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曾这样描述现代社会：“我们的世界仅仅是上帝的一种坏情绪的产物，他倒霉的一天而已。”这指出现代社会的荒诞性、冷酷性，以及其能在渺小个体身上产生的庞杂影响力和巨大破坏力。《水落石出》记述现代社会下中年人梁为民青年时代的生活轨迹，从儿时“被收養又被弃养”引起的身份错位开始，梁为民在挣扎与妥协、断裂与弥合、愤懑与原谅的命运交响曲中成为一个朋友圈中标榜“一切刚刚好”的普通人，看似温和的结局却折射出众多不温和的因素。

梁为民青年时代的生活是艰难的，被随意置换的人生，难以复位的身份，传统家庭权力结构下施暴的母亲、失语的父亲，诸多因素导向梁为民人生之路上的先天不足和后天畸形。梁为民学习努力但进步甚微，拼尽全力考上医学中专却不擅实操。但生活本身又非传奇故事，不顺的青年不会骤然逆天改命，只会开启庸常生活，遭逢挫折失败。梁为民随口搪塞的一句话间接导致梁为国失去一只手，心神恍惚地工作致使医疗失误治死了人，为完成销售业务醉酒造成终身不育。读书时唯一关心他的豪哥因车祸变呆傻，曾经相爱的妻子因为孩子的问题选择离开。魔幻现实下梁为民的青春时代是一场黑色幽默，在奔波劳碌中没有人生的翻盘，历经苦难坎坷后没有公平的补偿。这一切仅仅导致他破损的身体、疲倦的灵魂以及人到中年后无可奈何的知足。“苦中苦”和“人上人”之间的因果关系是牵强的，青年梁为民的经历具有普适性价值，在清醒中受挫到麻木是一场真实的体验。那么一个看似多余的人，平庸的人，失败的人该如何存在？梁为民们的个体身份又该如何构建？这可能正是《水落石出》这一文本在思考的问题。

或许梁为民能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完成个体身份的自我建构。文本从中年人老梁交际后的醉酒开始，道出自己及周围人青年时代的旧事。现实的时间流淌到中年，对于青年故事的回忆成为穿针引线的倒叙，回忆对象便是梁为民庸碌、普通的成长轨迹。他为改变命运做出的一次次努力，都成了他无力改变自己命运的证明，把他定义为平庸之人、凡俗之辈的证据。但时光重新推演，读者看到的是青年梁为民面向生活的不屈，始终想搏一个美好前程和未来的无限可能。梁为民想要学习上赶超弟弟就为之付出切实的努力。父母阻碍其上学，他私下攒钱偷偷报名也要参加升学考试。毕业后不分配，他回乡单打独斗开诊所解决自己的就业问题。中关村兴旺发达之际，他敢于带上积蓄去冒险尝试，做着一个暴富的梦。为签订业务减少亏损，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喝二十杯酒以表达自己的诚意与服从。青年时代的梁为民弱小而坚韧，然而从来没有放弃与洪水猛兽般的命运作斗争，这其中涌动着面向未来生活的希望。拿既定的结果看过程，梁为民是平庸的和憋屈的。从度过青春时代的过程上看，梁为民是一个有气魄的人，始终只靠自己挣扎向前，是虽败犹荣的英雄。人到中年的梁为民干着不高雅但能满足温饱的工作，与弟弟和解，为父亲上坟，抚养三个侄子成人，成为家人的依仗和同事中的前辈，他的人生已然平静如湖面，从前的不甘和怨恨随时间淡化，年少时精力和野心同青春消散，带有一种“过去了”“算了吧”的情绪，此时的梁为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与自己和解并不再外求。

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写道：“如果你站在四岁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青年有无限可能，看似道路千万条；青年又不过如此，要走向自己那个定数。即便如此，梁为民们仍会选择在可能与定数之间挣扎向前，在一切遭逢中都敢于争取，并在这样的斗争进程中确认主体身份，并与自己的处境和身份达成融洽，这是青年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中老年所独有的定义。

“历史的天使背对着未来”是本雅明历史观的一面，具体表现为“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梁为民由于认知框架的局限未能透彻地反思自身的困境——周围众多压迫性客体将其塑造又将其否定。东亚家庭权力结构、父母的无上权威使梁为民在儿时丧失主动性，被物化像商品一样交换、退货。三纲五常的伦理规训使梁为民在成长过程中的反抗局限于向家人证明自己，消融父母曾对自己的伤害并“理所应当”地孝顺父母。他于蒙昧中被周围环境所建构，又被判定为世俗意义上的不成功案例。主人公此间并未感到生活的绝望，感到绝望的是站在全知视角的读者，读者可以跟随作者的零度写作重新审视梁为民的命运。计划生育、取消分配、技术升级、市场经济等具有先进性的宏观策略纷至沓来，以梁为民为代表的普通青年在其中颠簸、眩晕、反抗又徒劳无功。故事中的梁为民的成长脉络以最开始和弟弟身份的错位为出发点，仿佛是后面众多苦果最开始的“因”。事实却是即使梁为民彻底回归本来的身份，甚至这场错位并没有发生，他和弟弟的各自命运也并不会有太大不同。因为即便没有这场人为制造的“错位”，现代社会中也有无数错位来捉弄他们。他们都是渺小个体被裹挟进宏大叙事中做着不自知的牺牲，成为现代社会这台高速运转机器的灰烬。曾经的历史主义以傲慢姿态俯瞰小人物的心酸，又将其付诸发展规律此类历史进步论中予以消解，成为世俗胜利者书写历史中的无声暴政。《水落石出》将笔触深入挖掘现代社会中的渺小个体，恰如“新天使”所指代的历史唯物主义，在历史的螺旋式上升中向后看，看见众多“小燃料”个体身份以及他们的发展与衰弱。反思其中青年个体身份的构建，在现有观念结构和意义系统中内在主体的确认问题。

作品名为《水落石出》，“水落石出”的是无逻辑的命运将人安排或者捉弄，是没有所谓的神水让人能得偿所愿，也是人生反复错位归位后的意义呈现，冲突与对抗之后终究走向坦然与调和。梁为民的个体身份与波澜壮阔无关，他既未囿于残酷现实而自暴自弃，也未完成壮烈的精神弑父和反母，而是以温和坚韧的力量应对生活、走向达观，从与世浮沉的被动客体到逐渐建构自身主体性，是一种反英雄主义的英雄主义。同时，现代性的、进步性的因素不会为个体负责，相反有时候更呈现出与个体的疏离。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切不需要反思，梁为民们不值得注意，作者想要根据小人物的结果推倒过程即为一条反思之路。

责任编辑 猫十三

作者简介

李美熹，2000年生，山东日照人，山东大学2023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