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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熟人

2024-03-03储著超

青春 2024年2期
关键词:刘叔祖父

我是祖父的老熟人了,我看老了他,他八十岁。今天,祖父走了。也不排除是昨天,没人能搞清楚。我接到舅爷的电话:“你是老三的孙子吧?你爷爷在睡觉时走了。”这句话说明不了什么,也可能是零点前死的。出殡前一晚,亲戚们说我和祖父的生肖相冲,见不得他的棺木。于是我跟少有来往的亲戚们在人群外烧纸,保佑祖父下辈子不缺钱花,我不迷信,但还能配合他们。我不敢看死人的样子,始终低着头看火盆。火苗好像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一直就那么涨红着脸,间或抬一抬头,又低一低头。但想着毕竟是最后一面,又说服自己再见祖父一面。我看见棺木上是祖父朋友亲手写的挽联:寿终德望在,身去音容存。最后,祖父被亲戚们抬进棺木,合上棺盖,老大从头到尾都扯着嗓门很大声地喊号子,我猜他同我一样害怕,喊这么大声也许是给自己壮个胆吧。

去年冬天,早上7点30分,惊醒,天已亮透。我预感这个冬季可能要为祖父的丧事做准备。祖父那会儿的情况不算好,可也没有要坏下去的迹象,不过村里人有自己的理论:天冷就会老人。老家的方言里,老人就是死人。我问祖父:“为什么要砍樱桃树?”红铁门前,雪自头顶簌簌飘落,树桩上隐隐有青苔迎着落雪生长。祖父将那辆老式横杠自行车推进柴房,他的身影被裹在黑色马甲里,身体弯作一团,像一只上年纪的河虾。他闻声停顿了一会儿说:“因为村里要铺水泥路。”我停在原地,望向门前的半截树桩,因为要修水泥路。

年关将至,县城里充斥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车牌。往年,祖父会骑车载我挤进车流,可现今他没了这力气。我和祖父走在城西的农贸市场里,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我们刚从猪肉铺出来,为春节置办了几斤猪肉。我提议再买点猪油块,祖父默许了。县城不大,城西农贸市场里三三两两的店铺,能遇到不少熟人,多是祖父常见或不常见的朋友。等祖父和朋友在猪肉铺匀完猪肉排骨,我便照例能听到祖父气若游丝的赞美,“你家娃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成绩又那么好”。朋友照例笑得合不拢嘴,谦辞里照例要称赞我学业优秀,顺便带一句,“长得比你爷爷和你爸都高”。各家店铺的讨价还价声响起来,市场里爬满了被菜贩掐断的烂菜叶。祖父照例牵我去下一家对联铺,他和老板刘爷是旧相识,传闻是祖父害得他与初恋女友分手。

祖父年轻时在县城里很有名。父亲说,祖父考县城高中时差了两分,祖父求着曾祖母联络人。曾祖母东奔西走,但家族中长辈放弃了,不肯出择校费——他们要祖父继承戏班子。当时戏班子在全国各地演出,生意也做得红火,任谁也没想过戏班子会在往后十多年里落寞。曾祖母在世时常发牢骚:“上学才是孩子的出路,一群老东西真没远见。”这都是后话了,传闻祖父自初中毕业开始,年年都会出现在我们县大礼堂的舞台上,平日就跟随长辈去全国各地演出。但我那时还没出生,父亲也还太小,对这段记忆并不熟悉。父亲说,他对祖父演出的记忆是从初中时期开始的,虽然当时戏班子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但县城里所有重要节日的庆祝活动都少不了戏班子。

祖父年轻时不仅会唱戏,还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这是祖父提及的形容词,男人们都惯用“有魅力”形容自己,并非觉得用“英俊”来形容自己不够贴切,而是那会儿的男人们都足够谦逊,好像“有魅力”三字足够折中似的。对联铺老板刘爷和祖父在那会儿相识,他是写对联的,祖父是买对联的。单论长相,祖父更好看。唱戏的人不光身段上有优势,对外貌更是要求出众,而写对联的人身上都有种文人墨客的儒雅感,读书人更符合当时人的审美。意外发生了,那日,刘爷去镇上给老寿星写对联,留情人独守空铺,正巧碰上这日给他送演出票的祖父。对联铺老板的情人在认识祖父以后,掉过头来追求祖父。脑门上有颗美人痣的她给祖父写了很多信,还去祖父演出的戏班子找他,中间也通过一次电话。祖父当然拒绝了她,刘爷得知情人变心以后还是分手了,很显然这不是祖父的错,但他们还是绝交了。直到祖父即将五十岁这年,刘爷突然出现在城西农贸市场,他俩在匍门前再次遇见,事情翻篇,两个中年男人不计前嫌地缅怀起过去的友情。

“我是杨开,你是刘志吗?”

“我是刘志。”

一问一答就填满了两人多年缺失的问候,那个导致他们关系破裂的女人早已被遗忘。

离除夕还有几天,意料之中,祖父拿了几副春联。

“你去澡堂子洗澡了吗?”祖父忽然问。

刘爷说:“我在家对付对付就行。”

“你家娃洗的时候咋不带上你?”祖父有意挖苦他。

刘爷说:“谁知道呢。”

祖父见他不上道,又问:“你以往是怎么对付的?”

刘爷说:“在家抹抹肥皂,泼泼水就成。”

祖父问:“十几块钱你都抠抠搜搜?”

刘爷说:“才病好没多久,不能洗。”

祖父抢过话:“你都好个把月了吧。”

刘爷不作声。

祖父说:“我俩约个洗澡时间。”

刘爷说:“我孙女带我去洗。”

祖父吼道:“你个老头子非缠着年轻人干啥?年轻人有自己的规矩和玩法,让杨超和你孙女约个时间去洗。”

刘爷又不作声。

祖父让我打电话给刘梦,电话那头“喂”了一声。

刘梦说:“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说:“个把星期前。”

刘爷从我手里接过电话,问:“梦梦,你啥时候回爷爷家?”

电话那边安静了几秒,刘梦说:“除夕那天跟爸妈一块回去。”

刘爷在电话这头“嗯”了两声,祖父已从隔壁店铺买好生抽酱油和陈醋,连同几副春联,塞入塑料袋里。而后祖父凑近电话大声喊:“我跟你爷爷约好了一块洗澡,你不用管他,我让杨超明天打车接你去澡堂。”

这些天一直下雪,路两边又堆了雜物,银白夹着纸箱的黄被裹挟在灰黑里,三股颜色仿佛相互对抗似的纠缠在一块。祖父步伐小,慢悠悠地往家晃悠,我听见他呢喃,一个姑娘长得漂亮可不都是好事,有时候是坏事。我没说话,默认了,想起刘梦在我们学校算是漂亮的,但并非学校里面最漂亮的几个姑娘,用现在流行的话,是班花。尽管如今恋爱自由,但在我们县城这样的小地方就有这样一句俗话:好女不嫁二丈夫。这话打小就被她妈灌输到她的脑子里,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谈恋爱就要冲着结婚成家去,这套思想早在这正派姑娘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当然有不少追求者变着法地接近她、追求她,有的人天天趁午休时间往她桌肚子里塞情书,有的人天天在班级外或她家附近徘徊,但这些讨她好的男生都没讨着好。总之,刘梦那时候就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小美女,可那些男生看到的究竟是她哪方面的美?她的漂亮、她的才华、她的清高或固执,还是她那股在女生身上少见的市井气?刘梦自小在市井长大,常常在她妈的蔬菜店帮忙,胡萝卜九毛钱一斤,白萝卜七毛五一斤,辣椒一块三一斤……偶尔从几单里扣几毛零花钱,几毛钱几毛钱地攒,待她存下一点点钱,就街头巷尾撒着性子玩。

翌日上午,我在十字路口下车,天空开始落雪,一粒又一粒。城关小学对面的剧团巷,一条很有古韵的巷子,各家店铺撑起卷帘门,挂着“黄山烧饼”纸板招牌的路边摊升起炊烟,灰白色与薄薄白雪相互对抗似的,一上一下。自巷口往东走,绕出十字路口,路过县医院、县城高中、南园大桥,走进岔路口的罗形巷。巷口串联四家店铺,走到底左拐进市场,在左侧匍门的柜台里按晨光牌计算器的女人是刘梦妈妈,刘姨。我与祖父不同,祖父可以对朋友的埋怨与冤枉既往不咎,但我遇到不想见的人,很难讲出漂亮的场面话。刘梦考高中时差了几分,刘家的蔬菜批发出售生意做得大,只说:“考上就接着读书,考不上就回来帮忙。”现在没了择校费的说法,刘梦父母也不肯让她读职校。女孩读书才是出路,真没远见。

匍门外伸出半截身子,提着菜筐,上半身圆滚滚,头顶光秃秃。那身子打完照面后大步子溜出来,大老远就叫了声“大学生”。刘叔自菜筐里抽身,说了好些场面话:“叔和你都好多年没见面了,几年不见你都上大学了,我家梦梦成绩不好,不是读书的命,在这市场里面忙活几年也没什么不好。你爷爷前段时间还来我这帮工,我猜是你爸妈给的钱不够花了。菜随便挑,你多拿点带回家。”我问:“刘梦呢?”刘叔说:“在家,她今天请了假。”我点头,正要离开。刘姨提着计算器拦在我面前问:“是不是还没交女朋友啊?我家梦梦都有男朋友了,她上班的同事,那小伙子可俊了,急的话可能今年就成家。”我僵硬在原地,帮工人挪过一筐蔬菜,烂菜叶刷刷地蹭过裤管,我借着甩了甩裤管。我挤出一丝笑,说:“那祝福她了。”

车越来越多,出租车被镶嵌在车流里,我接到刘梦时,已至晌午。刘梦说:“我也刚起床。”我到附近买了蒸饺和粥,说:“多少吃点。”刘梦吃了两个蒸饺,而后放到安全带旁,问:“你吃了吗?”我点头。我把粥递给她,她摆摆手,问我为什么买粥。我说:“我喜欢,清清白白的。”她说:“我这些年上班没时间吃早饭,饿坏了胃,一喝粥就不舒服。”我问:“你在哪儿上班?我印象中县城里少有上班时间早到没法吃饭的活儿。”她说:“我在便利店上夜班,早上下班回家只想睡觉,午饭也很少吃。”我问:“便利店夜班有同事换勤吗?”她摇头,说:“一个人上夜班多五块钱补贴,时间久了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我叔就在对面卖夜宵。”我说:“你有男朋友吗?”她说:“没有,但我妈和你说我有吧?她故意的。”我说:“我也没有女朋友。”两人一路无话,瞧着窗外,摊贩在校门前支起小吃摊,收废品的小贩将废品绑紧以便抱上三轮车,踩扁塑料瓶,拆开纸箱……刘梦忽然问:“你毕业过后还读书吗?”我说:“可能会考研,也可能随便找个工作糊弄过日子吧。”刘梦呢喃:“读书好。”我欲言又止。

南园洗浴中心门前更热闹,司机见缝插针地开,说道:“既然到了这儿,我也洗澡。”前些年县城里出租车一律不打表,全看司机一口价,这会儿年关将至,路费也比平日贵五块钱。我们在前台交了洗浴费,拿了存衣柜号码牌,进了相反方向的浴帘。浴帘里是吹发间和换衣间,我褪去衣物,挥开塑料帘子,雾气弥漫,身材各异的男人们从视线里走过,大腹便便或瘦骨嶙峋,黑漆漆或白花花。我大学的浴室也是如此场面,尽管有隔间,但大家都守规矩似的坦诚相见。大概不到十个老男人,多数是工人,双手常年在工地搬水泥砖,老茧如同手掌的盔甲,干巴巴的胸膛和瘦骨嶙峋的脊背,皮肤乌亮。我想起祖父中年时期干过修车的行当,手艺是跟大伯学的。我仔细握过大伯的手掌,手里仿佛攥着颗颗鹅卵石。祖父前半生是唱戏的角,哪干过这累活,没几天手掌就生了茧,我问祖父为什么要干这种活,祖父没说话。旁边一个顾客说:“因为你要吃饭啊!”我愣在那儿,然后哭了出来。顾客是刘叔,虽是熟人,可还是被祖父赶走。刘叔吼道:“要不是看和你们家熟,谁要跑这么远来这修车,不知好歹,店门迟早得关!”老熟人们纷纷抱不平,说刘叔嘴不积德,刘叔气头上正欲枪打出头鸟,却被人捂住了嘴。刘叔呜呜几声,眼神似刀。

此刻,雾气越来越重,我就近找了一处花洒坐下。旁边的男人使劲搓头皮,热水裹挟着泡沫浩浩荡荡地往出水口涌,与四面八方的热水汇聚成漩涡。男人冲掉脸上的泡沫,转过侧脸,头顶光秃秃,我俩互相确认了对方。“哟,大学生也在。”我有些后悔来这儿,是刘叔。他在等我的回答,我干巴地望著他说不出话。不等到回答,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我俩少有的默契,听着熟悉。我转过身,望向声音来源,那干瘪的身体涌过雾气透了出来,径直走向这儿。刘叔将一盆热水从头顶浇下,说:“嘿,爷孙俩都来了啊。”

祖父和刘爷也约在这会儿,刘家父子相视无言,父子俩间的隔阂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刘爷是我们这小县城少有的荣誉教师,被返聘了好多年,每年都说:“我本来都退休了,又被你们学校返聘回来,这是你们的幸运。”听说那届学生幸运了好多年。作为荣誉教师的儿子,刘叔很有机会考上大学的,但是,教师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刘爷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时间都给了学生,何况他那会儿还当班主任呢。高三那年,刘爷和学生们同样作息,早上天没亮就出门,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家。老师说得不错,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残酷得很,刘叔在另外的班,他就是那匹掉下独木桥的马。刘爷建议他复读,好好辛苦一年,说他努努力能考上重点大学最好,再不济还可以上普通大学,都不行还能上大专。刘爷知道我祖父吃的亏,他是对的,但他忽略了刘叔的感受。“复读”两个字眼将刘叔的自信心击得粉碎,为此父子俩大吵一架。最后,刘叔告诉刘爷:“你去忙你的吧,我去找个活干。”刘爷说:“没出息!”刘叔转头做起了生意,抓住机会将蔬菜批发生意做得很大,娶了刘姨,有了刘梦。刘叔以为这些可以让刘爷正视自己,但刘爷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没变,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刘叔的鼻尖,说:“没出息!鼠目寸光!”那时刘梦已读小学。

我和祖父没吭声。我看见刘爷握住了刘叔的手,我知道他们父子俩会有这样一次谈话,无论刘爷怎么弥补过去犯的错,刘叔始终是他身上的一块肿瘤。刘爷是个好老师,但却不是个好父亲。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一次谈话能缓和他们的关系,可又能做什么呢?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可算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和谐,而完美和和谐的标准是一致的,所有幸福的家庭都一个样。而不幸的家庭大多在情感上存在缺憾,人类的缺憾多种多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两人安安静静的,但这安静是假象,他们俩都一直想说什么,话就挂在嘴边呢,但每每又咽回去。想过来想过去,刘爷先开口了:“小狗儿,如果我走了,我要你给我写挽联。我懂这玩意,买来的我不要。”小狗儿是刘叔的乳名,贱名易养,父母怕孩子夭折。刘叔沉默了半天,说:“好。”

祖父说:“我这个年纪走了,也算寿终正寝。但我还是有点心思的,那些了无牵挂的人才享受,他们有福。”

刘叔接过他的话,说:“不就我年轻时那点事嘛。我都想开了,我不上大学现在也过得挺好。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惦记这事,现在有些大学出来的高才生还要给我打工呢!”

刘叔说话时有些俏皮,看起来是真释怀了。刘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他闭上眼睛,拧着眉头,眉毛很长,眉毛和眉头之间挤出多余的皮。他们不再吭声。祖父说:“你们先走吧。”他指着不远处几个洗澡的老人,那都是他的老相识。我交了号码牌,退了出去。

我和刘梦沿着洗浴中心外的河岸往回走,冬天的河面被夜晚蓦然放大,竟有些像是一面大湖,寂静辽阔。河岸的楼宇和灯火映在河面,街道星星点点,在县城已经待了十多年,我却还是像当初外出求学一样无所适从。

刘梦指着河对岸的一片夜宵摊,很平淡地说:“我叔叔在那边卖夜宵,没想到吧,离这还挺近。”我问:“哪一个?”就是那个很不起眼的摊子,招牌边上有红色荧光带的。我说:“根本不知道那边还有夜宵摊。”我们继续沿着河岸走。她问:“你还没有去过那边吗?”我点点头,原来自己十多年里到过的地方这么少。

风很大。我们各自把手放进兜里,脖子和脸埋进围脖。河边没什么人,我们走了很久,没有要坐下来看河水的意思。刘梦的手机振动,是刘姨的号码。刘姨说:“你在哪儿?”刘梦说:“我在上夜班。”刘姨说:“来天际酒店。”刘梦问:“找的啥人?”刘姨说:“你云霞姨的儿子,你们小时候见过,本科生,等过完年就走。”刘梦沉默了半天,电话那头还在催。原来事出仓促,对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连锁饭店。刘姨说:“两家人在一块吃顿饭而已,吃完就走,看在妈妈的面子上……你看没看见你爸?”刘梦说:“擅自离岗要扣工资。”她挂断电话,我说:“有啥事别憋着,实在不行和你妈说清楚点。”刘梦苦笑道:“我和我妈永远说不通,都说隔代亲,我姥姥比我妈强多了。”我瞧着她,没说话。河水很亮,夜很深。刘梦忽然说:“你带我走吧,去江苏,你在那儿上大学吧?”我愣在原地,刘梦走得快,我落在她身后,她停了脚步,转身看我,我俩都没吭声。河畔的柳树集体静默,公路上偶尔有车辆穿行,快八点了,我也没有多吐出半个字来。

我们又走到河对岸,刘姨已经在十字路口等候多时。刘梦问:“妈,你怎么在这儿?”刘姨说:“对方家有三套房子,他还在创业,以后指不定有多少套。”刘梦不说话。刘姨说:“小伙子长得可俊了,又有礼貌,见面时候还给爸妈带了礼物……你爸怎么不接电话,干吗去了?这种重要时候。”刘梦问:“你们提前商量好的?”刘姨温和地笑道:“我们都是为你好,人家是个好小伙子,我和你爸看过。”我打断她:“这样不对。”她问:“为什么不对?”我说不上,但不对就是不对。她又问:“哪儿不对了?”我说:“她不应该为你们结婚,她不该听你们说的什么‘为你好’的话,听多了就想着要为父母结婚。”刘姨敛起笑容,说:“大学生,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对?”我说:“她应该想着跟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才去结婚。”

刘姨没吭声,她忽然摊开手,示意我看看四周的夜宵摊。“大学生,这是我们这些人的命。”我反驳不了,真没远见。刘姨招招手,示意我靠近點。我跨过食用油和调料瓶,老板炒锅的饭粒溅在我裤管上,我下意识地甩了甩。刘姨指指摊位,用戏谑的口吻问:“大学生,你知道卖夜宵一晚上能挣多少钱吗?”老实说,我不知道,但还是说一千块钱。刘姨嗤一声笑了。夜宵摊老板也跟着笑道:“瞧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都成书呆子了!一晚上卖夜宵能挣一千块钱的话,我兄弟早发财了。”

“我们这些人,谁家不缺钱,谁家没点难处,不然谁不让孩子们读书。孩子他爸卖菜,每天凌晨三点就去进菜,开三轮车来回要几个小时,白天挤着时间找空闲躺地上睡。两口子忙一辈子,娃也念不出书,帮忙糊弄日子有什么错?”刘姨这番话如同一只坚不可摧的拳头,一下子就把我击倒。我望着刘姨干瘪的腮帮子,感觉自己像一坨烂掉的韭菜,软塌塌的。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听见刘姨说:“你们以后可不准再见面,你们不是一路人了!”刘梦上前拉着刘姨走啊走,走啊走,越走越远。仍在落雪,年关将至,冷清至此,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我继续沿着河边走,遇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一瞬间我感受到某种因为身份产生的隔阂,又或许只是因为人类个体间的不同,和其他无关。还有一对热恋期的情侣,和他们擦肩而过,我被他们的神色所感染,也有一点荒诞的感觉,但还是静静地看了半天。他们继续往前走,其间,我接了一通祖父的电话,他喃喃着。我站在河边点了根烟。

至此,我和刘梦再没见过面。

祖父下葬后,我买了回江苏的票,去机场的路上,我问司机多少钱。司机说:“打表。”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储著超,2004年生,安徽安庆人,淮南师范学院2022级文化产业管理专业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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