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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岁月都已过去

2000-03-31谈正衡

清明 2000年3期

谈正衡

那年中秋节,我插队在乡下做赤脚医生正好满两年。因为过节病人少,我看了半下午书,又写了十来张纸的日记。看到太阳偏了西,便拿出公社“知青办”上午送来的一刀肉,还有自己早上打塘湾梢里掰来的一堆有些黑心的品种退异的野茭瓜,准备做节日晚餐。这时忽然闯进来一赤脚青年,气喘吁吁告诉我:红旗生产队为过节用水泵打鱼塘出了触电事故!我一听,赶紧擦了手,抓起出诊箱随来人便跑。

五六里路只十来分钟便到了。触电者是个光着脚丫两腿有许多干泥、脸上胡子拉茬的中年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地仰躺在一张污黑的竹凉床上,脉搏已摸不到,听诊心音消失。未容多想,我迅即采取仰卧压胸式口对口人工呼吸。我拉过同来的小伙子先双手相叠做了几个按压胸部的示范动作后,便让他接着往下做。这边我则扒开触电者的冰凉的嘴,另一手将其鼻孔捏住,合着压胸的动作一口一口贴紧朝里吹气。

抢救了约十分钟,我快速敲了两支心脏兴奋剂肾上腺素,用七号针头直接注射入心肌内。这样又继续抢救了一阵子。突然,随着触电者胸廓张起和下陷,从那喉咙眼中传出一阵“呼噜——卟——呼噜——卟——”响声,聚拢在周围的人顿时一片欢呼惊喜。我听到背后有人说:“小谈这下放学生仔硬是本事不小哟!”

其实,我清楚,那只是被抢救者肺部呼吸道中的气体或者胃部的食糜被推挤按压上逆至喉头时发出的声音,但我却愈发不能中途停下……好在一旁已有数人大致掌握了那套人工呼吸的抢救动作要领,这样,汗湿涔涔、浑身酸麻的我才被暂时替换了下来。

就在我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将一口漱口水吐出时,我的腿突然被人一下紧紧抱住。我一低头,发现是一个辫发散乱的姑娘呜咽着跪伏在我脚下,她的披散着乱发的那一侧的肩背处衬褂绽裂开,露出一大块白生生的肉体……其时,迎着一轮刚升上树梢的满月,那姑娘正仰起头来,约模十八九岁的模样,泪光闪烁,口里泣不成声:“……学生哥呀,我求求你呀……”

清滢的月辉下,那一双泪眼里哀绝的神情让我至今想起来仍止不住地心酸。

我终究没能将那触电者起死回生。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背起出诊箱在一片哀号声中离开那个小村子的。翻过圩堤,踏着满地树影离乱的惨白月光回到诊所,推开门,发现走时放在桌上的那块切了一半的肉已不见了。窗户洞开着,也不知是狗叼走还是猫拖走了,抑或刚刚进了别的什么人的辘辘口腹之中?也懒得再去鼓捣那个破煤油炉,含了几口酒精漱了嘴后,敲开操场那头的代销店门,花五毛钱从驼背老头那里买了五个硬梆梆的麻饼,权充月饼填饥。其时,霄汉无声,冰轮光满,我就站在那一轮中秋月下,一块一块掰了麻饼往嘴里塞。吃了两个,一个呃逆翻将上来,却是再也咽不下去了。

没有想到,仅仅两三个月后,我的插队生涯中的“行医史”就告终结了。

那是一连串寒风冷雨,令人瑟缩的天气。一大早,门被敲开了,来人是个打着油布伞的衣衫单薄的中年农妇,说是邻社的一个女下放学生得了急病,满床滚翻,妈呀爸呀呼号了一夜。我简单问了一下情况,照例又是抓起出诊箱,随那农妇专挑有草的坡埂一路小跑。过了一个渡口,翻了两道圩埂,终于赶到村头的一间墙上刷着标语的知青屋里。蜷卧在床上的病人已呻吟微弱,快接近休克状态。从昏暗的光线中看去,病人乱发覆面,下唇咬出黑色血痕,一副憔悴不堪的病容,但仍依稀可见平日那一份秀美容貌。

屋里还站着一个显然是一夜未睡而面容苍白、神情萎顿的高个女知青,我通过向她询问,得知病人是昨夜间突发剧烈腹痛,先在下腹一侧,继而迅速扩展到整个下腹部以至全腹,并伴随恶心、呕吐、出冷汗等症状。检查时,病人腹部有明显触痛及肌紧张,并有移动性浊音。当我继续追问患者病史,得知已有两个多月停经史,我便心中有数了:宫外孕。病因是异位妊娠引起输卵管破裂,而导致腹腔内大出血,这也属于急腹症,必须赶快送有条件的县医院作输血或手术处理。于是我在简要说明了情况的严重性后,赶快从出诊箱里拿出几支当时通常用的止血药仙鹤草素及升血压药肾上腺素,分别作了肌肉注射,同时让那农妇赶快找人借竹凉床绑担架,并叫那高个女知青收拾一些相关物品带上随同陪护。

吃了早饭后,雨稍稍停了,队长领来四个抬担架的壮劳力,虽是初冬的天气,但几个人却一律打着赤脚,说是路滑难行,肩上着了担子特别费鞋。队长本人更是一脸无奈,原来,他让会计把全部家当都刨来了,才五十五元九毛七分钱——我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正好和我生辰年月日的数字十分相近。

“日妈妈的,这两个卵钱肯定不够交住院开刀的钱……”队长阴沉而凶狠地骂着。我知道他实在是惧怕弄出人命死了知青担待不起,否则一定不会伸头管事的。见状,那位高个女知青从箱子底拿出数十元钱颤颤地交到队长手里,我在一旁看不过去,也将身上仅有的十几元钱掏了出来。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一行人总算是抬起担架急匆匆上了路。

后来,我听别人说,那个上海女知青同公社和大队的好几个领导关系暧昧,大概是想藉此改变自身境遇,不想却种下了这种祸患,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别人,难怪队长要恶狠狠地咒骂了。

但我又如何能想到,这竟然结结实实地将我也带累了。先是她们公社五七干事专程赶来对我打招呼说,那个上海女知青实际上患的是急性阑尾炎,让我别再瞎说是什么宫外孕了,这不是一般的误诊问题,而是要负重大责任的……说完,他将我那天垫上的十几元钱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两天后,我去县药材公司进药,碰到了我们公社卫生院院长。院长也将我拉到一边,善意地关照我头脑要放灵活一点,管紧嘴巴,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以后要加紧学习,努力提高业务水平……我听了,心里老大不快,懒得争辩,只说了一句: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我这不算明确表态,以致院长注目了我好一阵,不见有下文,才同样老大不快地转身离去了。

半个月后,我被大队领导找去谈话,说是为了更有利于对我的培养锻炼,以便日后招工上学比别人更有资本,建议我还是回生产队和贫下中农一起下田干农活。次日,我将熬了大半夜整理出来的一份卫生所药品清单及简要收支表格压在了桌子上,而将大门钥匙交给了代销店的那个忠厚的驼背老头,拎着行囊回到了生产队。

行囊里,有着我两年多来记下的厚厚五大本日记……

回到生产队,我除了狠命地干农活外,也更加发愤地点灯熬夜搞创作。为了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只有咬紧牙关艰难地进行拼搏;但接二连三寄出的习作,无一不杳如黄鹤。由于早春赤脚下水田劳动受强寒刺激,造成微血管痉挛收缩,我内耳由此得病,一夜之间听力和视力丧失大半。我孤独而绝望地躺倒在床上,忍受着剧烈眩晕。我怀疑脑子里还长了肿瘤什么的,固执地拒绝出外治疗。农村的现实情景是如此的灰暗与破败凋零,想到父亲因所谓的历史问题正被隔离监管,兄弟姐妹早已如覆巢的小鸟各奔东西,更兼自己的初恋失意,心头受着无可言说的伤痛……还不到20岁的我,便觉得自己已历经沧桑,路,似乎已走到了尽头。

“一切不变的誓言都是写在涨潮前的沙滩。

一切欢乐只不过光和影闪烁在水面。

一切灾难都沉重得如同致命的铅弹……”

那是窗外开满野蔷薇花的暮春的午后,一直守在身边照料我的同学,替我从邮局取来的包裹里拿出一本大32开的戈宝权译的《普希金文集》。那位同学就站在床头对着我的耳边大声地朗诵了《致大海》……我一遍遍地听着,慢慢地有了身心浸润的感受。在那片充满暴风雨的大海上,所有的水手和舵手都已死亡,但不屈的诗人仍继续唱着“往日的颂歌”:“怀着对光荣、善美的希望,

我毫无畏惧地望着远方……”

泪,缓缓地从我的眼角渗出,那都是我无比熟悉的深深烙印在心头的诗章呵,可我从未有过被如此强烈地感染着、震撼着!我因绝望而紧闭的心扉訇然中开,我几乎大声喊出:我要看一看鲜花,我要听一听鸟鸣,我渴望蓝天白云,清风流水,我渴望进入一个真正的诗的世界——那是一个春天的世界,到处浮泛着一种新生和觉醒的欢愉,一种博大的人道精神,一种对自由和未来的坚定信念!

正是有了这种信念,我克服剧烈的眩晕,开始试着给自己治疗。翻遍医书和到手的所有资料,中西医并述,单、验方几乎试遍,最多时曾一次给自己扎下20多根银针。而就在这时,我的一篇半年前投出的小说终于在合肥的一家文学刊物《希望》上登载了出来;十数日后,我又接到西安电影制片厂的一封来信,对我寄去的反映知青生活的电影剧本《金色的远方》提出了一些“仅供参考”的修改意见……命运,终于一点一点有了转机,让我得以“抱着复活的竖琴,弹出嘹亮的颤音。”

我要感激患难年代里我最亲密的同学和挚友,我更要永远感激那个暮春季节里给我邮寄包裹的女孩。她并不知道我那时正被厄运扼紧了咽喉。那是一个架着白框眼镜的容貌清雅的女孩,我同她相识,是因为她来看望过下放在我邻村的她的哥哥,她自己则下放在青弋江上游的一个县,在离当年汪伦送别李白的桃花潭不远的一座古旧大宅里,给二十多个孩子教书。我想象着那一定也是一份无可奈何的落寞。仅仅凭她曾带来一大包书,我们很容易就相识了,由相识而相知,有时并不需要走太多的路途。其实那时她已有了恋人,她自己很坦诚地说给我听,但这并不影响我后来对普希金的《致凯恩》的反复诵读:“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那里面,一半是我先前的初恋,一半便是她的倩影。当我后来乘上恢复高考的第一班车,进入中文系读书,病退回城的她却很快和人结了婚。我默默地为她祝福。

我以沉默的回望让那些故事留在那个不再回返的季节,苍老的创伤是皱纹,而生命的渴望永远年轻。我只要经常在心头诵读着普希金的那些诗篇,所有沉重的时刻和未来漫漫行程都将轻松如歌。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