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与意义

不知何种缘由

我们会把同一件事说上多遍

同一种情绪，延续多天

视频里，我的眼睛和母亲的耳朵

完成了互视与倾听的仪式

其中有一绺白发，将“倾”字

描出时光醒目的轮廓

我们重复昨天的事，身边的人

把遥远变作此刻，让此刻溶于碎屑

一旦出现错漏，身旁的父亲

会及时做出纠正和补充

若是假日，通话时间会更长一些

仿佛我还在为自己的成长

寻找着更多的依靠

于母親而言，可能是一小碗星光

却让她低矮的屋宇

足够敞亮

药是苦的

吃过早饭，年逾耄耋的父母

一起去吃药

降压的，明目的，清肺的，疏通血管的

治疗腰椎的……

一人一大包，像小时候分得的糖果

我能做的，就是端来开水

替他们撕开药包，看清说明

或者帮他们数好药粒

有时候，我会把两粒说成一粒

三顿减成两顿

不是吃不起这些药，而是担心

它们伤胃伤肝伤肾伤血管

有时候，我会怀疑

用医保卡刷来的这些药

到底有没有效，为什么买多了

药店还会以积分的形式

再送上几包

对此，父母倒是十分满意

感觉多多少少赚了一些

仿佛这样的喜悦，更具药效

却又增加了我新的烦恼——

我该如何去买药，分药，如何平息

他们偶尔互不相让的争吵

如何让他们更加相信

用八十多年熬出来的有些东西

也是药，也能治病

生活片段

睡至半夜

母亲举着手机，来喊我

语气紧迫，颇有不容耽搁之势

待我弄清原委，有些哭笑不得

但更多的还是感动

她说有个老乡直播卖洗发水

能长头发，而且便宜

大家都在抢，她又抢不过

于是来喊我了

那只是广告，没啥效果

何况便宜没好货

尽管我说出了事实

但母亲仍然相信，老乡不会骗人

在我执意送她回房间休息的过程中

母亲回头看看我明显稀疏的头发

仍然絮叨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秋夜偶得

陪母亲逛小区，顺带消暑

对她来说，这一小片天地够大的了

有那么多不知名的花草和树木

以及有可能成为寒暄者的老年人

需要她慢慢去认识

当然，最大的距离感可能是

儿子们都不在同一个城市

她亲手带大的外甥女，也嫁到了湟源

那里多山，母亲总以为

山高了，路就遥远

我们在广场边的椅子上坐定

翻出手机，我想敲出上面这些话

一转眼，却不见了母亲

我在人群中努力搜寻

原来她跟在舞蹈队后面

用舞动镰刀的姿势，学起了跳舞

透过暮色，我第一次感到

这小区其实很大，有关母亲的唠叨

和没有明说过的某些担忧

它已替我悄悄装下

索盐沟随记

索盐沟，一处被指定的祭祀点

车来车往，好不热闹

入秋的花田仍旧鲜艳

飞鸟将鸣声藏于密林

人们将厚厚的纸钱和祈愿

认真投进焚烧箱

那熏黑的铁，就有了暗红的意思

似乎祖先那边早已明白——

有多少盘缠，就走多远的路

米汤里的祈愿，只管一个避雨的站点

我拨通父亲的电话——

不回老家了，就在索盐沟祭奠

母亲接过电话说，不用来

朝北烧给，就对了

尽管自己还算是个有主见的人

但在有关家族的大小事情上

还是惯于和父亲商量

乐意听到母亲的啰嗦

并由此暗暗确认——

我仍旧是那个远离故乡的孩子

在浮土与飞花飘荡的路上

不断认领着俗世的角色和任务

以及褒贬不一的光亮与暗影

与母亲通话

端坐于桌前，按小孙子的要求

看镜头，说话，微笑

妈妈——你把手机捧在手里

相当于把远方的儿子也捧在了手里

你说老家的事，亲戚们的事

儿女们的事

最后才说到自己的感冒和哮喘

如何在大量药剂的冲刷下

减轻了

妈妈，别人都说我胖了

你不觉得

别人都在抱怨青海下雪的天气

你却从收音机的播报中

听到北京晴好

然后给爸爸端一杯热茶

讨好般对他说——

来，给我念一首咱儿子的诗

妈妈，别人都说我的诗太轻

因为你要听

我不敢把它们写得太重了

家 常

父亲，我想说的是

别再过多考虑儿孙们的事了——

他们所享的福

比青稞密，比湟水还要长

哪怕受了委屈，遇到坎

也会有时间的犁耙，为他们

把前方耘平了

現在，你需要将目光转向母亲

转向被你忽视了大半辈子的自己

若不这样，我依然会认为

你是自私的——这样的判断

始终让我感到无力、无奈

和一个儿子无法根除的

罪……以及不孝

母亲的哲学

不像父亲那样节省

每次换了新衣，母亲都要出门

专挑人多的地方去闲聊

父亲常笑她喜欢炫耀

对此，母亲从不辩驳

我知道，她只是想在另一张答卷上

做些说明——

苦了大半辈子，老伴儿健在

儿孙们有点出息

也算孝顺

这些，都是一位农村女性

立足乡土世界的

重要条件

视频电话

我以为老父亲用不了智能手机

密码解锁——这僵硬的暗语

如何划开傍晚带水的霞光

我以为小本子上的数字

足以让他忙乱，甚至充满忧虑

使劲按键，错误明显

三分多钟的通话，表达了什么

分明又保留了什么

我以为自己了解父亲，包括雷、秋风

和一大片抱霜的麦田

我以为会有更多的时间

和父亲默坐

月下饮酒

事实上，在诸多借口当中

我的选择过于直接——

我在忙，毫无头绪地忙

已换了智能手机

并学会和我视频的父亲说

忙了好，有事干，就成

说这话时，我看到父亲身旁的炕沿上

坐着侧耳细听的母亲

【作者简介】刘大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西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师范大学副教授。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 《北京文学》《诗刊》《星星》《绿风》等刊物。出版诗集《雪落林川》《低翔》，文化散文集《凝眸青海道》，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七届、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