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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那片海

2024-03-03虚潮

青春 2024年2期
关键词:北海小说

饶有趣味的一篇小说,小说分两条线进行,一条线是“我”以自身的经验创作小说,并讲述在创作时遇到的各种困境;另一条线,是“我”的一位读者的境况,他的身世,以及他对阅读“我”的小说所给予的反馈。到了后面,这两条线似乎有所交叉,第二条线变成了第一条线的戏中戏。不得不说,这样的巧思让人眼前一亮。

——大头马

西沉的残阳把最后一丝光芒打向大地。橙光穿过不算太厚的霞云,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路;它像一支箭,一支几千年前羿射穿最后一个太阳的利箭,迅速坠落汪洋。

仿佛是为了迎合这一团热情似的,原本寂静的海面又一次躁动了起来,一声,两声,无数涌起的波浪带着麦田一样的金黄色彩拍打在此时仅剩寥寥几人的沙滩上。夏北海坐在一棵椰子树的底下,他将脚掌放在潮水刚好能够蔓延到的地方,一道又一道的咸流拍打着青年立在这片土地上的根。他感觉水很暖和,冲刷在脚上像是小时候迫不及待钻进盛满热水的洗澡盆一样舒适。

就像自己名字的寓意一样,夏北海在距离自己十八岁生日还有三天的夏日尾巴,第一次看到了波澜壮阔的海。

秦岭以南,一座不处于边陲但同样不算繁华的城市里,因为春节即将到来,平日里以散步的中老年人居多的广场,此刻到处都能看到带着孩子的父母的身影。

在外出务工辛勤了一年后,这是一家人少有的能够聚在一起享受短暂天伦的时候。所有的家长仿佛都想着要在这短暂几天里把孩子一整年缺失的爱找补回来,街边的商铺摊位都挤满了人。

“一共二十块。”

在和闹市区截然相反的小巷子里,穿着黑色棉衣戴眼镜的青年人把两根黄瓜交给摆摊的中年男人。男人称了一下后把黄瓜抓起和先前青年人挑的土豆、茄子放在一个大塑料袋子里,边吸一口烟边伸手朝他做了个手势。

“大哥,你这里该不会少称吧?”

青年人接过塑料袋掂了掂重量,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布钱包,数出几张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接过现金后把烟头丢到地上随便踩了踩,眉头皱起表露出一副不满的样子说:“去去去!你去问问周边那些老街坊,我在这菜市场摆了七八年的摊子了,哪次有人说过我缺斤少两?你大晚上来买打折菜,我好意思多挣你钱?大过年的真是……”

青年见到老板如此模样只能赔笑。他从巷子出来后沿着街道一路直行穿过了两个街口,浓郁的辣椒酱味不时从旁边的烧烤摊上飘进青年的鼻腔,他在中途停下好几次回头望,一路上不知道咽了多少次唾沫才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

用钥匙打开门之后,映入青年眼帘的是一个熟悉的空荡客厅,他随意换了鞋子后,将脱下的袜子塞进自己的运动鞋里,走进厨房,把买来的菜放在案板旁边,又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的存货。在翻遍了上下三层只找到两个鸡蛋和昨天剩下来的几两瘦肉后,青年打开煤气灶,跟着网上的教程一板一眼地做起了晚饭。

油烟气很快就席卷了整个厨房,青年并不是一个做菜的好手,至少不可能第一次就能够靠模仿做出和视频里一模一样的家常菜来。在将晚饭都端上桌后,第一口咬碎的黄瓜就让他知道,自己做这道菜时放的盐实在过多了,而半边身子焦黑、和茄子在一起难以分辨的五花肉也不断地被筷子翻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匆匆把这些“手艺”都吃完后,青年把碗筷都叠放在洗碗槽里。他刚想着去看会儿电视放松一下,但还没往外迈出一步,槽里那些已经放了好几天都没有人清洗过的碗一齐朝青年散发出怨念。他看着这些叠起能接近半米高的碟勺,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套上了洗碗用的手套。

“预备,各就各位,一、二、三,跳……”

洗涤剂刚刚挤完,青年衣服里的手机就响起了电话铃声。他脱下一只手套把电话接通后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便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北海,你吃饭了没?没点外卖吧?”

“吃了。妈,你也没必要天天都来打电话问吧?”

北海一边洗着碗一边应答着女人的话,泡沫在搓开之后迅速占满了整个洗碗槽,把碗筷和手套全部吞没,只有在用钢丝球清理的时候才能在这一片起伏中隐约窥见一点边角。

“我那不是不放心嘛,你们这代人就喜欢吃外卖,那玩意儿不健康……你今天吃了啥?拍个照给妈看看。”

电话那头的女人喋喋不休,青年很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他打开水龙头把碗上残留的泡沫冲洗干净,用筷子用力地敲了敲水龙头的管子说:“今天忘记拍了,我在洗碗呢,妈。有啥事待会儿再说。”

“你说你,忘记拍了。肯定是又去吃外卖了。对了北海,你在家是吧?大后天我和你爹坐汽车去你那里,一年都没看到你了,我来给你做饭。”

“嗯,你们在火车站那边下车吗?我过来接你们。”

“不用,就那点路程有啥好接的,你等着就行。”

好不容易洗完了碗的青年甩了甩手,把手套放上架子,他拿起手机走到客厅,整个人瘫在沙发上,闭上双眼长呼一口气,捡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播新闻的声音在青年的耳内比女人的唠叨还要无趣,只听了一会儿就让人困到想打哈欠。他一连换了好几个台,但这个时间段要么是新闻,要么便是只看两分钟就能够猜到后续情节发展的老式偶像剧。在寻了半个小时都找不到堪堪能看的节目后,青年干脆关掉了电视,走进自己的房间把充满了电的笔记本打开。

已经用了好几个年头的笔记本足足花了五分钟才从“开机中”的魔咒里脱离出来,看着屏幕上还没有显示完全的软件图标,他先是打开了文档确认自己昨晚写的稿子还在,然后又打开邮箱,只一下子,通知页面就不停地从右下角弹起吸引住他的注意。他一一掃视过去,大部分的信是在通知他这个月的作品浏览量和打赏如何,次之便是他刚签约的编辑对他所说的鼓励话语和催更命令。只有一封邮件,一封内容只有几个字的邮件引起他的注意。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发件人的名字,然后给对面回了一封邮件:

“我在。”

即便是马上就要过年,医院的人流量依旧没有任何减少。天花板的中央,苍白的灯光照射在我的脸上,让我微微有些睁不开眼,但比起每次哮喘发作时的那种窒息感要好上太多。

因为这几天的身体状况要比以往好些,所以医生也特准了我可以不用戴呼吸机,甚至能够在家人的陪伴下离开病房到处去走走。尽管还是不能离开医院太远,但至少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着那些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人嬉戏玩耍。

从早上到晚上,带着年味前戏的街头巷角到处都能看到表演舞狮或者其他节目的杂耍队伍,糖葫芦和糕点的气味更让我内心向往不已,虽然吃不到,但至少也可以刺激一下精神,让它没有那么萎靡。

“您儿子这段时间的各项健康数据都要比前段时间好上很多,如果继续积极配合治疗的话,活五年以上的概率是非常大的。”

直到天色渐暗,寒月噬日的时候我才在家人的陪伴下回到医院。刚一走进病房,就看到已经在凳子上等了我许久的主治医生。他和父亲稍微寒暄了两句便带着我与一名护士去进行一周一次惯例的身体检查。很快检察报告就被送到了医生的手上,他紧绷的脸在看了上面的数据之后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一双眼睛弯起的弧度要比天上挂着的玉盘更细。

“谢谢你啊,医生!”

听到这段话的父亲明显眼睛要比刚才亮上许多,他搓起一双古铜色布满老茧的手,穿了好几年的棕色大衣被洗得干干净净,随着手臂的摆动不断产生新的褶皱。

“病人这段时间的气色看上去比以往好了很多,以后如果身体没出问题的话,多带他出去走走吧。”

“好好好,尘新啊。明天我再过来带你出去走走。”

父亲和医生一起离开了病房,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床上望着墙壁发呆。直到手机突然响起一声通知铃才将我的思绪拉回如此狭窄的匣子里。

“我在。”

通知栏显示我几个小时前发出的邮件有了回信,看到回信人的名字,我好像心里是有什么包袱抖下一样松了口气。

北海第一次收到尘的信是在三年前的冬天。

那个时候他刚刚从大学毕业,抱着自己的简历辗转各处,连续找了好几个实习工作。本想着要脚踏实地去好好干上一份事业,但二本出身的他最后得到的结果无非就是“抱歉,这个岗位我们已经招满了”“您的简历并不符合我们这边的要求”之类的回复,最长的一份工作也不过做了一个半月就因为待遇太低而辞职。

充斥着怀才不遇之情的青年窝在一个月租不过两千,比他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稍多一点的出租屋内,为着未来发愁。直到有一天,他从一叠书中翻出了一本高中时写的小说本子。

北海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偏科选手,上小学的时候每次数学的分数都在班里一骑绝尘,语文反倒是只能勉强排个中上,但在升入高中后,原本平平无奇的语文和历史反而开始峥嵘显露。他报名进入学校的文学社,并在不久之后就直接开始负责一整个栏目。

“或许我可以试试写书。”

他从那一日萌生了要成为一个作家的想法。先从短篇小说写起,北海在半个月内,快速地创作了十几篇文章,并朝各杂志社投稿。但除了一篇发表在一本没什么名气的刊物上以外,其他的青涩果实都被编辑无情地打了回来。

整个七月,北海只拿到了不到两百块的稿费。那是他这个月全部的收入,他用这些钱去了城市中心的酒吧买了两瓶鸡尾酒放松。刨除掉这些和来回车费后,仅仅半天就只剩下不足十块钱。

青年没有去向自己的家里要钱,一是毕业的时候因为他说要创业,父母已经给了他近两万的启动资金;另一方面便是他是整个家族第一个大学生,那些学历不过中专甚至更低的堂兄姐现在都靠自己寻了个好工作安定了下来,自己若是还不能养活自己倒显得太过无能。

又在家虚度了几日之后,北海最终瞄上了网络平台。他随意注册了一个叫“海北”的账号,开始在一家网络小说平台上发布一些文章,有原创也有“借鉴”,有玄幻也有都市。只用了一个月,北海作品的浏览点击量就开始持续上涨。这个时候,一个让他当时有些得意忘形的机会突然从天而降。

一位网络平台的编辑打电话给北海给了他一个签约的机会,条件是他必须在三个月内写出一本二十万字以上的长篇小说。听到那份额诱人的酬劳,青年几乎是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是这几年来北海觉得最为痛苦的一段日子,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如此。一天十五个小时坐在桌子前盯着笔记本的屏幕敲字发呆,为了一句话里某个字词的通顺与否纠结上数十分钟,哪怕在查阅了不少资料最终敲定之后,也时不时会倒回来继续推敲……

在這般疯狂的作息下,北海只用了一个月出头就完成了这部小说。他用自己的名字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写了一个出生于边疆山村的人如何看到大海的故事。事实上他没有见过大海,一次都没有,那些关于海的描写全部来自他看网上视频所产生的遐想。

这本小说足足改了七次才被编辑通过,他拿到了五位数的稿费,那是他第一次靠自己获得如此多的钱。尝到了甜头之后的北海又马不停蹄继续创作更多的小说,但或许是命运已经给了一个焦躁的年轻人足够多的幸运。在这段时间后,他的作品一直都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只能靠着微薄的全勤和一些打赏勉强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体面人。

就在这样一个年份,北海收到了书迷给他寄的第一封信。

他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刚刚冬至的第二天,他生活的这座城市已经下了两天的小雪。他在下午踏着薄到刚好没过自己鞋底的白色一路从百货商场走回家中,打开笔记本刚想码字,一封邮件通知就立马跳了出来。

北海本以为是编辑催稿的痛骂,刚准备扫一眼删掉,里面的文字却突然吸引住了他的眼球:

海北老师:

您好,我在前段时间看了您的书后喜欢上了您书中如麦浪一样一望无尽的海。因为身体原因,我从没见过海,一次都没有。我想请你多写一点,多告诉我一点海的模样。

寄信人:尘

他从没想过自己随意编纂的文字会让别人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第一个书迷,第一个。北海这么想着,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回了对面的邮件。

他没有说出自己书中有关海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问着对面的身体,想要多了解一些对方。对面也毫不保留,告诉了北海自己是一名哮喘患者,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能活过二十岁。

二十岁。

在这个年纪,北海距离毕业还有一年,他当时很喜欢躺在学校石雕旁的亭子里,把脚搭起来,边看向一旁来来往往的学生,边咬着手指思考未来的人生。

夜已经深了。

尘新放下手机,看向拉开的窗帘旁墙壁上微微闪烁着幽光的心率显示屏。又把目光瞥向窗外,那些高楼大厦直到现在依旧亮着一排排的灯光,应该是里面的公司职员在熬夜,准备将一年里剩下的工作都尽快完成,然后轻轻松松地回家乡,去过个好年。

父亲会不会现在也在某栋写字楼里面,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情呢?他如此想着。

虽然住在大城市里,但是尘新的家里并不算有钱。能够在这座爨桂炊玉的都市里维持温饱已经是一件不算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每个月住院和治疗哮喘的费用。在如此的重压之下一家人的收入加起来也只能够勉强收支平衡。

尘新原本不叫尘新。

他小时候的名字只是单带一个新字,直到第一次哮喘发作之后,家里为了让他活下来的概率更大,才加了“尘”作为贱名。自从初中第一年开始,他就成了这家医院的常客,在前三个月哮喘愈发严重之后干脆直接住在了医院中。

住院的生活极其无聊,作息时间像流水厂的工人一样被管理得无比严格。虽然他总有办法藏起自己的手机,再把偷偷买的模型机交给来查房的护士,但自己带的小说和杂志却绝对留不下一本。

不过那些毕竟也只是用来迷惑医生的小手段而已,尘新真正喜欢的小说都被他下载好存进了手机。除了一些连载了好几年至今仍旧没有完结的玄幻小说和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文学大家的巨著以外,唯一已经看完没有删掉的就只有一本笔名叫“海北”的人写的小说了。

要是换一个人来读一遍这本小说的话,他或许可以很轻松地找出小说里青涩语句的各类毛病,也会毫不留情地戳穿那些描写海的虚假的句子。但是尘新不会这样,从他在三年前读到这本书开始,他就被书里所写的海景给深深迷住了。哪怕在后面又读了许多有关大海主题的小说,这本书里所写的海景在他心中仍然是最出色的。

在读完这本书的那年冬天,尘新知道了作者的邮箱并给他发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封电子邮件。出乎他的意料,海北老师在当天就给了他回信,在那之后,他们便成了经常书信往来的好友,海北老师也时不时跟他开玩笑要创作一个以他为原型的人写进新小说里。

虽然说尘新更想要海北再写一写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谈论到这个问题对面就会很巧妙地把这个话题切开。包括今天也是如此,海北只是兴奋地告诉自己,他的书马上就要写完,含糊地把这个话题用沙子埋进土里。

尘新揉了眼睛,他将手机放在自己一直以来藏它的位置,深吸了两口气后阖上双眸准备睡觉。

很快,少年就进入了梦乡。他梦到自己在朝着一片看不太清楚的方向不断奔跑,虽然面前是大片的模糊,但隐隐约约能够听到海浪声和人群的嬉笑。

他不禁加快了速度,衣服随着脚步一件又一件地从身上掉了下来。那由马赛克色块拼接的大海逐渐朝他敞开胸怀,因为他也成了马赛克的一分子。就在他准备一跃跳进海浪里,伸展双臂肆无忌惮地拍打水浪时,一双手从他的身后伸出,死死地掐住了尘新的脖子。

窒息的感觉打断了少年所有的幻想,他被人按住身子浸到了腥咸的海水里。尘新拼命地挣扎着,四肢胡乱扑腾尽力发出声音。他感觉海离自己越来越远,四周的一切都被分解、消失,只留下了漆黑的幕布和那一双手。

尘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从床上猛地跳起不断咳嗽,胸口的闷痛告诉他刚才是自己的哮喘发作了。紧接着嘴边又是一股温热,他舔了舔嘴唇,味道和梦中海水的味道相同。他又打开病房的灯用手抹了一下,才知道是他在梦中挣扎的时候牙齿咬破了嘴唇。

看着床单上的血迹和心率显示屏上乱如炒面的频率线,尘新又看了看自己已经藏好的手机,往里面塞了塞,然后按响了呼叫铃。

今早还没有过八点,母亲的电话就把熬夜写了一晚上小说的我吵醒。

“喂,谁啊?”

带有些起床气的我语气不是很好,心里也对着打电话过来的人发起了牢骚。但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就驱散了我的困意:

“北海,你妈我马上就要到火车站了。再过两小時就到你那儿了啊。”

“两小时……现在就把我叫醒……”我嘀咕了两句,穿好衣服趿拉着拖鞋走到卫生间准备洗漱,“要我过去接你吗?”

“不用,就那点距离有啥好接的。北海,等着我和你爹给你炖牛肉粉条!”

母亲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我洗漱完后,拿出箱子里最后两袋泡面,并烧了热水。这种不健康食品的包装不能让母亲看到一点,不然肯定喋喋不休几个小时。

我这样想着,泡好了面之后端着碗来到卧室桌子前坐下。笔记本罕见地没有在昨天晚上睡前关机,我瞅了一眼文档的内容,确认没有什么错误后长舒了一口气,把它发给了编辑。这本以信友尘为主人公原型的小说终于在凌晨四点写完。

做完这一切后我把窗帘拉开,已经初具锋锐的阳光穿透窗户打在我的脸上,让我还有些睁不开眼。我看着床头柜上的闹钟,脑子一热,破天荒地决定要出去晨跑。

换上鞋从家里一路跑到广场,此时距离春节只剩下不到一个星期了,空气中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息,我几乎可以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到笑容———除了我。

说实话大冬天实在是不适合晨跑,哪怕只是刚刚绕了广场一圈,我的肺便挤满了快活的冷空气。稍显严重的胸闷让我不得不坐在运动设施旁的椅子上大喘着气休息,在身体稍微好了一点后,我又朝着菜市场走去。

“哮喘的感觉应该和这个差不多吧。”

在走路的时候我的脑子又胡思乱想到了信友尘,如果哮喘发作的时候比起刚才的自己还要严重的话,那么他这些年遭受的痛苦到底有多少。只是思绪往这个方向探了探,触角所碰到的东西就让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大姐,这莲藕咋卖?”

身边带着口音的招呼声让我发觉我已经走到一个小摊面前了,看到地上那些铺在尿素袋子上还带着露珠的各种蔬菜,又看了看老板娘黝黑的脸上朴素的笑容,我也蹲下来挑了一把豆角和几根葱。

“一共九块二,算你九块,再送你几瓣蒜。”

女人把菜称好后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又放了几瓣蒜进去。我付了钱,打量了下四周,又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大嫂,要过年了。”

“是啊,要過年了。我马上就能看到我崽了。”

“您儿子不在身边?”

“大学生!”女人说起这个的时候一脸自豪,连带着周围的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现在在南京学计算机呢,大城市!”

“那挺好啊,南京。”

女人的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大学也是在南京读的,如果不是因为过年,我现在还待在出租屋里吧。这几年虽然靠着写作赚了一些钱,但也就能够在必要的生活支出下攒上点存款。至于买房和买车这种事,对我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提着一袋不算很重的菜走在街上,我的腰却莫名地弯垂下来,像驼背一样。不是因为手上的菜也不是因为肩膀,像是有什么在无形地操控我,把丝线钉进每一个关节里特地摆出这个动作。

“喂!北海啊,我到家门口了。敲门你不应啊。”

母亲的电话在我的脖子快要贴近地面的时候又打了过来,暂且重新赋予我像一个人一样生活的权力。

“我在外面,妈你有钥匙没?我现在回来。”

“妈多久没来这边了,哪里有钥匙……我在楼下等你啊。”

我快速赶回家,果然看见一个佝偻着背、提着个大麻布袋子的男人和一个正拉着街坊聊天、满脸笑容的女人站在楼道口。还没等我过去打招呼,他们就先看到了我。

“北海啊,你看看你,买啥豆角和葱呢?妈都带了。”

我本以为见面第一句,母亲会说些什么想我的话,没想到还是要先数落我一遍。她一把抓过我的袋子上下打量了我两眼,满是皱纹的脸绽开出一朵春末的凤凰花。

“一年没见着,黑了。健康点好。”

“爸,妈,别在这站着了,先上去。”

我伸手想提那个麻布袋子,沉默寡言的父亲一把将它扛在肩上对我摆了摆手。他一直不喜欢多说话,仅有的爱好就是吃小零食和下棋。

才刚进屋,母亲就立马招呼着父亲把麻袋里的东西往冰箱里塞:牛肉、猪肉、排骨、自己种的蔬菜水果……

在做完这些后,她又从袋子里抓了一只活鸡出来,提起菜板和菜刀一起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刀剁骨头的“咚咚”声。

“一进来就干活,妈你歇会儿啊。”

“你懂啥,现在杀鸡炖汤,等饭菜都做好后汤也炖好了。”

我摇了摇头,扭头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桌子里的象棋取了出来,他一边仔细地把棋子摆好,一边对我说:“陪我来两局。”

我当然不是父亲的对手,十几局下来一局都没有赢过,父亲也没有说无聊,只是一次又一次把棋局重新摆好。直到厨房那边传来一句“吃饭”才作罢。

午饭除了炖的鸡汤以外还有两个荤菜、两个素菜,都是我喜欢但很久没吃过的家常菜。母亲把碗筷都摆好,招呼我和父亲坐下,一时间碗筷之间的碰撞声占据了整个房间。

直到我实在吃不下去,捂着自己的肚子瘫在椅子上后,母亲才放下为我夹菜的筷子。她看着房间的样式小声嘀咕道:“咋和几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

“你们又不来这里住。”我摸着碗的边缘转来转去,“明明是你们买的房,但是怎么说都不愿意住这里,村里又没有冰箱、空调,不热吗?”

“这房是未来给你娶媳妇用的,我和你爹一直住像话吗?”

母亲瞪了瞪眼,显示出一个女人的精明。“你倒好,天天在南京那里不回来。现在还在做那个写东西的活?”

“嗯……毕竟能养活自己。”

“养活养活,咋光想着养活自己就行。你那工作多少钱一个月?”

“大概………五六千吧。”

我被母亲问得有些心虚,竖起手指多报了一千块钱。母亲听到这个工资点了点头说:“那还行,不过还是买不起那里的房子……”

“人呐,最后还是得安稳。北海,你干脆回来这边算了,随便找个活做。我让你舅舅帮你安排,不比那边低。早点娶个媳妇。”

母亲那农村人的思维一直都令我十分苦恼,当初刚跟家里说我全职写作时,她便是最反对的一个,甚至都喊着要去上吊。

“好了,妈,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只能拿出用过不少次的老套说法,“你想,要是以后我写书成名了,不比回这里威风吗?”

“成名成名,你说成名几年了,成名了吗?”

母亲的絮叨就像一把刀,她看向低着头的父亲问道:“老夏,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听到母亲把话题抛给了他,父亲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和我对视,那双有些混浊的双眼依然能够看到一些光。

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知识分子,虽然没上过大学但也是当初村子里唯一一个去县城外的学校读书、学过英语的人。后面他做过抄字员,也当过私教,懂得要比母亲多得多。盯着那双眼睛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直到过了良久,父亲才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问我:“你觉得你干这行,快乐吗?有想做的事,会坚持做下去吗?”

我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低下头思考了很久,想到我刚写完的书、我以前写完的书、我这几年的生活和……

“我有想做的事,能坚持。”

听到我的回答,父亲沉默了。等到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朝母亲摊了摊手,咂吧了两下嘴,说:“你看,我说不过他。”

“老夏你……算了,我是说不过你们爷俩了。”

母亲最终也放弃了劝说我的念头,她又打开冰箱取出了牛肉和粉条,走进厨房再一次忙活了起来。

“妈……”

“不要跟我说话,你要继续写书就回房间写,等牛肉粉条做好了我会喊你。”

被赶回房间的我有些发蔫,刚准备躺床上睡一觉的时候电话响起。我看了看号码,接听,整个人倒在床上说:“孙编,有啥事吗?”

“北海,”孙编的声音像是刚抽过烟,低沉又沙哑,“你那篇小说我看了,写得不错,可以出版。”

这句话让刚刚躺下的我又坐直了,我能确定我的语气带着欣喜:“不用打回来修改吗,孙编?”

“不用。”孙编的语气少见的乐呵呵,“写得挺真实的,这次的稿费应该会比以往多些。”

“谢谢孙编,等我回去请您吃饭。”

我有些颤抖地挂了电话,冲出卧室和父母说了这件事。母亲高兴得直接把菜刀一放,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老夏你看,你儿子出息了,又出了一本书。几万的稿费呢!”

父亲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看着他有些颤抖的双手,我想他此时也是在为我高兴的。他坐回沙发上,用手指不断叩击着桌子。

“北海。”父亲的声音比以往多了些厚重感,“你干这行,现在还有想做的事吗?”

这句话冲淡了我刚才的欣喜,我坐到老人对面,仔细地思考着。

“有……”

自从几天前哮喘再次发作后,我的身体状况又变得急转直下。这几天哮喘发作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了,甚至有两次还咳出了血,治疗的费用也变得越来越高。

上午再次看到父亲,他的脸色变得比我还差,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突出的眼眶和眼球上的红血丝能够看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个好觉了。

他一见面就抱着我哭了起来。

我从未想过,一个身高七尺的汉子能够这么柔弱。自从母亲和父亲离婚后,他就一直把自己扮成一个铁人,顶天立地为我撑起一片天地。

现在,柱子倒塌了。

“尘新,我对不起你。”

医院独立病房的隔音要比其他的更好些,所以哪怕父亲是在抽泣,在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声音。

“是爸爸没本事,爸爸的腿在下楼梯的时候滑倒摔折了。爸爸现在赚不起钱了,凑不出给你治疗的钱了。”

从一进病房开始,我就看到了父亲双手架着的拐杖。我也抱着他,哮喘贴心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发作。

“爸,没事。我早就不想过这种什么都吃不了的日子了,我不治了,我想吃肘子。”

在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眼泪在父亲抱我的时候就已经决堤而出,两团不同的盐滩顺着脸庞流下,打湿各自的衣服,又在干涸的荒地上形成大大小小不同的悲欢。

“是爸爸无能,我对不起你……好,好好,我带你去吃肘子,卤猪肘。”

当天中午,父亲就给我办理了出院手续。一个身形佝偻的人充当另一个的拐杖,边咳嗽边一瘸一拐往医院旁边的小吃街走去。

“老板,来两份卤猪肘。要肉多的。”

走进一家卤味店,浓郁的气味一下子便冲进了气管,让我感觉浑身不舒服。本能反应让我想要立马离开,但是四周桌子上那些肥润多汁的肘子肉和那些津津有味吃着它的人却让我的脚生了根。我和父亲坐在凳子上,不一会儿肘子便被老板端了过来。看着这个我不知道多久没有吃过,或者可能从来都没有吃过的东西,我用筷子夹了一口猪皮放进嘴里,奇妙的味道一下子攻陷了味蕾。

“尘新,你咋了?”

看着一下子剧烈咳嗽的我,父亲慌了起来,疯狂用手拍着我的背。我摆了摆手,一边把另一碗肘子推向父亲,一边大口吃着自己碗里的肘子,说:“爸,你快吃。这个好吃,吃完这个我还想整点烧烤。”

“行行行,我吃,吃完我们就去吃烧烤。”

手机通知突然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是海北老师给我发的邮件。一时间我的心情又变得十分复杂,愧疚和遗憾油然而生。我没有打开邮件,直接把它给删去了,然后又打开草稿箱,打了一堆字后也都删掉了。

放下手机,嘴里的肘子突然又变得没啥味道了。我赶忙喝了一口卤汁,又咸又香的感觉让我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一个还没有患上哮喘、父母都还在身边的晚上。虽然那一顿家里好像没有做猪肘子,但记忆里的味道却和现在如此相像,就好似只差满天的星星和梦中听到的海浪声。

大海其实并不像夏北海书中写的那样美好,一点都不像。

在夏北海拿到那笔稿费之后的第二年夏天,他买了张飞往广东的机票,在大梅沙第一次看到了两人都心心念念的大海。

和他自己笔下描写出的文字截然不同,夏北海所看到的大海平淡、无趣:一股股巨浪从深处翻涌到近岸时,已然变成一线和石子投入湖中差不多所产生的涟漪;被铲子挖得坑坑洼洼的沙滩上到处是游客,他们奔跑号叫着,将各式各样的垃圾都留在了沙滩上……海边没有椰子树,也没有麦浪一样、在夕阳照射下显得金黄的浪潮,只有到处摆放的游泳圈、烧烤架和不知道谁说出的脏言碎语。

他拍下他所看到的这一切,准备跟尘说明一切真相,他不想再做一个给少年编织虚假梦境的骗术师。夏北海如此下定了决心,但却在手指按下发送键的前一刻,他的心又退缩了。

他不知道一切会造成什么后果。

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夏北海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将所有的说辞都撕碎咽进肚里嚼烂,最后只留下一个新的编织而成的梦境:

“尘,我最近想写一本有关大海的书,你有兴趣看吗?”

自从夏北海发出那封邮件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尘的回信。

或许应该说更久之前,早在新年的时候他就曾发给过尘,想用稿费给他买一张去大海的机票,当时尘就没有回信给他。不过夏北海那时并未多想,毕竟邮件发出的前两天尘便和他说过这几天要接受更频繁的治疗,没有时间去看电子邮件。

于是夏北海自己使用了那张原本送给尘的机票,他看到了大海,也开始创作人生中第二部写海的小说。时至今日,这部小说只剩下最后的结尾便全篇告结。他站起身来,离开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椅子,准备冲一杯咖啡,休息一会儿后再向最后的堡垒发起攻坚战。

他现在已经算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上一部他以尘为原型创作的小说一出版,很快就得到了人们的关注,并引起轰动,收入状况也要比一年前要好上很多。比起以前,更多的书迷给他发邮件问他下一部出版的作品会讲些什么,数量多得让他不得不建立一个粉丝群来集中回答他们的问题。

夏北海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但好像少了一样,少了一样做菜的时候一定会放的调料品。

他坚持下去的理由似乎变得模糊了。

一杯咖啡很快就喝完了,夏北海活动了下脖子,准备回去工作。一封电子邮件的通知声突然响起,他习以为常地打开手机,只看到寄件人的名称,夏北海的双眼就猛然瞪大,迫不及待地打开邮件:

海北老师:

许久不见,因为治疗的缘故,我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空闲与您聊天。如今一切安好,身体除了留存一直想让老师写一本有关大海的小说的“相思病”外再无其他。另外便是期待能够尽快读到老师以我为主人公原型创作出的小说。

寄信人:尘

夏北海在读完了这封信后瘫坐在了沙发上,他现在没有一点去完结自己的小说的念头。整个人像一摊烂泥在皮革坐垫上缓缓滑倒躺平,望着墙上挂着的大海相片闭上双眼。

他现在只想睡上一觉,做一个和大海有关的梦。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虚潮,本名曾师尧,2004年生,湖南邵東人,南京传媒学院2021级广播电视编导(中外合作办学)在读本科生,有诗歌发表于《诗歌月刊》《诗潮》等,曾获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奖“后浪创作潜力诗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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