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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影子安眠

2024-03-03刘太

青春 2024年2期
关键词:影子

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有影子,或者说,一切有灵魂的东西都有影子。

我试着观察过自己的影子,通常是在一个只剩虫鸣的夜晚。我独坐桌前,无声的晚风轻拂,四周无人,更没有喧嚣的车流——世界奏响着充满韵律而又单调的乐曲。

灵感往往诞生于这样的时分。

随灵感一同光临的,是我的影子。

它趴伏在花白的墙上,像是一只露出前半身的乌龟。它的体形是那么庞大,以至于你光看他那只露出一半的身体,便感到一种被笼罩的压抑,更不用说它若是伸展开,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巨物。握在手中的笔被我悬在空中,我带着些许惊讶地与它对视——我是从没想过它会如此大的,竟比我的野心还要大。我不得不承认,影子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时大时小、形态多变,甚至有时候它还会分身出好几个来。影子也有自己的思想。有时我累得倒在桌上,影子却依旧趴在那,用它深邃又略带偏执的眼神紧盯着我,那样子,活像一位望子成龙的母亲在心里暗中责备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影子有时很偏执,这是真的。

我那偏执的影子,它肯定记得那次争吵。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我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喝醉回家的父亲携着他身上那股浓浓的刺鼻气味,重重地推开我的房门,像是一位不速之客闯进了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世界。我这样说,是基于我和父亲长久以来的“紧张”关系。或者换句话说,我们都不擅长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就像一对一直不说话的情侣——虽然知道对方都是真心爱着自己,可没有言语可以证明,即使行动可以代替一部分的言语,但终究不够——人是依赖“言语”的。久而久之,我与父亲之间便有了一层深深的“割裂感”, 而我对于整个家庭、对于亲情似乎也因此冷漠起来——我有时候竟会觉得自己有点“不孝”。

所以,当醉酒回家的父亲踏进我的房间时,一种油然而生的抵触感快速传遍了我的全身,皱弯了我的眉头。我感受到一种危机正在靠近,但也学着影子,照旧地沉默。只不过,酒精确实可以撬开人的嘴,让人说出平常只会被大脑理智压制于心底的话。于是,本和我一样缄默的父亲开始了他的“演讲”。十八岁的年纪对演讲的内容嗤之以鼻,它最听不进去古板的说教以及所谓经验式的指导。更何况,父亲所批评与不看好的东西,正是我倾注所有身心热爱的文学创作,他甚至还将其和世俗的金钱挂起钩来。

但我无法否认,文学有时离不开物质,就像离开水域的鱼,虽然能苟活一阵,但终究不长久。这都是事后我和影子交流出的结果。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以一种“文化人”的姿态严肃地回应了父亲挑衅式的质疑。但现在回想起来,我采取的手段,却是有点过激的——我将我的手稿撕成碎片,艺术化地反驳了“写作并不赚钱”的伪命题。父亲的影子雄壮、宽大,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像是在拷问一位罪大恶极的犯人,而我的影子端坐得像是一位淑女,不争不恼,甚至当父亲的影子离开后,它也依旧云淡风轻。

我有点羡慕我的影子。

当我为自己的无奈而落泪时,它却可以固执地坚守自己的阵地,不动声色。它从不微笑、从不哭泣,就算别人踩在它身上,它都不叫喊一声。而我,过分感性,无论什么电影,都能看出自己的“泪点”来。我们俩一个沉默寡言、一切看淡,一个又哭哭啼啼,敏感多疑。我们共用着一个肉身,却像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种想法在某种情况得到了更有力的证实。当我独自走夜路时,路灯散发着明晃晃的目光,似乎要和这柔和又黯淡的月光争一争高下。我故作镇定地走在路上,心里却慌张得七上八下。我从小就怕黑,不是因为黑暗让我感觉前路无望,而是我那过分活跃的想象力总会莫名其妙跳出来,为我描绘着黑暗中的画面。有时,那远远的树丛里会冒出一只饥肠辘辘的小蛇,它悄悄地绕到我的脚旁,冷不丁地给我来上一口。我听不见吐信子的声音——剧烈的心跳声占据了全身。我更感受不到疼痛感,未来等我躺在病床上时,有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会对我说:“伤口很浅,毒素不多,估计是条小蛇。但发现得太晚,已经扩散到全身,能不能痊愈,全看你的造化。”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像是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处理。

想到这里,死亡的恐惧攥住我脆弱的身子,原本平稳的步伐也变得颤抖起来。黑暗是死亡的象征,我的影子却不清楚这一点。它总是离开我,跑到我前面,抑或是跟在我后面,变长又变短地挑衅着我。到了路灯下,它又紧紧地缩成一团,像是在抱着我的身体取暖。有时我真的想啐它一口——当我需要它的时候它不在,偏偏在我有光保护的时候来假献殷勤。

我不了解影子的想法,它有时似乎比我更高明。

它会贴在每一面让人感到冰冷的墙面上,躺在水泥堆砌成的大地上。它比我更加热爱这个世界,像是一条小狗认定了自己即将托付一生的主人,时时刻刻地寻求黏在一起的机会。我不愿面对花白的墙壁,印象里那是学生时代反省的专用地;我更不愿躺在这土灰色的水泥路上,不是因为不干净,而是这块地不属于我,这里的每一寸都是别人的手作,我只是个在别人的作品里留下脚印的过客。只有那一次,我选择臣服于绿海似的草地,跟我的影子亲密接触。我歪着头,用一侧的耳朵贴紧那孕育着希望的土壤。我没听见影子的悄悄话,可我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什么,那是我的心跳、大地的心跳。那是一次绝妙的体验,多年后我和影子回忆往事时,我仍对此津津乐道。影子是世界派来照顾我的使者,它像一位神奇的导师,伫立在我和世界之间,总带给我前所未有的“人生经验”,让我对这花花的大千世界多了几分好奇与眷恋。

我傻傻地认为,影子会一直这样神奇下去。

可事实证明不是这样。我第一次可怜起影子,是发现它也逃脱不了时间的掌控,它也会略带不甘地慢慢衰老。

那是我返乡的第一天,对假期的憧憬与喜悦早被遥远的车程削减了不少。等我到父母工作的工厂时,天已完全黑了。没有大餐欢迎我,只是简简单单的几道家常菜。我回头望了望我的影子,垂头丧气,似乎和我一样失望。敷衍着吃完了晚饭,母亲又投身工作,而父亲今天决定做一个狗窝,让在门口受冻的狗狗们也有一个温馨的家。父亲傳承了祖父的木工手艺,锯子、卷尺、焊钉枪等工具用得炉火纯青。而我,却没能继承他们强大的动手能力,或者说,我在另一方面动手——握笔创作。

父亲那天破天荒地叫我来帮忙。照着他的指示,我从某个阴暗的角落挑拣了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我讨厌那种粗糙的质感,以及冷不丁冒出来戳你一下的钉子。于是,我捏着“安全”的部分,踉踉跄跄地把它们送到“目的地”。父亲接过木板,把它们放在小小的圆凳上,展开卷尺,确定好长度,取下叼在嘴里的记号笔,潇洒地画了一道竖线。接着他抬起一只脚压住木板,笔又被那两排牙齿牢牢咬住。这时父亲拿起方锯,手臂大起大落,木板便与锯子摩擦发出浑厚的沙沙声,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多余的木板应声落地——锯子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呆呆地蹲在一旁,像是在观看一场盛大的表演。我似乎没有任何可以插手的地方,我只能用尽自己的力气扶住那摇摇晃晃的圆凳,生怕它在父亲的大动作下不幸伏倒。除了几句简单的指示与回应,我们全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父亲专注于他的搭建,而我,专注于怎样能多出一点力。

我总想着向父亲证明我可以,我能行,我已经成熟。可影子却总是一次次地拆穿我的谎言,它小心翼翼,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那么无力又苍凉——我真的帮不上什么。我原以为我的影子已经足够狼狈,直到我看见父親的影子。

那是一个衰老的影子。

在微凉的晚风中,它蜷缩成一块旧石头。那凸起的一小部分,饱经沧桑,那里长着一双眼窝深嵌的眼睛。这眼睛没有一丝光亮,就连月光也钻不进去,像是两片无底的黑洞,把生活的一切都吞入腹中。就是这小小的一部分拖动着整个身子,在地面上缓缓地挪动,不知是影子懒惰,还是父亲真的老了,就连影子也跟着手脚迟钝。我不愿相信后一种,因为除了免不了的辛酸,更多的是害怕,害怕我还没到堂堂正正地向他证明写作也可以赚钱时,他却已经到了不计较的年龄,已经不希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只要求我好好地、开心地活着,已经臣服于生活与酒精,借后者的刺激麻痹前者的忧伤。

我恨。我恨自己没能早点做出一番成绩,让他做了一个失望的父亲;恨时间的无情,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恨影子,为什么不再显现神通,去为我挽留住逐渐脆弱的亲人。可是,影子和我一样无奈,我们仿佛是世界毁灭后唯二的幸存者,我们能做的,只有惺惺相惜。

离乡那天,影子和我吃到了期盼已久的大餐,可这贿赂不了时间。在午后还未暴躁的太阳下,我拖着行李箱,挥手和父母告别。我回头望了望,我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是个直起腰挺起胸的战士。而父母的影子,我却望不见了。不是说他们的影子消失了,而是,它们的影子缩成短小的一团,躲在他们尽量高大的身躯之后。而我连这点影子都看不清了——我在落泪,影子在替我奔跑。

所有的影子都逃不过衰老的命运,就连曾经认为会永远不变的家乡的影子也一样。那里,棚屋换了高楼,人们有更多可以乘凉的地方;那里,芦苇荡成了公园,会有更多人欣赏到它们的芬芳。而我坐在离乡的高铁上,和所有的离人曾妄想的一样,带走了一份家乡的影子。

我想我以后要善待所有的影子,因为我不知道影子和人衰老的速度是否相同,而它——我的影子,已经为我做了够多。等它老了,应该找个美丽的地方,收拾好自己,安然躺下,功成身退。

那时,少年已不再需要影子的指点,彻底与世界和解。我再亲手,送影子安眠。

责任编辑 王娜

作者简介

刘太,本名刘俊杰,2004年生,江苏扬州人,常州大学2022级汉语言专业在读,有作品发表于《翠苑》《中国青年作家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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