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书桌上摆了台小时钟，那是一年级少先队入队仪式上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母亲将那包装精致的盒子交给我时还说了一句话：“人要珍惜时间，也要敬畏时间。”幼小的我懵懵懂懂，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还是用心将这句话记了下来。

这是一个有魔力的钟。从小学起，我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第一次发现它的魔力是在我上四年级时。期中考试刚刚结束的那个下午，我垂头丧气地将分数不怎么好看的数学卷子装进书包，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回家的路。彼时，妈妈尚未下班，我坐在书桌前一边思考如何拿着这张试卷面对妈妈，一边摆弄起了书桌上的时钟。银色的时钟在傍晚落日的余晖下散射出柔和的光，却刺得我眼眶微酸。

鬼使神差地，我拨动了时钟背后的旋钮，注视着时针与分针在十二点处重合。

——要是能回到期中考试那天就好了。我忽然想到。如果回到考试那天，我一定好好审题、认真计算，把所有本不该错的题目全部写对，就不至于此刻对着这张分数在及格线附近徘徊的数学卷子发愁了。

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时钟轻轻地震动了一下。随后，我便眼睁睁地看着时钟的一到九刻度慢慢消失在了橙色的夕阳中，也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下一秒，数字十也在表盘上没了踪影。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最后竟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嘈杂的声音吵醒的。笔尖在纸面上划动、翻动纸张、圆珠笔被反复摁动……以及老师那句尖锐的“都看自己的卷子”。

我的意识渐渐恢复。睁开眼时，那张曾令我后悔万分的数学卷子正安安静静地平铺在桌上，只是现在的它已一片空白，悄悄等待着我的书写。

熟悉的场景、空白的卷子，无一不揭示着——我回到了期中考试那天。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刚刚还在家里对着这张卷子不知所措，现在怎么突然坐到了教室里？还有那张数学卷子……

我的余光瞥见老师正朝这里走来，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古怪，只得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拿起笔将烙印在脑海深处的正确答案拓在了这张试卷上。

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了。

我好像撞破了一个奥秘，一个有关时空回溯的奥秘。

一切的缘由，好像都来自那个时钟。

那次数学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名。满分的试卷令老师与家人对我赞赏有加，我也因此收获了同学们的艳羡。可没人知道，我一直惴惴不安着，因为这场重复的考试，因为这来之诡异的成绩，因为那神秘的时钟。也没有人知道我与时钟发生了什么，它带我回到了过去，改变了原有的结果。我本以为那张满分的卷子会让自己欣喜万分，可惜并没有，我的心仿佛被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罩住了，封锁了一切欢喜，只留下了忧郁与惶恐。

一连几天，不论我怎么转动它，时钟的刻度都没有像那天一样消失，而我的生活除了那个诡异的下午，也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因此，我也便慢慢将这件事抛至脑后，权当经历了一次穿越小说里才发生的意外。

后半学期，因为承载了太多的期待与赞赏，我的学习压力持续上升，每天苦啃习题册，只想凭借自己的实力考出一个好成绩。可惜，天不遂人愿。坐在考场上的我在看到试卷后全面崩盘，应用大题无从下笔，只写了“解”字的答题卡仿佛嘲笑着我的白日做梦与不自量力。我考出了史上最低分，老师的赞赏变成批评指责，家人的鼓励在此时此刻也如同尖刀一样刺向了当初妄想考出好成绩的自己。

我試图像期中考试那样回溯时间、改变考试结果。于是我再一次转动指针至两针重合，满心期待着表盘上的一至十刻度渐渐消失和昏睡感的降临，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时针分针丝滑地在表盘上转动着，回到了原本的时间。

我并没有回到过去。那张卷子仍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我明白了。

因为强行逆转了期中考试的结果，所以那原本惨淡的成绩转移到了期末考试的试卷上。我无法改变后来的结果，亦无法再次回溯时空——因为因果有序，我改变了因，便要承受它所带来的一切恶果。

这是我从时钟上学会的道理。

从那以后，我很久很久没有碰过那个时钟。

表盘上的数字依然存在，时针与分针每天按部就班地旋转着，本本分分地走完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旅途，看起来好像与其他时钟没什么差别。

可我知道，它不一样。

它是一个有魔力的时钟。

第二次使用逆转时空的功能，是在中考结束后的暑假。

初二时，我的家中迎来了一位新成员，它是一只小柯基，毛色光亮，活泼可爱。我给它取名叫薯条，因为它的毛焦黄。

薯条的到来为家里增添了不少欢乐，就连一贯不喜欢宠物的妈妈都对它宠爱有加。它从摇摇晃晃地走路到自由自在地奔跑，令我第一次对幼小生命有了清楚的认知。

我经常带着薯条到公园里遛弯，它总是东跑跑西看看，这嗅嗅那嗅嗅，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它会在我伤心时舔掉我的眼泪，也会在我挑灯夜读冲刺中考时静静地陪伴在我身边，即使自己很困很困。它虽然不会说话，可在我心里，它早已成为了我的好朋友。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小狗。

初三时，我常常幻想着中考结束后跟随爸爸妈妈带着薯条出去旅游的场景。或许我们会到广袤无垠的大草原吧，那可比我家楼下的小花园气派多了，薯条爱撒欢，它肯定喜欢那里。或许我们会到大海边，沿着沙滩静静走着，从悠闲的午后开始等待黄昏的降临。可以说，薯条已经成为我人生中的一部分，我无法割舍它，也无法想象没有它的生活。它是伙伴，是朋友，也是一直陪伴着我的家人。

可就是这样一只小狗，在中考刚刚结束后的傍晚被汽车撞死了。

那天，我与好朋友相约去逛街，出门前还在同薯条说：“乖乖，等我回来给你带你爱吃的淀粉肠！”薯条两只前脚激动地立了起来，我摸了摸它的头便转身离开。可当我再次回到家时，等待我的不是薯条炮弹般的“袭击”，而是爸爸妈妈哭红的双眼。

我慢慢地走向薯条的小窝，往日里它总是趴在这里轻咬枕头，可现在躺在这里的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小小尸体。我试着轻呼薯条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早已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会这样呢？几个小时前它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就变冷了，不会动了呢？

“对不起啊薯条，今天没有卖淀粉肠的。”

爸爸妈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终于意识到，曾经那只伴我左右的活力小狗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等等……还有时钟！

我猛地抬起头，在爸爸妈妈诧异的目光下飞速冲到书桌旁捧起了时钟。它安安好好地立在桌子上，指针走动时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我抹了一把眼泪，用颤抖的手指转动了指针。

拜托你，可千万要让我回去啊……那是我的小狗，我最最喜爱的小狗。我们还有很多约定没有完成，我们还没有去看草原、去看海，它还没有吃上淀粉肠……

一到十一刻度依次消失，黑暗再次笼罩了整个房间。

这一次，我成功了。

时间回到了几个小时前。

我向好友告假，取消了逛街的行程。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带着薯条去花园遛弯，只不过时间错后了一个小时。

时间将至初秋，四季转眼间又走过一半，路两旁白桦树的巴掌大的叶子零零散散地落下几片来。我与薯条惬意地踩在落叶上，在清脆的咯吱声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们平安地回到了家。薯条毫发无损，只是那粗粗的绳子早已被我的汗水浸透。

一个星期后，我在骑车前去与朋友赴约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倒，倒在地上时，我好像听到骨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被救护车拉走，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遗憾地告诉我，我的左腿、左臂骨折，三个月不可以随意走动，所以暑假之旅无法实现了。

我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我意识到，这大概就是逆转时空改变原有结果的代价。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摸着年迈的薯条的头，轻声对它说：“你知道吗？你是一只幸运的狗狗。你遇到了一个掌握了时间奥秘的主人。是她在你意外死亡后穿越到了过去，拯救了你的性命，不然啊，你怎么能坐在这里听我说话呢？”

薯条眨了眨眼睛，安静地趴在地上。

它已经很老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恣意跑动，可是我不在乎。在我心里，它永远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狗。”

所以，我愿意为了你，使用一次逆转时间的机会。

是的，我早就想到利用时钟逆转时间的机会只有十二次。前九次不知被何人使用过，而我已经回溯过两次时空，留给我的机会，也只剩下了一次。

我想，我大抵再也用不上这最后一次机会了。毕竟凡事有因果，我已经因为改变“果”受到过两次“惩罚”，所以，我不愿再次冒险。

但我从未想过，有一个人——一位儿时好友，会以这种方式重新闯入我的生活，动摇了我原本坚定的内心。

我望着被火烧过的黝黑的楼房，感到一阵悲凉。

昨日夜间，我所在的小区里发生了一起火灾，火灾致两死一重伤。死者之一是我的儿时好友唐小璇。她的父亲为了救她不幸丧身火场，她的母亲也在火灾中身受重伤，目前仍在医院进行抢救。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座滨海小城。

第二天上学时，我身边的人都对此事议论纷纷。众人或惋惜或质疑，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这令人悲痛的结局。

我与唐小璇已有许久未见，上次对话大概可以追溯到三四年前。当年，她自信而又张扬地对我炫耀她又长又顺的头发，灿烂的笑容衬得她好像舞台上耀眼的舞者。

她说，她想参加艺考，去当最优秀的舞蹈演员。

我笑着鼓励她，还打趣说如果你出名了记得给我留张演出票，我得去给你捧捧场。

她笑着回应，好。

记忆渐渐模糊，那自信洋溢的笑容在我的脑海里定格。

那个女孩，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我低头拭掉眼角的泪，转身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方。

那晚，我坐在书桌前犹豫了很久很久。

她热情可爱，本应拥有美好的未来，却被一场意外的火灾剥夺了年轻的生命，留给众人无限惋惜。

救，还是不救？

时钟仍嘀嗒嘀嗒地转动着，像是在等待我的答案，也好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世界上只有我知道这个时钟拥有逆转时空的魔力，我大可以此生不再使用它，或者将它留在必要时使用。我也清楚地明白，我不该干涉他人的命运，即使结局悲怆痛心。

可是，我真的能够做到坐视不理毫不动摇吗？

我想，我无法回答。

最后，我离开了书桌，留下时钟孤单地立在黑暗之中。

“唐小璇，好久不见。你还记得你曾对我说，你想要当最优秀的舞蹈演员吗？”

“这么久没见了，一起去聊聊天吧，我记得那边有个书吧，我带你去！”

最后的最后，我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楼房，看它米黄色的墙皮脱落了几块，露出灰色的水泥，略显斑驳。

但这已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看的颜色。

嘀嗒。嘀嗒。嘀嗒。

秒针转动一圈后回到了原点，银色的时钟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十二个数字依次消失又再次浮现，几秒钟后，随着光芒的渐渐淡去，时钟的魔力也一点点消失。

它終于成了一个普通的时钟。

代价是什么，尚未知晓。往后余生，唯有顺应自然、遵循因果，接受结局。因为，时钟已无魔力。我，亦是凡人。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毕红雨，天津师范大学汉语国际教育（师范）专业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