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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来过的痕迹

2024-03-03王幼藜

青春 2024年2期
关键词:摊贩

雨又要来了。滴答在用钢筋水泥铸成的牢笼上,顺着被鸟屎腐蚀的锈迹棚顶,三两滴作伴从漏隙间自作主张地挤进来,向窗框炫耀,堂而皇之地扑到我跟前。

我厌弃雨水湿漉漉地黏腻在肌肤上的不适感,因而面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我常常是嫌恶地用玻璃窗撞上窗框回敬他。幸而早有云飘来传信,让我着意守住窗这最后一道屏障,恰如此刻,洇了墨的白纸在头顶铺张,遮掩更昏沉的天色。淅淅沥沥的雨打落在透明的玻璃上,留下她来过的痕迹。

我将雨视作云的仇敌,云跌成了雨,也就失去了名姓。没人会在低头找云来过的痕迹。

云来过世间,极少如雨般留恋功过留名。云无束缚,自游于青天,无人能追逐到她的踪迹,因此只能淡化无云即无雨的道理,且掬一捧至纯至净无根水,来煎些落花一类死物的生机。

云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天气晴朗时称作万里无云,她不过是增色,风雨大作间,她仅是祸端。雨常有突如其来浇淋行人的时候,却仍有被追捧成甘霖的权利。古人总爱托物言志,云或孤或闲,或朝或暮,或黑或白,总是陪衬。正如绿叶红花各有人抒,却总忘了泥土才是至关。世人常爱把云泥作比,将其拉到“云在青霄水在瓶”的高度,其实兜兜转转,脚下凡土和天上云,都是一样的被边缘化。人是多余的,云是多余的,只要彩虹就够了。而你我就做了这样的陪衬,悬挂在这人世间,不罪恶滔天,也算不上对这社会有什么贡献的人。难道真真是无功亦无过,了无身后名吗?

也曾热切地期盼着我能生长成呼风唤雨的云,好教所有日辉月光都聚拢在我的身上,拥有如罗绮般曼妙的人生。于是我热烈茁壮着,像武侠小说里惩恶扬善的豪侠般横行着,极爱帮扶着弱势的身边人。然而世间有红花绿叶一流,就必要有比之更次一等衬托的道理。我像被逐出狼群的老狼,因为不自量力而被剥夺解释的权利。雨像戏本那样带着青草泥土的味道裹挟着街巷,融进了我微烫的体温中,冲淡了热络的情绪。我刻意将心爱的白鞋踏进被泥浆污浊的水坑,就算是对这场大雨的批判与反抗。那时我还小,跑不开那瓢泼的雨幕,只将父母亲朋看作是世界的全部,稍有不察的忽视就能淋湿我的童心。失望,嘲讽,怀疑交织着降临,我绝了那火烧云似赤诚的、红得透亮的梦,隐入这江南小城的烟雨巷道中。

我是雨,被云摔进冻得夯实的现实里的其中一滴雨。

长大后的我极爱在大型商超里晃悠,又或者只是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寻找着自我弥补的良方。自然了,不是做那些捏破方便面的坏勾当。我常驻足在那些很不合身份的儿童零食货架前,俯身去挑选那些迟来的惊喜。孩子的世界是五彩的,且很需要成人放下自己成熟的身段。我尝试摒弃成年人那种购买前深思熟虑的心路历程,贸贸然抓起很受孩子喜欢的奶酪棒,这显然惊动了身旁的小女孩。她攥着母亲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我随心所欲地拿下自己喜欢的零食,眼睛里满是羡慕。

她微仰着脖颈,想要同母亲在一个高度对话。

“妈妈,我也想吃这个。”

稚嫩童音宛若薄荷叶浸着气泡水初入喉那一瞬间的清凉,然而她还不知道看似酸甜的水将如这位母亲后续的话语般让人不由噙出些泪花。

“不是不给你买,这个不健康,我们买别的去。”

我望向女孩身前还在仔细研究配料表而无意地忽视了孩子言语的母亲,像是在重温一个早知结局的旧电影,退出了这场落下帷幕的观影台。

我始终都没能忘掉那个孩子的眼神。怎么会忘记呢,那熟悉的眼神,早就已经刻在了我来时的路上,是向往,更是渴望长大的希冀。没有人会在欢声笑语的幼年时不想长大,也没有成年人不怀念童年的甜蜜。成长的代价太大,会让我们不由自主地驻足退缩。

我知道她在艳羡,正如我知道那年十岁淋湿的白色衣裙,在二十岁仍留有痕迹。

人在风雨欲来的时候总是会变得心情很差,很多人情愿在阴雨天睡在温床里。据说这是源自远古人类的习惯,下雨天野兽也会选择躲避风雨,因此人们打猎也会减少收获。但我是个十足的挑剔吃食的人,比起下雨天出门,我更讨厌饿着肚子。

然而真要谈起吃喝,相较于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大商场,我又更向往街道小巷里的人间烟火味。连锁的餐厅里,服务员训练有素地喊起统一的口号,厨师们机械地运用规定的配料,分明是不同的门店,口味却可以达到惊人的同步率。街边的小摊贩却大不一样,他们没有固定的地点时间,甚至连上班时间都任性地说改就改,油盐酱醋的配比,完全按照心情增减。倘若你是个爱咋咋呼呼当面点评菜品不佳的食客,老板手抖一泼醋定叫你酸得眉毛眼睛挤作一团,还被吹胡子瞪眼的老板怵得不敢言说,悻悻离开。你要说客户是上帝?小摊贩的老板们可不兴这个,做得好是买卖,做不好——一溜烟地骑走他那安身立命的三轮车便罢。偌大的城市间,难道竟没有一条他们可容身的路?

商场的导购服务生往往被领导耳提面命地提醒要微笑服务,即使遇见挑剔至极的奇葩客户也得哈腰点头地把人招待舒坦。这里的摊贩可不吃这一套,倘若你斤斤计较嫌东嫌西,恐怕没走几步事迹就传到了街尾,成了摊贩们的谈资。摊贩们最市井,即便是再尖酸刻薄的人精,也要栽在他们的三言两语里。我本是最不堪忍受这种过线的社交的,但抵不住旁人说这条街上的麻糍实在好吃。我做着被审视的心理建设,像一个站在毕业答辩的讲台上即将受刑的鹌鹑,等待着这大嗓门老板娘的答复,唯恐她嬉笑怒骂间横下她的眉毛,将我也如这麻糍般发狠拿石臼捣软烂了,又撒上黄豆粉裹。

“十块钱一份,你到底要不要啊?”她手法是娴熟极了的,展臂拿勺往这云也似的麻糍里塞满诱人的红糖,手脚麻利地颠起铺满黄豆粉的竹编簸箕,白雪似的云团来回翻滚在豆香味的荒漠里,流出香甜的红糖芝麻来。她这才有闲工夫抬头睨我一眼,蹙起那杂乱无暇打理的眉。唇齿嗫嚅间我咽下口水,赶忙在她发作前点头应下一份。仿佛害怕我下一刻就后悔似的,她噌地一下就抽起一只干瘪的塑料袋,捻开封口将空气甩进“囚房”里,又飞快拿散着热气的麻糍堵了嘴。本以为这场交易应该有惊无险地就此结束,陡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醒了试图装聋作哑付完钱就走的我,也提醒了贸然将宝贝交付的老板娘。她不耐烦地收回伸直的手臂,我的目光也只能直溜跟着那袋麻糍走,企图用给她看手机支付记录的举动,赎回我的麻糍。很不幸,她并不打算饶过我,仿佛在盛情邀请我见证这通电话,以此惩罚一个内向的可怜人。就在我以为我将会受邀听一场酣畅淋漓的街骂时,天上的云也静了,阳光也收敛了手脚和煦起来。是她远在异乡求学的女儿来电。老板娘轻声细语起来,仿佛手里提着的麻糍成了一朵易碎的云。她嗔怪起电话那头的女儿竟然还记得家中有个老娘,也破天荒地柔婉了她被街头冷风冻硬了的神色,眉目全是比红糖更甜腻的爱。我最终还是吃上了那口麻糍,带着老板娘挂完电话的喜气。“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的嘞。”直到我要离开,身后仍是她同顾客谈起女儿的欢声笑语。

我抬头看,云是拉奏着提琴的乐者,见我只是停驻在原地,她便操纵着线谱里的乐符,加紧了她的演奏進度,我的面前空无一物,却像有把淬了毒似的刀步步接近,寒光还未到跟前,我已自乱了阵脚,喘着粗气期期艾艾预备找条人少的近道跑起来。

“跑哪儿去,回来回来!到这里来欸。”

那叫卖着麻糍的摊贩像是在喊远方归来的女儿,却分明是往我的方向招呼来。我们一同挤在一处屋檐下,先前带着孩子的母亲竟也在此刻仓皇躲进来,被母亲牢牢攥着一只手的孩子却咯咯笑得不停,好像抚平了所有不平。

我们像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广袤天空的云,集聚成雨,最终落进无声的泥土里。

大千世界,留名者不过寥寥。飘到脸上的依旧是雨,却是多少云来过的痕迹。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王幼藜,本名王琪淇,2001年生,绍兴诸暨人,浙江农林大学暨阳学院2022级环境设计专业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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