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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满树春才半——拨开繁华看《繁花》

2024-03-07田诺

上海采风月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金宇澄王家卫繁花

田诺

《繁花》盛开,瞬间创造了一部现象级爆款电视剧。

2023年12月27日,备受关注的30集电视剧《繁花》,在观众翘首盼望多年后,终于在央视八套隆重开播,高值的期待顿时化作飙升的收视数据,首集播出仅10分钟,收视率就惊人地冲破2!

该剧改编自上海作家金宇澄的同名小说,原著荣获“五个一工程”奖及茅盾文学奖,其一大特色是运用大量上海方言来写上海本土故事,电视剧也顺应这一特点,推出了普通话和沪语两个版本。

沪语版《繁花》的热播,引发沪上全民沸腾级热议,电视剧中鲜活自然、痛快淋漓的上海话对白,立刻成为上海人、新上海人茶余饭后街谈巷议的不二话题,毕竟,如此大部头的方言“巨制”,确实与上海观众“长远勿见”了。

《繁花》不仅带热了观众对沪语、对上海文化的兴趣,还带动了一波又一波追剧潮,从央视到腾讯到东方卫视……于是,《繁花》剧中所涉的关于上海的林林总总的话题,一一成为极具关注度的社会热点:黄河路、进贤路成了网红打卡地,可定制“胡歌同款”西服的宁波裁缝店电话被打爆;至真园原型酒店顾客爆满,和平饭店1.68万元一晚的“繁花同款”套房交关抢手;排骨年糕、“宝总”泡饭等剧中美食的订单量周环比增长300%;张学友的《偷心》被送上各大音乐软件飙升榜榜首;舞台剧《繁花》28分钟内票房达100万,服务器一度崩溃;各校微信公众号竞相晒出“《繁花》中某某系我校友”……

茅盾文学奖对小说《繁花》的颁奖词有一句是,“在小历史中溅出大历史,在生计光雾中溅出世象大观”。或许对于电视剧《繁花》而言,在光影斑斓之中,不同的眼睛亦能洞见别样的世界……

方言能完整美妙地表现生活

为什么很多上海观众特别喜欢而且一直在等待着看改编自金宇澄小说《繁花》的上海话电视剧?因为上海方言能很完整、很美妙地表现上海人的生活。大多数观众都能在使用方言的影视戏剧作品中得到在普通话版本中无法获得的莫大的审美乐趣,近年来上海话电影《爱情神话》、话剧《繁花》《雷雨》《长恨歌》等大都因此获得了很好的市场反响和观众评价。

上海大学教授、《上海话大词典》编著者钱乃荣最近看了话剧《繁花》(第二季),也去参观了金宇澄的画展,又高兴满足地观看了电视剧《繁花》,他表示:“我被上海话《繁花》深深感动和鼓舞。”

他说,鲁迅在1930年代为海派辩护,一针见血地指出:上海的文化姓“商”。受强大而活跃的现代商业影响,上海话也发展得很现代,灵活的组词和大量的惯用成语很适合表达上海社会里各阶层最活跃的思维。例如第一集中说到做生意讲究“派头”“噱头”“苗头”,做人要讲“人面”“场面”“情面”。这几件事弄好了,事体就“摆平”了。几个看来很简单的双音节词,联系起来却非常精妙地归纳了上海商业社会的人情风貌。

电视剧《繁花》里,很多上海籍“熟面孔”演员担纲主演,沪语版中大量的上海话对白,瞬间触动了上海人对“母语保护”的那根敏感神经。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作家秦来来欣喜地表示,这些年来,也有不少打着“沪语”招牌的影视剧面世亮相,但看下来总归觉得“哪里味道勿大对”。迭个一趟,导演大牌、演员大牌,“沪语”讲得到底哪能?“可以讲,是近年来,上海闲话讲得比较好的一部电视剧。”秦来来给出了较高的评价。

“很多人担忧,上海闲话快成‘非遗了,必须抓紧保护。而影视剧的传播范围广、影响大,做‘沪语版影视剧,对沪语的传承和保护当然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秦来来表示,“既然要做,就要做出样子,做出老上海人认可的‘沪语版。”

完成“不响”的填充题

几乎所有读者,都会被小说《繁花》中的千余个“不响”迷得神魂颠倒。“不响”使小说像个神秘客,来自上海各个角落、各个阶层的平头百姓,在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不约而同做着“闷声不响大发财”的上海梦、中国梦,也让小说作为语言艺术,充满想象地尽显语言揭示人物心理的巨大能量。

文艺评论家毛时安认为,电视剧《繁花》不是当年游本昌演的“哑剧”,恰恰是小说无处不在的“不响”赋能导演,给了他填满“不响”空白的灵感和自由发挥的空间,站在时代的大潮中大开大合地完成《繁花》“不响”的填充题。小说中的“时代”是藏而不露的潜流,不显山不露水地浸泡着生活和人物。电视剧中的“时代”按捺不住破门而出。

剖析王家卫的“艺术辩证法”,毛时安认为,他为了“响”起来,先做减法,把小说中阿宝、沪生、小毛三驾马车,变成了阿宝的独角戏。减掉许多童年交往的故事,集中到1990年代;然后做加法,让阿宝轰轰烈烈地“响”起来。

当代最好的“演员使用家”

电视剧《繁花》不仅是一部沪产电视剧,而且是一部以“上海”为主人公的电视剧。而在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作家毛尖看来,上海就是一代宗师王家卫对《花样年华》的回忆,或者说,“上海就是王家卫的蓓蒂”。

广播剧、话剧和评弹都很忠实小说原著,但电视剧则很不一样。一来电视剧是动词语法,一般需要多事件发生,所以,原著中的“不响”必须得“响”出来,第一集开头就设置了一个准悬疑;二来王家卫从来都不是一个亦步亦趋的改编家,电视剧《繁花》既是对小说的致敬,也是和小说的一次竞赛,或者说,王家卫用自己的方式解释了《繁花》。

毛尖说她希望能在电影院里看完30集电视剧《繁花》。“2.0”版的王家卫开出了电视剧新界面,一种你不希望被其他事务干扰的电视剧。她认为,王家卫是当代最好的“明星使用家”,每个演员经他之手,都焕然一新。这种崭新感,光用电脑电视屏幕看,不够豪华。

除了剧中大明星的华丽身影,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沈嘉熠还关注到那些小角色的“不演之演”。她认为优秀的导演不仅要把控影调、声音或叙事节奏,更要对演员有精准的判断,特别是剧中的小角色,没有更多的篇幅和镜头却承担着刻画大时代气息和众生群像的重任,要求导演必须在短时间内激发出演员与人物之间最契合的气质。《繁花》中很多小角色仿佛长在演员身上,与夹杂各路口音的上海话一起,就像真的从那个年代走出来。金宇澄原著中一千多個“不响之响”是小说的特色,王家卫镜头下小角色们的“不演之演”亦是功莫大焉。这,既是原著的腔调,更是导演的手段。

“水磨工夫”慢工出细活

王家卫拍电影向有慢工出细活的口碑,而这个口碑又因他的电视剧处女作《繁花》的问世,进一步从电影界走向电视界。十年前当他与《繁花》的小说作者金宇澄首次会晤时,金宇澄在电视剧完成的时间问题上没有咬牢“不响”,而是关切地探询“十年能出来吗?”王家卫答曰“我尽力”。2023年底,他兑现了承诺,推出了跨年度大剧。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文艺评论家王纪人认为,从“借鸡生蛋”到哺育出电视剧《繁花》,十年工夫不寻常。慢工出精品,既唯美,又励志,让我们从自己的码头再出发,期待上海和整个中国再次起跑和腾飞。也期待中国的影视演职人员创作出更多充满时代气息、地域特色和人文精神的好剧、好片。

同济大学副教授、上海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汤惟杰则用“水磨工夫”来形容王家卫拍片的“不计成本”。他曾去《繁花》剧组探过班,为了视觉效果的完美呈现,那些“镜头外的功夫”可谓不计成本,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一条黄河路、半条进贤路,这两处主要街景,在他这个老上海看来,还原度已经相当高。但更令他难忘的是一场酒吧内戏份的拍摄中,王家卫导演专门让一个化好了妆的女孩子,穿着雨鞋,披着雨衣,推着自行车在酒吧外走来走去。酒吧内的胡歌等一众主演大概率是看不到这个女孩子的“表演”的,但就是这种“镜头外的功夫”让那个时空的所有人润物细无声地沉浸在一种特定氛围当中。

风格化的上海人情味

电视剧《繁花》高度艺术化及个人风格化地呈现了上海人情味、人间烟火气,背后是时代巨变和社会转型对人心、道德、规矩、情感、人际、世界观、价值观、爱情观的冲击和变化。其中有人坚守,有人抛弃,有人犹豫在两者之间。

文艺评论家胡宇锦认为,电视剧《繁花》的拍摄风格兼有上海和香港两地风味,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故事偏向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气氛。这两段时空是相通的,因为它们之间具有柔韧如水、抽刀难断的连带关系。

胡宇锦表示,剧中人物在上海话里夹杂了普通话和其他方言,这是符合真实生活的,也体现了上海人的宽容友好和善解人意。沪语版保留了上海话的快速、机智和心机,许多话只有资深的上海人才能领会背后的潜台词,例如阿宝和玲子关于保险的对白就很有味道。

据青年编剧杜竹敏观察,电视剧《繁花》的评论由刚开播时的两极分化到后来的渐渐趋同,反映出大部分观众对这部剧的认可,随着剧情的进展与日俱增。这显然是一部具有浓郁王家卫导演风格又在某些方面较真实地反映了特定历史阶段上海城市风貌、颇有品质的电视剧。

另外,电视剧《繁花》的热播不仅大大激发了人们对于上海话乃至上海文化的兴趣,热剧话题自带的强大“流量”,还让人们见识了它无所不能的“带货”潜质,其中其实也体现了文艺与旅游、经济之间的互为关联和相互推动的关系。

电视剧拍出电影感

很多观众都有一个同感:王家卫把电视剧《繁花》拍得耳目一新,尤其是其所谓“电影化”的豪华呈现。金宇澄的小说近乎白描,表现市井生活的琐碎,电视剧《繁花》则色彩斑斓、万紫千红、悬念迭出,绝对称得上是一场视觉盛宴。

《新民晚报》原高级记者、文艺评论家俞亮鑫认为,电视剧《繁花》和我们见过的许多电视剧相比,画面无疑更具电影大片的视觉效果,充分体现了王家卫导演唯美的艺术追求和浪漫想象,无论是黄河路上的繁华酒家,还是外滩江边的万家灯火,无论是股票市场的大起大落,还是一道道精致美食的精彩呈现,都让不少影迷大呼过瘾。

《繁花》能取得这么好的反响,王家卫功不可没,如果不是他执导,小说《繁花》不会变成今天家喻户晓的电视剧《繁花》。通常电视剧导演的名字较少为普通观众提及和记住,但在这次《繁花》的大众评述中,王家卫被反复提及。文艺评论家杨扬认为,这个不寻常的现象值得认真想一想。

王家卫导演拍摄《繁花》,很多人评论说是用拍大片的手法拍电视剧,然而杨扬认为,国内电影导演拍电视剧的很多,但未必都成功地将电视剧拍出电影大片既视感,只有真正掌握了电影拍摄手法和电视剧拍摄手法的内在异同,才能选择乃至嫁接运用。电视剧《繁花》既有王家卫独特的电影风格,也有电视剧的一般规律。

“电视剧《繁花》最应该让大家看到的,是剧中的上海。在王家卫作品中,上海活色生香、熠熠发光,”杨扬说,“好像从来都没有一部电视剧中的上海如此华丽,如此生机勃勃。”

海派文化“三件套”

卖相十足

无论喜欢与否,电视剧《繁花》注定会“响”。文艺评论家金涛说,金宇澄的“里”,王家卫的“壳”,上海话的“衣”,海派文化样式的“三件套”穿在一起,卖相十足。然而,《繁花》又是一部迷眼之作,它的“门槛”很高。

首先,从小说到电视剧,编剧进行了较大幅度的二度创作;其次,全剧用电影语言呈现,导演实际上挑战了传统意义上肥皂剧的观剧习惯;第三,推出方言版本,演员全程用沪语来演绎故事、塑造人物,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编、导、演,各个层面叠加使劲,使《繁花》超越了普通电视剧的文本,一亮相,便引爆话题,不同凡“响”。

所有的上海叙事都自带滤镜,在时空上精准定位上海绝非一件易事。王家卫的《繁花》再现了域外的“上海想象”。剧中的主人公阿宝和三位女性纠缠的空间,对应着外滩、进贤路和黄河路三条马路,分别隐喻“上海叙事”与生俱来的市井品质:洋味、小资和烟火气。

在电视剧《繁花》的镜头里,充满年代感的上海弄堂,车水马龙的黄河路和南京路,都被细腻地捕捉和呈现,真实地描绘出了沪上弄潮儿女敢拼敢闯、至真至诚的奋斗精神。时而幽暗、时而光辉的城市记忆,正是导演王家卫着力描摹和追求的趣味。

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院教授黄望莉认为,无论是同名小说,还是电视剧《繁花》,上海风貌是这两者共同的创作价值取向。小说和电视剧准确地抓住那个时代下这群人真实的風貌表现,也展开了一幅生动鲜活的市井生活画卷,艺术化地诠释了“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上海城市精神。

《繁花》的腔调

来自王家卫

在电视剧《繁花》的影像中,王家卫呈现了1990年代上海商战及其背后的人性风俗图,各色人等粉墨登场,有不同的动机、做派,可谓繁花朵朵。在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院院长厉震林看来,王家卫努力复原彼时的社会场景,许多镜头如同纪录片,更多镜头还是保留了“王记”电影的影像风格,高饱和度的浓烈的色彩,非常规视角和机位运镜,都是属于电影而非电视剧的;部分构图极其讲究,甚至可以说是精雕细琢。

如此的上海以及黄河路,属于王家卫,一个上海游子的深情表达,既一贯又变异。对于上海人来说,有怀旧的乡愁,也有典型化的夸饰;对于观众来说,有似梦非梦的想象,也有上海意象的加魅。

文艺评论家张震也有相似观感,他认为从电影到电视剧,王家卫始终坚守自己的影像美学特征——多侧面不规则的画面构图,既炫目又朦胧的色调运用,由摇曳而生暧昧的光影处理等。演员无论男女,动作不分大小,每一个镜头都力求唯美。虽从小说改编而来,但电视剧的《繁花》是属于王家卫的。除了影像的构图和色调,其故事情节也作了别出机杼的安排——这当然是依托了小说开放性和延展性的特殊结构,才能办得如此自由。电视剧虽没有还原小说的故事情节,却秉承了小说的精神,艺术而真实地反映生活和历史。

香港导演拍上海故事,前有《上海滩》《股疯》,今有《繁花》。影评人孟渐新认为,此番王家卫镜头里的上海,让人们重新审视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上海。不同于一些专注一隅的导演,王家卫的故事舞台非常广阔,从香港出发,柬埔寨吴哥窟也好,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好,未来某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也好,或者1990年代的上海也好,王家卫的魔术棒将那些地点改头换面,始终如一地上演着自己心中的故事:潮起潮落,爱而不得。

《繁花》以独特的叙事方式与影像美学,对电视剧艺术作出了新贡献。文艺评论家赵建中给予《繁花》高度评价,认为它是一部提升了电视剧这一文艺样式的艺术境界的精品力作。他说,《繁花》将电视剧叙事美学与影像美感完美融合,是王家卫对电影艺术的一次成功延伸与创新发展,既避免了影像挤压叙事,形式游离于内容的弊端,又给观众以极高的视觉享受,从而实现了电视剧影像的革命性提升,对提升电视剧品质、提升观众的审美品位大有裨益。

“《繁花》属于王家卫的腔调。”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李世涛直言不讳,“电视剧《繁花》的腔调来自导演王家卫,不再是小说家金宇澄。”文艺作品需要反映时代生活,却无需也不能照搬生活原样。金宇澄用数十万字描绘了1960年代至1990年代的上海生活,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认识上海的文本。

王家卫生于上海、成于香港,既是“自家人”又是“异乡人”,他對上海有多少记忆、有多少了解,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看到他用镜头描绘了上海在那时的模样,这种描绘是在记忆基础之上的艺术想象,电视剧《繁花》让远离了历史现场的我们感受到了那个奔腾年代的上海,神韵已在,何必苛求形似呢?

再者,小说《繁花》又何尝不是作者的想象呢?茅盾文学奖对《繁花》有一句授奖词:“在小历史中溅出大历史,在生计光雾中溅出世象大观。”电视剧《繁花》亦是通过宝总等人的命运沉浮与情感选择折射出了时代的变迁,从这个意义上讲,电视剧和小说在主题上是相通的,王家卫在改编时远离了小说,却从未背离它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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