在哪里。他不肯说,我死皮懒脸地求他,抓着他手臂直摇晃。他可能怕被人看见,便慌慌做了个三角的手势,转身跑了。我怔了会,想着他那手势,猛地想起小姜有几次说到三角饭店去见老总,跟他谈工作。

我守在三角饭店大厅两天,终于见到了台湾老总。当时他边上还跟着几个人,我想都没想,就用冲锋般的速度到达他面前,根本就顾不得什么文雅体面了。

我一口气说道,我是姜清吉的未婚妻,他写了一张纸条请你看看。

老总往边上躲了下,可能见我不是还建户,稍稍放了心,但他并没停步。

我继续说,老总先生,姜清吉已经知错了,他说辜负了你对他的信任,他想回来将功赎罪,请你救救他吧。

姜清吉?哼!他还有脸来求我。老总鄙夷地盯我一眼。

是真的,他说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请帮帮他吧。

你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帮他,我还要继续告他!

听着老总要致人死地的口气,又眼看他就要进电梯了,我心一凉,知道他这条路是走不通,那根稻草也抓不住了。我彻底死心了。我突然心血一冒,这些天来受到的种种不顺和气闷,全都冲口而出了。

我骂道,你他妈算老几?一个狗屁不如的台独分子,竟敢跑到大陆来耀武扬威。你别得意得太早了。我告诉你,你总有一天会坐飞机摔死!坐车撞死!被那帮还建户乱刀砍死……

我这边一无进展,更要命的是房子因为没房产证,房主又不能出面,不光万兴花园不肯代卖,就连中介公司也退避三舍。唯有一家中介所谨慎了半天,却开出比原价低一半多的价格,还不包括过户费。真是气人啊。

眼看着小姜的案子就要送达检察院了。为了保住房子,也就是留住起码十万块,看来,只有借钱退赔这条路可走了。

姜伯找了一堆左亲右戚,最后一张老脸求来求去,才借来一万块,离总数差了一大截。这剩下的钱怎么凑呢?姜伯唉声叹气,姜母哭哭泣泣,一双眼睛红肿肿的,脸却是瘦下去一圈。

这死沉沉的气氛,就像一张网,把我罩着,越箍越紧。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慢慢扩张,尖利的响在我耳边,一声紧似一声地在催促我、逼迫我。姜伯姜母相对叹息,他们没看我,我却不敢看他们了,我怕再多看一眼那声音就会自己跑出来了。我来到阳台上,看着闪闪烁烁的万家灯火,内心就像万顷波涛在翻涌。

我有种想要疯狂的念头。

这念头咬噬着我,折磨着我,控制着我。它告诉我,不要去想我的服装店,不要想今后该怎样生活,不去想跟小姜的感情有没有天长地久。也不为别人,也不为自己,就来一次惊世骇俗的举动怎么样?就让那些世故、势利、精明都见鬼去又怎么样呢?

挟着清新的夜风,我回到房间,刚在姜伯姜母面前坐下,那个声音就自己跑出来了。

我……那还有四万,明天我就回去拿来。

什么?

真的?

这一刻,俩老惊异万状地望着我。我看到姜伯眼里滚动的泪水,看到姜母张着嘴不知所措的样子。不怪他们这样,我对自己也是惊异不已,不敢想象的。好像说那话的不是我,真的是某种声音在捣乱。这可跟我平时的为人处事不一样啊,这是我说的吗?我会说这种话吗?

小娴,我……以前太对不起你了,好孩子,你不怪我吧?

小娴,你让伯伯我,真是无地自容啊……

我沉浸在俩老的追悔自责中,我享受着他们的感激涕零,我感到充实而幸福。没想到只一句话,就能让人这么真诚相待,真有点出乎意料。

回到万兴花园,我没让脑子空着,尽量想着小姜对我的好处。他给我买的三件皮服,下雪天跑出去买夜宵给我,去年两人到黄山和三峡游玩的情景……我还想着自己拒绝他到Y市避风头,是我欠他的;他关进看守所,要我不要管他,时时在为我着想,表明他还是爱我的。我搜肠刮肚地想,把点点滴滴的好都想出来,就像拼命想得到丰收的一个农民。

我不能不想,我怕自己会后悔。我怕自己改变决定。

这可不是四百块四千块,而是四万块呀!

这是我梦想了好久的服装店的全部本钱。

这是我在B城两年半的所得。

在现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这四万块是一个工人好几年的收入,是一个农民半辈子的心血啊。我要卖多少件服装要站多少个小时的柜台才能挣到这四万块呀。我想,把这钱拿出来,对任何人都不是轻而易举能做到的。

我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

我被自己感动了。

然后,我安慰自己,只要房子没被查封。我还能拿回这钱。

但不管怎么想,我就像上了一列急驶的列车,只能前进,无法再下来了。

我回Y市取出仅有的四万块回到B城是7月5日,7月6日小姜的案子就要上交区检察院。通过李伯的关系,由经办的法官,再与那位工程师商议,总算同意先将尾数抹掉,退赔他五万。剩下的数目由姜伯打张欠条。至于侵占公司的那笔款子,就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这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小姜突然推翻供词,对检察院办案人员不承认诈骗和职务侵占的罪名,而说是被派出所逼供的。这一来,检察院便无法定案,又得派人下来重新查审了。李伯在电话里说,这可能是小姜故意在拖延时间,也可能是情绪受到了影响。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得想办法了解清楚。于是,我只好又找到那个外劳。来了几回,我知道他中午都会回去吃饭,我便直接找到他家里。这样我和他说话方便,也不会被人发现。

小姜在回条上说,父母大人,小娴,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你们都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经对活下去失去信心,别再花冤枉钱了。

我吓得要命,赶紧写条子劝他。我说,不管有多么难,你要替我想想,替你父母想想呀。事情已经办到这一步了,你不能让我们瞎忙一场吧。

小姜说,小娴谢谢你,我这次经受了太多的丑恶和侮辱,我看透了人的本性,如果说还有留恋的话,那就是你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坚强,这么宽容,你所做的一切都超出我的想象,你的这份伟大会让我终身感动的。

我说你一定要把心放开,就为了我做的

这一切,你绝不能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你放心,我会等着你,等着一个健康自信的你重获自由的那天。

后来听外劳说,小姜是因为换了号,受到又一次身心虐待而起了轻生念头。外劳说你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你这么一张小纸条,就可以换回他一条命。不知是外劳看我一趟趟跑得辛苦还是别的原因,他把“劳务费”自动从二百减到了一百。

我这么一趟趟给外劳“劳务费”,又把全部的钱都作为退赔了,我便是口袋贴口袋,变成一个真正的穷光蛋了。住在万兴花园开销太大,我只好搬到小姜家,跟姜伯姜母同吃同住了。姜母有时要给我开小灶,姜伯要给我零用钱,我都没肯。我想我现在是当不了服装店老板了,单位又一时回不去,不管是在B城还是将来回到Y市,我都得挣钱来养活自己了。所以我又找到小姜的舅舅,请他帮忙让我回去站柜台。虽然这点工资抵不了大用场,但在这非常时期,那些脸面呀杂念呀就全顾不得了。

从8月11日开始,小姜被允许家人传件。清河看守所每月有两天传件日,另一天是月底的25号。在这两天,看守所规定,允许家属给羁押人员送些衣物日用品和糖果水果,但不能送烟酒饭菜。有了这么两天,再加上小姜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我和那外劳的私下交易也就告一段落了。

到了9月15日,案子上到法院。这是最后的验审和定刑。这时李伯提醒,最好还是请个律师,可能比小姜自己辩护要好些。我想也是,如果早请了律师,像与原告和小姜公司都不用我出面,谈的结果可能会更理想。而且,律师可以凭被告委托书和律师资格证,直接去与小姜见面。对于案件的枝枝节节也就不用花钱去买通那外劳了。

一提到请律师,姜母就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她是想到一个人了,不用问,肯定是柳珍。我自认对从未谋面的她,不存在妒忌一说。小姜都与她几乎十年没来往了,更何况我呢。

我问姜母,你知道柳珍现在在哪吗?

姜母说,她当时是留校任教,不知现在还在不在?她是学法律的,一定认识很多律师。

我说我们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我便跟姜母搭车到了远郊的政法大学,在十几幢教学楼找了半天,才问到柳珍原先任教的系办公室。答复是,她五年前就离职办律师事务所去了,但不知办得如何,更不知人在哪里。

虽然没找到人,但听到柳珍开了律师事务所,也是个很好的消息。我扶着姜母从大楼出来,走在优美宁静的校园,想着这是小姜的母校,他曾在这里呆了五年,拿到了法学学士学位。一个品学兼优的学子,如今却落到阶下囚的地步,真让人嘘叹不已啊。

回来翻遍小姜的电话本记事本,一无所获后,我还是照老办法,找到那个外劳。小姜在纸条上问我找她干什么?他说跟她多年没联系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知道小姜误会了,只好又递条子进去。我说想给你请律师,请她推荐。小姜出来的条子说,只在几年前听一同学提过,说她开的事务所叫什么“风之丽”。

照着这名字,我查了电话簿,只有一个“风之声”和“风正”比较接近。但一问,均无柳珍其人。只好将电话簿上的律师事务所一家家打去问,后来总算在一家叫“锋利”的事务所找到了。

我急忙和姜母赶去。一进宽敞气派的办公室,姜母一眼就认出高挑个,一身西服裙的柳珍。显见得这十年来柳珍并没多少变化,虽是五岁孩子的母亲了,但依然丰姿卓越,别有神韵。

姜母紧紧握着柳珍的手,眼泪不断。我知道,这是柳珍优越的工作和娇好的面容,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忍不住为儿子惋惜呢。

等姜母哭哭泣泣说完,柳珍才打量起我,问这是……

我说我是小姜的朋友。

柳珍哦了声,从她眼神里,我觉得把自己跟小姜撇得这么清楚全是多余。她接着对姜母说,伯母,这些年还好吧?我是又结婚又忙着开事务所,还得接官司,抽不出时间去看你和伯伯。

姜母愁愁地说,小珍,知道你忙,可伯母我……还得求你啊。

柳珍说快别这么说,虽然我和小姜多年没来往,但毕竟是老同学嘛,能帮的忙我一定帮。

像柳珍这种精干聪慧的女人,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珍姐,只要请你出马,你看该多少费用,都照规矩吧。

柳珍没表态,她说等看了案卷再谈。过后,她打电话来,请我单独到她办公室。我想她有意避开姜母,不会只谈案子吧。

次日,我如约而至。柳珍为我端来一杯浓浓的咖啡,随手把门关上。

你比我年轻,也漂亮,我可以称你小娴吗?

当然,珍姐你太客气了。

冒昧地问一下,你是……小姜的女友吧。

是的。

那,你和小姜好几年了?

三年不到。

哦。你们还没结婚?

开始是没钱,后来是他没精力,也没时间。说到这,我不由想起小姜那段夜不归宿的日子。如果他不是那么张扬,懂得感情是不能靠物质说话的;如果我多一点耐心,更体贴他一点,也许后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柳珍看我怏怏的样子,意识到自已问多了。便说,当小姜的律师我是义不容辞,费用也不必再提了。只是开庭日子快到了,我怕太紧迫,办得不漂亮。

我说只要你接手,不管什么结果,我想小姜都会满意的。

柳珍不由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不管柳珍心里对小姜还有无旧念,一当她接手,她确实是尽心尽力的,她的事务所有一帮精干人员,自己又是B城十大名牌律师之一,自然办起事来驾轻就熟效率极高。她有部银灰色的桑塔纳,她驾着跑法院跑看守所,非常方便。由此,我自是大大松了口气。每天站完柜台回来,就和姜伯姜母守在电话机旁,等柳珍一个个电话来告诉进展。不管事情顺利与否,她都是匆匆几句,说话的语速极快,扼要简明:

今天请法官书记员碰了头,摸摸他们的态度;

刚刚约请公诉人和公司代表,验实一下所上的证明材料,做说服工作;

到看守所提了小姜,商讨辩护词。

虽然看不到柳珍忙碌的身影,从她了了数语中,也能感受到一份认真和关切。

这天,我正在站柜,突然在顾客里发现了刘哥。当时他正迎面朝我这边过来,手里拿着刚买的几袋食品。我和他都是猛然一怔,近在咫尺的对视着,相互间越来越喘急的鼻气声都能听到。我的眼光除了气愤还是气愤,就像遇到曾偷过自己东西的小偷,我几乎要大声朝他叫喊,你这个骗子,你还我的钱!如果不是在我上班的地方,如果不是想到我目前需要这里的工资,我想我肯定会给他一个耳光,然后去打110的。

国庆日,柳珍开着她的桑塔纳来了。她对小姜家显得比我还熟悉。几间房转了转,她跟姜母说,还是老样子嘛,一点没变。这电视我记得是熊猫牌的,老爱跳台对吧?姜母这几个月来第一次乐呵呵笑了,她说对对,都老古董了,亏你还记得哟。姜伯也在一旁说,小柳呀,你那时来还扎着一对辫子,穿着花花裙的。柳珍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那时还

是个学生,什么都不懂的,尽让你们笑话了……柳珍眼睛一扫,见我被晾在一边,便收了口。她说我来是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我跟小姜公司的老总碰了几次面,他终于松了口,同意不起诉小姜职务侵占罪,但他有个要求,要如数退还那笔钱,且要小姜写下不予报复的保证书。

这真是个好消息。我一扫刚才的不快,想着那个可恶的台湾老总被柳珍说服了,给我出了口恶气,真是佩服她,觉得她就像个神。至于老总要小姜写保证书,我知道他是被还建户闹怕了,怕小姜一出来找他拼命。这也可看出他是多么胆怯要命。我顾不上多想。一边叫唤着,一边搂着柳珍转了几个圈,感激地用脸贴住她的脸。

等我安静下来,柳珍对我说,你别光顾着高兴,这近三万的退赔款还没着落呢。

一听这话,我的高兴劲马上就消失了,像个突然瘪下来的汽球。姜伯姜母本来也是喜笑颜开,这会也跟我一样布满愁容。自从退赔那五万后,俩老每日就只吃两餐,有点荤菜也是留着给我吃。这回他们再没那么傻呆呆望着我,他们知道,我不可能再变魔术似的变出几万块出来。

姜伯无奈地说,小柳,非常谢谢你帮我们这么大的忙。只是,我们再没能力退这三万块了。

柳珍说这不光是退赔,还能减掉小姜的一个罪呀。

姜母又哭了,有什么办法哟,就是再减罪,我们也减不起了。能保住房子全靠小娴的四万块,现在就是把我们俩老卖了,也凑不起呵。

柳珍无法再说下去,她朝我苦笑了下。我和她都清楚,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三万块减一条罪,也就是换回小姜几年的自由啊。

我送柳珍下楼。到了车旁,柳珍突然说,其实,这三万块我还拿得出。只是,怕不好向丈夫交待,毕竟我和小姜的那段事他也知道。小娴,你理解吗?

我点点头,珍姐,我理解你的难处,你现在过得这么充实幸福,要是因为小姜而破坏了,我想他也不会答应的。

你真是善解人意。小姜有你这么个知心人,我真替他高兴。

柳珍握着我的手说,说实话,我当时接小姜的案子,只是看在我跟他那段旧情上。当我后来知道你为他做了那么多,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我在看守所见小姜时,他顾不上谈自己的案情,而是激动地告诉我,你帮助他鼓励他,把他从死亡边缘挽救过来。他要我尽一切力量帮他减轻刑期,说这不是为他,而是想早点得到自由,用行动来报答你陪伴你。我从未见过小姜哭过,但他哭着跟我说,他从来没欠过人,这下却欠你太多太多,他说一生都还不完了……

我低下头,品着柳珍的话,觉得小姜就在耳边对我倾诉。不觉间,一行热泪冲流出来。

我哭了?

我真的哭了?

这泪水很是陌生,却又是欢然流淌着。我觉出一丝珍贵,一份欣慰,更是被一种真情所陶醉。

柳珍也热泪盈眶。小娴,你知道吗,我真是好佩服你。你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么多的热情呢?

我没那么好,我当时可是犹豫好久的。

正是你还有私心杂念,才显得可贵呀。像小姜这样身陷囚牢,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却一心来帮他。你能做到这一步,你肯定担着不少压力吧?

这一说,让我想起这几月来所受的苦遭的罪。越想越难受,也实在是后怕啊。我忍不住一下扑到柳珍肩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哇哇哭了出来。

来,别哭了,你有这么多让人羡慕的地方,还哭什么呢。

珍姐,你别笑我了。我整天愁都愁死了,还有什么让人羡慕的。

怎么没有?你有个要陪你一生的小姜呀,有一段生死不渝的感情,你心中还有片热辣辣的爱。难道这还不让人羡慕吗。

我止住泪水,心里只觉一片暖洋洋的。是呀,我现在已然得到了一颗心,一份感情,我做了许多人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我应该高兴应该快乐呀。就算我一年半载开不了服装店,也可能要站更长时间的柜台,也许还要背负更重的压力,但与一颗心一份感情相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能傻傻疯疯地抛开一切,做一件让别人惊讶,让自己好生感动的事,又有什么不好呢。

10月3日,我向商场请假,回到Y市。

我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愁云满布,不再长吁短叹。我觉得天高气爽,觉得浑身都劲冲冲地,充满着一种阳光气息。

我在芬芬经常去的酒家订了一个包间。我穿着件无袖翠绿的长裙,化了点淡妆,洒了木香型的香水,刚浴过的头发散披在肩头,闪着湿亮的光泽。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精神十足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街景。

一会,芬芬推开包间,呀呀叫起来,怎么,就我们两个呀?喂,是不是找到有钱主了?

没你我去哪找。

那是发财啰?

财神还没点头呢。

我让芬芬点菜,然后叫了两大扎鲜啤。我说,芬芬,来,为你让我认识小姜,我大大的敬你一杯!说完一口把一扎啤洒全灌下肚。

芬芬瞪着熊猫样的蓝眼圈,浅浅的撮了一口,一副静听下文的样子。

我把从6月3日到B城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包括那还没有下文的三万块一股脑全端给她,就像桌上五颜六色的菜,酸甜苦辣都在其中了。

芬芬并没受感染,精明地说,看来你今天摆的是鸿门宴喽。

我说随你怎么讲吧。一边从包里拿出写好的欠条,上面已写着我向芬芬借叁万块人民币和期限一年的字样。

芬芬有点动气了,你这是干什么?把我当什么人了?早做好圈套等我来钻呀。

我没作声,起身到她面前,然后噗地跪下来。我说,芬芬,你骂我是疯子颠子,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也罢,反正我只求你借我三万块。

芬芬直往后退,她用手指着我说,你,你越搞越不像话了,莫非是疯了……快起来,你这是折我的寿呀。

我跪着不起,面色平静而坚决地望着她。我说芬芬呀,管他妈的天塌地陷,管他是占便宜还是吃亏,你就成全我一次吧,让我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地疯一次吧!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越活越回去了,你怎么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啊……芬芬又急又恨,恨铁不成钢的数落着我。我则扬着脖子,继续一动不动地跪着,任她尽情地骂,任那星星点点的唾沫喷满一身。

终于,芬芬歇了口,有气无力地扬扬手,好了,算我怕了你,你起来吧。

你还没答应我。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

我叮她一句,我明天就要。

芬芬说知道了,不就是三万块吗,不过是输掉姑奶奶我几场麻将而已。

我一跃起来,在芬芬胖胖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个够。看着她脸上的红唇印,我真是乐坏了。我不知该怎么表达这分好心情,想到要跟她干一杯,拿酒杯的手却颤抖起来,黄澄澄的酒全洒到裙子上了。

芬芬见了说,不会吧,这么没用,真变成疯子了?

我哈哈大笑,是的,我真是疯了……

当我把装着三万块的信封袋放到柳珍办公桌上时,她突然触电似的大吃一惊,然后呵着鲜红的嘴盯着我。一直很有风度的她,起身时把桌上的案卷本都碰翻在地,弄出很大的声响。我抱着双臂坐在转椅上,很有趣味地欣赏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就像一个有作为的画家,面对被自己的杰作震撼不己的观众。

小娴,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叫我吃惊的地方呀?

珍姐,我自己还吃惊,还闹不明白呢。

你真是个敢做敢为的女孩子。

可别这么说,说不定转眼我就后悔了。

就算你后悔了,你也让我感动一回了。

分手时,柳珍问我,假如,我是说假如,小姜被判五年七年甚至更长呢?你等他吗?

我朝她做个鬼脸,说,那得看我的疯劲能保持多久了。

……因为柳珍的有力辩护,因为那三万的及时退赔,建设区法院11月8日正式宣判:姜清吉因诈骗罪,经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现交付执行。主刑起算日期为1998年6月2日,刑满日期为2001年6月2日。

拿着判决书的第五天,终于等来了法院的接见单。

11月14日,一个阳光清澈的上午,我和姜伯姜母来到清河看守所。一进大门口,就见一辆银灰的桑塔纳停在那里,从车上下来一身西服裙的柳珍。我们相视一笑,有种抖落尘埃后的轻快感。

从6月5日在看守所高墙的小窗口见了小姜一面后,相隔159天,我终于见到了我的那颗心、那份至情了。

小姜剃着光亮的头,脸面也是整洁光亮的。一见到我,他嘴唇便嚅动起来,身子也在颤栗,无声的泪水从他脸上急急地淌下来。他哽咽了半天,颤颤地说,

小娴……辛苦你了……

只这一句话,就像一道闸门,把我所有的泪水都放出来了。那一切的曲折、磨难、艰辛、压力,一切的一切,都伴着泪水哗哗流出来了。我猛地扑到小姜怀里,放声大哭,昏天黑地的哭着……

这时的我,就像一条脆弱无骨的鱼儿,经过一番惊涛骇浪,终于找到了一片温暖而丰富的海湾。我想,该到家了吧。

责任编辑张守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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