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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笔记

2023-05-30宁雨

雪莲 2023年1期
关键词:沙鸭粉黛滹沱河

2022年11月19日,立冬第13天。晨起大雾,至上午九时,雾散,出太阳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多云,西风微风,6℃~16℃。行走滹沱河定西湖草海和槐乡蝉鸣段。

中华秋沙鸭

从大孙村出口驶出河北大道拐上一条向南的下坡油路,这条刚修通两年的路,可直达滹沱河西湖草海。

这个周末,草海的人真多。枝枝叉叉的小路边,都是私家车。即使夏季,花草最盛的时候,也没有遇到过如此景观。河边的人们,或蹲或站,一条河岸串成人的糖葫芦串。几乎没有风,太阳温温地照耀着河水,也在人的脸上身上温存地拂照。这么多人围观 、垂钓的滹沱河,构成一道初冬的独特景致。

这里头不少人是来看中华秋沙鸭的。中华秋沙鸭,国家一级野生保护鸟类,石家庄人没见过呢。问了几个年轻人,果然是前天从手机上看了“过鸟”的报道,特意赶过来。至于出现中华秋沙鸭的具体河段在哪儿,他们并不知道,不过是碰碰运气。

这时候,停下脚步眯起眼睛观看,会发现滹沱河的水,呈现一种矜贵的灰白色。水纹细细漾动,顺着阳光的方向,波带闪烁着碎金的光斑。一两百米外的河心,一只水鸭子正在轻快地游弋。当然,其实不止一只。眼眸回转,一二十米外还有一只,不,另一个方向也有一只。这两只跟第一眼见到的那只好像排成一个三角形的队列。队列,姑且如此命名吧。水鸭子们可不管,捕获猎物才是重点,你看,咻一下,前边那只鸭子上胸离开水面,白色的胸羽一闪,马上侧头没入水中。十几秒之后,它又咻一下钻出水面,如果离得近,一定可以看到它的表情有点懊恼,一条美味的小银鱼捕空了。自然,刚才的队列已经重新整合,三只鸭子的方位变换了,但还是三角形队列。它们多半是一个小家庭,在相对固定的水域活动,彼此独立,又彼此呼应。

也许是暖和无风的原因,今天河里的野鸭子可真不少。根据我这一两年常在河边观察的经验,完全可以肯定,河水和雾气混沌成一片的远方,那些游动的小黑团儿,都是可以被水鸟科门外汉通称野鸭子的精灵。

滹沱河没有水的年头太久了。久到通水性、懂水鸟的最后一茬人都陆陆续续辞别人间了。对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河声浩荡只是一个传说。九十年代大洪水下来,干涸的河道眨眼间满了,不由分说漫过几道河堤,向仅仅十几公里外的石家庄市区逼近。有年纪的老人是躲水,没见过大水的年轻人,却想尽一切办法往河的方向跑,心底奔腾已久的传说,终于兑现成现实了。无知者无惧,孟浪的一代,哪里知道,洪水是大河给人类开的一个凶险的玩笑。

滹沱河生态修复工程。这个拗口的名称,经过无数人的口口相传,转眼间叫得顺溜起来。二十分钟车程,抬脚即到的河边,那么容易就习惯了,甚至患上依赖症。每一个周末,如果不能过来走走看看,心里就缺了点什么。

野鸭子!你快看,河里有野鸭子!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呼喊,是两年前我第一次面对大河时的咋咋呼呼。此后,望远镜成了标配,《中国鸟类图鉴》成了手边书。但这些根本不解决任何问题,我能辨认的鸟,还赶不上来滹沱河休憩的候鸟多。

中华秋沙鸭来了!16日,我在朋友高琼的朋友圈里得知中华秋沙鸭的消息。他是石家庄市野生动物救护站站长。15日上午,他跟鸟类调研小组在滹沱河正定与灵寿交界地段,发现正在觅食的中华秋沙鸭,并留下视频和图片记录。高琼告诉我,中华秋沙鸭是第三纪冰川期后残存下来的物种,距今已有一千多万年,是世界稀有鸟类、国家重点保护鸟类,数量极其稀少,属于比扬子鳄还稀少的国际濒危动物。

中华秋沙鸭长啥样呢,高琼拍摄的图片上,一只精灵定格为悠游的动作。红喙、红蹼、漂亮的凤头,脑袋后飘着一绺俏皮的小辫子。他说,这绺小辫子,就是中华秋沙鸭和普通秋沙鸭的区别之处。在度娘那里求证,他说的果然没错。但还有一点他没说,中华秋沙鸭的肋羽是鳞状的,而这一点才更加关键。中华秋沙鸭在正式命名之前,原本就叫鳞肋秋沙鸭。

在十倍望远镜里,我模糊地看到眼前的野鸭子似乎真的有着标志性小辫子。至于有没有肋鳞,根本无从分辨。有人说,这就是中华秋沙鸭。也有人说,这河里不光秋沙鸭,还有斑嘴鸭和白骨顶、黑骨顶。

微信高琼。他说,过境的中华秋沙鸭已经飞走了。其实,河北境内此前早就发现过,但滹沱河正定段,这是第一次。他补充说,这种水鸟,只选择零污染的水域。

再过两天就交小雪节气,中华秋沙鸭也许是最后一批过境鸟了吧。

乱子草、甘菊和小蓬草

草海中还在成片开花的植物,只剩下粉黛乱子草。

逆光中的粉黛乱子草一片雾腾腾的紫红亮粉,一直绵延到一公里外彩虹桥方向。在草丛中呆上两分钟,便有种进入异时空的致幻感。这种植物,在人工栽植之初,是一绺一绺按规则均匀排布的,经过一春一夏,一绺小苗就长成了半米多高的一丛、一蓬,每一蓬和另一蓬之间细细的叶子挤挨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入秋之后,一根根花梗冒出来,顶生花絮纷纷繁繁,连成云窝云团云海。如果留心观察,就能发现,这粉红亮紫的雾海中,竟然结满了一颗颗晶亮的黑色小种子。它们那样的微小,可能不足一颗藜米的二十分之一。在见识粉黛乱子草种子之前,我原本猜测藜米可能是地球上最小的种子了。但这种新认识的种子,马上让我为自己的浅薄和主观而羞愧。

粉黛乱子草,这种近几年才从美洲引种的观赏草,是靠种子来繁育的。看起来那么活力四射的植株,偏偏种子生得如此纤巧,并且隐藏在迷雾一般的花穗中,或許也是植物一种高明伪装的智慧。毕竟,每一种植物,生命轮回的指向都那么清晰,那就是不顾一切地繁衍生息,一代接续一代,直至地老天荒。我无法得知,这种禾本科乱子草属的草中美人,在它的原生地是否需要人工播种。按理说不用。自然界的力量,比如风和流水,动物的运动、进食,雨雪,足够帮忙完成传播和唤醒发芽等所有程序。但跨地域引种,则是对种子的巨大考验,需要大量人工精心伺候。

对于粉黛乱子草这个舶来物种,倒是不用关心其繁衍问题。这几年,从南到北,中国的许多城市绿地和河流湿地都有了粉黛乱子草的营盘。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草,是在秦皇岛北戴河村西的林带边上,刚开始还误认为是针茅。后来,在网上看到杭州某绿园粉黛乱子草遭遇拥挤拍照的游客残忍踩踏的报道,才知道在人间天堂的江南,她也是游人的新宠呢。

滹沱河这一段,流向是从西北向东南。逆流而上,经过一带紫穗槐和白茅草交错的河滩,再往上,进入古槐蝉鸣风景区。这边的花草以黑心菊和格桑花、金鸡菊为主,间以黄栌、海棠等小灌木。前几天狠狠地下过几次霜,黑心菊、格桑花、金鸡菊都败了,灌木的叶子也所剩无多。眼眸偶或对上一团明黄色的小花簇,形色软件说叫甘菊。菊科实在是个庞大的体系,对于中国传统中被冠以“隐逸之士”的菊,我目下还只能简单区分人工栽培的菊花和大地上自由生长的野菊花。小时候跟着外祖母一起生活,记得有一年秋天她从别人家分来一株菊,栽于一只破碗中。立冬节气,就移到土屋里,放在小柜旁边。那株菊是顶着花苞来的,可能是太冷的缘故吧,好像到了春节以后,才肯舒展开三五个瘦瘦长长的花瓣。外祖母的后邻家种过菊花,在大田里种,当庄稼种的,秋天收花,干干净净晾晒了,换钱。我一直以为,那就是甘菊。真是视野太窄了,知识浅薄的人,才容易这样盲目自信。行色软件告诉我的甘菊,也常见,花朵极小,我从来只是当作草来认的。故乡小白河边的滩地里,多的是这样的小菊花,粗粗壮壮的茎,绒绒细细的叶子,顶生一簇说不上好看的花朵。另外一种野菊花,也叫甘菊,花房黄色,花瓣却是粉白或白色,匍匐生长,一株可以同时开出几十上百朵小花,走近,有清淡的芳香。那时,我时常采了一大捧粉白色的野菊花,带回家送给外祖母。

在滹沱河,在这萧瑟的初冬,偶然混进人工草海,并且幸运存活下来的几株野甘菊,倒是让我又想起刚刚走过的粉黛乱子草花海。甘菊,在冀西平原上算是本土植物,存在方式基本上自由自在、自生自灭。当然,不幸混入庄稼地遇到除草剂,那就是自取灭亡了。若干年之后,粉黛乱子草是否会过气?过气之后,是否如本土植物中类似甘菊这样的野草一样,自由自在、自生自灭呢,等待时间来验证。

比甘菊更有生命力的,当属小蓬草。立冬时节,滹沱河北岸的林草地边,到处都有正在盛开的小蓬草。若是盛夏,谁也不会关心一棵混迹于百草从中的小蓬草。就算是成片生长,也不会有谁特意去欣赏它,如长在农田里,拔除或使用除草剂灭杀,倒是其可以预期的未来。而现在,衰败的茅草、狼尾草、三棱草、松果菊之间,青枝绿叶的小蓬草,却有那么一瞬间拨动了人的心弦,心情为之雀跃。

小蓬草也是菊科,跟粉黛乱子草一样属于北美洲的舶来品,1860年在山东烟台首次发现,列入《中国外来入侵植物名单》第三批名单。它可以产生大量瘦果,蔓延速度极快,并且通过分泌化感物质抑制周边植物生长。植物和人类一样,都有这样的霸道户。在物种演化意义上,小蓬草蛮霸的特性,却不一定是缺点。物竞天择,造物主对于每一样生物,都委派了不同的责任,并且设计了不同的命运。一百多年前侵入中国的小蓬草,已经遍布大江南北,成为旷野中最常见的野草。

跟小蓬草身量形容略相似的一年蓬,也原产北美洲,在中国经过驯化,有野生,也有人工栽培。滹沱河南岸秀水公园里,有大片的一年蓬,白色花瓣明黄色花房,很是耐看。一年蓬的嫩叶可以当菜吃,凉拌做汤均可,有降血糖和抑菌的功效。其实,小蓬草在本土也被当作一种药,北美洲人用它治疗痢疾、腹泻和创伤。中医药文化延续几千年,白头翁、黄连、枳壳、桔梗,本草书上对付肠道传染病的草药可以排出很长的名单,作为后来者的小蓬草没有机会了。

每一棵草都有它自己的命格。

滩地上的迷途

山间行走,问路都是用上下或前后来表达。沿河行走也一样。通常,河是温柔的,好说话的,逢山让山,逢坡让坡。河急眼了,则凶悍得紧,大嘴一张咬断山梁,双脚一跳蹦下悬崖。自然的河流,九曲十八弯都算少了。裁弯取之,是人工运河的思路,也用于河流疏浚工程。滹沱河三期生态修复,随弯就势,基本保留了其原本的姿态。我以为,这是对一条河的尊重,工程设计者有心了。

曲里拐弯的滹沱河,环抱着大片不规则形的滩地。沿河观光带和再往外数百米、数公里的农田、农庄,都属于滩地。滩地上修着枝枝叉叉的油路,在其间行走,对每一个热爱田园的人,都有很大的吸引力。坡地、小湖、草滩、果园、麦田,地势起起伏伏,本身就很有意趣,植被、色彩的丰富变化,更随时给人带来小小的喜悦。

在一棵远树上,猛然望见一只从未见过的鸟,比灰喜鹊小,却比麻雀大得多,身形颀长,浅灰色的胸羽和麻灰色的翅翼,都给稀薄的阳光涂了淡淡的油彩,美丽至极。“太平鸟!太平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我又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就以为碰到了传说中的太平鸟。待我举起相机,企图用长焦拍下一张图片,却忒地飞跑了,长了顺风耳似的,老早就判断出了我的企图,它没有义务配合我的嗜好。后来在微信上读到别人拍摄到的太平鸟,地点也是滹沱河滩地里,三五只在叶子已经落光的海棠林间游戏,红透的海棠果和太平鸟俏皮的翅膀尖,鲜亮,晃眼。我所见的,不是太平鸟。

一座小湖的北侧,居然隐藏着“农庄”。现代农庄是个新鲜事物。若在十几年二十几年前,“土地流转”的概念是不会被农民接受的。河滩地跟平原上大块的土地一样,分散在一家一户里,这边李家三五垄种瓜,旁边孙家七八垄种豆,丝毫不奇怪。流转起来,才兴起规模种植。比如,此处农庄,大片苹果园、梨园,圈在围栏中,中间有条路,通向一所房子,路边停着小货车和轿车,未见人,林间鸡鸭的鸣唱给静逸的庄子平添了无限的生气,也给不期而至的行路者一丝甜美的心灵慰藉。如不是疫情,我一定会走进去拜访庄子的主人,不拘买上一点什么物产。或许,也提出买走一两只鸡鸭的请求。

农庄过去,是一大片海棠和野蔷薇交错的林带,我忍不住像林鸟那样看上了树上一嘟噜一串的果实。每一个品种的海棠,到了深秋之后,果子都是诱人的。木瓜海棠的果子,胖墩墩的椭圆形柱体,色彩金黄,如同披着袈裟的老僧。《诗经》中“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彼木瓜就是此木瓜。我曾在姐姐家的房前摘过几只木瓜,放在白色瓷盘中,一直摆到了那年春节。美洲海棠和西府海棠,都属于比较高大的灌木或小乔木,果子也差不多。冬雪后的海棠果尤其赏心悦目,比白雪红梅多了三分烟火气,家常而美好。能当水果的海棠果品种不多,红得滴溜滴溜的果子,玲珑如玉,含到嘴里嚼一口,终归酸涩难忍。这也是海棠的繁衍策略。红艳的色彩,逗引着贪吃的人和鸟类去咬破果肉,释放出种子,却因为难以忍受的口感不能繼续大吃大嚼,噗一口吐出来,种子和果肉皆安然归于土地。

麦子地,在这个季节里是非常好看的。挨着海棠林,就是大块的麦子。走到地头,不由扑下身子,鼻子凑到麦苗尖上吸溜吸溜地嗅。刚出土皮的麦苗、春来返青的麦苗、谷雨怀胎的麦子、芒种时节的麦田,都散发出不同的香气。这香,跟农人是贴心贴肺的。我闻麦香的本事,是从外祖母那里承继来的。麦子醉人呢,不论什么节令。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经晚了。枝枝叉叉的小路,早把我引到了非常陌生的所在。原本我以为刚才的这条路是通滹沱河的,实际上它却方向相反通往河北大道。我迷路了。

【作者简介】宁雨,原名郭文岭,河北人。作品散发于《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 《散文海外版》 《散文百家》 《长城》 《北京文学》《四川文学》《雪莲》等报刊,多篇入选各种选本。曾获河北文艺振兴奖、长征文艺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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